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鄉會
甲午戰爭的失敗,使國人深感屈辱。痛定思痛,思欲作為,向東鄰日本學習的風氣因而更盛,留日學生數量大增。1902年秋,浙江籍官費、自費留學生及在日本游歷或僑居的浙籍人士101人在東京組織浙江同鄉會。會上決定出版月刊雜志《浙江潮》。魯迅拍攝同鄉會這張合影時還留有辮子,蓋在學生制服帽子之下。魯迅后來回憶東京清國留學生情態的文字讓人忍俊不禁:
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1)
魯迅平時常拿辮子盤頭取笑。他的同學沈瓞民有一位朋友,叫王立才,平時喜歡和沈瓞民一起到魯迅的住處閑談,聽到魯迅諷刺“富士山”,自嘲說,幸虧自己已經把“富士山”夷平,不然也要被嘲笑了。但他反以“富士山”來稱呼魯迅,因為魯迅頭上仍然有辮子。周圍熟識的人就跟著這么叫起來。于是,魯迅有了諢名“富士山”。
浙江同鄉會中,有魯迅熟識的許壽裳、厲綏之、張邦華等。有的是魯迅在南京的同學,有的是紹興小同鄉。張邦華就是南京陸師學堂的同學;厲綏之是浙江錢塘人,此時與魯迅同在日本弘文學院學習,畢業后同時改學醫學。《浙江潮》第一期上刊登了《浙江留日學生題名錄》,從中可以看到很多后來成為革命者或各界名流的名字。清朝統治中國以后,浙江一向是反清思想的重鎮。魯迅敬佩的革命家章太炎從青少年時代起就培養了反清革命志向。另一位革命志士紹興人陶成章(1878—1912),與章太炎一起創建和領導光復會,對辛亥革命的成功做出了巨大貢獻。
同鄉會刊物《浙江潮》的編輯者中有兩位姓蔣的——蔣方震、蔣智由——比較活躍。蔣方震(1882—1938),字百里,筆名飛生,浙江海寧人,16歲進秀才,曾做塾師,后入杭州求是書院深造。甲午年因中國戰敗深受刺激,決定棄文習武。1901年東渡日本,進成城學校,再入陸軍士官學校第三期。在士官學校,蔣百里和同班蔡鍔、張孝準成績出眾,有“中國三杰”之稱。畢業典禮上,蔣百里以第一名的成績榮獲日本天皇頒贈的“神圣之劍”,使日本同學為之側目。中國留學生包攬前三名,令學校當局十分尷尬,竟做出了此后“把中國學生和日本學生分隔開來”的決定。1906年蔣百里畢業回國,任沈陽督練公所參議,后赴德國學習。1910年任禁衛軍管帶。辛亥革命后任浙江都督府總參議。1912年任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校長。1916年反對袁世凱稱帝,至廣州任兩廣都司令部出師計劃股主任。1917年在北京任總統府顧問。1920年考察歐洲后回國,從事新文化運動,并任浙江省議員。1923年與胡適等組建新月社。1925年擔任吳佩孚軍總參謀長。1930年因參與唐生智反對蔣介石的活動被捕入獄,1931年獲釋。1935年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高等顧問,同年冬赴歐洲考察,1936年12月回國。抗日戰爭爆發后,奉政府之命赴德國尋求援助。1938年轉往法國考察,同年回國,任陸軍大學代理校長。同年11月4日病逝于廣西宜山。蔣百里曾先后被趙爾巽、段祺瑞、袁世凱、黎元洪、吳佩孚、孫傳芳、唐生智、蔣介石等軍政首腦聘為參謀長或顧問。他精心研究軍事理論及世界軍事狀況,勤于著述,有“軍事思想家和軍史學家”“軍事戰略家”“兵學泰斗”之譽。他對文學也頗有涉獵,20年代初期在北京參與“文學研究會”的創立。魯迅雖然沒有參加“文學研究會”,但和蔣百里同為《小說月報》的撰稿人。有一次他寫信給二弟周作人,評價新一期的雜志說:“《小說月報》也無甚好東西。百里的譯文,短如羊尾,何其徒占一名也。”(2)說明蔣百里那時也從事翻譯工作。
蔣智由(1866—1929),字觀云、星儕、心齋,原名國亮,號因明子,浙江諸暨人。早年求學于杭州紫陽書院,能詩善文,工書法。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以廩貢生應京兆鄉試中舉,授山東曲阜知縣(未赴任)。他同情、支持康有為、梁啟超變法。戊戌變法失敗,他賦《盧騷》詩云:“世人皆欲殺,法國一盧騷。民約倡新義,君威掃舊驕。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傳誦一時。梁啟超曾把他與黃遵憲、夏穗卿并稱為近世“詩界三杰”。光緒二十八年(1902),蔣智由與蔡元培、葉瀚等在上海成立號稱“第一革命團體”的中國教育會,后參加光復會,任愛國女校經理。不久自費留學日本,任《新民叢報》主編,發表《中國興亡問題論》等評論,頗為時人所重。他擔任《浙江潮》編輯后不久,就與梁啟超共組政聞社,任《政論》主編,鼓吹君主立憲。徐錫麟、秋瑾領導反清起義失敗后被殺,東京中國留學生特別是浙籍學生群情激憤。周作人回憶說:
