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7章 亡人(二)

  • 滁州案
  • 陳言
  • 4934字
  • 2022-12-23 10:26:13

走了不久,只覺面上微微一涼,原來天上又飄起了牛毛細雨。他在街邊找路人打聽了薛致遠藥鋪的位置,準備去問問他關于游方僧是否還知道其他事情,于是便沿著河,先是西行,繼而隨著河道折而北行。此時雨越來越大,只見河面上現出無數漣漪,有如千萬條魚兒唼喋不止。他見眼前一座石橋,對面是一個籬笆圍起來的茅寮,門口竹竿上斜挑了一幅青簾,便是個經營酒茶的攤子。有一老漢在那壁廂正燒著水。辛棄疾走了半日,正感口干舌燥,過橋走到攤子處坐下,要了一碗茶水,然后問道:“這位老丈,敢問那薛致遠的藥鋪在哪里?”

那老漢端過茶水,放到桌上,又指著西面道:你看到這條小路沒,沿著它一直西走,走到頭再向北,不出百步就能看到了。”

辛棄疾謝過了那老漢,正要掏錢出來時,卻聽得身后一個聲音道:“王伯,來一碗二陳湯。”

辛棄疾回頭看去,卻是一個長臉瘦身的漢子,一身細布灰袍,看上去頗為雅致。那人見有人看他,也回看過去,見到辛棄疾后,認得是誰,于是立刻變得頗為鄭重:“原來是知州老爺。在下有禮了。”說著,唱了一個大喏。

辛棄疾也還了一禮,問道:“閣下是誰?”

那人道:“在下盧敬先,在附近經營一間裁縫鋪。我從家里去鋪子路上,常常過來吃一碗茶水或是飲子的。”

辛棄疾點了點頭——難怪他穿戴頗為濟楚,原來是個裁縫。他忽然心中一動,問道:“盧掌柜可認識一個名為孫伯琮的人?”

盧敬先有些驚訝:“認得的。他是個皮貨商人,前幾日在下剛和他買了兩件褂子。怎么,他出了什么事么?”

辛棄疾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只是見他裝束特異,出現在城中,故而好奇。”

盧敬先笑道:“這孫老板穿著委實特別。但想他以此為業,倒也情有可原。”

“言之有理。”辛棄疾點頭道,“話說孫伯琮是幾時到你店里去的?”

盧敬先看了一眼辛棄疾,詫異之情一閃而過,隨后立刻回復正常,道:“昨日午飯后,他來在下鋪子里,問收沒收到他早晨放在店里的皮貨。在下和他結清了錢,又聊了幾句,他便離開了。”

辛棄疾微微頷首,想到這盧敬先倒是城府頗深,雖然好奇自己為何對孫伯琮問個不停,但卻不露聲色。他此時倒是對眼前這個人起了好奇,于是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盧掌柜家就在這附近嗎?”

“大人說的不錯。盧某的家宅就在這里以東不遠處。”

“哦?這么說盧掌柜每日都回家中去吃午飯了?”

盧敬先是一愣,繼而一笑,道:“大人猜的一點不錯。不過在下今日是早上起晚了,吃了午飯后才過來的。”

辛棄疾笑了笑,道:“盧掌柜一日三餐都在家中吃,看來夫人甚是賢惠。”

盧掌柜的臉似乎忽然僵了一下,然后笑著說:“的是如此,在下家中是有個賢內助。”

談話似乎一時僵住,辛棄疾略覺尷尬,于是問道:

“盧掌柜可認識一個叫周樹卿的人?”

盧敬先忽地警覺起來,略有些遲疑地道:“我與他并無交往。聽說他幾日前被人殺死在城外,大人是在查辦此案嗎?”

“不錯。你若有任何與本案有關的線索,還要向我報告才是。”

盧敬先歉然一笑道:“在下實在不知。不過這周樹卿一向專愛刺探別人家的陰私,上到富戶豪門,下到商人大夫,他都來招惹,仇家著實不少。”

辛棄疾好奇問道:“這么說你是知道他勒索過什么人了?”

