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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訂版序

事情發生在大正十四年(1925)的初夏,也就是本書出版的前一年。我剛探訪完羽后的飛島,歸來時碰巧去了趟同國 本書中出現的“國”皆為舊時律令國,同國意為同一地區。此處指出羽國(屬東山道,今山形縣與秋田縣)。的由利郡矢島町,聽熟悉當地掌故的老者們講了些山中獸類的故事。為了去那里,我選擇了山路,從位于海岸線上的金浦出發,越過鳥海山山腰,橫穿茫漠的冬獅之原——據說這里曾有狼群出沒。因為一路跋涉,到達當地后,聽來的故事也更令我印象深刻。矢島從前是生駒家 生駒家:戰國時代的武將家族。江戶初期,贊岐高松藩生駒家發生內亂,后被貶至出羽國由利郡矢島。的城下町,從出羽國的本莊沿子吉川逆流而上,占據鳥海東北麓一帶的笹子村、直根村等地的山中特產——玄米、竹筍、松茸等,都在這里集散。與此同時,這里也是山中獸類故事的云集之所。出于這個原因,我聽他們講完故事后,又從笹子前往直根村的百宅部落,在那里四處打聽。

老者們所講之事,在我這個成長于東海道山村里的人聽來,多少有些異樣。怪異之處在于,他們雖提到很多關于狼、熊、鹿、羚羊的故事,卻完全沒說起過野豬。提起日本的山中獸類,狼自不必說,還有熊、鹿、猿、羚羊等,但在我眼中,野豬的數量應該比其他獸類多得多,因此,老者們未提及野豬,在我看來很是不可思議。由此,我找準時機試著把話題轉向野豬,但在場人士幾乎都沒有反應。接著,其中一個外表正直的人告訴我,這一帶從未流傳過與野豬有關的故事——過去或許有,這話令我十分意外。事實上我也是從那時開始意識到,自己認定無處不有的野豬,在東北地區似乎并不多見。這是我自小生長于東海道溫暖地區而形成的認知錯誤。這樣看來,如果將來能有一本《日本野獸風土記》,這大概也是個值得特書一筆的問題。

從動物分布上來看,就像位于寒冷地區的青森縣也有椿花盛開的小島 原文為“椿島”,應是指青森縣夏泊半島北部的椿山。椿:指日本山茶。與中國山茶同種不同屬,形態也不同。,野豬們大概也會為了尋找適宜生存的棲息地而遷徙,因此,其大本營或許存在于我們意想不到的地域。但從地理上看,似乎可將常陸 常陸:日本古代律令國之一,屬東海道,如今的茨城縣。的八溝山一帶視為分界線,再往北,野豬的足跡就極其罕見了。

在福島縣的南會津、新潟縣的山地地區,獵人的狩獵目標不是鹿,就是熊、羚羊、猿等。野豬當然也會出沒于雪地,但硬要說的話,它們生性更偏好日照充足的疏林或茅草叢生的場所。陸前 陸前:日本古代律令國之一,屬東山道,包括如今宮城縣的大部分和巖手縣的一部分。本吉郡的海岸附近雖然在地理位置上更靠北,但也正是因為擁有此類條件,才有野豬出沒。與之相對,鳥海山麓等地四處殘留著大片密集的山毛櫸林,這類地方想來并不適宜它們生存。

比起野豬,鹿的分布倒是意外地廣泛。即便是在如今,從南邊的宮古列島往北,至奧羽、北海道都能見到鹿的蹤跡。與野豬相比,鹿給人一種貴族的感覺,人們或許會因此認定它們的生存能力比野豬差,事實上,無論是在密林里或雪地中,鹿都自由自在地生活著。而今,這些鹿逐漸銷聲匿跡,很多地方都不再得見,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人類的濫捕;在這一點上,野豬的情況又有不同。現下,常陸的八溝山一帶,鹿與野豬都很少見了,但在從前,鹿的數量似乎遠超野豬。

即便是現在,水戶市、久慈郡太田的城鎮居民中,仍有不少人認為,八溝山山麓一帶的居民還在靠打獵謀生,但那已經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不過,他們所講的內容還是值得一聽。但不出所料,故事里出現的獸類還是鹿。當冬天來臨,下野 下野:日本古代律令國之一,屬東山道,如今的栃木縣。那須一帶的高原地區被大雪覆蓋之時,鹿群會遷徙至八溝一帶的山地。鹿不像熊或獾那樣需要冬眠,雖然它們未必討厭雪,但若鄰近地域更加溫暖,它們就很可能向那里移居。鹿的四肢健壯如斯,又時常成群活動,或許也是出于遷徙的必要。

