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丘鎮英先生哲學史講稿
- 丘鎮英著 丘成桐編
- 7260字
- 2022-11-25 10:23:28
導言
一、哲學的特質
從哲學的字源上說,哲學乃探求純粹智識的一種學問。但哲學的意義,隨時代之不同而有所遞嬗,在古代希臘,哲學為統攝群學的最高學問,柏拉圖(Plato)將哲學分為辯證學(Dialectics)、物理學(Physics)和倫理學(Ethics)三部。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將哲學范圍更加擴大,幾乎包括討論宇宙與人生的一切學問。迨亞里士多德逝世,雅典淪亡,以世變紛乘,人們均希望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哲學遂一變為人生處世的指南,哲學討論的問題均是倫理問題。由古代入中世,一以倫理哲學內部的沖突,理智的權威失墜,“賢人的理想”已不足以維系人心,超自然的權威即取而代之。二以東方宗教的傳入,尤其是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于三九二年定基督教為國教之后,宗教勢力籠罩全土,經院哲學家以哲學疏解教義,以期建立合理的神學。哲學便一變為宗教的附庸。一四五三年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淪陷,接著文藝復興,人文主義運動開始,古代希臘的窮理致知底精神,又重復現于近代。培根(Francis Bacon)分哲學為神學、人類學及自然哲學;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哲學原理》(Principia Philosophiae)則分為第一部討論知識本體問題,第二部討論機械物理學原理,第三部討論宇宙,第四部為理化生理的解釋。哲學重復古代希臘統攝群學的舊義。嗣經理性論派與經驗論派的闡揚,康德(Immanuel Kant)加以綜合批判,于是哲學之研究,一變為理性的自己考察。到黑格爾(G.W.F.Hegel)集思辨哲學的大成,認哲學為科學的最高法院。黑格爾逝世后,因自然科學與其他社會科學空前的發達,科學家多鄙視哲學研究,甚且有主張取消哲學者。十九世紀末以來,風氣丕變,科學家如馬哈(Mach)、皮爾生(Pearson)、潘加勒(Poincaré)等均起而作科學的批判,彼等以為研究科學,必先有其概念的假定,這種假定自非絕對的知識,要批判這種假定之是否正確的工作,則是哲學的任務。所以今日哲學的主要任務,即是以理智的方法(Intellectual method)來批判常識與科學。現代唯物論派的哲學家布哈林(Bucharin,1888—1938)認為科學只能分論宇宙與人生,唯哲學乃能綜論宇宙與人生,哲學的任務,“在于聚集一切的事物,總集一切的知識,構成整個的宇宙觀與人生觀底基礎”。
哲學既是群學之首,自有它與眾不同的特質。
第一是注重根本的性質,所謂根本有三義:一為究極義,即窮究事物最后存在的根據,及探求絕對的根柢的原理。二為普遍義,探求一般現象共通的原理。三為統一義,研究宇宙統一的體系,希望能獲得一整個的人生觀與宇宙觀。第二是注重思辨的性質,哲學既欲窮究宇宙的奧窔,自不能局限于感覺的觀察,必須經過思辨工夫,方可補其不足。柏拉圖所謂真知識,是經過理性考察的,這便是思辨的工夫。第三注重綜合的性質,斯賓塞(Spencer,1820—1903)認為科學是部分的統一的知識,而哲學則是完全的統一的知識。這即表明哲學是將各科學的部分所得,綜合成為統一原理的學問。換言之,哲學是統攝群學的學問。第四注重進步反對因襲的性質,哲學已為科學的綜合,則科學的進步發展,哲學亦必隨之而進步發展。同時,哲學思想為一發展之有機體,最反對因襲陳說。故每一偉大的哲學家的哲學思想,必自為機杼,不肯隨便盲從,所以便常與傳襲的信仰沖突,甚至以身殉道。在西洋哲學史中,蘇格拉底(Socrates)與白魯諾(Bruno)便是最可佩的例證。
二、哲學史的領域