盧敬先一笑,道:“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壽芝堂的徐相公,就被他公然混賴過,街坊四鄰都知道的。”

辛棄疾搖頭道:“不,你方才說的富戶豪門,應有所指。這周樹卿難道勒索過城中的頭面人物?”

“大人,非是在下有意欺瞞,”盧敬先四下環顧,壓低了聲音道,“而是這些事大多是捕風捉影,若是小民胡亂指摘,事關人命,出了差錯可不是鬧著玩的。再說若是被知道了,別人還不來找小民算賬么?”

辛棄疾正色道:“你大可直說,本官會替你保密。即使你說的不確,也不會怪罪于你。”

盧敬先又瞥了眼茶寮的老板,然后湊到了辛棄疾耳邊,小聲道:“前些日子有人看到他從劉有德老爺的府上出來,面露得意之色。想是從劉老爺府上敲了一筆竹杠。”

辛棄疾奇道:“劉有德聽說是城中的第一富戶,這周樹卿倒真是神通廣大,居然能去劉家勒索。而這劉有德居然如此軟弱,被他敲詐就乖乖付錢?”

盧敬先神情嚴肅,看著辛棄疾低聲道:“這劉老爺可不是吃素的。他劉府上養著三四十個護院,各個皆是練家子。劉老爺在城南城東勢力極大,過去在那里做生意,沒有劉老爺點頭是斷不可能。這劉老爺還專營放貸,利息高得怕人。若是有人敢到期不還,劉老爺的門客就會上門討債,明搶明拆。這還是大人您來了滁州以后才好些。這周樹卿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神通,竟然能太歲頭上動土,虎口里面奪食。”

辛棄疾一時語塞,有人竟能在滁州城內欺行霸市,而自己更是一無所知。雖然自己上任后劉有德已經有所收斂,但他仍然頗感自責。他見盧敬先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知他一向謹小慎微慣了,一時倒也覺不便多問。于是付了茶水錢,辭別了盧敬先。

茶水攤老板果然沒說錯,他拐過小路,果見遠處有個幢不小的院落,大門上匾額用蘇東坡體的楷書寫著“薛記藥鋪”四字,雖不如壽芝堂的古雅,但也頗為端重齊整。辛棄疾走進中堂,見薛致遠正低著頭撥弄著算盤,笑道:“薛老板事事躬親,著實辛苦。”

薛致遠聽到有人說話,忙抬頭看去,見是辛棄疾到來,神色錯愕之余,竟似有些慌亂。只見他擠出笑容道:“原來是辛大人,有失遠迎,恕罪恕罪。”說著從柜臺后忙忙走了出來,拂拭干凈一把椅子,讓辛棄疾落座,然后道:“大人先稍寬坐,小人吩咐里面布置茶水點心。”

說完,也不等辛棄疾回答,自行走進內堂了。隨后只聽薛致遠在里面低聲說話,只是簾冪遮掩,聽不分明,而與之對話之人的聲音更是若有若無。不久,話音止住,便再無聲響。

辛棄疾獨坐無聊,環顧四周。只見這藥鋪陳設頗為雅致,向北是柜臺,柜臺后的一面墻則都被柜子擋住,柜子通體黑漆,被分成一格格,密密排列著小抽屜,抽屜前貼了各色藥材名。辛棄疾暗嘆一聲“夥頤”,思忖道:“這柜子直高到屋頂,看來足有一兩百種藥材。”

西首的一面墻上,靠南貼了一副對聯。上聯是:“深明佐使君臣禮。下聯是:“遠萃東西南北材。”旁邊則是十八反、十九畏的歌訣。辛棄疾心想:這歌訣乃是行醫者人人皆倒背如流的文字,卻不知薛致遠為何將其貼在墻上。不知不覺間,已低聲念起來:“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芨攻烏,藻戟遂芫俱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硫黃本是火中精……”正讀得津津有味之時,卻聽到“喵嗚”一聲,簾幕被掀開了一角,只見一只通體黑色的小貓正露出了半個身子,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辛棄疾。

