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起來了。一個金而圓而涌動的蛋黃,打到云海里,一頓攪拌,鋪天蓋地都是流溢的光,蛋汁一樣。
我在這迷幻的金光里開口道:“所以你們找上我,是為了借我的仇恨除掉夏徽儀么?”
魏蓮嶼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頓了須臾,才緩慢啟齒道:“如果我說是,你會······”
“可以。”我徑直打斷道,“前面說過了,我們是相互需要的。有同樣的敵人,為什么不合作?”
“不過。”我頓了一頓,接著道,“為什么你們確信,我有那個能力除掉他?”
魏蓮嶼忽然立起,轉身進了車轎。我這才反應過來,日光太烈,還是中陰身的他有些受不住了。
“早知道我也給自己找具尸體附身了。”轎簾后的他幽幽道。
我也跟著轉入轎內,坐到他對面:“為什么不?”
“會限制法力的發揮。”他簡簡應了一聲,側臉望向窗外的光彩云海,轉而說道,“不是確信,而是在賭。”
聞言,我喉頭一滾,終究忍住沒有接話,沉默下去。
“夏徽儀命格很硬,占盡天數,這時正是宏達時候。強行取他性命,無異于逆天行事。”
“所以才要假借我手。”我順應道,“你們這些幽冥地祇,說到底也是給老天爺打工的。”
“你是唯一的變數。”魏蓮嶼微抬起眸,直視著我,眼含真切,“用那個密法卜卦,出來的是‘水火既濟’。”
“卦居六三,既濟,亨小,利貞,初吉終亂。”我當即憶起生前所學的易數知識。
“九三爻變。”魏蓮嶼接口道。
“九三爻變?”我頓時有些猶疑,緩慢地回憶起易書上的爻辭——“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
說罷,我不由得苦笑道:
“這是在說,我是那個小人么?”
既濟卦九三爻——爻辭說的是周朝武丁討伐西羌鬼方國的典故。
武丁之前,商朝出現衰落,諸侯反叛,邊境動亂,其中以北部的鬼方部落尤為最甚。武丁繼承王位后,勵精圖治,起兵討伐鬼方,用了三年才將它拿下。
這個爻辭意思在于:英明的武丁攻打鬼方國用了三年時間,國民因此疲憊不堪。你有武丁英明么?既然沒有,便不要聽信激進小人的讒言。窮兵黷武,勞民傷財,最終只會落得名損譽敗的下場。
正所謂:
有祿自天來,伐鬼三年災。
追求在斗地,一進一退財。
入而易,出而難。
淹淹利再三,交加意不堪。
“不管怎么說,這是唯一的變爻。”魏蓮嶼緊盯著我道,“不能確定是不是你,但目前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你。”
胸中有激動聲起。好像戰前激勵死士的鼙鼓,一擂一擂擊在胸口。
太刺激了。
我微微往后仰,勾唇笑道:“依你這么說,我倒是有可能從一個地府的逃魂,搖身變為酆都的大恩人。”
魏蓮嶼臉上卻無波瀾變化。他沉默著將目光外投,滿眼的流光溢彩。
只聽他不知所語地喃喃道:
“也得成了才行······”
“不成功便成仁。”我聲調一變,宛如有寒氣混雜鼻息噴出,“任他夏徽儀氣運再旺,我燕世寰從地府里爬回來,就不只是來給他制造點小麻煩的。”
“只要能拉他入阿鼻,我情愿永世墮入畜生道,淪為人牲。”
魏蓮嶼吃驚地望了望我。這一番談話中間,他訝異的眼神已浮現了許多回,只有這次最為奪目。
回報夏徽儀的方式,我還沒有想好。
但無疑,不會比五馬分尸輕松。
他現今是人間的神祇大袖招,而我不過是一個無名無姓無碑無墳、借尸還魂茍且偷生的野鬼孤魂。
個中難度,不言而喻。
好在出師先捷,現在身邊坐了一個酆都的鬼太子,告訴我,我們有相同的敵人。
如此陣仗,怎能不振作精神、鬧他個天翻地覆。
“合作愉快,太子殿下。”我面不改色道。
······ ······
三千青竹髑髏到手,須得回到圍獵報名處,再作登記。
文員看著我寫在登記簿上的數字,眼睛簡直要翻到房梁上去。
“填的是你們實際獵得的數目,不是你們想要獵得的數目。”他不耐煩地叩桌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他猛地收起支下巴的胳膊肘,嘩嘩嘩連翻幾頁,到了我昨天登記的紙面,“看清楚了兄弟,你要獵的是青竹髑髏,煞級精怪,報名時間是昨天,昨天!”
“就一天時間,你跟我說你獵到了三千青竹鬼?!”
魏蓮嶼在這時湊上前,挨到桌案邊上,俯身居高臨下道:“這個數字報錯的話,你會被開除嗎?”