哲學史不同于一般歷史,一般的歷史是以政治經濟的變動為主要線索的,但哲學思想則不一定與政治經濟的發展相合拍。比方古代的希臘在伯里克理斯(Pericles)逝世后,民主政治走向最低潮的時候,哲學思想反而發達到了頂點,因而哲學史處理的范疇與一般歷史處理的范疇不必完全一致。一般的歷史重視時代的先后,哲學史則重視思想系統的發展。換言之,一般歷史的記述先后,是純乎時代的,而哲學史的先后,則須兼為邏輯的。
哲學史亦不同于一般哲學家自著的書,就是與普通所寫關于哲學的書,如所謂人生哲學,或某某哲學家的哲學等,也有相當的距離。因為它所負荷的歷史的意義,不止在說明種種哲學,而且在說明這種種哲學之有機的發展,同時,不止注意于哲學本身,而且要顧到哲學的外緣,這就要問哲學發生在怎樣的環境之下,及如何擴散出去,影響了其他文化諸部門的。
可見哲學史不同于一般歷史,也不同于一般哲學。它自有其特殊的領域。哲學史的目的可歸納為三個:
(1)求因 美國新實在論者馬文(W. T. Marvin)認為“任何時代的哲學,系全部的文明(意指過去)和其時變遷中的文明底結果”(The Philosophy of any period or age is the outcome of the total civilization and the changing civilization of the time)。所以,任何一種哲學思想的發生,決非憑空出現,必有它發生此種哲學思想的原因。哲學史的第一任務,就在窮源溯委,闡明發生此種哲學思想的原因。
(2)明變 古今哲學思想,變化至繁,但亦有其一定相沿的軌跡。哲學史的第二任務,就在究明古今哲學思想遞嬗相沿底軌跡。
(3)評論 將哲學思想發生的原因和它的變遷的軌跡究明之后,還不夠。這就有賴于將各種哲學思想加以客觀底評價以后,方算完成。換言之,將各種哲學思想對當時及后代的影響,產生了何種價值,作一種“客觀的”評論,這是哲學史的第三任務。
黑格爾(Hegel)謂:“哲學史的全體,其自身是理性的,是被自己的理念所先天規定著的必然底首尾一貫的發展。”——這就是說,哲學史不是偶然的真理之平面性的列舉或編排,而是要在各時代哲學體系的發展過程中,發現其必然性底內在關聯,使哲學史本身成為一個合法則性的完整底有機體系。
三、西洋哲學史的內涵
人類的哲學思潮由古代發展到現在,以產生的背景(包括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不同,大別可分為東西兩大支。東支的分為印度與中國兩系,到了東漢以后,印度系輸入中國系,經魏、晉、隋、唐的發展,至宋、明由道學家加以調和融攝,便產生了中國的中古哲學——即所謂“新儒家”的哲學。西支的也分為希臘與希伯來(Hebrews)兩系,紀元以后,希伯來系隨基督教的傳入羅馬,吸收希臘哲學中與神秘思想相合之部分,奠立所謂教父哲學(Patristic Philosophy)與經院哲學(Scho lasticism),即西洋哲學中的中古哲學,文藝復興運動后,希臘哲學思想隨自然科學的發展而復興,遂產生西洋的近世哲學。十九世紀后半到現在,為希臘、希伯來兩系交流時代,亦即轉入西洋現代哲學的階段。
從此可知希臘精神與基督精神為西洋哲學的主要骨干,亦即西洋哲學的內涵。
茲據《新約》為主,略論希臘文明與基督文明的主要不同點:
(1)希臘精神的特質,以入世為第一義。基督精神的特質,以皈依天國為人生的究竟,重視出世。因而有三種差別的特征:
甲、希臘人重視理性,分人為理性、靈魂及體魄三部。以理性為最高。基督教以靈魂之得救為無上的目的,輕視理性。以靈魂代替理性的地位。《馬太福音》第十七章二四與二五節:“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因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為我喪掉生命的,必得著生命。”——這是重視靈魂的佐證。
乙、希臘人對精神與肉體,兩皆注重,但尤偏重于肉體。希臘的美術文藝與體育競技同樣發達,不過繪畫與雕刻,多以人的裸體為對象,其注意于人體美的追求,便足為偏重于肉體的一種佐證。基督教以靈魂為主,認吾人之有身,為靈魂得救的一種障礙。《羅馬書》第八章五至十節:“因為隨從肉體的人,體貼肉體的事;隨從圣靈的人,體貼圣靈的事。體貼肉體的就是死,體貼圣靈的乃是生命平安。原來體貼肉體的,就是與上帝為仇……如果上帝的靈住在你們心里,你們就不屬肉體,乃屬圣靈了……基督若在你們心里,身體就因罪而死,心靈卻因義而活。”
