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在體制內(nèi)混的三年
書名: 秋素春秾作者名: 王路本章字數(shù): 2373字更新時間: 2022-11-16 10:25:29
入職第一天,我把襯衣掖在西褲里,蹬了雙皮鞋。北京大暴雨,皮鞋和半個褲腿都濕了。到了會議室,發(fā)現(xiàn)其他新同事都是短褲配涼鞋。
畢業(yè)證和學(xué)位證都擺在桌上。我右手邊是個短發(fā)女孩,畢業(yè)證底下的簽名是“周其鳳”,我立刻想到“化學(xué)是你,化學(xué)是我”。她是北大烏爾都語專業(yè)的。我長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知道還有這么個語,后來一想到她的專業(yè),就想成溫都爾語,想到溫都爾汗和林彪。我指著她的學(xué)位證問能不能拍照,她給了我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兒。
第二天,全員拉去妙峰山軍訓(xùn)。胖高胖高的教官,指揮我們齊步走時要注意“褲縫兒”,雙胳膊雙腿使勁兒摩擦迷彩服,發(fā)出“唰唰”的聲音。我們一邊齊步走,教官一邊吆喝:“褲縫兒!褲縫兒!”好像賣褲縫兒的。等到吃飯,先圍成一圈立正,下了口令才能坐,剛坐下,又被教官罵:“誰動的?讓你們調(diào)整座椅了嗎?”白菜土豆,稀湯寡水,一星期沒形成大便。一周后,被軍用卡車拉到某機關(guān)聽講座,聽完吃自助,當(dāng)天就大便了兩次,終于放心了。
培訓(xùn)完了租房,我和兩個同事,租了兩室一廳。盤錦的同事直奔主臥,轉(zhuǎn)了一圈:“這間我住了。”我趕緊跑到次臥:“那我住這間吧。”二泡只好住客廳。“二泡”是外號,軍訓(xùn)時老冒泡,大家都說他二,就叫二泡。他一開始很生氣,后來習(xí)慣了。
我第一次見二泡時還沒畢業(yè),是來北京入職體檢。看見他,心想:我們這批人里,怎么有年紀這么大的,得四十好幾了吧?問起來,說以前在新華社當(dāng)記者,我瞅著他臉上不知道是沒刮凈還是又長出來的胡茬,心生敬畏。誰能料到這么個人,居然只比我大一歲,又在軍訓(xùn)時迅速奪得“二泡”的稱號。
租好房子,要添家什。老山有個二手市場,就是舊貨市場,二泡喊我:“走,去二貨市場逛逛。”我一開始和盤錦同事走得近,因為我倆把僅有的兩間臥室占了,二泡被擠到了客廳。但沒過多久,我就和二泡走得更近了。有次丟了錢包,找盤錦同事借三百塊錢吃飯,他摸摸兜里沒錢,要給我取,到眼科醫(yī)院門口的自動取款機,輸了兩次密碼,都錯了。后來我找別人借的。盤錦同事很快胖了起來,二泡笑他屁股大,他說,屁股大,能力強。
上班不久,我們仨和一個順義同事吃涮肉,順義同事展示他新買的什么東西,我搭不上話,也不想太拘謹,憋了半天問:這多少錢啊。他沒搭理我,頭扭向一邊吃串,吃完,呷了口啤酒,覷我一眼,仰起臉:“給你提個建議。沒事兒別老錢、錢的。沒意思。”
單位迎接七十周年,成立了慶典辦公室,B主任負責(zé)。各部門抽調(diào)一大堆人,我也被借去跑腿兒。大家天天加班,很多時候加班也沒什么事兒,但可以吃一頓吉野家。不過我吃不成,因為我是下屬公司的。我以為天天加班,B主任該很忙,沒想到偶然聽人說,他經(jīng)常在辦公室看《三國演義》。不是對著電腦看,他辦公室有臺大電視,坐在沙發(fā)上看。
