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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季

我的四季,不說春夏秋冬的壯美,不說冬去春來四季輪回的惆悵。我的四季是我在時光走廊里的一次游歷,是我對季姓根脈的一次回眸、尋訪和認知。季家姓氏,祖輩父輩吾輩子輩,是以一個怎樣的傳統在延續?又是什么力量和家族基因,讓我們恪守著忠誠、老實、厚道和本分?

季家園

父親告訴我,季家是個大家庭。他自小就聽說,季家世世代代在那片土地上過著農耕生活,加上祖傳的園藝本領,有時幫人家嫁接花木、做些木作,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祖上談不上富裕,但老輩人靠魚米之鄉的自然條件,一直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他很自豪地回憶說,每年農忙過后,勞動一天收工回家,一放下碗筷,祖爺爺、爺爺以及父親叔伯這一輩的,老的少的圍坐在一起,有的拉二胡,有的吹笛子,有的吹口琴,太爺爺還會說書、唱曲兒,一家人好不熱鬧。

父親說,他的太爺爺、爺爺輩,都是大家庭生活,都以家庭和睦聞名鄉里。他上小學的時候,一家大小17口,其樂融融。兄弟姐妹、叔伯姑嫂、婆媳妯娌之間都相處融洽,互相包容謙讓,從來不計較,后來家里添丁進口也不分家。父親的爺爺兄弟仨,三房又分出好幾房子孫,每一房交一樣的生活費。每年稻子收后,留下口糧,再搞副業,增加家庭收入;用副業收入再換來副食,都是按人頭分給一家老小。各房的子女多少不一樣,但誰也不計較。

天有不測風云,1958年時,一天夜里,家里做磚的草木灰堆復燃,一場大火把家全燒光了。這場大火后,太爺爺輩從此帶著兒女們外出找生計,求生路。我的太爺爺是長房,帶著我爺爺和我父親兄妹5人留守祖居之地,開始齊心協力重建家園。這里被人們叫作季家西園。另外兩個叔祖爺爺在距離祖居50多里的地方安了新家,建了季家東園。兩大家園來往走動時,都是這么說的:今天我要到東園上去,或者今天我要到西園上去。西園又是季家老園,所以東園的人也會這么說:今天我要到老園上去。我小的時候曾經去過季家東園,見過兩個祖爺爺,一個胖一些,一個精瘦精瘦的,都有彎彎的白眉毛、長長的白胡子,慈祥的笑容宛如春風拂面。

那時的生計,靠的是大家齊心協力。我爺爺給人家做豆腐、挑擔子送豆腐;祖爺爺給人家做木水車的擋板;兩個姑姑和叔叔種地,學著栽種果樹侍弄菜園。

我記憶中的季家園,四周都是小河,一條小土路與外面的田地相連。屋前果樹,屋后竹園,一年三季樹上果子不斷,地里一直有菜、筍、瓜,水里有吃不完的茭白、菱角。在菱角成熟的時節,到了晚上,父親會將一盆煮熟的菱角倒在桌子上,他不停地切,我們幾個孩子站在旁邊抓著吃。我娘在邊上或織毛衣或納鞋底。

我在季家園長到15歲。我們姐妹成天拉著祖爺爺說故事;我跟著爺爺走村串戶送豆腐;跟著父親用兩片彎瓦加上木板或磚塊做魚籠、魚窩,挖蚯蚓做魚餌釣魚;春天上樹摘果子,夏天河邊捉青蛙,秋天墻上逮壁虎,冬天魚塘抓魚蝦;跟著我娘學撒種、插秧、除草、打農藥、割麥、翻地,那些春種秋收的農活隨著年歲增長越學越多越干越靈;房前屋后種菜栽樹我也是行家里手,還學會了繃頭繩、織毛衣時腳踩孩兒木搖床哄小孩睡覺。在老園,我父母先后送走了我奶奶、爺爺,最后送走了會說書的太爺爺;在老園,我爹娘生養了我們姐妹四人,操持著把小姑和兩個叔叔婚配成家。季家園是清水環繞的園,是果子常在、鮮花常開、竹林常青的園,是田野里、河岸邊、大樹下、草叢里,到處充滿泥土清香的園。

