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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奇才奇事

第1章 博洛尼亞:初始

意大利中北部有一處重要的羅馬溫泉浴場——溫泉小鎮波雷塔,小鎮外有一條省道,蜿蜒而入蒼翠繁茂的亞平寧山脈。沿這條省道而建的一個個小村莊組成了卡普納諾[2]。距博洛尼亞高速公路1英里(約1.61千米)的圣米歇爾教堂建于17世紀,在公路邊的一片空地上崛然而起。一塊注明日期為1930年的牌匾上介紹,這座教堂是著名的發明家古列爾莫·馬可尼的父親,朱塞佩·馬可尼的受洗之地。另一塊1915年至1918年戰爭士兵牌匾紀念了三位逝去的馬可尼,他們是眾多陣亡士兵中的成員。

沿公路向前約1英里(約1.61千米)就是十字鎮,它是由18世紀和19世紀的農舍建筑群組成的,當地人稱其為波伽塔,或者小鎮。如今多梅尼科·馬可尼和特蕾莎·達利,即馬可尼父親的祖父母的舊居被修葺一新。盡管已經被分成4個獨立的公寓,但這個建筑仍保留著大致原貌,尤其是房子后面的儲藏間那扇風化了的木門,而那里可能曾是馬可尼家接待訪客的地方。從這座房子可以看到壯麗的自然風光,向南可以眺望托斯卡納地區壯闊的亞平寧山景。

馬可尼家族祖先的足跡可以追溯到16世紀,但在多梅尼科之前,他們大部分是蒙塔納里人,即山區民族。幾個世紀以來,他們在馬可尼家族姓氏發源地格拉納廖內和波雷塔腹地的卡普納諾之間往來遷徙。早幾代馬可尼家族的人住在格拉納廖內一棟16世紀的住宅里,后來,他們遷移到其他地方。1700年卡普納諾的一次人口普查記錄中出現了一位姓馬可尼的寡婦和她的3個兒子,這是這一地區出現的馬可尼族裔的最早記錄。1788年多梅尼科就出生在這里,并最終在此地定居。

1817年8月28日,29歲的多梅尼科返回卡普納諾,與卡斯泰盧喬附近一個村莊里實力雄厚的地主家的女兒,19歲的特蕾莎·達利達成婚約,成為這里的新居民。從此,馬可尼的父系一族的社會經濟地位一路攀升。這對夫婦很快就有了5個孩子,他們都出生在卡普納諾十字鎮,并在圣米歇爾教堂受洗:焦萬·巴蒂斯塔、卡洛莉娜、朱塞佩(生于1823年7月5日)、阿爾坎杰羅和路易嘉。

多梅尼科設法在十字鎮買了房子和附近的一些地。婚后不久,可能在達利的幫助下(或者至少是因為特蕾莎帶來的豐厚的嫁妝),他的土地、資產開始擴增,同時他也開始按照當地古老的傳統工藝制作麻布。他就在屋門外的空地上收集整理原材料,并率先在波雷塔周六集市上出售他的產品,之后還在托斯卡納附近出售,后來他的產品被大范圍配送到歐洲的批發商店和市場,直到里窩那的港口。在歐洲的大城市,波倫亞的帆布是很受歡迎的產品,按照今天的標準衡量,多梅尼科·馬可尼很快就躋身富豪之列。

多梅尼科還有一個明顯的優勢就是會讀和寫。1820—1830年,因為想擴大經營,在當地獲取大量的資產,他在大部分是文盲的當地人中越來越活躍,逐漸成為當地名人。那時在各種交易往來事務中被視為貴賓的多梅尼科,已經做好準備,要真正成為波雷塔地區資產階級中的一員。

1831年11月,多梅尼科買下波雷塔最漂亮的住宅。這是位于鎮內主廣場馬焦雷湖廣場的一棟4層的有18個房間的住宅。他愿意為此付出天價,但是賣房人身處困境,同意他將自己在鎮內擁有的一處馬廄作為此處房產的一部分一起賣出。大致是在這段時期,他還在普拉多薩索(現被稱為薩索馬可尼)公社的蒙泰基亞羅買了一處產業。他那時就已成為附近3個地區:卡普納諾、波雷塔和蒙泰基亞羅的富人。

多梅尼科兩個稍大點的兒子焦萬·巴蒂斯塔和朱塞佩在十幾歲時就去博洛尼亞讀書了,而稍小點的阿爾坎杰羅則入讀神學院。身為馬可尼這樣的新興富裕家庭的兒子,除了家族生意外,他們也只有兩種職業出路:法律人士和神職人員。焦萬·巴蒂斯塔成了一名律師,阿爾坎杰羅則成為牧師,但是朱塞佩從未停止學習。1848年的人口普查中,因為管理著家中的資產,朱塞佩的職業被列為地主,以收租營生。至于朱塞佩的兩個女兒,卡洛莉娜和路易嘉的命運如何則無跡可尋,但就那個時代和環境而言,這沒什么可奇怪的。

博洛尼亞周圍地區現在日益成為重要的商業交通區域中心,波雷塔的附屬城鎮以及像格拉納廖內和卡普納諾這樣的村落也開始轉變。19世紀30至40年代,傳統的權力架構受到新興群體,即從前的蒙塔納里人,例如多梅尼科·馬可尼的挑戰。隨著馬可尼家族財富的持續增加,多梅尼科將自己的大本營轉移到蒙泰基亞羅,開始在家中養蠶。1848年博洛尼亞教宗國獨立戰爭和民主共和暴亂爆發時,馬可尼家族敏銳地追隨大勢之趨,支持共和派。他們趁著局勢動蕩,在博洛尼亞以南9英里(約14.5千米)的蓬切西奧獲得了貴族格里夫尼家族的大量房產。格里夫尼莊園具有重要意義,加上他們的其他資產,馬可尼家族在這一地區變得舉足輕重。

多梅尼科于1848年,即獲得格里夫尼莊園不久后去世,他的3個兒子共同擁有這處房產。那時波雷塔的住宅一年中只有夏季溫泉季才有人小住幾月。其間,朱塞佩大部分時間在博洛尼亞,參與各種生意投資。他有一位熟人是銀行家喬瓦尼·巴蒂斯塔德·雷諾利,沒多久朱塞佩就向雷諾利的小女兒裘麗婭求婚了。朱塞佩和裘麗婭·雷諾利于1855年1月結婚,同年10月他們的兒子路易吉出生了。1858年,年僅24歲的裘麗婭去世,留給她丈夫的不僅僅是喪妻之痛,還有撫養年幼孩子的重擔。朱塞佩和妻子的家族親友保持密切的聯系,他事業的發展也得益于這個家族的人脈關系。幾年后,朱塞佩在雷諾利家遇到了年輕的愛爾蘭女子安妮·詹姆森。安妮家族主要從韋克斯福德出口燒酒,與意大利銀行家雷諾利有往來。安妮在博洛尼亞音樂學校學習美聲唱法期間,拜托雷諾利多加關照。朱塞佩和安妮很快相愛,并且秘密籌備結婚。

