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鐵面巾幗鬼太姥
- 我和地府有個約會
- 風聲過處
- 3446字
- 2022-12-23 10:28:10
“燕世寰,東枯山世家第七十一代內門嫡傳子弟,六歲入道,十二歲開始寫作第一本個人專著教籍,十九歲入駐翰軒教廷,擔任副主筆,是這一官職史上最年輕的任職者;次年新皇登基,登基大典上,除去神祇宗人府蟠桃會,他是四大神祇家族中,唯一一個獲邀參加的神道中人!”
“戊子年——也就是今年,成為神祇宗人府大袖招候選。就任的當天,被查出教籍作假,牽連十萬人命——處以車裂極刑,五馬分尸而死,連坐二十八族,盡數打入大牢!”
在漆黑且沉重的夜色中,盲眼侏儒踩在高墻墻頭,細細數過了一個名叫燕世寰的人的一生。
原來聽別人說道自己的人生是這種感覺。
盲眼侏儒回轉身體,撲通一下跳下墻頭,同時話鋒也隨之一轉:“然而就在他死后半個月,這個叫‘白鱗’的邪教就出來了——一出來,沒干別的,就只有兩件事:一、宣稱自己的教主是燕世寰;二、進攻靈鷲洞天找夏徽儀報仇。”
我和魏蓮嶼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化解不開的詫異。
“所以大家都知道這個‘燕世寰’是假的。”魏蓮嶼接口說道。
“當然知道啦!那可是朱筆使者親眼盯的刑場,人都分成五塊了,哪有復活的可能!”盲眼侏儒撇嘴笑道,“估計是哪個燕世寰的死忠粉,在想盡辦法替他重起風云罷——能有個直逼摩尼輪的死粉,這燕世寰也是夠福氣的。”
盲眼侏儒說完,兩個眼窩抽動了兩下,好似突然間鮮活起來,放射出諷刺的目光。
我就在他這無形的諷刺的目光中失語了。
我沒有感到如他所說的福氣。而是滿身的錯愕,以及一種郁郁蒼蒼的悵然之感。
很久很久以后,我同魏蓮嶼談起那一刻的心情。
“要不要來猜一下,一個從地獄爬回來復仇的人,最怕的是什么?”我問道。
那是一個雨過天晴的日子。我們坐在屋檐的窗臺下,外面是瓷灰的天,印著朵朵青花似的云。
魏蓮嶼蹙起眉,思索了片刻:“怕復仇失敗,到頭來一無所成?”
我搖頭,告訴他:“最怕的,是遇見故人。”
魏蓮嶼:“故人?”
我抬起頭,看見檐角有一顆晶瑩的雨珠,半掛在空中,里面倒映著天與地與一院子灰撲撲的樹影。
“你想想啊,在決定復仇之后,你無所不用其極,在刀尖上舔血,把人命當草芥一樣算計,徘徊明暗之間,把自己煉成一個無理無情無信無義之人。突然有一天——”我頓了頓,“突然有一天,你遇見一個故人。他向你走過來。他說——”
“我識得你,一直都記得你。那時候,你是個自在快意的人,所有人都羨慕你臉上的笑意。我也不例外。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常常憶起來。每記一次,就覺得實在是莫大的盼頭······”
我回過頭,直視魏蓮嶼的眼睛問道。
“聽到這樣的話,你會是什么感受?”
那顆雨珠落了下來。
砸到地面,天與地與一院子灰撲撲的樹影一齊炸開。
我看見魏蓮嶼埋下了頭:“會想大哭一場。然后把自己殺掉。”
得到答復后,我的目光重又放遠了。遠處起伏的山影,后面是瓷灰的天,與朵朵青花似的云。
郁郁蒼蒼的動亂之感回來了,沉甸甸的、墓碑一樣壓在心頭。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我也是。”
······ ······
盲眼侏儒:“哎呀我得走了!我媳婦晚上做飯,還等著我給她帶麻油和香菜嘞——”
“你倆要跟的話就趕緊,不然等那些白兮兮的家伙破了城門闖進來,第一批遭殃的就是你們!”
說著,他兩手一甩,就要往東面飛步而去。
魏蓮嶼默然地看向我。
我吞了口唾,艱難發聲道:“我想看看是誰。”
魏蓮嶼點點頭,道:“行,那咱就······”
他的后半句話湮滅在乍起的風聲中。
天地驟然一暗。仿佛突然間移來了一朵浩大的烏云,不僅覆蓋方圓百里,而且去地極近,就壓在我們頭頂。
我們抬起頭,看見一大片船形的陰影正緩緩拂過半空。
遠處有炮火升起,轟轟轟數聲轟鳴,火光大照,頓時也把這個龐然大物照亮了。
這赫然是一艘慈航普渡金箔船!
長六十六丈六尺,寬二十四丈,載重一千一十二噸,體式巍然,巨無匹敵,可納數五千有余;九艙草料一齊作燃,千升液劑壓縮氣體,噴氣反沖,可在上百里的高空翱翔——是西鳩摩高層專屬的頂級駕具。
“我的娘嘞,這可比我的小去病氣派多了······”魏蓮嶼噓聲感慨。
“怎么會······”一旁的盲眼侏儒則驚得血色全無,“居然把夏太君這尊大佛給驚出來了······”
金箔巨輪的甲板有七十七步寬、八十八步長,上面人影林立,有紫金袈裟、黑銅甲胄、素白布袍等各式穿著,依稀可認得,正是西鳩摩十二護法大士、三十五懺悔浮屠、二十四守燈諸天、三百玄官以及五百修士——足足上千人之數!