季家園再也回不去了。那時農村方整化,所有的農家都要“上河線”。1977年,我父母帶著我們姐妹告別了季家老園,祖墳位置恰好不需遷移,我們家的老祖宗留在了那里,守望著永遠的季家老園。

季建男

我父親是季家的長房長孫,結果第一胎生了我這個女孩。老人們很失望,給我起的小名叫大囡。囡囡,在吳語區、粵語區的古語方言里,是小寶貝、小女孩的意思。但老人們給我取這個乳名,是因為“囡”在當地方言中的發音是“男兒”。給我取名建男,諧音“見男”,他們盼望能喊出一個男孩來。也許他們相信天人感應,相信只要“見男”“見男”“男兒”“男兒”地喚著,這聲音里就會帶著某種神秘的力量,為我引來一個弟弟,如同取名“招弟”“來弟”那樣。

弟弟不是靠喊就能喊來的。兩年后我媽生了大妹,小名叫小囡兒——小男兒;再過兩年,我媽生了二妹,名叫“三囡兒”;又過兩年,三妹出生。八年添了四千金,家庭陷入赤貧,父母無論如何不再聽老人的了。母親做了結扎,老人們一直盼望的添個男丁的愿望沒有實現。

關于二妹,我要多說幾句。二妹出生在1966年,那年我奶奶癌癥晚期,才四十多歲就去世了,爺爺腎病也到了晚期。家里本就要養兩個小女孩,這又來一個女孩,將來的指望也沒了。父母實在養不起也養不好這個孩子,在二妹生下幾天后,爺爺就讓我父親把她放在一個大竹籃里,一大清早送到來往行人最多的大路邊。可是,在第二天傍晚,就有人提著這個籃子給我家送了回來。離得太近了,稍一打聽就知道是我們家剛生的小孩子。那時我小,依稀記得我父我娘哭得跟淚人似的。我娘還在月子里,一聲一聲地說:“孩子,娘對不起你,不是我們狠心——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娘不該把你送人,娘再苦再窮也要把你養大啊。”我父親給二妹取名“回蘭”,意思是送出去的籃子又送回來了。也許父母心里對二妹總有愧疚,對她疼愛有加,但這孩子命薄如紙,縱使全家百般呵護,她還是夭折了。她三歲時,因為鄉村赤腳醫生誤診,支氣管炎一直當作天花治。等病情嚴重了才決定去醫院。醫院路途遙遠,父親領著我,他搖了一夜的船,我抱著火球一樣的妹妹,不停地喊著她的小名,凌晨才到幾十里以外的岔河鎮醫院。醫生責問:“怎么才送來啊,太晚了!”我記得睡著前還聽妹妹一聲接一聲地喊著:“父啊,我難過,我難過——父啊,我疼,我疼。”等我醒來,已是中午,病房里沒有醫生和父親,我伸手摸了摸睡在我腳那頭的回蘭,她已經涼了。我哭喊著找人,一個年輕的護士跑來告訴我,父親回家報信去了,讓我去外婆家。不記得七歲的自己是怎么穿過亂哄哄的小集鎮走六里多路找到外婆家的。后來聽說,我一到外婆家便高燒不止,昏睡了三天,還聽說母親哭暈好幾次。那時,母親剛生三妹不久,也是剛剛做的手術。