昭和元年(1926)秋季,我到常陸的八溝山(實際橫跨磐城與下野三國)山麓地區尋訪之時,當地的獵人已經所剩無幾。彼時我在黑澤村(久慈郡)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到中鄉字 字:日本行政區劃中,市町村以下的區劃名稱。分為大字和小字。拜訪一位獵人。走到他家門口,就被那由直徑四尺 尺:長度單位。在日本,1尺對應的長度因時代不同有所變化,但在這本書寫作的時期,1尺約為30.3厘米。左右的大樹切片做成的門柱嚇了一大跳。進門后見到一個身材高大、需抬頭仰視的漢子,他眼睛凹陷,臉上長滿胡須。一瞬間,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莫非他是阿伊努人?那老者說話的模樣,至今依然浮現在我眼前。他告訴我,這里以前也有很多熊,但現今已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了。不過他說,我接下來要去的福島縣白川郡有個喬木村,可以去那兒找個叫伊香的地方,當地有個諏訪神社 諏訪神社:本社位于長野縣諏訪市,分為上社與下社,各在一地。全國各地都有分社。,不知道是否還在,那里每回祭祀都要供奉熊頭,累累白骨都堆在神社前某戶人家的院子里。

告別這位老者后,我又去了上鄉、磯神、蛇穴等部落尋訪獵人。果不其然,這些地方的獵人,狩獵對象不是熊就是鹿,關于野豬的故事也很少。但他們并非完全不獵野豬,磯神的獵人會把打獵時穿的鞋吊在家中,那種鞋就是用豬皮做的,樣式頗具古風。那獵人說,老人們曾告訴他,野豬里還有一種名為“白豬坊”的品種,全身長著白毛。日光深山里的溫泉附近,也有獵人穿這種鞋打獵,不知為何,這鞋又被叫作“豬鞋”。從此類事實可以推測出,當地存在相當數量的野豬。

越往西走,野豬的傳聞就越多。伊豆天城山的皇家狩獵場,在不久前還是狩獵者們爭名奪功的場地,連同丹波的云之畑一起,時常出現在每年的新聞報道中。獵物里當然有鹿,但更常被談及的還是野豬。此外,以三河的伊良湖為中心,近江的伊吹山麓自不必說,自伊勢往紀伊方向也有諸多野豬的傳聞。尤其是大和的玉置山,因出售祛除豬鹿的護身符而與武藏秩父的三峰神社擁有同等的知名度。

澀澤敬三先生所藏的《獵豬古秘傳》 原書日文名為《豬狩古秘伝》。一書中,記錄了許多民間打獵的故事,竊以為很有價值。書中所記年代想必是德川幕府末期,遺憾的是具體地點不明。不過,從內容可以推斷出,是大和到紀伊一帶的傳說。其中我覺得最有趣的一條是,獵人一旦射中獵物,即使見它逃竄至他人領地,也一定要將其捉住。

中國地區 中國地區:此處是日本的地名,指本州西部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縣所占地域。的野豬傳聞也俯拾即是。岡山的山村、周防以及長門等地如今依然棲息著許多野豬。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我住在石見那賀郡的溫泉酒店,聽熟悉當地掌故的老人們講了一整晚獵野豬的事。四國也一樣,說起打獵,自然就是打野豬。

從中國地區跨海行至九州,野豬的話題更是層出不窮,與之相對,鹿的存在感變得極其稀薄。不過,據說博多灣的能古島,近年來由于從鹿兒島縣、馬毛島引進的鹿群大量繁殖,已經對本地農作物造成了危害。從島上回來的時候,我還曾與獵人當日捕獲的大鹿同船,但那算是人工繁殖的物種,此處不再贅言。

某年我住在福岡,其間數次到豐后的玖珠町、大野郡的三重町買豬肉回家。南海部郡的因尾村與東部地區的八溝山麓一樣,流傳著許多獵人與野豬的故事,據說他們會把獵物帶到三重町附近處理。類似的傳聞很多,當地雖然常有活著的野豬出沒,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千豬冢”的傳聞。