19世紀50年代末,博洛尼亞是意大利復興運動革命巨變的中心,復興運動確立了現代意大利城邦。從中世紀時期開始的博洛尼亞的教宗勢力在19世紀更迭頻繁。1796年,拿破侖帶領法國軍隊占領了博洛尼亞,其后的18年里,博洛尼亞這座城市在社會、文化和經濟方面經歷了巨變。1796年至1799年,超過40個宗教體系消失,他們的資產和土地被重新分配,受益的是新中產階級(資產階級)。然而,1815年7月,拿破侖滑鐵盧戰敗后,博洛尼亞重新成為教宗勢力的領地,并且很快成為政治運動和陰謀的大熔爐,這樣的環境滋養了大量反對派秘密社團,吸引了城中許多大學生參與。博洛尼亞成為1831年和1848年歐洲政治動蕩的一部分。1859年6月12日,教宗比約九世最終放棄對博洛尼亞的臨時控權。其后不滿一年,即1860年3月,博洛尼亞(實際上是艾米利亞·羅馬涅的所有省份)加入維托里奧·努埃萊二世的自由君主立憲國王政體中。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朱塞佩·馬可尼參與了政治活動,盡管他肯定受到了影響(他的大哥焦萬·巴蒂斯塔為政府跑腿辦事)。朱塞佩不屬于城市自由主義精英,他更傾向于保守,對舊秩序更親近,但是像他所在社會階層的其他人那樣,如果不能完全包容,那就務實地接受。在他遇到安妮·詹姆森時,博洛尼亞和意大利從很多方面對他而言已經面目全非。朱塞佩名義上是天主教徒,但身處意大利復興運動氛圍中,如果不是徹頭徹尾的反教權主義者,充其量是對宗教漠不關心。這對他和安妮的戀愛來說是件好事,因為詹姆森家族是虔誠的新教徒,并且安妮決定不讓自己的孩子接受神父的教導。在安妮返回愛爾蘭期間,兩人開始秘密通信,到了1864年春,他們在法國波格格內見面,并于當年4月16日結婚。朱塞佩當年40歲,安妮24歲或25歲[3]。

他們的兒子將會在一個非常不同的社會中成長,那是一個啟蒙思想成為主流,科學和工業開始發展并小心翼翼地取代農業和優雅藝術。1865年11月22日,朱塞佩和安妮的第一個孩子阿方索在蓬切西奧出生。次年,馬可尼一家搬回博洛尼亞,在接下來幾年里,他們多次搬家,因為朱塞佩的多項生意投資都成功了,社會地位也日益提升。到了1871年,他們住在帕拉佐·阿爾伯蓋蒂一處宮殿般的房子里(根據當地政府的人口普查記錄,他們只是臨時居住在那兒),并擁有3個隨侍仆人:一名負責打掃衛生、一名廚師和一名養馬飼養員。他們在博洛尼亞城中心附近頻繁搬家,這在當時的城市資產階級中是不多見的,因為他們的大部分財產都在蓬切西奧。有人推測,朱塞佩一直因為覺得城市生活很不舒服而躁動不安,而安妮也喜愛鄉村生活。有趣的是,夫妻兩人似乎都對頻繁的搬家毫不在意——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古列爾莫繼承了他們這一特點。

在關于馬可尼的正規文獻著作里,朱塞佩被描述成一個沉默冷酷、嚴厲頑固的專制者,但是沒有文獻證據或者馬可尼自己的證言證實這一點。馬可尼的朋友,傳記作者路易吉·索拉里引用馬可尼的話說:“我的父親表面上看起來脾氣很壞,但實際上他是一個生性快活的博洛尼亞人。”1897年,古列爾莫首次從英格蘭凱旋回家,一家人一起拍了照片。其中一張照片里的朱塞佩看起來像一名鄉紳,悠閑地向后靠著,穿著一件深色外套和淺色高腰長褲,膝蓋上放著一頂白毛氈帽。但是,古列爾莫看起來很糟,悶悶不樂,皺著眉頭,像莫迪利亞尼人一樣瘦長的臉上留著一小撮胡子,雙手有意交叉疊放在身前,以顯莊重。盡管兒子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父親的生活趨于平靜,但是家族權威脈絡仍舊清晰。

馬可尼后來漸漸對父親數目可觀的財富不屑一顧,對外更愿只說朱塞佩是“獨立謀生”的人。格里夫尼莊園周圍的土地廣袤而多產,朱塞佩對此投入很多時間和精力,辛勤經營。他還有很多其他生意收益,涉足的范圍寬得驚人,最遠拓展到倫敦。據一本賬目記錄(盡管他實際上不說英語),在19世紀60年代,查令十字街有一家餐廳兼音樂廳是由外來移民卡洛和喬瓦尼·加蒂兄弟倆經營的,而朱塞佩是他們的秘密合伙人。1869年,他到埃及參加蘇伊士運河的開航儀式。朱塞佩被描繪成一個吝嗇的人,但是他對任何預期要花的錢堅持要做精準的判斷,如果他確信是個好投資,他是樂于投錢的。盡管馬可尼對金錢的態度更功利,對錢財的數字積累不感興趣,但他還是繼承了父親做生意的方法和理財方式?!澳愫芸粗劐X財嗎?”索拉里曾經問過他,他果斷地回答“是!”“錢是一種計量單位,如果你不付出,你就不能衡量出你的工作成果有多大。”

安妮·芬威克·詹姆森比朱塞佩年輕許多,兩人相差至少15歲或16歲。他們兩人的背景有頗多相似之處,但是安妮出身于一個更保守、穩定難變的家庭。她的祖父祖母雙方家族都是蘇格蘭長老會的威士忌制造商。安德魯·詹姆森1783年生于克拉克曼南,是克拉克曼南郡治安長約翰·詹姆森的第五個兒子?,敻覃愄亍ず8袷翘K格蘭最杰出的威士忌生產商約翰·海格的長女。詹姆森家有16個孩子,其中10個死里逃生長大成人。

在安德魯·詹姆森還是個嬰兒時,隨家人搬到了都柏林,那時他的父親對鮑大街一家新開的酒廠產生了興趣。1805年,詹姆森一家接手了這家酒廠,并改了名字。最終,約翰·詹姆森父子每年生產的威士忌達到100萬加侖(約454.61萬升),存放在這個城市很多街道下方的大型地窖中。見證或是參與了詹姆森在都柏林傳奇故事的人給他起了個綽號——“榮耀約翰”,而詹姆森理所應當地成為世界最著名、最暢銷的愛爾蘭威士忌品牌富商。詹姆森的家訓是Sine Metu(無所畏懼),據說起源于16世紀公海上的一段海盜大戰史。直到今天,這個家訓仍然印在每一瓶詹姆森威士忌酒的標簽上。