我父母生了四姐妹,活下來我們仨。我小的時候,季節性的搶收搶種的活兒缺少人手,父母苦了、累了,我帶頭調皮搗蛋不聽話的時候,他們倆唉聲嘆氣,免不了說幾句養女孩子真沒用的話。那個年代,在農村,沒有生男孩,不僅缺少勞動力,還受人白眼,凈被勞力強的人家欺負。向人借錢有時還借不到,因為人家不知我們何時才能還。父親是個讀書人,上過縣工業學校,讀的機械專業,只精于農機農電,但生性愚拙木訥,不善農事;母親聰慧能干,但家庭擔子太重,身體一直沒能得到調養,加上三姑娘離世,她總是體弱多病、脾氣暴躁。自小我們就常被這樣提醒著:身為女孩,是我們自己的過錯,我們讓父母受苦了。就這樣,我們姐妹三人在很小的時候,便和比我們大得多的人一樣干農活,想多掙工分,以便年終能分到糧、分到草(每年我家都是倒找生產隊糧草錢,如果工分多掙點,年底就可以倒找得少點)。所以,我們姐妹從貧寒之家走出來,小時候吃過苦受過罪,打小就很懂事、很聽話、很努力地做事,一心想為父母分憂;我們學會了隱忍、包容、克制和退讓。曾在網上熱傳的《賣米》一文,看哭了無數人,更看哭了我。24歲離世的北大才女飛花,她擔著大米踉蹌走過十幾里的趕集路賣米換錢求生計的故事,讓人感“賣米”之痛,嘆飛花之殤。其實,沒有勞動力,大人有病,還有一群孩子要養大的鄉村家庭,這樣的赤貧無助并不罕見,窮人家的孩子早早挑起生活的擔子是常見的。那時,我常常在星夜里對著遙遠的天空自問:女孩子就不是人嗎?生女孩子的人家就有錯,就要無端受氣嗎?女孩子就該一直受人欺負嗎?

我不服!我要給自己改名。四年級那年,我轉到解放小學。新到了一個學校沒幾天,不知怎么的,一群同學課后圍著我,對著我直喊“白建男”“白建男”,我明明叫季建男!后來聽說當地有個胖胖的男人叫白建男。我十分氣惱,恨家里怎么給我起這么個男孩名,又剛剛走了二妹,我惱恨叫什么“建男”(見男),男孩一個沒見到,我二妹卻沒了,我媽卻病倒了!我再也不想叫季建男了。我跟我父和娘嚷著,我要改名,我要改名!那時他們為生計累彎了腰,顧不上我叫啥了。我很快去求學校老師。老師問我想改叫什么名,我想了一下,告訴她,就叫季云吧,天上一朵一朵的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好記好寫。就這樣,我把我家老人寄予無限希望的與傳宗接代有關的名字改了!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我是一片云,自在又瀟灑,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過去很多年里,遇上寂寞惆悵時,我會哼唱這支歌。師弟幫我申請微信公眾號,需要定個名,我幾乎不用想,靈感突現似的,脫口而出:“雲之云兮!”師弟說真好!但他怎知師姐的故事,又怎知“季建男”如何變成“季云”,如何這一刻有了“雲之云兮”!

季與點

我父親沒有生男孩,我生的是男孩!這是我含辛茹苦的爹娘天字第一號的大喜事,好像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老祖宗的愿望在我這一輩只是開花,在我孩子這輩算是結了果。我是長女,家族傳承的責任天然地要落在我的頭上,所以,孩子要姓季,沒有商量的余地。先生很開明。他看我為難,就開導我說:“無論跟你姓還是隨我姓,他都是我們的孩子。姓名只是一個符號,不必太糾結。既然老人家堅持,就按他們的意思辦吧。”

先生給兒子取名“季與點”。“與點”,取自《論語·先進》篇。孔子讓眾位弟子各言其志,一個叫子路的弟子,志在治“千乘之國”;叫冉有的弟子,志在治“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之邦;叫公西華的弟子,志在為小相,參與“宗廟之事,如會同”;一個叫“點”的,也就是曾晳,他沒有直接說自己的志向,而是“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聽后,擊節而嘆:“吾與點也!”說的是:“我贊成曾點的想法啊!”“與點”二字入名,先生自有他的講究。他說,孔子的意思是深遠的。那幾位弟子都志在為政,而曾點的鼓瑟所達致的不僅是“大樂與天地同和”的藝術境界,沉浸于物我兩忘、天人合一、圓融自在、渾然天成的精神至境,更有志于把國家治理成一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的理想之國。其境界之高遠,不是其他幾位弟子可比的,所以孔子才贊同他。這一點,后代的哲學家都有評價。程顥曾說:“孔子與(曾)點,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朱熹稱贊曾點的境界為“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曾點之志,如鳳凰翔于千仞之上”。

孩子隨我姓季,那是我父輩終其一生的心愿,是他們與生活和命運的一種抗爭。年輕時,我曾很煩他們老腦筋,讓孩子隨我的姓,是父母的老觀念給我抹了黑,讓我沒面子,也讓做女婿的沒面子。現在的我終于理解了。在那個特殊的時代,沒有生出男孩的農村父母,那種無助,甚至低人一等的痛楚,別人是難以體會的。看上去我父母在爭一個姓,實質上,他們不是在與兒女親家爭,他們是在與世俗偏見抗爭,與過去的苦難抗爭,他們就想爭口氣,哪怕只是一個名姓。