千豬冢,是指獵人以捕獲一千頭野豬為節點,為供養野獸亡靈而立冢祭拜。福岡的佐佐木滋寬先生說這類冢到處都有,但我因為粗心大意,并未實際碰到過。我在肥后的五箇莊停留時,也曾聽聞類似的說法。當地人告訴我,仁多尾就有這種冢,但我最終還是沒能前去確認。

土佐也流傳著類似的傳聞,那里一般稱其為“千頭豬”,但比起立冢,當地人更傾向于把獵豬達到千頭的情況視為不祥。此種傳說并不局限于野豬。其他獸類,尤其是鹿,應當也有,流傳時間似乎也更長,遠江 遠江:日本古代律令國之一,屬東海道,相當于現在的靜岡縣西部地區。“千頭山”的地名傳說即為一例。

在祭祀中供奉鹿首的情況也見于諏訪神社,另一方面,打獵為生的人們也有到諏訪神社上供的習俗。據說,只要把寫有“奉納諏訪神社”的名牌放在路邊,路過的馬夫就會挨個兒將其掛在馬鞍上帶走。這是三河北設樂郡流傳的說法。而在陸奧 陸奧:日本古代律令國之一,屬東山道,相當于現在的福島縣、宮城縣、巖手縣、青森縣。黑石在的六鄉村鹿之澤 鹿之澤:原文為ししが沢,しし用漢字表記可寫作“獅子”“鹿”“豬”等,結合后文,此處應為“鹿”。,不知何故,其巖壁上雕刻著許多鹿頭,此事在菅江真澄 菅江真澄(1754—1829):江戶后期的旅行家,博物學學者。的紀行文里也曾出現過。

在千頭豬、千頭鹿的傳說里,“千”字或許也有一定的意義,想來,這與傳說中以人為對象的“千人斬”不無關聯。無論如何,它與獵豬行為聯系在一起,并廣泛流傳于獵人間的現象很有意思。如上所示,如果一個地方沒有出現大量野豬,也就不可能留下這類傳說。提及九州棲息了大量野豬的著作,有柳田國男先生的《后狩詞記》 《后狩詞記》:柳田國男民俗學研究的原點之一。以椎葉村為研究對象,以古老傳說為基礎,收集和介紹了當地狩獵場所的名目、狩獵相關的語言及狩獵狀況等。。該書記錄了日向椎葉村(西臼杵郡)的獵豬狀況與狩獵方法。

在沖繩,人們把野豬稱為山豬。其分布不只限于本島山區,也遠及八重山列島的石垣島。當地以萬年青岳為中心,整個島都是野豬的棲息地。這一來,山豬影響農作物收成的控訴也頻頻傳來。這里也有以打獵為生的人,稱為“犬引”,沖繩本島的國頭地區亦有此稱呼。

為抵御野豬而設的柵欄稱為“犬垣”,獵豬時大都使用長槍。我曾向如今已去世的巖崎卓爾翁請教石垣島上使用的長槍形制。雖未見過實物,無法斷定,但它與飛大野郡等地的山區傳承的長槍應是有共通點的。

關于沖繩的野豬傳聞,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國頭郡國頭村聽到的,至今仍記得很清楚。尤其是前面提到的千頭豬,這里也有類似的版本。不過,此處流傳的不是千頭,而是百頭。根據當地受訪者的說法,這究竟是為了供養還是舉辦祭典活動,他也說不清楚;只記得捕獲大量野豬的人都會招來親友款待一番。畢竟是孩提時代的經歷,受訪者的印象也很模糊,但據說款待賓客的同時,同伴之間還會展開熱鬧的射擊比賽,想來也是一種儀式。

據傳,在相隔遙遠的常陸的山村也有類似習俗。地點就在前文中提到的久慈郡黑澤村,亦即八溝山的山麓。該地區的獵人們直到明治中期還保留著俗稱“百丸之愿”的行為。所謂“百丸之愿”,并非捕獲的獵物達到一百頭時的舉措,而是如字面意義,事先假定“一百”這一數字,向山神祈愿。“丸”是心臟的狩詞 狩詞:源于前面提到的《后狩詞記》及更早的《狩詞記》,此處指與狩獵相關的語言。,要言之,這一行為就是在締結誓約,要將一百顆心臟獻祭給神明。有個照此法實現過愿望的人,剛好在前段時間離開人世。聽聞此事,我實感不可思議。