丙、希臘人甚重家族觀念,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常與其家世有關,尤其在奴隸制盛行后之希臘為然。基督教則反對建立于私有制上的家族制度。《馬太福音》第十章三四至三八節:“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因為我來,是叫兒子與父親生疏,女兒與母親生疏,媳婦與婆婆生疏。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愛父母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兒女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不背著他的十字架跟從我的,也不配作我的門徒。”《路加福音》第十四章二六節又說:“人到我這里來,若不愛我勝過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門徒。”耶穌不單勸人反對他的家族,他自己也以身作則的反對家族。《馬太福音》第十二章四六至五十節載:“耶穌還對眾人說話的時候,不料,他母親和他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他說話。有人告訴他說,看哪,你母親和你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你說話。他卻回答那人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就伸手指著門徒說,看哪,我的母親,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姐妹和母親了。”——基督教的目的在創造一合于正義的天國,以拯救世人。凡信仰上帝的,沒有種界國界的分別,都有資格進入天國。以家庭為種界國界的根本,故須首先加以破除。
(2)希臘精神的基礎“主知”,希臘人崇尚智慧,所謂哲學,原義本為愛智,所謂哲學家,原義本為愛智者。蘇格拉底(Socrates)謂“知識即道德”(Knowledge is virtue)。這句話便可作希臘精神的標識。基督精神的基礎“主信”,尚愛情。基督教認為:“凡不出于信心的都是罪”,又認為“信的必得救”,“義人必因信得生”,“父愛子,已將萬有交在他手里。信子的有永生,不信子的得不著永生”。“你若口里認耶穌為主,心里信上帝叫他從死里復活,就必得救。因為人心里相信,就可以稱義,口里承認,就可以得救”。所以“信”為基督精神的基礎。與“信”互相發明的為“平等”,基督教認“智慧”為人與人間不平等的階梯,故主張滅絕智慧,這與莊老所謂“絕圣棄知”的意思相似。《哥林多前書》第一章十九、二十節謂:“我要滅絕智慧人的智慧,廢棄聰明人的聰明。智慧人在那里,文士在那里,這世上的辯士在那里,上帝豈不是叫這世上的智慧變成愚拙么。”又第三章十八、十九節謂:“人不可自欺,你們中間若有人在這世界自以為有智慧,倒不如變作愚拙,好成為有智慧的。因這世界的智慧,在上帝看是愚拙。”在基督教看,智慧是阻礙人們贖罪的絆腳石,只要信主,便可人人平等,人人得救。由“信”而“愛”,無一切差別的平等的愛,便是“博愛”,這是基督教全部精華之所在。耶穌基督便為人類贖罪而降生,一部《新舊約》皆為此“博愛”精神所構成。他如天父愛人,并命令人們要彼此相愛。《約翰福音》第十五章十二、十三節謂:“你們要彼此相愛,像我愛你們一樣,這就是我的命令。人為朋友舍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這一片惻怛慈祥博愛有情的態度,直可以裂金石而泣鬼神。至于希臘的理想人為“智者”(Wise man),希伯來的理想人為“先知”(Prophet),它的原義為源泉滾滾,不舍晝夜,謂倘遇亂世即出而救人,有如泉水之涌出,不可自抑的意思。