西安書院門張一辰先生為我治印、題簽

“季與點”是個好名字。“季”字象征幼禾,生機勃勃。我曾一眼相中一方小石,請張一辰先生為我刻字。我提議隨形就好,就刻“季”字。這方“季”字印是我的最愛,我總是隨身攜帶,常常撫摩。第一筆撇的尾部綴著的那粒圓點,好比一粒種子,象征生生不息;又好比成熟的枝頭,掛滿累累果實;“木”字左右兩筆,看上去就像雙臂護佑著后代子孫,又如家園般厚植著綿長的季家祖風。這是一幅最具悠久傳統的“宜子孫”的畫面,不僅詮釋了“季”的生命意義,還讓我總有進入溫暖懷抱的感覺。我相信,孩子會喜歡這枚朱文小印,因為它使“季”字更為生動傳神。“與點”之名表達的是仁德通達,名字里滿含著父輩的希望,他自己喜歡,而且也不容易重名。

季札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尋根問祖。對“季”姓產生興趣,是因為寶雞的周公研究大家楊慧敏先生的一句話。

在我第四次拜訪周公廟時,看到有人在問姓氏始祖,我隨口問楊先生季姓的先祖是哪個。他說:“你是江蘇南通的,應該是季札的后人。”我半信半疑,還問了一句:“真的嗎?”他肯定地說:“一定是的。”我又問:“季札的后人不是吳姓嗎?”他說:“吳姓、季姓,都是吳太伯一支的,都是姬姓分出來的。肯定是季札后人,不會有錯。”一聽說是季札的后代,我一下子來了興致,去常州訪古延陵亭,去江陰申港拜季子墓,去丹陽九里訪季子廟;我開始查閱各種史料,遍尋有關季札的研究資料和歷史文獻,繼周公后,對季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找到了一本徐敏先生寫的《季札——孔子推崇的圣人》,這是一本史料比較豐富的專著。我如饑似渴地讀了好幾遍,感覺這個世界在我眼前又打開了一扇亮窗。季札掛劍,季札觀樂,季札三讓國,這是傳頌了千百年的至德感人的故事,而隨著上海博物館楚簡《孔子詩論》的問世,季札與孔子千絲萬縷的聯系也牽動了人們的心。“南季北孔”,原來絕非虛名。

孔子曾經說過:“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司馬遷贊美季札是一位“見微而知清濁”的仁德之人。季札的謙恭禮讓、非凡氣宇和遠見卓識,一直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閃耀不絕。季札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有季札調停,可以平息一場戰亂;有季札出使,可使中原各國通好。季札又是一位才華出眾的文藝評論家,他在魯國欣賞了周代的經典音樂、詩歌、舞蹈,當場結合當時的政治背景,一一做精辟的分析和評價。他能從樂聲中預言各國的興衰和未來。季札重信義。一次途經徐國時,徐國的國君非常喜歡他佩帶的寶劍,卻沒有啟齒相求,季札因自己還要遍訪列國,當時未便相贈。待出使歸來,再經徐國時,徐君已死。季札慨然解下佩劍,掛在徐君墓旁的松樹上。侍從不解,季札說:“我內心早已答應把寶劍送給徐君,難道能因徐君死了就違背我的心愿嗎?”季札掛劍傳為千古美談。

資料上說,季札是春秋時吳國公族,為吳王壽夢四子,諸樊(后襲王位)之弟,受封于延陵(今江蘇常州)、州來(今安徽鳳臺),史稱延陵季子或州來季子。因他的遠見卓識、賢明仁德,后世子孫以其排行次第為姓,以別他族,稱季姓。他們尊季札為季姓的得姓始祖。

我非常自豪,季姓一族原來是季札的后人!高興之余,我又想,不管是不是季札的后人,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生民。如果我的先人是一個以德名世的人,那么,我們更應該以先人為榜樣,要做季子那樣高尚、純潔、淡泊名利、以德為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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