眼下時移勢遷,人們開始注重物質,考慮任何事情都主張其價值與意義,百丸之愿的目的對今人而言,或許已經難以理解了。結合我從當地獵人們口中聽說的,用今天的話來解釋,它就是一種激勵,換言之,一種自我鞭撻。不過,獵人們自身未必真是這么想的。即使無法用明確的言語表達,但可以想見,其中必定摻雜了某種自傲或是對打獵的榮譽感。因此,將其比作“千元存款”雖有些詞不達意,但二者間確有共通之處。

將這種情感類比為體育項目或許更易理解。當今社會雖然強調身心鍛煉,但那不過是人們追求目的與意義時附加的說明,事實上驅動當事者內心的,必定是某種值得驕傲的優越感。按這種方式理解,八溝山麓的獵人們心中激蕩的情感,應該類似從前在戰場上斬下敵人首級、以此夸示戰功的武士們的心境。說到這里,我又想起臺灣原住民獵人頭的習俗。

前面也曾提過的《獵豬古秘傳》一書中寫到,獵人中有名望的,又被稱為“壯夫”或“薩夫”。“壯夫”[ますらお(masurao)] 本段主要論述日語詞匯的讀音問題,故在括號里同時標注假名及羅馬音,方便讀者理解。也許是“猿男”[ましらおのこ(mashiraonoko)]之訛,而“薩夫”[さつお(satsuo)]讀音里的さつ(satsu),究竟是古語中“天之征弓” 天之征弓:“征弓”讀作さつゆみ(satsuyumi)。“天之征弓”又作“天之櫨弓”[あまのはじゆみ(amanohajiyumi)],“櫨”為神圣之意,此處的“さち(sachi)”應亦作此解。的さつ(satsu),還是“海之幸山之幸” 海之幸山之幸:意為山珍海味。此處的“幸”指大自然的產物,讀作“さち”(sachi)。的さち(sachi)呢?以上例子雖不能完全表達出さつ(satsu)、さち(sachi)的本質,但通過民間傳說,尤其是獵人們口口相傳的說法可以得知,其中包含一種“威力旺盛的靈魂”之意。在天龍川腹地的獵人所形成的社會里,人們認為,存在一種名為“シャチ”(syachi)的神威被世代傳承,簡單來說,狩獵成果也是由獵具中是否依附著“シャチ”(syachi)、其狀態如何而決定的。幸運彈 幸運彈:寫作“シャチ玉”,是獵人從捕獲的獵物體內取出子彈后,將鉛原料回收制成的新彈丸,被認為可以再次命中獵物,故稱幸運彈。“幸運槍”與之同理,寫作“シャチ鉄砲”。、幸運槍等名稱就是由此而來。如果因為某種緣故致使シャチ(syachi)游離體外,該物的軀體便已形同廢物;以此為中心思想的插畫,數量也頗為豐富。與之相關的內容,我曾在雜志《民族》上以《三遠山村手記》為題發表過,此處不再贅述。這種シャチ(syachi)與前面提到的“薩夫”的さち(sachi)、さつ(satsu)之間的語義關聯已經得到了證明,它們的相似之處也絕不僅僅是語音。由此可見,這種旺盛的シャチ(syachi)、サチ(sachi) サチ:さち(sachi)的片假名。原文中提到シャチ(syachi)時皆用片假名,提到さち(sachi)、さつ(satsu)時多為平假名,此處例外。譯文中的平、片假名區分皆遵循原文。之靈魂,若能有肉體來容納繼承,此人無疑能享有名望。值得探詢的是,如何才能成為“薩夫”,或者說,此事與千頭豬、千頭鹿的故事是如何發生關聯的。竊以為,常陸八溝山麓的狩詞中提到的“百丸之愿”等,大概也是經由類似的途徑,將這種信仰的記憶默默植入人們心底,直到后來發展為“千人斬”這種可悲的愿望。

