閽卒話音剛落,便聽另一側傳來一陣凄厲的馬嘶——是去病在呼救。
在它的四蹄之下,白色蛇鱗片像絞殺藤蔓一樣,沿著四只馬腿瘋長而出。
“起咒焰!”魏蓮嶼一聲斷喝。
去病復又一聲嘶鳴向天,下一瞬身上便有黑紋咒焰熊熊燃起。那白蛇鱗受到黑火灼燒,登時片片零落下去。
“快跟著我!”閽卒大吼,率先扎入風沙,向北佛頭城門的方向掠去。
魏蓮嶼彈指間來到我身邊,手上黑紋咒焰一招,將我半邊身子的蛇鱗燒去。耳邊馬嘶大噪,去病恰在這時向我們頂頭沖來。
魏蓮嶼瞅準時機,伸手將我拽住:“抓穩了!”
然后一躍而起,凌空虛點兩下足尖,穩穩落在馬車前室上。
去病黑焰大開,風馳電摯地朝前猛沖。在它的身后,億億萬的蛇鱗匯在一處,像海潮一樣翻滾而至。
“把手給我!!!”魏蓮嶼探出身子,向同樣正在疾奔的閽卒伸出了手臂。
閽卒加速兩步,奮力一跳,抓住了魏蓮嶼的手臂。后者猛地一使勁,將他拽上車來。
“那家伙是瘋子——”閽卒驚魂未定,依舊煞白著臉色,呼哧呼哧大喘粗氣,“這才多長時間,又來進逼!!!”
我和魏蓮嶼都沒有說話。
因為我們看到了更為驚怖的景象。
蒼茫夜色下,只見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八大方位拔起了八道風柱,下接礫漠,上接云天。驟然間風沙止息,卻見那八道風柱中探出了八個碧眼白蛇頭,獠牙一張,對著各自下方的大肉髻佛頭,嘶嘶地吐血信。
!!!八蛇攻城!!!
風沙肆虐,無數人聲此起彼伏,千百個身影向佛頭城門的方向匯聚——
正是與我們一樣進不了城門的外來客在逃亡。
肉髻城門樓上,有繩索凌空拋下——已經逃到城墻腳跟的人立即抓住,沿著繩索攀墻而上。
黑馬去病來到城墻跟前,直接振翅一呼,越過攀墻大眾,往佛頭頂上的一千一百個門樓飛去。
與此同時,在我們身后,正對北門的那條大白蟒將尾巴一揚,直接掃上正北佛頭的面門。
轟的一下巨響,佛頭登時被白色鱗片層層覆蓋,仿佛大雪驟落,一夜之間白了頭。
去病上了門樓,還沒踩穩,我們身邊的閽卒已經迫不及待地翻身下車。
在他奔赴的方向,千百個守城同僚正張弓搭箭,架炮填彈,向攻城的大白蟒發起第一輪反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鱗是個什么東西?”動亂的環境中,我聽見魏蓮嶼大惑不解地問我道。
我搖搖頭,茫然地說:“我也不知。”
入道十四年,我從未聽過白鱗這個名詞,也沒聽說過,有哪位畜生道大家,擁有在彈指之間,發動八條攻城大白蛇的恐怖行術。
對方定是個琉璃輪八階以上的絕世高手,甚至直逼大摩尼。
“名詞解釋——琉璃輪,大摩尼,分別是啥意思?”魏蓮嶼雙手支起下巴,像聽夫子講課一樣看著我。
“是神道中人的修為分階。”我隨口解釋道,“你就理解成我們干這行的等級就行——六輪十階共六十個等級。”
“琉璃輪和你說的大摩尼,是很高的級別?”魏蓮嶼又問。
“鐵銅銀金琉璃大摩尼。”我說,“是最高的兩個輪位。而且整個東方教義派修行到摩尼輪階位的,只有寥寥十人。”
換而言之,攻城的這一位,修為蓋過這靈鷲洞天石窟城中,九成九以上的高手。
“可是不應該啊······”我匪夷所思道,“哪怕是一個摩尼輪宗師,又有誰敢貿貿然地進攻靈鷲洞天······”
這里可是西鳩摩總壇!
修為蓋世又如何,萬軍包圍之下,沒有一個將軍能夠全身而退。
除非來的,不止一個人。
思緒剛落,便聽舉城一陣喧嘩!探頭去看,只見那八條攻城大白蟒突然血口大開,吐出成千上萬的白色蛇卵——
每一個蛇卵足有常人大小,逆風而下,落了十來丈空,竟咔嚓咔嚓地紛紛破裂!!!
萬來個白甲修士在漫天碎裂的卵殼中現身出來。
咚咚咚——戰鼓擂起,號角吹響,聲聞萬里;烽火燧煙一齊升起,直頂九天。
白甲修士跳上肉髻門樓,與守城的閽軍戰成一片。但聞兵器相擊,炮火喧天,各種聲色交織,令人不勝重壓,幾欲暴斃!