約翰·詹姆森幾個稍大點的兒子——小約翰、威廉姆和詹姆斯——在商業領域表現卓越,但是安德魯的情況鮮為人知。他的名字未曾出現在任何公司傳記中。就目前所知,大約在1815年前后,他在韋克斯福德郡定居,住在一個名叫達芙妮堡的莊園主宅邸中。1818年,在恩尼斯科西鎮附近的費爾菲爾德一處鍛造廠舊址上開了一家酒廠。

恩尼斯科西的斯萊尼河(或稱“巖石群島”)上有約1萬居民,最早的居住歷史可以回溯到6世紀,是愛爾蘭國內連續有人居住的地區中歷史最悠久的。2010年,該地區官方舉辦了1500周年紀念日。維尼格山俯瞰著整座城鎮,它是1798年民族主義叛亂期間叛軍的總部,他們曾建立短暫的韋克斯福德共和國。雖然恩尼斯科西只是1916年(愛爾蘭共和派舉行的反英)復活節起義中的一小部分,但意義重大。恩尼斯科西的居民大部分是天主教徒。19世紀和20世紀初,愛爾蘭教派(英國國教徒)中一支有地位的少數教派控制著當地工業——至少有一個貴格會教徒家族,例如戴維西斯家族通過合伙生意和聯姻與詹姆森家族團結在一起,并在馬可尼的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

1827年之前安德魯的家庭狀況也是模糊不清的。有記錄顯示,1810年在都柏林有一個名叫安德魯的人和凱瑟琳·詹姆森結婚,并于1811年至1819年生育了6個孩子,但是并不清楚是否為同一個安德魯·詹姆森,而且這些居住在韋克斯福德的姓詹姆森的人也無資料可查。(雖然達芙妮堡肯定足夠大,住得下這些人,但為什么單身的安德魯會在1815年買下這么大的房子?)然而,可以確定的是,1827年,來自“恩尼斯科西附近的莫納特教區”的安德魯·詹姆森與來自蘇格蘭珀斯的瑪格麗特·米勒結婚。據他們的外孫女黛西·普萊斯考特說,安德魯和瑪格麗特是表親。他們共育有4個女兒,最小的女兒安妮據說擁有非凡的音樂天賦。

除了家族故事和當地人的回憶外,我們對安妮早年生活的確切情況知之甚少。她或者她的3個姐姐何時出生或者受洗都沒有記錄——這可能是因為1922年愛爾蘭內戰期間,愛爾蘭教派莫納特郊區(費爾菲爾德所在地)的注冊記錄被毀掉了。抑或是因為當時的習俗,瑪格麗特可能返回蘇格蘭的娘家生孩子去了。參考文獻中安妮的出生日期從1837年到1843年都有。最接近可靠的來源是倫敦海格特公墓的葬禮登記,上面記錄說她于1920年6月去世時已經81歲,所以她出生于1839年或1840年。因為19世紀愛爾蘭人對祖先的歷史有濃厚的興趣并保留了大量的宗族信息資料,所以關于安德魯和安妮·詹姆森的真實信息與記錄之間的差距之大多少讓人驚訝。

安德魯在費爾菲爾德的酒廠一直經營到1840年,因為那一年戒酒改革運動領袖西奧博爾德·馬修神父的到來而被迫停業。他后來從當地商人亞伯拉罕·格拉布·戴維斯那里租了一處房產。1850年,亞伯拉罕和安德魯的大女兒結婚(他們的次子,亨利·詹姆森·戴維斯生于1854年,是19世紀90年代將馬可尼引薦給倫敦金融和工程圈內人士的人)。19世紀50年代間,安德魯將家搬到都柏林,并于1859年之前在那里離世。(1859年3月,伊莎貝拉·詹姆森嫁給他父親住在費爾菲爾德時的鄰居的兒子愛德華·庫克曼時,《韋克斯福德獨立報》上的結婚公告里稱安德魯已故。)安德魯的第三個女兒,伊麗莎白(莉齊)嫁給一個名叫普萊斯考特的英國印度裔軍官,而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意大利度過的,在意大利,普萊斯考特和馬可尼家族來往密切。

雖然我們對安妮·詹姆森如何被撫育長大了解很少,但據描述,她是一個清秀標致的女孩,“有著極好的歌喉,很有主見”。安妮的父母曾替她拒絕來自倫敦科芬園的一份演出邀約,在她年滿19歲不久就將她送到博洛尼亞——一個離恩尼斯科西很遠的地方——的音樂學校學習。

安妮在博洛尼亞遇到了朱塞佩·馬可尼,一個帶著年幼孩子的鰥夫,“一個總而言之十惡不赦的,外國人”。家族傳聞說這一對情侶沉溺于愛河之中,當安妮回家請求父母同意她嫁給朱塞佩時,卻當場遭到反對。然而,兩人堅持不放棄,私下通信往來使愛戀熱度不減,直到他們有能力私奔。據歷史學家芭芭拉·瓦羅蒂說,“固執是夫婦二人的共同特點,這一特征無疑傳給了他們的次子,古列爾莫?!惫帕袪柲拈L女戴格娜1962年曾出版了一本獻給她父親的飽含細膩情感的回憶錄,書中評論道,她祖父母的愛情故事具有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全部寫作元素。

安妮·詹姆森生于恩尼斯科西、珀斯還是都柏林?是生于1839年、1840年或者1843年?她遇到朱塞佩·馬可尼時有多大?那時她的父親還在世嗎?到底她的父親有多反對兩人的結合?家譜學者、歷史學家和家族后人都不能回答這些問題,而恩尼斯科西已沒有詹姆森家族的人在了(盡管那里不缺庫克曼和戴維西斯家族的人)。無論事實如何,這個故事多年來都被一講再講,并設定了一個浪漫、熱情、果斷的背景,成為他們的兒子古列爾莫非傳統、非常規生活和職業生涯的前奏。這個故事中能確定的是:意大利波雷塔的馬可尼家族和愛爾蘭韋克斯福德的詹姆森家族聯合產生的這種合伙人關系是一種非常成功的關系,它最顯著的特點是家族團結一致,這是古列爾莫·馬可尼取得非凡成就的眾多原因中的關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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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世紀90年代,我們所知道的馬可尼的早年生活都來自他自己的記錄以及事件親歷者的回憶。到了1993年,一位意大利檔案保管員吉奧瓦尼·帕奧里尼有了驚人的發現。他在羅馬法爾內西納莊園地下室里偶然發現8個放在一起的、發了霉的文件盒,而20世紀30年代,法爾內西納莊園是皇家學院(Reale Accademiad.Italia)在馬可尼任校長時的總部所在地。這些盒子里裝了幾十封家信、家庭日常賬目記錄、剪報、照片以及馬可尼童年時的成績單和青少年時期的筆記本。這些文件和各色家具、畫作以及法爾內西納莊園的其他物品被一起放在雷諾河畔卡薩萊基奧附近小鎮的一家古董商店中掛牌銷售。1940年,新成立的古列爾莫·馬可尼基金會得到了這些文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些文件被人遺放在法爾內西納的地下室,直到帕奧里尼在50多年后尋找別的東西時被它們絆倒。