“百丸之愿”等例子自不待言,在從前的狩獵環境中,事先規定獵物數量再開始狩獵的行為似乎頗為常見。《后狩詞記》中也提到一個令我感興趣的問題,在肥后、日向等地的獵人之間,有這樣一種行徑:為了獲得獵物,要以海里捕獲的一種叫“鬼鲉”的魚來邀請山神。關于這種現象,這本書里寫道,狩獵前要先用白紙裹住鬼鲉,向神起誓,一旦捕獲野豬,便會讓鬼鲉見光;然而每當捕到獵物,卻又要在外面多包一層白紙,祈求神明再賜豐收,若能實現便讓鬼鲉見光;就這樣一層一層增加白紙的張數。然而,我聽到的傳聞卻與書中記錄相反,是事先定下獵物的數量,用這個數量的白紙層層裹住鬼鲉,每當捕到獵物,便揭下一張白紙;就這樣直到揭完最后一張白紙,便在山頂找個清凈的所在,將鬼鲉放置于此。據說放下鬼鲉的瞬間,會聽到一種極其恐怖的槍響般的聲音。關于此事,我在日向鞍岡村(西臼杵郡)偶然結識的老獵人曾說,他過去和同伴一起弄到了鬼鲉,但又害怕太過貪心會招致災禍,便學傳聞里的樣子在外面包了五張白紙。不知是否真是神明顯靈,他很快就獵到了五頭野豬,于是照舊按傳聞里說的,把風干的鬼鲉放在了山頂,但當時并沒聽到什么特別的動靜。

在豐后大野郡的獵人社會里,有一種狩獵時的習俗與前面提到的千頭豬、百丸之愿或有關聯,那就是當獲得獵物時,先剖開其五臟六腑,取出心臟,放在一早準備好的白紙中央。獵物的心臟又被稱為“神幸 神幸: 意即“心臟”。原文為こうざき(kouzaki),無對應漢字,以音讀方式譯出。”,用它在紙上染出一團紅色的圓。染好之后,就成了日本隨處可見的國旗。接著將染就的旗子串在簽子上,插在地面用于祭祀。飄著旗子的地方被視為神明寓居之所,有些地方的人還視其為神之冢。這也讓人不禁猜測,我們日常所見的日本國旗,來源是否也與這習俗有關。從獵人社會中傳承的現象來看,將血視為神的象征以及血與禁忌的關系并非無稽之談。又比如所謂的“十二染木”(十二串),用獵物的血染紅木簽,視其為神的標記予以祭拜,這種行為見于土佐本川村(土左郡)的獵人之間。

對馬的陶山莊右衛門曾策劃實施過一次獵豬行動,雖稱不上狩獵,但縱觀我國近世 近世:即日本江戶時代。的野豬歷史,此次行動也算得上是最慘烈的。從元祿十三年開始,他前后共花費九年時間捕獵野豬,數量達八萬幾千頭。而當時全島人口總數只有三萬二千,獵豬量接近人口數的三倍。大概也是因為豬與人數量懸殊,若不挑起一場大決戰,人類命運就會面臨危險吧。因此,在《追捕豬鹿紀要》 原書日文名為《豬鹿追詰覚書》。中,由神主誦讀的文書里寫著如下內容:

豬鹿年年妨害收成,致使糧食減產……人們為抵御豬鹿而荒廢農業,郡中因此谷物不生,難以為繼,此事神明應亦知悉……

實在令人悲痛。可是從野豬的立場看來,這是一場災難厄運,一種巨大威脅,同時也是它們死前的最后一場噩夢。此后他們僅用了九年,就將島上的野豬悉數滅絕,唯有一對青壯野豬受到例外憐憫,被放生于朝鮮的絕影島。

因為對人類生活造成了威脅,對馬的野豬很快就遭到滅絕。事實上,隨著人類生存權力的不斷擴張,逐漸消失的野豬大概不計其數。鹿、熊、狼也是一樣。站在人類的立場上看,這也是為了生存,是沒辦法的事;但當對手的數量急劇減少,人類就像失去了優秀對手的勇士,難免心生悵惘。就這樣一點點蠶食同伴,最后只剩自己,也不無寂寥。討厭也好,憎惡也罷,毋寧說都是愛意的表現,其實我們與動物的關系,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陶山莊右衛門將那對野豬放生至朝鮮孤島的行為,與平清盛將源氏遺孤流放至蛭島的傳說亦有相通之處。這么一想,人都是寂寞的。

眾所周知,我國歷史上曾與熊襲、佐伯、八束脛、蝦夷等原住民族反復發生過多次斗爭,而與動物之間的交流雖然幾無記錄可尋,其頻繁程度亦不難想象。流傳至今的狩獵習俗中,仍然殘留著些許痕跡。

獵人從狩獵場上歸來,就像武士從戰場凱旋,心中振奮異常。九州的阿蘇、五箇莊的獵人們一旦打到獵物,便會吹響號角傳遞信號,一行人齊聲唱起獻給山神的歌兒一同下山。聽到這聲音,村里的女人小孩便會到山口處迎接。這是名副其實的“出村相迎”。此外,南會津的檜枝歧在獵熊時有種稱為“胴締”的活動,即把掏出內臟后的熊皮繃在圓木桶的桶身上,做出活熊的模樣,讓年輕人背著它混跡在出村相迎的村民中前進。行列之中,還有人在腰間垂掛顯擺用的荷包,上面繡著滿月——這是他此前第一箭射中獵物時所獲的榮譽。僅僅聽人講起這些,眼前似乎就有畫面浮現。