我正在煩躁之際,忽然看見前方涌出大批門監。他們振臂一呼,口哨高鳴,指揮剛才聚到門樓中的外來客,跟隨他們到地下洞窖避難。
我和魏蓮嶼驅車緊隨而至。
然而,剛到入口,便被把守的門監攔了下來。
“馬車不能進去。”
魏蓮嶼:“我靠哪有這樣的!人怕受傷馬就不怕嗎!”
“馬車不能進去。”依舊是冷冷的聲語。
后面排隊的人紛紛發出怨聲。
“先讓一下吧,別擋了后頭。”說著,我牽起去病的韁繩,扯了魏蓮嶼的胳膊往旁邊讓去。
這個地方已是門樓的背面,前線有閽軍門卒的防御,那些白甲修士暫時突破不到這里,所以足夠安全。
只要他們不要架炮失誤,一個火球砸到我們這邊就行。
沒了我們的阻礙,避難的隊伍進展很快,十五個彈指過去后就統統入了窖中。我和魏蓮嶼到洞窖東面尋了一堵粉墻,雙雙靠住。去病就在一側趴伏,作短暫的歇息。
頭頂依舊是裸露的天,遙遙可見其他七個方向的大白蟒,一下下曲身蓄勢,以蛇頭撞佛頭。
一串串炮火飛射向天,飛火過處,連云層都為之裂開。天空因此出來一條條紅辣辣的傷痕,既悲烈,又壯麗。
我看魏蓮嶼在發呆,便捅了捅他。
“在想什么。”
他高高地仰著臉,目光遠放。肉紅的天色罩在他臉上,一種神秘而深邃的氛圍。
“我感覺這一幕很熟悉。”他抓了抓頭,“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很熟悉——可我明明沒有見識過戰爭!”
聽了這句話,我登時如遭雷擊——好像記憶深處的某個暗門被突然開啟,門后光亮漏出,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徐徐敞開。
我倏的一下抬頭,也跟著往那慘烈的天空看去。
一輪龍火恰好在這時發射。
東北面的大白蟒躲閃不及,堪堪中炮。它血口大張,發出無聲的呻吟,身上百八十張白鱗像雪花一樣,紛紛下墜,混雜在掉落的火花中。
我的視線登時模糊了——掉落的火光依舊是火光,只不過下墜的鱗片卻成了真正的白雪。
一只手輕輕接住了落下的雪片。目光上移,赫然看清手的主人正是魏蓮嶼。
只不過頭發披散,雙唇森黑,兩眼發出紅光,眉宇間都是殺氣。
他舉手一揚,是一把紺青古刀,彈指間劈斬下去。我聽見血肉綻開的聲音。
刀砍在一個人的后背上,砍出的血痕從左肩延伸到右胯。
被砍的人身軀發顫,一點點地回過身來——我赫然看清那近乎可以確定就是我的臉。
“!!!啊!!!”
我嘴巴一張,就要叫喊出來——然而身邊率先有個聲音搶出,填滿了我的耳朵。
回過頭去,看見魏蓮嶼臉上正現出與我一模一樣的驚恐的神色,兩人四目以對,雙雙結舌,發不出別的聲語。
我想我們看到了一樣的內容。
“下手挺重,是不是早看我不暢快了。”我勉強提起心情,笑侃了一句。
然而魏蓮嶼白了我一眼,靠著墻面一點點蹲下去。我才覺得那句笑侃實在是多余的。
這個世上有許多靈犀相通之事。一個老人在秋天的樹蔭下,做了一個自己被追殺的夢,夢醒后他就死了。半個世紀后,萬里之外的一個馬卒大病不起,嘴里夢話呢喃,零碎地說著類似“死老頭,殺了你”這樣的語句。
兩個人平生并無交集。
這是志怪小說集常寫的題材。我每次看到的時候,總是感慨,命運牽扯一類說法,大抵是不虛的——一只蝴蝶的誕生可能牽扯到一座雪山的崩潰,一個火坑的熄滅可能牽扯到一個王朝的興亡。
就像我和魏蓮嶼,乍一看只是這樣平平白白地站在一堵粉墻前,其實暗中早有一條看不見的纏線,將我們的生死牢牢牽絆。
“起來吧,幻覺而已。”然而在當下,我只能這樣說道。
魏蓮嶼抬頭看了我兩眼,張開口,似乎有話要說。
然而下一瞬就有一泡黃色的液體淋到了他的頭上。
我和魏蓮嶼刷刷抬起頭,看見身后所靠的粉墻上,一個盲眼的侏儒正褻布大開,大剌剌地向下排泄。
魏蓮嶼:“·······”
我:“······”
魏蓮嶼:“你說我是把他塞回娘胎重新出生好,還是把那玩意給剁了讓他再也生不出來好。”
我:“都可以,但在那之前,你還是先往旁邊閃一閃罷——這泡尿還挺足的。”
侏儒彈指間就被魏蓮嶼踩在了腳底下。
我撕下一角衣袖,遞給他擦拭那些尿漬。
魏蓮嶼頭也不回:“幫我擦下。我怕我手一動,有些人的命就沒了。”
那盲眼侏儒這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兩下蹬腿,手上也發勁,發覺掙扎不開,只好哀聲求饒:“好漢!好漢!手下留情!我是個瞎子,你看,瞎的!”