這些遺物以及其他一些文件資料顯示,關于馬可尼早年生活的大部分故事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史詩似的版本,說的是一個非同尋常、天賦異稟的天才克服了巨大困難;另一個是更乏味的版本,在這里有才智、決心,有對明智建議的關注,階級特權和樸實無華相結合,福星高照的他取得了成功。馬可尼本人甚至是助長這種模棱兩可的兩個版本個人傳記的鼻祖,而這種模棱兩可是為其利益服務的。

但是他的人生起點是確定的,沒有多個版本。古列爾莫·馬可尼于1874年4月25日在馬雷斯卡爾基宮他父母家中出生。馬雷斯卡爾基宮是17世紀巴洛克式宮殿,以華麗的壁畫和貴重的藝術品裝飾點綴,距博洛尼亞市中心的市政廳僅幾步之遙。而朱塞佩到這時為止,仍然更喜歡格里夫尼莊園鄉村式的典雅。在古列爾莫出生前幾個月,他曾在馬雷斯卡爾基租了一套設施完善的公寓,可能是為了安妮的孕期生活更安逸、放松。古列爾莫是在附近的圣彼得大教堂受洗的。

古列爾莫18個月大的時候,他們一家又回到格里夫尼莊園居住。格里夫尼莊園也是建于17世紀,坐落在蓬切西奧一個被波雷塔那公路環繞的小山頂上。1926年,一位意大利記者這樣描述這個莊園,“它被當地其他民居環繞,空氣清新、平靜安詳,有大家長管理著一家子,空間開闊有回聲,絕對的宜居之地。花園里到處種著法國梧桐和榆樹,庇蔭著莊園的入口;相對的一側有郁郁蔥蔥的松樹守護著這一切,松林下方是開闊的谷地,火車在松林間的道路上鳴著汽笛歡快地駛過?!痹隈R可尼青少年時期,這處產業包括一個馬廄、一個谷倉、一座小教堂和一個大的鄉間宅邸,樓上有一個大房間曾經用來養蠶。馬可尼在這個房間里做試驗,如今已參照1895年的原貌進行了重建[4]。

盡管朱塞佩自此以后的30年一直以格里夫尼莊園為家,但是安妮和她的兩個兒子只是斷斷續續地在那小住,大多是在夏季。當古列爾莫2~3歲大時,安妮和兒子們搬到了英格蘭東部的貝德福德。至今無人知曉她為何選擇貝德福德(《天路歷程》的作者約翰·班楊的出生地),盡管教育可能是其因素之一——阿方索當時11歲,人們認為貝德福德的教育體系很好。1876年至1880年,阿方索在貝德福德學校學習,馬可尼后來曾寫過自己在貝德福德一所私立學校接受2年初級教育的經歷,當時他有5~6歲大。學校登記記錄顯示馬可尼是1880年春季離開貝德福德返回意大利的。

朱塞佩顯然打算隨安妮和孩子們一起到英格蘭去,至少有一部分時間陪伴左右。1877年,他第一次拜訪愛爾蘭的姻親,宣布放棄自己的意大利公民身份,開始著手獲得英國國籍。他如此執著地放棄意大利國籍的確切動機尚不明確,但是據說他對意大利政治日益自由化感到不安,并且長時間與家人分離也是件痛苦的事。孩子們的教育也一直是一個問題。安妮堅決不讓自己的孩子去天主教會開辦的學校上學,但古列爾莫出生后受洗成為一名天主教徒,孩子們也像新教徒那樣被撫養長大,因此沒有證據證明朱塞佩完全反對意大利。

1880年4月朱塞佩提交了加入英國國籍的申請,但是因為不符合規定而被拒。貝德福德一位律師威廉姆·斯廷森受雇于朱塞佩一家,他的記錄上說這次申請沒能成功是因為英國內政部移民法則有一處變化。1881年4月,斯廷森在給安妮的信中寫道:“我認為1880年4月申請肯定很困難,應該等2個月后,而不是遵照現有的法規先申請?!薄叭绻R可尼先生經深思熟慮后想要重新申請,我很樂意靜候通知為你們準備必要的文件?!蹦菚r,安妮和兒子們已經回到意大利,一家人的計劃有變。

在黛西·普萊斯考特(安妮姐姐莉齊的女兒)珍貴的、又充滿深情的回憶錄中,她將馬可尼描述成一個孩子。黛西稍長幾歲,回憶起她的表弟古列爾莫5歲時的模樣,說他是“一個穿著藍色水手服的小男孩……引人注目的漂亮小男孩……額頭上頂著淡棕色劉海,而那下面是一雙睜得大大的,透著一股聰明機靈勁兒的深藍色眼睛,充滿疑惑地看著周圍關于他的一切。他總會讓我覺得,他就像藝術家挑選喜愛的模特,或者雕刻家為自己選鑿子那樣,他的個性就是要求每一個細節都很完美”。后來,一些記錄間接從不同方面將小古列爾莫描述成機智靈敏、意志堅強、內省、孤獨、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大多數、也是最常見的對他性格的描述是專注、遵守紀律和堅定。19世紀80年代中期,瑪格麗塔·薩爾法季一家和馬可尼一家在波雷塔度假,從此她成為馬可尼一生的摯友(眾所周知,20世紀20年代,她還是本尼托·墨索里尼的情婦)。她比馬可尼小幾歲,她回憶說,11歲大的古列爾莫將她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教她星座的名字。

馬可尼成名后,盡管經常被人問及童年時光,但他很少愿意在公共場合談論自己的童年。在他去世前幾個月發表的采訪報道是一個例外:“童年于我最鮮活的記憶是我小心謹慎地不讓任何人察覺我那無法抑制的、終有一天我會做出一些新鮮又偉大的事情的感覺。到了8歲或者10歲的時候,我更加確定自己的感覺,有些課程我不感興趣,老師因為我不努力對我漠不關心時,我就拿這來安慰自己。”他最初的,也是最獨具慧眼的傳記作家,朱塞佩·佩西翁(也認識他本人)曾寫道,兒童時期的馬可尼表現出“一些神秘事物好像正在他頭腦中涌動”的樣子。

阿方索和古列爾莫都精通英語和意大利語,也會說博洛尼亞農村的當地土話。像很多幼時就在雙語環境下長大,有兩種母語的孩子們一樣,古列爾莫逐漸可以流利地說兩種語言,但有些輕微的、可察覺的缺陷。在英格蘭,他的意大利裔仆人會和他說意大利語,盡管他的嗜好和特殊習慣已經很英國化,以至于在意大利,小馬可尼會被嘲笑為I’inglesino(小英國佬)。19世紀90年代,馬可尼已成為公眾人物,英美媒體常常驚訝于他流利的英語,只是隱隱約約有一點“外國”口音(有時是愛爾蘭口音)。馬可尼與母親和兄弟阿方索對話時既說英語也說意大利語,與詹姆森家族親友們交流時用英語,和父親以及意大利宗族親友交談時則用意大利語。