(3)希臘民族以中節(Moderation)為生活的標準。詩人希西阿(Hesiod)謂:“一半較完全好”(The half is better than whole)。畢達哥拉斯學派(Pythagoreans)謂:“凡事守中則最善。”總之,希臘自“七賢”以來,諸大哲人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無不強調“中節”的重要。希臘的“中節”的真義,一方面主張物質的享受,一方面又反對縱情恣欲。比方對財富的觀念,亞里士多德認為極富的人必不能為善,但貧窮又為叛逆與罪惡的源泉。基督教則尚貧苦,如《馬太福音》第十九章二一節載有一少年欲作完人,耶穌對他說:“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就必有財寶在天上,你還要來跟從我。”以基督教的天國,是為貧苦者建立的。《馬太福音》第十九章二三、二四節載:“耶穌對門徒說:‘我實在告訴你們,財主進天國是難的……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上帝的國還容易呢。’”基督教并認為在世間積聚的資財都是假的,而且有危險的。《馬太福音》第六章十九、二十節載:“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銹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只要積攢財寶在天上,天上沒有蟲子咬,不能銹壞,也沒有賊挖窟窿來偷。”同時,認為能夠舍棄一切關系和舍棄一切財產的,方能永生。《馬太福音》第十九章二九節載:“凡為我的名撇下房屋,或是弟兄,姐妹,父親,母親,兒女,田地的,必要得著百倍,并且承受永生。”
(4)希臘精神崇尚人性尊嚴。亞里士多德稱希臘人的性情為“超卓的意志”(Highmindness),意指希臘人,昂昂然若千里之駒,自視甚尊,憐人而不為人憐,奴人而不為人奴。有似孟子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基督精神則恰恰與此相反,力主謙卑,與老氏濡弱謙下相似,照《舊約·創世紀》人生便是待罪之身,換言之,即是生而有罪的人,要信主才可得救。《馬太福音》第十八章四節載:“凡自己謙卑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就是最大的。”又二十章二六至二八節載:“你們中間誰愿為大,就必作你們的用人。誰愿為首,就必作你的仆人。正如人子來,不是要受人服事,乃是要服事人;并且要舍命,作多人的贖價。”耶穌教人不特要謙卑,而且要逆來順受,以德報怨。《路加福音》第六章二七至三十節載:“你們的仇敵要愛他,恨你們的,要待他好。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凌辱你們的要為他禱告,有人打你這邊的臉,連那邊的臉也由他打,有人奪你的外衣,連里衣也由他拿去。凡求你的,就給他。有人奪你的東西去,不用再要回來。”
以上分析的希臘文明與希伯來文明(以基督教為代表),在約近二千六百年的西洋哲學史中,其流行時代可劃分為四期:從紀元前六二五年至紀元后四七六年,即西羅馬滅亡止,此一千一百零一年間為西洋哲學古代史,亦即希臘文明流行的時期。自紀元四七六年至一四五三年,此九百七十七年間為西洋哲學中古史,即基督文明支配的時期。自一四五三年東羅馬都城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淪陷至一八三一年黑格爾(Hegel)之死,此三七八年間為西洋哲學近代史,亦即希臘文明之復活期。自黑格爾之死到現在,屬現代哲學時期,為希臘與希伯來兩系文明錯綜交流,而尚未得出結論的時代。
四、東西哲學的主要分歧點
西洋所謂哲學,它所研究的對象,約略相當于中國魏晉的玄學,宋明的道學,及有清的義理之學。《論語》所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這里所指“天道”的部分,相當于西洋哲學中的宇宙論;所指“性命”的部分,相當于西洋哲學中的人生論。