辛棄疾頗感有趣,與之對視半晌,正要去起身逗弄,卻見薛致遠掀開簾子,滿臉堆笑,走了出來。黑貓見到主人,又慢吞吞地穿過簾子,踅了回去。

只見薛致遠手上端著一個茶盤,上面有兩個兔毫盞,另有一碟茶點,頗為精致。他將茶盤放到辛棄疾身側的一個小幾上,笑道:“剛才是小人養的貍奴,頗通人性,名喚作玄兒。可沒嚇到大人吧。大人走了一路,也渴了吧。快嘗嘗這茶。”與上次見面相比,薛致遠此時倒也不再畏縮,但言語間處處露出討好之意,倒是十分明顯了。

辛棄疾拿起茶盞,只見黑幽幽的,頗有寶光,知其價格定然不菲,他把茶盞湊近鼻前聞了聞,只覺茶香撲鼻,而又透出一陣極清幽的脂粉香,辛棄疾先是一愣,隨即覺察到應是內堂的女仆倒茶的時候沾染上的,也不以為意,飲了一口,隨即道:“這茶甚佳,看來薛掌柜頗精此道。”

薛致遠堆笑道:“大人能品出這茶的特異之處,也是行家慧眼。實不相瞞,這乃是上好的鳳團茶,價值不菲,雖然比不上北苑試新的蠟茶,也是極難得的。薛某可不輕易拿出來見客的。”

“哦?那我今日真是有口福了。”辛棄疾又啜了一口,然后把茶盞放下,道:“這藥鋪打理得甚是濟楚,應該費了薛老板不少心思吧?”

薛致遠笑道:“大人可是說對了。不過這里原本也是間生藥鋪,我將這里買下來之后,這鋪子里卻不需要再置辦些什么勞什子。”

“哦?居然有這等巧事?”

“可不是。這里之前的主人家,據說世世代代都住在滁州,是有名的大戶人家。前些年金國人渡淮燒殺搶掠,他們一家就到南方避難去了,只留下一個遠方表親和一個老仆在此看家。我那時候剛來滁州,正愁沒有生計,就掏出家底,把這間門面連同后面的宅子都買了下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還有這段故事。我看薛老板這店鋪甚是寬敞,生意應該不錯吧。”

薛致遠道:“承眾鄰里看顧,生意還算過得去。再說城里大些的藥鋪便只有我和閻掌柜的兩家,所以買賣總是有的。”

“話說薛老板來滁州多久了?”

“小民是去年五月來的滁州。也有一年多了。”

“哦?”辛棄疾故作疑惑,“薛老板來滁州的時日也不算短了。何故竟沒雇一個掌柜的來打理藥鋪生意呢?”

薛致遠笑了笑,道:“不瞞大人說,小民初來滁州時候,還真雇了一個掌柜的。不過后來發現,這鋪子里每日的生意就那么幾樁,小民自己也理會得。又何必多花一份工錢呢?”

辛棄疾“嗯”了一聲,道:“既然如此,薛老板便是住在這里了?”

“大人說的一點不錯。薛某就住在內堂。倒也方便的很。”

“薛老板家里可還有其他人?”

“小民的元配在小民投歸我大宋的前一年就病死了。到而今再未續弦。老母也在年初歿了。如今這宅子里便只有我和一個丫鬟而已。”

辛棄疾聽了,“哦”了一聲,想起當時在去長亭館的路上聽說的,薛致遠原來也是個歸正人的事。

“薛老板家大業大,倒是不妨再找一位填房,有個幫手也好。”

薛致遠頗為尷尬地笑了笑,道:“小民多年孤身一人,倒也習慣了。目前尚無此等打算。”

辛棄疾見話不投機,倒也不便再說。于是轉了個話頭,問道:“薛老板當日在去長亭館的路上,曾說過遇見過一個游方和尚,可有此事?”

薛致遠連連點頭,道:“不錯,當日小民進城報官的路上,遇見了個游方僧。他還對我說了一番怪話哩。”

“哦?”辛棄疾有些動容,忙問:“你可還記得他對你說了什么?”