說著,他掰開自己的眼眶,向我們展示他糊爛的眼窩。
魏蓮嶼臉上浮現惡心的神色:“給你三彈指時間,說出我們留你命的價值——三!”
盲眼侏儒:“好漢好漢我身有三十錠金五十錠銀實在不行還有一株壯陽百草芯都可以給你!!!”
魏蓮嶼:“二!”
盲眼侏儒:“嘿你這人咋這樣呢知不知道什么叫關愛老弱病殘我不小心漏泡尿怎么了難道你從小就沒漏過嗎!!!”
魏蓮嶼:“一!”
盲眼侏儒:“!!!我知道有條秘道可以帶你們逃離這里!!!”
魏蓮嶼眼神一變,回頭看了看我,腳上略微松動了些。
盲眼侏儒:“你們是因為馬的原因進不了防攻洞罷——想保命的話,就趕緊跟著我走!”
我走到他跟前,俯視他道:“你怎知我們因馬的原因進不了防攻洞?”
盲眼侏儒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不自然地錯開了臉:“還能咋知道?那馬在那邊呼哧呼哧的,當我不僅瞎而且聾是吧?”
我和魏蓮嶼吃驚地對視一眼。
現今炮火轟鳴,戰鼓喧天,四處都是動亂的聲響。這侏儒能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下聽見馬的呼吸,也算奇人一位了。
盲眼侏儒:“到底走不走哇?!再不走的話,等白鱗攻下城門,大家伙都得死!”
魏蓮嶼移開了腳。盲眼侏儒一下子挺腰而起,氣定神閑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我看著他道:“這白鱗究竟是什么?是西域哪個國家的特兵么?”
靈鷲洞天的所在接近邊境。西域有國家派了特兵來侵擾,也算勉強解釋得通。
盲眼侏儒“嘁”了一下,道:“什么特兵,就是個邪教 !”
“邪教?!”我眉頭蹙起,“我怎么從未聽過?”
身為神祇宗人府大袖招的待選人,我對大穆王朝各個民間教派下了好一番研究功夫,可從沒聽過什么叫“白鱗”的邪教組織。
“沒聽過正常,是新近才有的。”盲眼侏儒漫不經心道,“不出一個月的時間。”
不出一個月,那就是在我死去之后。
“時間短,但野心大得很。”盲眼侏儒道,“已經連續兩次來進攻靈鷲洞天總壇了。”
“連續兩次?”
“對啊,上次還差點把西南門給撞開了。”說著,盲眼侏儒跳上粉墻墻頭,向西南方向眺望,“這次八蛇攻城,估計更猛。我敢斷定,不出一個時辰,就有城門要守不住了。”
“這怎么可能!”我大驚道,“且不說靈鷲洞天的城門防御如何,現在還有——”
“還有八門司閽還沒動手是吧。”盲眼侏儒轉頭冷笑道,“你看白鱗進攻了這么久,八門司閽出來迎戰了嗎?”
我悚然驚醒,趕緊環顧一圈,果然沒有看到記憶中的身影。
八門司閽是把守靈鷲洞天八大城門的玄官,都是琉璃輪五階以上的一流高手,主修修羅道,分別坐擁孔雀明王、不動明王、馬頭明王、軍荼利明王、降三世明王、大威德明王、無能勝明王、金剛夜叉明王八大修羅真身。
如此重要的門防力量,何以在這樣的交戰中消失了?
“因為他們傷重得還爬不起來呢。”盲眼侏儒放聲笑道,“孔雀明王座下,那只綠毛鳥被拔得一根毛都不剩;軍荼利就更慘了,他不是有兩條紅蛇嗎,啪啪兩下跟繩子一樣打了死結,也不知道現在解開了沒有;還有那個使金剛鈴絕招的,是降三世還是大威德來著——反正當場給封音了,沒有配樂,所有人都在下面看他尬舞——社死啊社死!”
我:“這白鱗究竟是什么來歷?怎么會有這么恐怖的神通?”
“厲害的不是這個組織噢。”盲眼侏儒回過頭,將兩個糊爛的眼窩直對著我,仿佛射出剜利的目刀,“是他們的頭頭,一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他一個人,干掉了八門司閽。”
“豎起耳朵聽清楚他的名字哈。”盲眼侏儒特意拉長了音說道,“這個白鱗頭頭,就叫燕世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