西洋哲學史中有兩次重要的事:一是紀元前四八〇年希臘與波斯戰爭后,在希臘發生的啟蒙運動,所謂“希臘啟蒙時代”;二是紀元一四五三年君士坦丁堡淪陷后,由意大利的佛羅棱薩(Florence)掀起的文藝復興運動(Renaissance)。這兩次運動有同一的主要趨向,促發人性的覺醒,即“我”之自覺。“我”已自覺之后,“我”的世界即中分為二:“我”與“非我”。“我”是主觀的,“我”以外為客觀的世界,即“非我”。“我”及“非我”既分,主客觀之間,便無形中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我”應如何始能認識“非我”的問題,乃隨之而生,因而認識論(Epistemology)遂成為西洋哲學中的重要部分。“我”已要認識“非我”,它的目的很自然的是在求得普遍妥當的真知識,所以“求真”問題成為西洋哲學中的主要目的。因為目的在“求真”,便不得不講究方法論,所以“邏輯”在西洋哲學認識論中特別發達。
中國哲學中并非如有些哲學家所謂沒有“我”之自覺,照我個人的研究,中國哲學中對“我”與“非我”的覺解,遠較西洋哲學為深邃。中國哲學認“我”與“非我”同為一氣之聚散,“萬物與我同根,天地與我同體”,孟子謂:“萬物皆備于我”,程明道謂:“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所以,中國哲學中最高的理念,無不認“我”為“非我”的一分子。即“我”與“非我”已覺解原為一體(不必一定是哲學家,即普通一般的中國人亦常說:“五百年前共一家”,無形中已自覺“我”與“非我”是同出一源)。所謂“我”與“非我”的差別,不過是暫時的對立。于是“我”在“非我”中應如何自處的問題,即倫理學(Ethics),在中國哲學中占最主要的部分。所以“求善”便很自然的成為中國哲學家追求的目的。——這是東西哲學的第一個分歧點。附圖如下:(甲圖代表西洋,乙圖代表東方。)

東西哲學的第二個分歧點,是對人的評價方面。西洋哲學對人的評價,可分兩方面來說:基督文明認人是上帝所創造的,而且是帶罪降生的,故凡屬人類都是罪人,所以人生于世毫無價值可言。至希臘文明對人的評價雖較高,但以宗教為希臘的科學、哲學的背景,神的地位遠高于人。近代人文主義(Humanism)興起,個人雖由宗教全體主義之下解放出來,但仍不敢自認為自然的主宰,不過為自然中的一獨立分子而已。中國哲學對人的評價,則恰恰與西洋哲學相反。中國人傳統的觀念,人死可以為神,神是由人變的。傳說中認盤古氏為天地萬物之祖,可見天地萬物亦由人創造。中國哲學認“人是宇宙之心”,即認人是宇宙最高的表現。換言之,中國哲學是承認“人”是自然的主宰的。人如能克制人心,發揮道心,人便可參天地之化育,與天地精神同流。所以中國哲學認“人”可以與天地參,把“人”的評價是提得很高的。即如佛教謂:“一念相應,便成正覺”,一闡提亦可以成佛。即承認人性中有佛性。從可知佛教對“人”的評價亦高過基督教。
東西哲學的第三個分歧點,便是關于神的觀念。西洋哲學中的中古哲學對神底觀念的重視,固不必說,即古代哲學與近代哲學,神的觀念亦幾乎籠罩了任何哲人。“上帝存在”的命題,在近代西洋哲學中仍為討論的主題。即康德(Kant)與新康德學派(Neo-Kantians)尚帶有極濃厚的神秘色彩。中國哲學便恰恰相反,儒家的祖師孔子雖承認有神的存在,但主張敬而遠之。《論語·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儒家哲學是以“事人”的仁道開其端。孟荀以后的儒家,更認天地與人為一氣之聚散,橫渠謂:“聚亦吾體,散亦吾體”,又謂:“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底人生態度,為中國哲學對宗教觀念之最重要底批評。中國哲學既反對神的觀念,但為什么有祭祀的觀念產生?據馮友蘭氏《中國哲學史》的見解,認不特有提倡報本反始的意義,更賦有藝術的而非宗教的意義。其實祭祀亦是一種最高的倫理行為,為倫理觀念中不可缺少的紐帶。如果說它是迷信的,不如說它是抒情的,至于中國哲學中的老莊思想,反對神的觀念,比儒家的孔孟更為積極。老子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莊子主張“外生死,無終始”。——這種“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的人生態度,亦是超宗教觀念而上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