薛致遠見自己的話讓眼前的知州如此重視,不禁有些得意。他略思索一番,道:“他對我說:‘世人迷途已久,尚未悟邪?遠近由心,自在可得。’”

辛棄疾贊道:“薛老板記心甚佳。”他低聲重復著游方僧的話,這幾句話讓他一頭霧水,過了許久終于搖了搖頭,問:“你可知他這幾句話所指為何么?”

“委實不知。當時小民看這老和尚瘋瘋癲癲的,也沒把他的話當真。現在想起來,倒似是有什么深意在里面。可是小民是因為找不到路才向他打問,他這一番怪話實在是于事無補,后來還是看著城內的奠枕樓才找到的方向哩。”

“那他長相如何,作何裝束,你可仍然記得?”

薛致遠思索片刻,道:“他六七十歲年紀,瘦臉,頭發彎彎曲曲的,有長髯,還穿了一件臟兮兮的灰地百衲袍子,手中拿一個托缽,便是和尋常游方和尚沒什么兩樣。”

辛棄疾“嗯”了一聲,心想他這番說辭倒是與范如山相合。

“對了,薛老板可認識一個叫崔慶的人?”

“崔慶?”薛致遠愣了一下,隨即一臉茫然,問道:“這是什么人?”

“他自稱是販賣藥材做營生的。此時正在滁州城里。所以我才以為薛老板認識他。”

薛致遠賠笑道:“這人的名字薛某從未聽過,也從未自他那里買過藥材。怎么,他犯了什么事么?”

“不。我也只是隨口一問,薛老板不必在意。”辛棄疾又啜了一口茶水,細細品味之后,方才說道:“上次聽你言道,你來滁州已經一年有余。平時常常去山中采藥嗎?”

薛致遠道:“不錯。小民大概每半個月便要到城外走一遭。不過平常去的都是城東。西邊聽說有猛虎出沒,還有惡鬼抓人,平時是不敢去的。要不是這次勉強說動了閻掌柜,小民說什么也絕不敢自己一個人踏進豐山里的。”

辛棄疾點了點頭,心想,滁州城外,西邊瑯琊山中有鬼出沒,看來是此地人盡皆知的事情了。這薛致遠看似膽小得很,為了采藥居然敢如此冒險。

只聽薛致遠接著言道:“閻掌柜年老多病,這次也是小民說好說歹才強拉他去的。沒想到果然遇見了晦氣,見了死人不說,還讓我也不得安生……”

辛棄疾有些好奇地問:“哦?薛掌柜何出此言?”

薛致遠正要答話,卻聽得內堂一陣清脆的響聲,像是什么物事碰在了一起。薛致遠臉色大變,忙忙起身,但轉眼間便換成了賠笑的臉孔道:“想是這貍奴又淘氣了。待我進去看看……”

辛棄疾聞言,順勢起身,道:“叨擾許久,既然已無他事要問,我也就告辭了。”說著辭了薛致遠,走出了藥鋪。

天邊的雨云已經越發稀薄了,遠處傳來斷續的鳥鳴聲。這本應讓人心曠神怡,可不知怎的,辛棄疾內心的不安竟越來越深了。他慢慢向州衙的方向走去,一邊思忖今日的所見所聞。正入神時,卻聽身后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猛然察覺到這腳步聲已經尾隨著他行了不短的距離。他正要回頭看去,卻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這片刻之間已經挨到了他的背后。

主站蜘蛛池模板: 马鞍山市| 赤峰市| 麟游县| 藁城市| 朝阳区| 湘潭县| 嘉义市| 祁阳县| 镇赉县| 礼泉县| 佳木斯市| 吕梁市| 泗阳县| 和龙市| 西昌市| 英吉沙县| 临湘市| 和林格尔县| 喀喇沁旗| 清新县| 六枝特区| 松江区| 金寨县| 忻城县| 青川县| 库伦旗| 大宁县| 镇康县| 南华县| 江川县| 德阳市| 绵阳市| 永州市| 苏州市| 靖边县| 雅江县| 常宁市| 黑山县| 长治县| 合阳县| 六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