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斷發照

這是魯迅現存最早的單身照。魯迅很看重這張照片,他本人,以及后來很多人,常將這張照片與一首詩相提并論——詩的最后一句“我以我血薦軒轅”成為魯迅精神的標志性描述之一。

1902年,魯迅從南京陸師學堂附設礦務鐵路學堂畢業,由清政府公派到日本留學。他先在日本弘文學院補習日語和基礎知識,為期兩年。在弘文學院,他被分在速成普通科的江南班。當時東京留學生中反清革命情緒高漲,正如魯迅所說:“凡留學生一到日本,急于尋求的大抵是新知識。除學習日文準備進專門的學校之外,就赴會館,跑書店,往集會,聽講演。”(1)

在弘文學院,魯迅結識了同校浙江班的同鄉許壽裳,由此訂交。浙江班的同學一到日本就剪了辮,而魯迅所在的江南班,卻因為監督姚某不允許,沒有一個剪辮的。同學們對此很不滿。有幾個同學趁姚某與其情婦私通時將其捉住并強行剪了辮子——剪辮那時是對犯重罪或私通者的懲罰。姚某名譽掃地,不得不回國。盡管幾個參與其事的學生受到處分,但剪辮的禁令終于松弛下來了。魯迅剪辮后,拍照留念。好友許壽裳獲贈一張。許壽裳說,魯迅贈給他這張照片后,還贈給他一首七言詩: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魯迅逝世后,許壽裳在回憶錄中把這首詩定名為《自題小像》。這首詩不一定專為這張照片而寫,但因為許壽裳如此命名,二者從此密不可分,照片就被稱為“斷發照”。根據照片拍攝時間,可以大致確定魯迅七言詩的寫作時間晚于浙江留日同鄉會合影。(2)周作人認為該詩作于1903年,因為他本人見到的魯迅1902年所攝照片還蓄著辮子:

現存最早的魯迅單身照,攝于1903年,人稱“斷發照”

至于作詩的年代,是一九〇三年二十三歲的時候,也以許氏所記為可信。這大概是題在癸卯(一九〇三)二月所照的“斷發”照相上面的,而不是前一年壬寅四月的弘文學院制服的照相,兩者的區別只在一是脫帽露頂,一則戴著學生制帽,因為頂上還留著“富士山”,不大雅觀。(3)

在反清革命風起云涌的時代,剪辮子是危險行為,革命成功后自然也就成了英雄行為,是“光榮歷史”里的精彩一章。難怪人們如此看重這張照片和這首詩——它們成了詮釋魯迅革命思想的一對絕配。魯迅一生中,多次把這張照片和詩贈給友人。第一本收錄魯迅照片的正式出版物,是臺靜農編纂的《關于魯迅及其著作》(4)。該書收錄了“斷發照”和1911年在東京拍攝的半身照(見本書此處)。魯迅還把照片和詩贈給日本朋友,如1932年12月9日,魯迅將自書詩贈上海筱崎醫院醫生岡本繁博士。博士帶回日本,珍藏于家中石屋之內。繼承人于1987年意外發現,精心裝裱,于1988年捐贈給北京魯迅博物館。

魯迅從小就耳濡目染關于辮子的慘痛歷史和現實:“當我還是孩子時,那時的老人指教我說:剃頭擔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掛頭的。滿人入關,下令拖辮,剃頭人沿路拉人剃發,誰敢抗拒,便砍下頭來掛在旗竿上,再去拉別的人。”(5)“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小丑挽一個結,插上一朵紙花打諢;開口跳將小辮子掛在鐵桿上,慢慢的吸煙獻本領;變把戲的不必動手,只消將頭一搖,劈拍一聲,辮子便自會跳起來盤在頭頂上,他于是耍起關王刀來了。而且還切于實用:打架的時候可以拔住,掙脫極難;捉人的時候可以拉著,省得繩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只要捏住辮梢頭,一個人就可以牽一大串。”(6)

魯迅看到過這些景象,雖然覺得滑稽可笑,但更多的是悲憤。他的作品中自然不乏此類場面,有名的是《阿Q正傳》中那場“龍虎斗”: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里沒有鋼鞭,于是只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只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只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墻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于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發里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7)

不過,這張照片上穿著學生制服、為紀念剪辮而未戴帽子的魯迅,并沒有顯出喜悅的神情。

魯迅自己倒從未明確說把辮子剪掉就是革命行為:“我的剪辮,卻并非因為我是越人,越在古昔,‘斷發文身’,今特效之,以見先民儀矩,也毫不含有革命性,歸根結蒂,只是為了方便:一不便于脫帽,二不便于體操,三盤在囟門上,令人很氣悶。在事實上,無辮之徒,回國以后,默然留長,化為不貳之臣者多得很,而黃克強在東京作師范學生時,就始終沒有斷發,也未嘗大叫革命。”(8)不剪辮也照樣可以具有革命思想。