而在這千人之前、飛翹而起的船頭上,昂首挺立的是一位華發飛揚的老夫人。
“那老太太是誰······”魏蓮嶼湊到我身邊問道。
“她叫夏荊花。是西鳩摩最高掌教太師、神祇宗人府蟠桃會正一品長老。”我臉色肅然道,又多補充了一句,“當年就是因為她,夏徽儀才從西鳩摩外門進入內門——最后得以成為今天的當朝大袖招,背后的她功不可沒。”
言下之意,害我致死的那十萬條童子性命里,有她的一份血債。
“這老太太這么厲害。”魏蓮嶼驚嘆出聲。
“廢話!”盲眼侏儒聽到聲語,往我們這邊偏了偏臉頰,“你們出生得晚,沒趕上夏太君參與朝堂的時候!知道玄廷尉嗎?沒聽過吧?我告訴你們!四十年前、神祇宗人府還沒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個官職在統領四大神祇家族!當年那可是媲美宰相的存在!”
“所以?這個老太太當初做過這個玄廷尉?!”魏蓮嶼問。
“當然不是!當年朝廷規定,玄廷尉一職,只能由道外之人擔任,絕不允許神道中人任職!讓一個不懂神道的人來管神道,你可想而知亂成什么樣子!”盲眼侏儒義憤填膺道。
“那個年代,神道一蹶不振,完完全全淪為朝廷黨爭的工具,幸虧夏荊花出來了——她當年還只是翰軒教廷一個灑掃女,居然在一年之內步步高升,最后居然踏入朝堂,跟那些朝廷命官分庭抗禮,主張宗教治理獨立,廢除玄廷尉,并且單獨設一個機關,由神道中人獨立管轄,振興道統——這才有了后來的神祇宗人府!”
魏蓮嶼算是聽明白了:“也就是說,這老太太算是個開山祖師級的人物?”
“絕對是業界泰斗!一個名字拎出來都能震三震的那種。”盲眼侏儒大聲道,“一個灑掃女做出了多少男人都做不出的成績,難怪她有個稱號——鐵面巾幗鬼太姥!”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業界泰斗,在我落獄之時,連夜趕入祈京面圣,親自請來了賜我車裂、連坐二十八族的朱筆。
······ ······
時間回到兩日之前,月籠沙煙館的石室內。
“這是——”明暗飄忽的火光中,我看著手上的鉛字復印本,不由得啞口失言。
“夏太君啟奏今上的奏疏復刻。”紅蓑子靠在一旁得意地笑道,“我買通了宮里一個線報太監才拿到的。”
“你不是奇怪為什么審訊結果下得這么快嗎?”他倏忽一下來到我身邊,與我一同看著那奏疏復刻本,“這就是原因。”
他的指尖落在了復刻本的落款日期上。
“六月二十三。”我輕聲念了出來。
我被處死的日子是七月七日。
這封陳述我罪狀、提起刑判建議的奏疏,足足提前了半個月遞到當今圣上的手中。
“看來是謀劃已久哇。”紅蓑子咧嘴冷笑道,“難怪審判效率那么高,當天逮捕當天處刑,連一點流程都不走就定罪了。”
“我聽祁京的閽卒說,你剛落獄不久,夏荊花的金角蓮蹄馬就到了都城。應該是想盡快請來朱筆,以免你們反應過來,顛覆局面。”
火盆的光好似冷了下去。盡管依舊是紅的跳躍的,卻帶上了一種幽幽的森意。
整個石室像墳場一樣寂靜。
我默默將那復刻本揉進了拳心中。
“挺好的。”我聲調平淡道,“想殺的目標,又多了一個。”
······ ······
魏蓮嶼叫道:“那船停下來了!”
我回過神,跟著舉頭望去。
果然看到那艘金箔巨輪停在了東北方的一朵紫云上。
而在紫云下方,靈鷲洞天的東北佛頭門,八條大白蟒正蠕動著交纏在一起,下接礫漠,上入云天,看不到頭和尾,只有八條肥白的蛇身在纏繞著。
“要合體了?!”我驚呼道。
“夏太君都出面了,那白鱗頭頭自然得迎接吶。”盲眼侏儒一面說,一面往后退了兩步,“我真得走了!小子們,后會有期!!!”
說著,他猛地一拔腿,向著西南方向奔逃而去,后面帶了一串刨起的灰土。
我們沒有理會他,都全身凝注地緊盯著那東北方的變故。
這時一陣鐘鳴一般遼遠空靈的聲音從紫云之端傳來。
“燕世寰!!!你不是要夏徽儀的狗命嗎!來,來老身跟前,老身告訴你!”
氣息渾厚,聲勁十足,正是夏太君的聲喉。
不過,她這是要做什么,請君入甕,然后關門除害么?!
我遙遙望著那巨輪船頭挺立的傴僂身影,心中又是陰邃,又是沉甸。
話音一落,八蛇攪動的身軀立即停住,所有人都誤以為時間停滯的時候,那八條蛇身中突然閃電鉆出一個巨大的蛇頭,蛇口打開,飛出一條千尺之長的紅信子,直接向巨輪船頭的夏太君射去。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紅信子的頂端,赫然站立了一名衣帶飄飄的冠玉男子。
冠玉男子彈指間來到夏太君跟前,擒拿手一出,掐住了后者的喉嚨。
而后只見一道白影飛劃而去。
那冠玉男子掐著夏太君,直接飛上了金箔船的桅桿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