當時紹興籍留學生開了一個會議,本來沒有什么善后辦法,大抵只是憤慨罷了,不料蔣觀云已與梁任公組“政聞社”,主張君主立憲了,會中便主張發電報給清廷,要求不再濫殺黨人。主張排滿的青年們大為反對。蔣智由辯解說,豬被殺也要叫幾聲,又以狗為例。魯迅答說,豬才只好叫叫,人不能只是這樣便罷。當初蔣觀云有贈陶煥卿詩,中云“敢云吾發短,要使此心存”,魯迅常傳誦之,至此乃仿作打油詩云:“敢云豬叫響,要使狗心存。”(3)
有一次,魯迅和許壽裳去拜訪蔣智由,蔣智由談論起服裝問題,抱怨自己身上的西式服飾不好,而大贊清朝官員的紅纓帽有威儀。魯迅出來對許壽裳說“觀云的思想變了”。此后就很少與蔣智由往來。魯迅還給蔣智由取了一個綽號“無威儀”。(4)
《浙江潮》1903年2月17日正式發行。彩色封面上澎湃的潮水象征“革命潮洶涌”。雜志開辟社說、學術、大勢、談叢、雜錄、記事、小說、文苑等門類。發刊詞說:
我浙江有物焉,其勢力大,其氣魄大,其聲譽大,且帶有一段極悲憤極奇異之歷史,令人歌,令人泣,令人紀念。至今日,則上而士夫,下而走卒,莫不知之,莫不見之,莫不紀念之。其物奈何?其歷史奈何?曰:昔子胥立言,人不用而猶冀人之聞其聲而一悟也。乃以其愛國之淚,組織而為浙江潮。
…………
抑吾聞之地理與人物,有直接關系在焉。近于山者其人質而強,近于水者其人文以弱。地理之移人蓋如是其甚也。可愛哉,浙江潮!可愛哉,浙江潮!挾其萬馬奔騰排山倒海之氣力,以日日激刺于吾國民之腦,以發其雄心,以養其氣魄。二十世紀之大風潮中,或亦有起陸龍蛇挾其氣魄以奔入于世界者乎?西望蔥龍,碧天萬里,故鄉風景,歷歷心頭。我愿我青年之勢力,如浙江潮。我青年之氣魄,如浙江潮。我青年之聲譽,如浙江潮。吾愿吾雜志亦如之,因以名,以為鑒,且以為人鑒,且以自警,且以祝。(5)
《浙江潮》共出十二期,自第五期開始由魯迅在弘文學院的同學許壽裳接編。許壽裳回憶說:“我剛接編《浙江潮》,便向他拉稿。他一口答應,隔了一天便繳來一篇《斯巴達之魂》。他的這種不謙讓、不躲懶的態度,與眾不同,諾言之迅和撰文之迅,真使我佩服!”(6)
《斯巴達之魂》,載《浙江潮》第五期和第九期,根據古希臘歷史故事改編,歌頌了公元前480年古希臘斯巴達勇士抗擊侵略軍的愛國尚武精神。在雜志的第八期上,魯迅發表了《說鈤》,是中國較早評介居里夫人及鐳的發現的論著之一(鈤即鐳)。文章還介紹了19世紀末X射線發現者倫琴(W. K. R?ntgen,1845—1923)及其后一些物理學家、化學家的貢獻。
魯迅在《浙江潮》第五期上還發表了從日譯本轉譯的法國雨果的短篇小說《哀塵》,并作《〈哀塵〉譯者附記》,署名“庚辰”。這是魯迅發表的第一篇外國文學作品譯文。原作是雨果《隨見錄》中的《芳梯的來歷》,自敘其1841年目睹一個女子被迫害的情景:女子被富家惡少欺侮,稍一反抗,即被判罰。魯迅在譯后記中對小說主人公的遭遇寄予同情:“嗟社會之陷阱兮!莽莽塵球,亞歐同慨;滔滔逝水,來日方長!”此外,魯迅翻譯的法國科幻小說《地底旅行》的第一、二回也發表于《浙江潮》第十期。
魯迅積極參加同鄉會活動。1903年1月底,他與陶成章、許壽裳等二十多名紹興籍留日學生在東京牛込區清風亭召開紹興同鄉懇親會,并聯名發出《紹興同鄉公函》,勸導紹興鄉人出國留學,吸取外國先進的文化科學技術,以挽救危亡的祖國。信中說:“遭世多變,劌心怵目于危亡之將及,而我槃槃五岳,灝灝江河,東南帶海,西北控山之大陸一片土,將淪陷于異族。即我稽山鏡水金寶玉堂,亦將銷沉霸氣,暗郁無色,嗚呼,豈不痛哉!”他們呼喚鄉人“求智識于宇內,搜學問于世界”,想方設法來日本留學,以新知識、新觀念“驚醒我國人之鼾夢,喚起我國人之精神”。(7)
1907年11月3日,魯迅還參加了浙江留日學生在東京召開的蘇浙鐵路拒款大會。
(1) 魯迅《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2卷。
(2) 魯迅1921年7月31日致周作人信,《魯迅全集》第11卷。
(3) 周遐壽《魯迅的故家·魯迅在東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4)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雜談名人》,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
(5) 《浙江潮》發刊詞,《浙江潮》第一期。
(6)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浙江潮〉撰文》。
(7) 《紹興同鄉公函》,原件藏紹興魯迅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