另外,以獵物下顎骨做裝飾的風俗也頗為盛行,不僅僅局限于前面提到的福島縣伊香。在肥后的五箇莊久蓮子村,有位名叫平盛春永的村民家中,便將野豬的下顎骨整齊排列在主屋門柱間的橫木上作裝飾,數量差不多有兩百個。遺憾的是,他家因為遭遇火災,那些東西都燒沒了。不知為何,沖繩的獵人似乎也很珍視野豬的下顎骨,有用它裝飾家門的風俗。中國臺灣地區的原住民中好像也有類似的風氣。另外,日本中部等地的獵人,會將狼的下顎骨佩戴在腰間,作為驅魔之物。二者間或有某種關聯。

針對本國動物數量不斷減少的現象,動物學家中似乎也有人提出,這是因為動物社會里出現了厲害的流行病。明治三十年(1897)前后確實有過類似的情形,但也恰好是在同一時期,我們的民族文化迎來一個巨大的轉換期,過去的生活傳統仿佛因患上傳染病而倒下,接連消亡。不僅動物,人與動物的交流也被我們忘卻,這是不爭的事實。

民間傳說中也有符合動物學家觀點的說法。例如在陸中的遠野地區,曾有數百頭狼成群結隊地翻過當地的山崖,此后便蹤跡漸杳。下課回家的小學生們經過山崖時發現數不清的獸類,從前面看像牛犢那么大,繞到后面看又像狗那么瘦,它們紛紛抬起前爪,頭部微垂,像樹樁一樣坐在裸露的山地上。它們有時仰頭吠叫,下一刻卻又消失不見了。這類傳聞在別的地方也有。

另外,在阿伊努民族的傳說里,鹿群之所以消失,是因為它們一起渡海去了本土 本土:即日本的本島地區。。據說渡海時,后面的鹿會把脖子放在前一頭鹿的屁股上,一頭接一頭,如念珠般串連在一起,越洋而去。

接下來提到的故事類型稍有變化。肥后的五箇莊(八代郡)等地,數十年前還棲息著大量的野豬與狼。聳立在肥后與日向交界處的內大臣山綿延處便有此類獸群。當獵人們注意到時,一群狼早已從遠處包圍了一群野豬,就像是在海里包圍一大群沙丁魚的鰹魚,伺機從外部發起進攻。野豬里有渾身黑毛的,有長著黑白相間的雜毛的,還有渾身覆滿白毛的。它們就這樣從一座山遷移到另一座山。狼群會在何地攻陷那群數量可觀的野豬呢?見到這一幕的人都非常好奇。以上是久蓮子村的平盛春永先生告訴我的,他的父親曾是五箇莊首屈一指的獵人,也是親眼見過野豬群的人之一。

如上所述,曾經大量存在的獸類很快消失蹤跡的原因似乎只有兩種,一種是傳染病說,一種就是阿伊努民族傳說里提到的那樣,動物們連綴成串遠渡重洋而去。但在我看來,惡疾的流行或是原因之一,而人類無節制的濫捕濫殺才是導致它們滅亡的主要原因。在這一點上,多產的野豬或許不在其內,但一年只能生一頭幼崽的鹿,很可能是因此才迅速銷聲匿跡。與此同時,傳聞中的“大量存在”究竟是否屬實,也很難確定。

不管怎么說,這片國土上的獸類日益減少一事的確可悲。隨著人類知識水平的不斷提高,人與動物已經無法共存了。它們遠離人群消失無蹤,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我在本書中提到的三河豐川上游的獸類故事,其實也是關于它們的最后記錄,或者該說是它們的足跡、余韻,甚至更為幽微之物,而且永遠無法再現,記之亦不過聊增談資。不過,反過來想,我們的民族在努力咀嚼、試圖理解高水平的現代科學的同時,還跟未開化民族一樣擁有與動物交流的經歷,從另一個角度看,也不失為一種幸福。貍也一樣,我們的生活與之密切相關,無法單純地將其視為動物。正因距離很近,也不適合將其視作異類,或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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