剪辮不難,咔嚓一聲,一刀兩斷。但這個“英雄壯舉”,后來卻讓魯迅吃了很多苦頭。一回國,就遇到了麻煩。魯迅回憶說:

我的辮子留在日本,一半送給客店里的一位使女做了假發,一半給了理發匠,人是在宣統初年回到故鄉來了,一到上海,首先得裝假辮子。這時上海有一個專裝假辮子的專家,定價每條大洋四元,不折不扣,他的大名,大約那時的留學生都知道。做也真做得巧妙,只要別人不留心,是很可以不出岔子的,但如果人知道你原是留學生,留心研究起來,那就漏洞百出。夏天不能戴帽,也不大行;人堆里要防擠掉或擠歪,也不行。裝了一個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來或者被人拉下來,不是比原沒有辮子更不好看么?索性不裝了,賢人說過的:一個人做人要真實。

但這真實的代價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時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兩樣了。我從前是只以為訪友作客,才有待遇的,這時才明白路上也一樣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惡罵。小則說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為那時捉住奸夫,總是首先剪去他辮子的,我至今還不明白為什么;大則指為“里通外國”,就是現在之所謂“漢奸”。我想,如果一個沒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還未必至于這么受苦,假使沒有了影子,那么,他恐怕也要這樣的受社會的責罰了。(9)

魯迅的一位本家,甚至預備把他剪了辮子的事去告官,但后來因為害怕革命黨造反成功后對自己報復,這才中止了。

魯迅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擔任生理學和化學教員及在紹興府中學堂任教期間,沒有辮子的麻煩也頗不少:

我回中國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員,還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鄉紹興中學去做學監,卻連洋服也不行了,因為有許多人是認識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裝束,總不失為“里通外國”的人,于是我所受的無辮之災,以在故鄉為第一。尤其應該小心的是滿洲人的紹興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學校來,總喜歡注視我的短頭發,和我多說話。

學生們里面,忽然起了剪辮風潮了,很有許多人要剪辮。我連忙禁止。他們就舉出代表來詰問道:究竟有辮子好呢,還是沒有辮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復是:沒有辮子好,然而我勸你們不要剪。學生是向來沒有一個說我“里通外國”的,但從這時起,卻給了我一個“言行不一致”的結語,看不起了。(10)

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頭發的故事》也記述了自己在這方面的坎坷遭遇。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成功,浙江隨之光復,魯迅以興奮的心情歡迎革命——“無辮之災”終于過去了。然而,革命以后,還是有很多人留戀辮子。1917年,張勛擁清帝復辟時,魯迅親見張勛的“辮子兵”在北京城外布防,對于沒辮子的人態度蠻橫。魯迅的小說《風波》就寫了這場復辟在農村引起的一些騷動。因為留著辮子,鄉紳趙七爺抖起威風;因為沒有辮子,開航船的七斤煩惱而且恐慌。

直到今天,人們還能從充斥熒屏的清宮戲中欣賞蓄著辮子的王公大臣三跪九叩的場面,皇權的無所不能和宮廷生活的極度奢華,令人陶醉和膜拜。

辮子在中國人頭上只種了一個朝代,而在他們心里則種了更長時間。


(1)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

(2)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剪辮》。

(3) 周作人《〈唐宋詩醇〉與魯迅舊詩》,《魯迅研究資料》第3輯。

(4) 臺靜農《關于魯迅及其著作》,北京:未名社1926年版。

(5)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

(6) 魯迅《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魯迅全集》第6卷。

(7) 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

(8)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

(9) 魯迅《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魯迅全集》第6卷。

(10) 魯迅《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魯迅全集》第6卷。

主站蜘蛛池模板: 苗栗县| 泸州市| 达州市| 隆德县| 宣城市| 靖远县| 潜山县| 璧山县| 宜川县| 大安市| 桐城市| 云霄县| 穆棱市| 如东县| 伊金霍洛旗| 兴隆县| 郸城县| 沿河| 罗江县| 江陵县| 灵寿县| 建湖县| 哈尔滨市| 石渠县| 东安县| 新竹县| 沂水县| 黄浦区| 崇明县| 洞头县| 孝感市| 凌云县| 香港 | 天全县| 兴安县| 临颍县| 邵阳市| 米脂县| 黎川县| 宽甸| 南岸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