馬可尼早年生活的方方面面會有零星的缺口,并不完整,但我們清楚地知道作為一個年輕人,他無法專心投入到正統學校的學習中,并為此度過了一段頗為難熬的時光。馬可尼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的熱情和創新力給后來教過他的每一位家庭教師都留下了深刻印象。格里夫尼莊園圖書室藏書豐富(至今依然如此),馬可尼廣泛閱讀各類圖書,從異教神話到庫克船長南太平洋航行記,再到本杰明·富蘭克林個人傳記,這讓人感覺他在“自學”,或者用歷史學家芭芭拉·瓦羅蒂的詞更精準——他在“自我引導”。當然,他所受的教育是超常規的。最主要的是,他的性情和專注力非同尋常,但又真摯、熱切。到了10歲或11歲,他已經開始自己做試驗,并且這件事幾乎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

從1882年起,大約10年間,安妮和她的兒子們每年大部分時間首先是在佛羅倫薩,之后到里窩那,而那時朱塞佩則留在格里夫尼莊園。安妮覺得博洛尼亞的冬天很難熬。羅馬林琴科學院的馬可尼檔案館收藏了安妮寫給朱塞佩的40多封信——信發自佛羅倫薩、里窩那和波雷塔——是目前關于整個家庭那些年情況的最完整的信息來源,包括他們多次搬家、經濟問題以及孩子們的健康和教育。

這些信中最常出現的話題是小古列爾莫不堪一擊的健康狀況,到他十幾歲的時候,安妮在信中仍稱呼他為il Bimbo(小寶貝)。古列爾莫小病不斷(大多是感冒和胃病)。這些信也側面反映出母親對孩子過度溺愛。她一生都在寵愛著自己的孩子,即使馬可尼成了世界知名的大人物,結婚為人父。古列爾莫成年后與家人以及生意伙伴的通信也會不時地幫我們了解他的健康狀況。路易吉·索拉里與他相識35年,彼此熟悉,他稱馬可尼是“健康的惡魔”。我們不能完全確認這些健康之憂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只是輕度的抑郁癥或者更像是沮喪情緒的爆發,但是古列爾莫微妙脆弱的本性一定會使他的父母以及他本人產生很多焦慮感。

在佛羅倫薩時,馬可尼主要在卡瓦列羅學院學習,這是一所私立學校,坐落于一條狹窄的中世紀街道得勒泰爾梅路上,距離圣三一橋很近。起初,馬可尼一家頻繁搬家,最終在斯卡拉大街8號定居,這里離學校不遠,靠近圣塔瑪莉亞諾維拉火車站。索拉里比馬可尼大1歲,碰巧在馬可尼之前進入卡瓦列羅學院。他講述了那天碰見馬可尼和他的母親一起到學校的情景。索拉里寫道:“馬可尼身材細長,柔弱,但是看起來嚴肅苛刻,不好相處,不像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樣子?!?/p>

另一個在馬可尼家信中經常提及的是家庭經濟狀況。安妮每一項意料之外的花銷都要去找朱塞佩,從小寶貝需要一把絲綢陽傘到他的腳長得太快,鞋子小了。19世紀80年代的佛羅倫薩對來自英國和美洲的外國移民來說是一個很受歡迎的目的地,當然物價不低。(1892年,馬克·吐溫和家人住在佛羅倫薩郊區塞蒂尼亞諾一個莊園里,他體會到了居住在佛羅倫薩的快樂。)1885年年中,馬可尼一家從佛羅倫薩搬到里窩那,一部分是因為錢,很明顯朱塞佩考慮到維持兩個家庭的花銷不小。(盡管那年他肯定很高興自己的長子路易吉和一個富有的博洛尼亞家庭的女兒萊蒂齊亞·邁阿尼結婚了。)

1885年的某一天,安妮和孩子們搬到里窩那,這里距離佛羅倫薩只有60英里(約96.6千米),但是在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與佛羅倫薩是相距甚遠的兩個世界。里窩那是個相對年輕的城市,16世紀末建城,(至今仍)是第勒尼安海的一個主要港口。表面上看,這座城市與其周圍的城市,例如莊嚴壯麗的比薩、盧卡以及佛羅倫薩相比平凡又無趣。但這是個離奇的地方,是一些有趣的歷史軼事的起源地。正如我們所知,在中世紀末,這里成為包容的中心,對猶太人、新教徒和東正教希臘人及來自歐洲其他國家逃離宗教迫害的人來說是天堂。這里最有辨識度的地標是老港口一個17世紀的大理石雕像,名為“4個摩爾人”,描述的是斐迪南一世大公美第齊俯視著4個努力掙脫鎖鏈的黑人。里窩那也是現代藝術家阿梅代奧·莫迪利亞尼的出生地(1884年),意大利共產黨也誕生在此地(1921年)。

英語稱里窩那為“萊格霍恩”。里窩那在馬可尼所處的時代是英國中上階層人夏季的度假勝地。安妮的姐姐莉齊·普萊斯考特會帶著她的4個女兒到里窩那過冬,那時她的軍官丈夫駐扎在印度。里窩那也是意大利海軍學院的所在地。這所學院由當地議會成員,海軍上將貝內德托·布林于1881年成立,他后來很快成為海軍部長。里窩那是墨索里尼統治時期意大利通信部部長科斯坦佐·齊亞諾的出生地。這兩位重要的政治人物在馬可尼與意大利軍政的關聯中起到一定的作用。馬可尼在里窩那度過的兩段時光,即11歲到15歲(1885—1889年)和18歲到19歲(1892—1893年),從各方面講對他人格的形成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安妮和她的兒子們去了位于里窩那市中心的瓦勒度教堂(Chiesa Valdese di Livorno),這很可能是圖方便,因為安妮是英國國教教徒,而瓦勒度教堂在當地人看來是“英國教堂”。然而,這給馬可尼留下了一生難忘的記憶。馬可尼兄弟們的名字都出現在這個教堂的登記簿上。登記簿上記錄著1892年古列爾莫通過考試,證明他有足夠的知識和宗教信念,被接納成為教派一員。他被確認為瓦勒度派教徒,盡管很少去教堂做禮拜,但他與教派之間的聯系足以一直延續。他的兒子朱利奧生于1910年,由瓦勒度派牧師施洗禮。