“不會······”文員歪頭想了一想。
“會被扣工資嗎?”魏蓮嶼又問。
“也不會······”文員又歪了歪頭。
“那你管個球球!”魏蓮嶼一聲高嗓,猛地一叩案面,“叫你咋寫,你就咋寫!”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時候在你這里登記,只是相當于提交作業吧。”我適時地柔聲插嘴道,“至于作業真實情況如何,得等老師批審才知道吧。你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義卒通牒,不然我們怎么帶著我們的三千青竹鬼,去城西分壇請‘老師’批審?”
文員復又一個白眼翻上屋脊,嗆聲道:“義卒通牒你以為誰都能拿的?三千——”
啪的一響,一個黃金繡線的乾坤囊砸在他面前。
“那你自己感應下,有沒有三千之數罷。”我淡淡道。
文員撇撇嘴,從下方的柜臺拿出一臺石綠色的秤桿,掛上提繩,確定支點,歸零刻度,而后提起乾坤囊,放到了秤盤上。
下一瞬,他的臉色驟然慘白,好似有人迎面給他刷了一道白漆。
我和魏蓮嶼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戲謔的神采。
“見鬼了。”文員哆嗦著立起身,轉頭向內室跌跌撞撞地行去。
“當心摔著。”魏蓮嶼心情大好地調侃道。
不多時,一個面色潮紅、尖嘴猴腮的玄官腳步飛快地走了出來,后面跟著那文員,垂首低眉的樣子。
猴腮玄官先掃了一眼我和魏蓮嶼,緊接著將目光落到案面的桿秤上,最后望向側后方的文員,開口詢問。竟是個口吃。
“你你——你確定,這桿靈靈——靈秤,沒沒——沒出錯?!”
“大人,那鐵定是不能有錯的呀。”文員汗都快滴下來了。
我暗中笑而腹誹道:要出錯了還得了,前頭那么多已經登記好的,豈不是都成了空數?真要這樣,這小文員怕不是扣薪開除的事了,往后能不能在這行混都難說。
猴腮玄官自己操起靈秤,復又秤了一遍,而后低下頭,在登記簿上看我所寫的信息。
“裴、裴裴——斗牛?”猴腮玄官抬頭直視著我,舌頭攪了半天,終于叫了出來。
“是。”我肅然作應。
“你、你你你——確定,這這這——里面,都都是青竹髑,髑——髏么?”
“如假包換。”
騙你的,假也不換。
聽了我的回復,猴腮玄官眼神驟然一冷,像看罪犯一樣將我上下打量。“你上上上——上哪,找、找這、這么多的青竹,竹——鬼?一、一天之,之內?”
我知道他想哪兒去了。能在一天之內找到這么多稀有煞靈,除了確有通神之力,就只能是去簋街那種地方尋門路了。
“放心吧大人,來路絕對正規。”我凜然正氣道。
后面的文員幫著他的上司接口道:“你應該知道,神道中人最忌黑市買賣。”
我忍住即將起飛的白眼。
有你什么事,是你插嘴的地兒么?
然而那玄官大人卻也不惱,反而還很感激下屬替他說話似的,頗為欣慰地看了那文員一眼,好像還有點鼓勵的意思。
那文員眼力見倒真是不錯,當即會意,又接了一句:“如果你這青竹髑髏被查出來造假或者來路不明,可是要吃牢飯的。”
他可能是荊楚人士,說話不分平翹,放起狠話像小媳婦嚼舌根。
“知道的,大人。”我笑道,“如果不信,您可以現在就驗貨。”
“我、我們這里,沒沒——沒有,沒有設備去驗。”猴腮玄官彎下腰,提筆在登記簿上寫了兩行小字,“等到了靈、靈,靈鷲洞——天,會,會有人給你,給你驗的。”
“靈鷲洞天?”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對!靈、靈鷲洞天。”
另一邊的魏蓮嶼突然注意到我的臉色肅穆起來,待要湊來追問,卻見我暗中擺了擺手,只好作罷。
這時,猴腮玄官已將字句寫好,擱了筆,伸手撕下那兩行小字,擲入一邊白焰騰騰的通訊香爐中。
“既如此,便把義卒通牒給我們罷。”我說。
猴腮玄官側目掃了一眼后方的文員,后者立即會意,趕忙踏步上前,從柜臺下取出兩副黑色符令,交到我和魏蓮嶼手中。
“兩塊通牒拿好了,丟了被別人撿走,要問你們責任的。”趁嘴似的,又加了一句。
魏蓮嶼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焦樹皮做的通牒符令,暗自“嘁”了一聲——
呵,誰會撿?
“西鳩摩底層的產品設計不怎么樣啊。”他搖頭感慨道。
······ ······
剛踏出報名處的小偏邸,酆都鬼太子便迫不及待地湊了過來。
“你不是說審批很粗糙的嗎?”他壓低聲喉,咬牙附耳說道,“現在看來審得很嚴啊。怎么還得去那個什么什么靈鷲洞天?不是去這城中的西鳩摩分壇就行了嗎?”
“不知道。”我鎮定聲色道,“這事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