臨近慶典的一周非常忙,忙彩排,每天差不多要過了十二點才能回。最后一天,慶典完了,班車拉我們回去,聽說B主任要請吃海底撈。那會兒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有個年紀大的女同事,五十來歲吧,說不去了,回家睡覺。有個男同事跟她年紀相仿,大概也是處級,說,“行,那你先回吧,等會兒洗完澡我就過去!給我留著門啊!”一車人哈哈大笑。
班車把器材道具運回來,物業(yè)的門沒開,等了十分鐘,沒人來,B主任那邊喊吃火鍋了。大概就是要“留著門”的干部哐哐踹了幾腳門。停了一會兒,又哐哐哐幾腳。當(dāng)然,是踹不開的。他放下腳,輕松地說:“今天晚會很成功,大家心情好。要是心情不好,這門早就開了。”
我不想去吃海底撈,太晚了,但又不好不去。到了石景山萬達,B主任敬大家酒,有人白的,有人啤的,我拿王老吉碰,也沒人說啥,只有盤錦室友冷笑著看了看我。他用一次性塑料杯,斟得滿滿一杯白酒,貼到B主任杯前碰了,一飲而盡。可惜B主任正跟別人說話,沒看見,他遺憾無比。吃到中間,我上廁所,見他也在,剛抖完,漲著臉喊住我:“王路,我跟你說,可千萬別叫我學(xué)會這一套。”說完拉上褲鏈,恨恨地回去敬酒了。
慶典結(jié)束后,我依舊在投資管理部做點兒雜七雜八的活兒。有家控股集團總部搬到了我們樓上,方便來單位聽領(lǐng)導(dǎo)指示。有次小活動,W總的發(fā)言稿是我寫的,簡短半頁紙,他回頭碰到我說:“我見過這么多人寫報告,文字干凈的不多,你是一個。”后來聽說他想讓我去他們集團,我們公司老總說不行,王路是臺里的人。我想,假如去了,工資會高些吧。
他們公司有個B總,嗓音特別,每次路上見到我都會說:你在共識網(wǎng)的專欄最近怎么沒更新了?你寫的我都看。那會兒我在共識網(wǎng)和觀察者網(wǎng)開專欄,寫歷史文化類稿子,賺點生活費。觀察者網(wǎng)只發(fā)過一篇,后來的稿子,編輯總說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就不給他寫了。以后只給《女報》和騰訊大家寫過。
體制內(nèi)干滿三年,要轉(zhuǎn)正考核,還是拉到沙河總政基地。我沒去,跟朋友去王府井吃飯了。在東方新天地門口,接到一個電話:“是王路嗎?有人要跟你說話,你等一下。”我馬上反應(yīng)過來。因為一般人找我,不可能讓別人代撥電話,我就說:“H臺好。”他很滿意我一下猜到是他,罵道:“你小子!”他就是當(dāng)年到中大面試我的人事辦主任,后來晉升了。他命令我第二天去參加轉(zhuǎn)正考核。考核內(nèi)容是體能測試,3000米、立定跳遠,還有筆試。我洋洋灑灑答了一通。回去繼續(xù)申請離職。
申請遞上去,久久下不來,人事辦不批。我媽讓我送禮。我是不可能送禮的。在二泡辦公室的通訊錄上,找到那位領(lǐng)導(dǎo)的手機號,戰(zhàn)戰(zhàn)兢兢發(fā)了短信。后來終于在他辦公室見到他。他問:“你是去騰訊嗎?騰訊給你多少錢?”我說:“不是騰訊,是鳳凰。九千。”他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說:“就這么點兒出息?啊?九千塊就把你收買了?要是兩萬,你去還差不多。”又問我現(xiàn)在工資多少,那會兒加上住房補貼每月三千四。他聽了說:“怎么那么少?你們工資都這么低嗎?你去人事辦吧。我給你調(diào)部門。”我執(zhí)意要走。他罵了我?guī)拙洌f你根本不知道孰輕孰重!然后簽了字。我非常感激他。他簽字后,人事辦主任很快簽字了。我就結(jié)束了體制內(nèi)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