在里窩那,馬可尼第一次結交到非婚無血緣關系的朋友,意義重大,也是他發展的標志。1885年至1889年,他進入國家學院(Istituto Nazionale)學習。學校位于凱羅利大街,面對著加富爾廣場。早期的學習逐漸激起他對物理和化學的濃厚興趣,特別是一切與電有關的事物。盡管校主任真心覺得他是個好學生,安靜、恪守學生本分,并且與同學相處融洽,但是馬可尼還是沒能完成學業。到夏季,一家人會回到格里夫尼莊園。馬可尼回憶說“因為我似乎對機械、物理和化學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或者說能力”,父親聘請了一位年輕的博洛尼亞大學工程學畢業生來教他“那些通常在冬季上學的學校里學不到的物理學原理”。他的表妹黛西·普萊斯考特曾寫道,馬可尼總是搞些發明然后告訴她?!镑煳鳎阋牢夷X子里有那么多點子”,但是,她補充說道,“他從不會談論自己想發明什么”。

1891年,在意識到自己的兒子對科學有濃厚興趣后,安妮安排馬可尼去上一位高中物理老師溫琴佐·羅薩的課。這位老師在里窩那尼科利尼高中有一個設備精良的實驗室。據羅薩后來回憶,有一天早上,馬可尼夫人帶著她那個想學物理課程的兒子來了?!澳阆雲⒓涌荚噯??你有不得不參加的競賽嗎?”羅薩問馬可尼。“不”,年輕人這樣回答:“我想學習科學?!绷_薩愣住了,他從沒見過發自內心主動想學習科學的人。他記憶中的古列爾莫是一個嚴肅、憂郁、不合群的人。馬可尼后來在講座、回憶錄和采訪中曾深情地提及并感謝羅薩對自己的影響。

古列爾莫也跟隨一位青年家庭教師喬托·比扎瑞尼學習數學。喬托是他哥哥阿方索的同學,也是由阿方索引薦的。他們每天在比扎瑞尼的午餐時間見面。據比扎瑞尼回憶,馬可尼對電氣應用展現出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情”,對科學專業化格外用心。

馬可尼很快全身心投入到非正式學習中,在羅薩的鼓勵下,他開始自己做各種實驗。他在馬可尼一家位于帕瑟吉奧大街的住宅屋頂架起了一個精巧的裝置,將它鉤掛在接收器里面,使它成為一個可用的電鈴。后來成為海軍候補軍官的索拉里曾經講過一個可能是編造的故事,但是確實生動有趣:“有一天我和同學從學院回來路過里窩那,我看到屋頂上垂下一些金屬線,‘他們在屋頂上干什么呢?’,我問當地的朋友,他笑著回答說,‘那間屋子里住的古列爾莫·馬可尼用空氣中的電流讓門鈴響了起來’?!北M管這個故事將馬可尼神化了,但是并沒有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馬可尼當時正在做的事情一定僅有極少數密友知道。當馬可尼18歲時,他告訴自己的好友和家人他想發明一種改變世界的、革命性的東西。

* * *

馬可尼在里窩那對電氣實驗養成了一種專注的,近乎執迷不悟的興趣(或者說得豪邁一點,“熱情”),這幾乎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那些青春期少年通常會做的事情他幾乎都沒參與過。唯一的例外是鋼琴,他媽媽教他彈鋼琴(而他一生中每到壓力大、感覺緊張的時候都會彈鋼琴放松)。另一個讓他產生極大熱情的是大海。意大利馬可尼檔案室里最早的往來通信檔案中有一個是安妮寫的英文便簽,寥寥數語:“親愛的寶貝,和阿方索4點鐘回家前不要去洗澡,也不要在海水里待太久,因為5點鐘你要上課。愛你的媽媽[5]。”古列爾莫經常和哥哥以及一些朋友駕駛小帆船從里窩那港口出海。他很喜歡大海,因為大海可以讓他全神貫注地思考他的研究,遠離城市的喧鬧和其他人莽撞的好奇心。

1892年,18歲的古列爾莫告訴黛西·普萊斯考特,他已經在思考如何在“我的電學”中繼續滿足自己的興趣。他訂閱了一份意大利語期刊《電流》——一本致力于普及電學領域科學知識的周刊,但是他對自己想做什么仍沒有清晰的想法。有記錄顯示他經常訂購一些專業設備,對雜志中描述的實驗進行復制或者提升。他那時打算參加一個旨在開發新型蓄電池的國際競賽。他還用電動發動機(當時也是一個很新的發明)做過實驗。他的父親為他提供資金上的幫助。

事實上,馬可尼大家族的成員們為他提供了直接的、堅定的支持和鼓勵——包括他的父親。他父親最初關心的是他的小兒子不接受正統教育會如何,或者謀一個更可靠的職業,例如海軍,而不是不顧一切地抵押他的未來,但到最后他也想明白了。黛西·普萊斯考特是這樣描寫馬可尼的父親的:“因為實在無法知曉他的兒子到底要做什么,他對兒子取得的發明進步是極力反對的;但是一旦他清楚地看到發明出來的實物,他就很高興,并且盡最大的可能去幫助他?!蓖瑫r,安妮“總是這男孩的得力助手”,從童年到成年,始終將心思放在他身上。馬可尼去世前曾寫道:“我所取得的成就比不上母親給予我的鼓勵和靈感?!币虼耍材莸闹С质腔A,她在英格蘭和愛爾蘭的生意人脈對她兒子的成功至關重要。文件記錄顯示,朱塞佩也以多種方式為古列爾莫的野心提供了大量的財政支持,為他在博洛尼亞的人脈圈中尋找幫助。馬可尼曾因外界對父親的錯誤揣測而憤怒,1903年他告訴《意大利新聞報》:“(父親)他不僅沒有反對我繼續努力,相反他鼓勵我,為我的實驗付出了那么多……他是不由自主地用各種途徑對我進行鼓勵。”他總是覺得那些說他父親對自己工作有所妨礙的人“不知為何這樣……作為一個小心謹慎的商人,他最初并沒有那么大的熱情,我母親也一樣,但是他沒做任何不利于我工作的事情。”1937年,在他去世前幾個月,他在給一位自稱傳記作家的信中這樣寫道。

在一封大概那個時候(1892年,譯注)寫給哥哥阿方索的信中,馬可尼說他自己正在查詢如何才能獲得物理學大學文憑,但是不確定自己在沒有進一步接受私人課程指導的情況下能否通過入學考試?!敖衲晗奶欤?892年)我需要請一個有能力的老師到格里夫尼教我,為這些考試做準備。找這么一個大學生可能不難?!彼谛胖幸蚕虬⒎剿鲌蟾媪俗约鹤钚鲁晒Φ膶嶒灐拔腋铱隙ㄎ易詈蠼M裝的機器具有工業化優勢”——這說明馬可尼很早就確信追求研究成果的商業價值的重要性。

