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和兩名衙卒同行,這次因為沒有薛致遠一直將路指錯,比昨日倒是快了許多。辛棄疾擔心妻兄在長亭館不見自己,看守的兵丁沒有知州的同意,也不放他進去,以他的急性子,未免將他悶煞,于是一路都頗為匆忙。出乎他意料的是,長亭館外卻并沒見到范如山。他心中一沉,若按他夫人的話來看,范如山至少出發了至少兩個時辰了。莫非是在山間迷了路?抑或是遇到了什么野獸?這附近山深林密,若是出事了并不好找。想到這里,不禁憂心不已,于是叫來看守的兩名兵丁和自己帶來的兩人,把范如山的相貌衣著交代一遍,讓他們都到林中分頭找尋自己的這位妻兄。這些兵士多是本地人,對滁州地界比自己熟悉得多,是以他雖然心急如焚,但也只好放任他們去找。
辛棄疾目送四人消失在林中,走進了這座已經出了兩次命案的兇宅。館內一如昨日,只是周樹卿的尸體已經被仵作運走,只留下一地狼藉而已。此處密林蔽日,館內一片昏暗,辛棄疾感覺到一股森然寒意,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遠處樹林中忽然傳出窣窣的聲響,讓他陡然一驚,隨即想到可能是去找范如山的士卒已經折返,于是立刻沖了出去,卻見館外并無人跡,唯有秋風吹過,林中樹葉沙沙作響而已。
看來是林間的小獸。他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緊了緊周身的衣裳,向通向長亭館二樓的樓梯走去。這樓梯建在長亭館一樓的最深處,周圍也以木板隔開,宛似一個小閣子一般。在一樓的其他地方去看,并不能看到樓梯,是以這里顯得格外陰森隱秘。越近樓梯,屋頂越低,到最后辛棄疾竟不得不略低下頭。他的腳甫一踏上梯級,已經糟朽的樓梯就發出吱吱扭扭的響聲,好像隨時會斷掉似的。他有了昨日的經驗,于是慢慢地踩上去,一步步走到了貼了封條的木門上面。這里比下面更要漆黑得多,辛棄疾摸出火折子,點燃了之后湊到了門上的封條上。只見那上面寫著:“清流縣謹封 紹興某某年十月”,字跡雖然模糊,但也依稀可辨。只是貼封條的時間因為年深歲久,已經剝落,無法認讀。
“紹興年間……”辛棄疾自言自語道。“紹興三十一年金海陵王[1]南侵,兩國不再通好。那這封條定是貼于紹興三十年或之前,而在和議的紹興十一年之后了……算來也至少有十二年了。至于是十幾,廿幾還是三十年,就無從可考了。”
他又看向門上的掛鎖——這是一個黃銅所制的大鎖,上面已經綠銹斑駁。門和門框各有一個銅環,一條鐵鏈貫穿而過,被這把銅鎖鎖住。他動手搖了搖,這鎖雖然老舊,但卻甚是結實,他來得甚急,忘了找個鎖匠跟隨,現在竟無法打開。要是再折回一趟,想必又要浪費半日工夫。他沉吟片刻,氣屯丹田,力貫雙臂,將鐵鏈向外拉扯。辛棄疾自幼習武,頗知打熬氣力的竅要,如今正值壯年,著實有拔山扛鼎之能。此時略施牛刀,錚的一響,銅環已經從門框脫落。辛棄疾只覺一陣不安,于是略定了定心神,推開了那扇少說已有十數年未曾開啟的木門。只聽“吱扭”聲響,塵土木屑紛紛剝落,辛棄疾以袖掩鼻,邁進了暗室之內,掩上了身后的房門。
火光微微映照之下,只見這屋內呈凹字形,正中的凹陷處便是門外樓梯。門框和房門沖向屋內一側,略低于胸口處原本該各刳出一個凹槽。凹槽向上,用來擱置門閂。但此時遍視地上,只見門閂已不知所蹤,門框上承放木閂的凹槽也已毀壞,有半截已不見了。辛棄疾思索后即恍然:這門多半曾經被撞開過,凹槽便是在那時被毀,若是里面出了人命案子,那門閂和撞斷的那部分凹槽很可能都被當作證物被州衙收管。
與門正好相對的,是一扇窗子,與門一樣,都是一爿木板,沒有鏤空窗槅,顯得頗為特異。窗子向左邊開,右手邊和門同樣高度處,也刳出同樣的凹槽用來擺放窗閂。只是門閂窗閂左右錯開,門窗都從左向右開啟。依稀能看到窗閂仍是十分完好,沒有任何撞擊損毀的痕跡。
因為窗子緊閉,屋內十分昏暗,辛棄疾正想開窗,又怕自己破壞痕跡。他見屋子右手邊靠窗一角有一張小幾,上面有一盞頗為破舊的油燈,于是用火絨將燈點著了。
屋內頓時亮了起來,他手拿油燈,在地上照去。只見小幾的旁邊,是一張四尺多寬的木床。小幾的左手邊,一把木椅翻倒在地,左手邊靠近凹陷處,一張大小相似的幾案和木椅也倒在地上,看來是出事之時有人在屋里曾經有過一場搏斗。然而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左手邊屋子一角的地上,用朱紅畫出的一個大大的人形,儼然便是衙門仵作標記尸體位置的做法。而在人形的頭部處,赫然是一灘早已干涸的血跡,因為時間久遠,已呈暗黑色。
“看來馬參軍所言不錯,這里確實發生過命案。而死者多半便是當年的金國使者,否則其他人也并無獨占整個二樓的資格,況且這官府封條和鎖都極為正式,顯然證明此案干系非淺。”
辛棄疾正想得入神,突然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原來這屋里久無人居,塵霾滿地,他一進來,身后留下了一串腳印,屋內的塵埃有如野馬奔馳而過,騰起在他身周,難怪會嗆得人難受。他見地上除了自己的足跡之外,再無其他痕跡,看來自己之前再無人曾踏足于此。
他環顧四周,心中漸漸升起一絲不安——這屋子不知怎的,竟似透出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可他一時間也說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對。而且這一路,他總覺得背后有人在盯著他,可他幾次試著猛地回頭尋找,卻總是一無所獲。此時這種讓他脊背發涼的感覺又出現了。他似乎聽到了身后有一絲響動,驀地渾身僵住,側耳諦聽,霎時間,渾身的血液好像都要結冰了。
“吱——格——”
這并不是他的幻覺。而是真實的聲音。
他疾速轉身,只見剛才被他隨手關上的門,正慢慢地被推開。一個人影出現在陰翳之中。那人臉上和身上,都布滿血污,有如鬼魅。
[1] 指金主完顏亮。金世宗大定二年被降封為海陵郡王,大定二十一年再降為海陵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