信中還提及另一位對馬可尼最初這些年快速成長發展起到重要作用的人,博洛尼亞大學教授奧古斯托·里吉。他是一位國際知名的物理學家,當年碰巧到馬可尼所在的地區避暑,是由一些普通朋友引薦給馬可尼一家的。里吉住在薩比由諾,直線距離格里夫尼莊園1英里多點,但是要穿過里諾河,所以繞行走彎曲的山路需要幾小時才能到達。馬可尼可能騎著由格里夫尼莊園的園丁安東尼奧·馬爾基牽著的驢專程到里吉的別墅看他,大字不識的安東尼奧會在途中講故事打發時間。

馬可尼騎驢拜師的故事可以與亞伯拉罕·林肯秉燭學習的故事相媲美,馬可尼后來自稱這“只是虛構的”。但里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即便他對馬可尼的教育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圍繞馬可尼發展之路的一個小小的爭議之一。里吉更像是一位偶遇的良師益友,為馬可尼提供一些基本的職業發展建議,讓他在博洛尼亞大學更便利地使用實驗室,爭取圖書館借閱特權。是里吉建議馬可尼關注一下正規大學的學位課程,里吉也會聆聽馬可尼向自己描述正在做的實驗,并且確信這些實驗可以實現商業應用。此外,里吉允許馬可尼旁聽自己的幾堂課,觀察與他自己的研究相關的示范實驗。1892年至1895年,馬可尼和他在這段重要的事業形成期所做的工作在里吉面前一定是沒有秘密的。

1893年,馬可尼回到格里夫尼常住,大概在此期間他閱讀了德國物理學家海因里希·赫茲的電磁波生成與傳播的實驗報告。1888年,當赫茲公開發表實驗結果時,他的突破性發現令全世界興奮不已,但是那時還沒有人想到將此發現進行實際應用。里吉曾親自用所謂的赫茲波做過試驗,他可能是將此物理現象介紹給馬可尼的人,并且馬可尼在現場見證了里吉的試驗。然而,里吉主要是理論家,也從未宣稱自己是馬可尼的導師——雖然外界經常如此刻畫他。

意大利研究學者默里奇奧·畢加齊在研究了林賽檔案中的購物收據后猜測,馬可尼在1893年11月,即他們一家從里窩那返回博洛尼亞不久后就已經開始他的電磁波初次實驗。馬可尼筆記本上的符號表明他已經熟練掌握了莫爾斯電碼[6]。十有八九是因為他很快從《電流》雜志中讀到了赫茲以及那些與自己想法相關的文章(包括里吉和英國物理學家奧利弗·洛奇),因為大概就在那段時間,這本雜志開始刊登電磁波的研究報告。歷史學家芭芭拉·瓦羅蒂指出,1893年10月那一期雜志中有一篇未署名的文章說:“天空中的緩慢振動使我們想象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在沒有水下電纜,也沒有任何造價高昂的裝置的情況下可以實現無線電報通信?!瘪R可尼的曾孫弗朗西斯科·帕爾斯科本人也是一名杰出的物理學研究者,他提出這可能是馬可尼第一次“碰到獨特的無線電通信概念”——一個他一直否定的概念。其實,那段時間里沒有任何公開發表的文章和言論中以任何方式提議將赫茲的研究成果與可識別信號通信聯系在一起。正如里吉后來意識到的(見第3章),這是馬可尼的創意,并且他是第一個將想法付諸實踐的人。

看到赫茲實驗的相關報道后不久,馬可尼就一直在思考進一步利用這個經赫茲證明的原理的可能性,特別是電磁波可以用作通信媒介的可能性。馬可尼當時思考的是“無線電報”——莫爾斯電碼不經過電線發報可以擴展目前電報信號的實際應用范圍。電報的實際應用價值毋庸置疑,馬可尼最初的貢獻是聯想到用赫茲波可以消除對架線基礎設施建造的需求。這不僅極大地降低了電子通信的成本,還可以在無法架設電線、電線被切斷或者僅僅是沒有連接電線可能的地區(例如海上船只)之間實現電子通信。馬可尼不是第一個用赫茲電磁波做試驗的人,也不是第一個嘗試不通過電線發送電報信號的人,但是通過將兩者有機地結合,他成為第一個有效利用現在稱之為通信用無線電頻譜的人。

1894年或1895年夏季——馬可尼后來幾乎交替使用這兩個時間——他與比自己大很多的半個兄長路易吉(又稱吉基諾)一起出發前往意大利阿爾卑斯山中名叫安多爾諾的地方,與那里的其他家族成員會合。正如他給黛西·普萊斯考特的信中所寫,他計劃在那里停留1周后返回博洛尼亞,中途停留在米蘭時“買一些我做實驗需要用的電氣設備”。馬可尼始終認為正是這次旅行讓他瞬間洞悉了自己的內心,并開始了自己的畢生事業。1894年對我們這個故事至關重要,因為這一年洛奇公開操作了證據充分的實驗(見第3章)。然而,關于馬可尼頓悟的確切時間仍存在懸而未決的爭論。馬可尼自己后來以不同的方式對當時的情形進行了描述,其中一個充滿詩意:

1894年夏,從歐羅帕高山凝視比耶拉周圍的田園風光,一個想法突然闖進我的腦海,人類可以從太空中獲取能量、新的資源和新的通信方式。用毫無阻礙的太空之路傳播人類所思所想,從那以后便深深迷住了我。它們是永不枯竭的靈感源泉,會成為新的成就造福人類。

這段話出現在具有權威性的1974年《馬可尼家族史傳》的意大利文原版及英文譯文版中。然而,這段話原引的文件,即一封手寫的信中重復了1918年《??蘸骄€》期刊中出現的問題,馬可尼準確無誤地寫道“Nell’estate del 1895(1895年夏)……”這一時間也是1896年12月27日馬可尼首次接受媒體采訪時向羅馬日報《論壇報》提供的時間,那時他對這件事大概還記憶猶新。

這是馬可尼神話的核心元素之一——“這個想法闖入我的腦海……”——要驗證這個日期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得不利用它的表面價值,或者忽略它。這段時間里馬可尼到底讀到了什么無法確認。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馬可尼通過閱讀《電流》雜志上的實驗描述了解了赫茲。馬可尼自己也說過,他是在“意大利和法國的出版物中”讀到了赫茲的實驗報告。然而,他可能也看過洛奇的講座報告,還有1894年6月1日在倫敦皇家學院的赫茲波演示,兩家英語期刊《自然》和《電氣技師》都對此進行了報道。當然,馬可尼讀得懂英文。他也有可能,甚至極有可能在博洛尼亞大學圖書館曾看到過關于那些與自己的結論非常相近的學者,例如洛奇、俄羅斯物理學家亞歷山大·波波夫的出版物。

無論馬可尼什么時候開始有了對未來影響重大的“想法”,我們也無法確認這些有名望的學者中有誰與他有相同的想法,并且已經采取行動推進這個想法的實現。1937年馬可尼去世前不久,在給他的第一位美國傳記作家奧林·鄧拉普的備忘錄中最后一次相當詳盡地記錄了自己獲得靈感啟示之后所做的事:

1894年,我20歲。我和我的家人在阿爾卑斯山區度假……從阿爾卑斯返回后我將自己鎖在閣樓實驗室里,開始我的新理論研究。那幾個月我活得像個隱士……我在當地找了兩個隨時準備幫我的年輕人……他們不是無論何時都能理解我在做什么,但是他們被我的激情打動,在周圍其他年輕人的懷疑中堅決維護我……來年的春天,我完成了自己第一個偉大實驗……我在頂樓窗邊放了一臺發報機,在幾百碼(100碼等于91.44米)之外的小山丘上放了一臺接收器。我坐在發報機前,而我的助理米格納尼在山那邊守著接收器。我敲出字母S,如果接收器那邊有任何反應,米格納尼就會揮舞一塊白色手帕……電波能越過類似山丘這樣的障礙物嗎?只有一種方式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需要經過試驗驗證。我指導米格納尼將接收器放到山丘的另一側,在房子所及視線之外,看不到任何標志信號。我告訴他拿一把槍。我會敲擊3次,如果接收器發出3次嘀嗒聲就開槍。米格納尼帶著槍出發了,我請媽媽進屋觀看這個重大試驗。一切就這樣發生了。我給米格納尼一些時間到達指定位置,等了一陣子后,我屏住呼吸敲鍵3次。似乎等待了極其漫長的時間,終于從山丘的另一側傳來了一聲槍響……這就是無線電誕生的時刻。

注意,在這段文字里,馬可尼說他的阿爾卑斯突發奇想發生在1894年,而槍聲實驗則在1895年春。其他一些原始資料,包括博洛尼亞馬可尼基金會的研究員們說這次實驗可能是在1895年11月或12月底完成的。馬可尼在這份1937年備忘錄中也寫道:“我在阿爾卑斯山區期間有了一個想法,即使沒有電線,不是只有信號,真實的文字和人的聲音也能從一個地方傳到另一個地方?!边@是他唯一一次就此發出聲明——在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刻,他正努力確立他作為“無線電信息發送接收”發明者的地位,而不僅僅是“無線電”。格里夫尼實驗一個更可信的版本來自馬可尼的法庭證言,那是1913年一起發生在美國的專利訴訟,在宣誓后他作了如下陳述:

在我父親的莊園……1894年秋季或1895年初我有一個構想,發明能發出和接收赫茲波的高效電報傳送器和接收器,這將有可能在非常遠的距離間傳遞和接收消息,而不必在傳送器和接收器連接導線。1895年初夏,我以此為課題在之前提到的鄉間住宅里開始實驗……我弄清并測試了我的這項發明的可行性,還確信通過進一步調整細節會實現更遠距離的通信……我描述了這項發明的一些商業用途。

但這是在1895年夏季,而非1894年。

無論這個科學發現發生在1894年還是1895年,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幾乎所有馬可尼的傳記作家們都重復過的標準講述:馬可尼一家寫信給意大利郵政與電報部,要將這項發明提供給政府,在未收到任何回應后,他們決定帶著這項發明去英格蘭。但是,沒有文獻證據證明馬可尼一家在安妮和古列爾莫1896年2月出發去英格蘭之前確實聯系了意大利政府,盡管他們都認為確實這么做了。1903年,一位記者曾問過馬可尼是否意大利政府真的從一開始就拒絕支持他,馬可尼的回應原話為:“不對,我什么也沒問,他們也沒拒絕我?!毖芯勘砻?,馬可尼本人的這個公開聲明僅有這一次,1923年寫給墨索里尼的信中那次當然是出于政治目的。[7]這個故事成為法西斯夸大其詞的一部分,馬可尼和墨索里尼專制政府都曾以此作為指責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最初10年間意大利自由政府不稱職,缺乏愛國心的證據。

另一方面,似乎家庭內部經過多次討論,并咨詢了他們在英國的親友后決定由安妮和古列爾莫去英格蘭碰碰運氣,在那里與詹姆森在生意上有來往的人正好可以幫助他們。馬可尼1913年曾記述了這次英國之行的由來,這是他本人對此最清晰的解釋:“我母親在英格蘭的親屬建議我來英格蘭,因為在歐洲國家中,英國擁有超大艦隊、遼闊的海岸線以及巨型輪船帶來的商業利益,所以我的發明更容易在那里找到買主。”但是,他還補充說,自己通過馬可尼家族一位“特別的朋友”安尼巴萊·費列羅上將(此人后來成為意大利駐倫敦大使)向意大利政府告知過自己的發明。

馬可尼1913年的證詞表明,在決定去英國之前,馬可尼家族并未聯系過任何政府官員,而且聯系政府官員的目的只是為了通知政府,并不是要將這項發明有償提供給他們。無獨有偶,費列羅1895年2月被派往英國之前,單就職業來講他是一名測量技師,曾經在博洛尼亞地區的軍事部門擔任指揮官,在當地很有名。馬可尼家的另一個朋友,他們的醫師加爾迪尼代表他們秘密地給費列羅寫信。據說費列羅回信告訴年輕的馬可尼應該利用意大利政府賦予的“自由行動的權利”,在每個地方都申請專利,而且要在他的重要發明秘密被公布之前就這樣做。

這才是馬可尼真正做的,費列羅后來的建議進一步勸阻馬可尼不要對意大利政府抱有太多信任。這個故事的標準版本后來賺了很多錢,原因之一是它與統治者的意見相符(也是由馬可尼本人推進的),20世紀30年代在意大利廣泛流傳,它描述的是在法西斯主義掌權之前的意大利政府沒有足夠的活力去利用一些機遇,例如馬可尼向他們提供的這個。這一觀點與馬可尼本人與意大利政府打交道時的很多體會都一致——而我們會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非常擅于確定自己的身份和立場,只要他覺得對自身有利——在他自己對事件的解釋中,他總是謹慎留意不去觸怒任何潛在的支持力量或有用的、可以促進自己成長的一切。

戴格娜·馬可尼曾在文章中說,她的父親對發明之外的事情仍是“想法簡單的”,但是到英格蘭申請專利標志著他已走出童年。還有幾個月就到22歲生日時,馬可尼開始的這次行動就是想法簡單的,他要到世界上最國際化的城市,集結一整套法律、金融、企業經營和政治工具推進自己的目標。在倫敦,“每一個見到他的人無一例外地驚訝于他的年輕,但沒有人小瞧他”。

當馬可尼前往英格蘭時,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努力創造歷史。他對技術、歷史了解頗多,也明白在過去技術是如何被龐大勢力控制、培養以及利用的。在繼續講述他個人故事之前理清這段歷史很重要。而且,也因為馬可尼正要投入到一個競爭的環境中,試圖接近權勢,因此去看看那些在馬可尼所處的科學領域取得或者正在取得巨大進步的人也是很重要的。要了解馬可尼的影響和力量,必須著眼于其所處的歷史環境,而這個環境在他1896年前往英格蘭時已經完全清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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