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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鄭芝龍建立的中國第一個跨國商團

歷史雖是由大環境所形塑,構成一個大格局有其必然性,非個人可以逆轉;但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總是會有一個人物,掌握時勢,乘勢而起,改變歷史。臺灣命運的轉變,也由于有這樣一個關鍵人物: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

就在荷蘭進占大員的次年,顏思齊、李旦相繼過世,鄭芝龍先接收顏思齊領導的臺灣基地,又逐漸接收了李旦集團的海上地盤。

鄭芝龍家族是一個在亂世中從中原遷徙到七閩的世家。傳到鄭芝龍父親這一代,已經在南安居住數代,家道漸入小康。家族中人與其他閩南人一樣,總是在海上尋出路、討生活。家族的叔伯輩早已前往南洋發展,甚至有好幾個人葬身在前往南洋、越南的海上。鄭芝龍在年輕時就追隨父輩的腳步,前往澳門投靠舅舅學做貿易。此時的他,借著貿易之便,習得葡萄牙語和荷蘭語。

十八歲時,鄭芝龍跟著商船轉赴日本,與李旦結識后,借著翻譯能力,成為他的得力助手。李旦死后,他的事業版圖分裂為幾塊,東南亞的事業由兒子李國助繼承,繼續與福建方面進行貿易。而鄭芝龍則轉回福建老家,一方面廣招農民到臺灣開墾,另一方面在老家安海(與南安一水之隔)建立海上貿易基地。以此為經營中心,購買大陸各地的絲綢、瓷器、白糖等,經由臺灣,轉往日本販賣,建立起一個中國大陸、中國臺灣與日本的三角貿易。即使此時明朝實行海禁,民間交易都是非法的,但它的規模仍在不斷擴大。

鄭芝龍的崛起,給原本就從事三角貿易的荷蘭帶來威脅,也給福建官方帶來麻煩,于是荷蘭就想勾結福建官方,合力消滅鄭芝龍。一六二七年十月,荷蘭司令德威特率領停在漳州灣的五艘快船和四艘載了荷蘭人的中國帆船南下襲擊鄭芝龍。鄭芝龍的船隊受到襲擊后,派出火船反擊。這火船不大,船頭備有火藥,一旦碰上對方的船,即引火爆燃,燒毀對方船只。當時船都是木造的,再加上荷蘭船上多有火藥炮彈,容易引爆。鄭芝龍再派出停泊于港灣的上百艘船一起出動,向荷蘭船進攻。駐守臺灣的荷蘭長官沒料到鄭芝龍人馬有此戰力,大驚逃向外洋。

鄭芝龍打了勝仗,聲勢大振。為了反官府,他又打著“劫富濟貧”的旗號,吸引貧民、衣食無著者競相投靠,人數已經到了上萬人。

雖然取得勝利,但鄭芝龍很清楚:在各方爭霸中,荷、西、葡、英諸方都有國家武力當后盾,唯有他,不僅得靠自己作戰,朝廷還當他是海盜,勾結外國勢力來消滅自己。再加上中國海上的海盜集團還有好幾個,人人爭霸,互相攻打,要維持局面確實不易。他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陸上與官方合作,成為合法的武裝,才是長久之計。

他利用積累起來的財富,收買地方官員。另一方面也承諾打擊海盜,維護地方治安。地方官員收了好處,又見他勢力壯盛,乃上奏“招安”。一六二八年,鄭芝龍接受招安,名正言順地穿上官服,擔任“廈門海上游擊”的職務,負責打擊海盜以及進犯的倭寇。官位雖然不高,但有了正式名分,他就可以揮舞國家的令旗,合法發展武裝力量了。

鄭芝龍借官方身份,用他的武裝船隊,合法打擊海盜,保護鄭家商船,也向其他商船收取保護費,建立起自己的貿易王國,且日益興旺。然而與鄭氏集團競爭日本貿易的荷蘭并不死心,有時糾合廈門的海盜,有時糾合鄭芝龍的叛將,有時糾合另一股海盜,與鄭芝龍打了好幾場海戰。海盜許素心、李魁奇、鐘斌、劉香、李國助等,雖然在荷蘭的快船協助下幾度打擊鄭芝龍,但都陸續被他打敗,特別是一六三三年六月至十月的廈門、金門島海上大決戰,荷蘭動員所有兵力,要迫使明朝開放貿易。而福建巡撫鄒維璉則調動兵力,集結在廈門一帶,鄭芝龍更向英國購買最新的大炮裝配在船上。他還下令:“燒毀一艘快船,賞銀二百兩,取下一顆荷蘭人頭顱,賞銀五十兩。”決戰之日,他的將士拼了性命,以火船直攻,火船與荷蘭快船同歸于盡,整個海域燒得通紅,成為一片火海,令荷蘭軍隊為之喪膽,而荷軍指揮官普特曼斯則帶著幾艘快船,全力擺脫中國火船的攻擊,向大員方向逃去。此一戰役,讓明朝的軍力威震歐洲國家,再也不敢有人像荷蘭這樣,公然到中國沿海攻擊劫掠。

其后再歷經幾場大戰,一六三五年鄭芝龍在打敗海盜劉香后,終于成為中國東南海域最強大的軍事、商業綜合體。

鄭芝龍是一個有謀略、有算計的人。他與荷蘭的戰爭雖然是生死之戰,但他知道自己滅不了荷蘭,因此即使俘虜了荷蘭官兵,也并不都處死。某些時候留有余地,把人扣在手上,好作為談判的籌碼。就這樣,當他成為海上第一大勢力時,荷蘭終于屈服,開始和鄭芝龍做生意了。

鄭芝龍所建立的是一個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跨國企業”。他的總部設在福建安海。交易對象遍及臺灣的大員、北港,日本的長崎、平戶,東南亞的諸城市,如孟加爾(印度洋西海岸)、萬丹、舊港、巴達維亞、馬六甲、柬埔寨、暹羅、大泥、浡尼、占城、呂宋等地。前往福建安海做生意的商人,有日本貴族商務代表,澳門的葡萄牙商人,基隆、馬尼拉的西班牙人,荷蘭的商務人員等。當然,更不用說從中國各地來的商販了。

他把中國各地的采購系統以“五行”命名,依貨物性質分為“金木水火土”五大系統;把海上外銷系統以“五常”命名,分為“仁義禮智信”五部。采購系統深入內陸各地,成為他的商業與情報來源,而海上運銷系統也是如此。它的資金流與物流也是驚人的。采辦資金、外銷收入、商船收稅、掛旗保護費的收取、貨物的進出港口等等,都建立在一個沒有資本主義社會基礎、缺乏數字管理文化的社會之上,而所有賬目,即總體資金流的管理,則交由鄭芝龍的母親鄭氏黃媽主管,她要負責指揮手下數百人,管理賬目、核對進出,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工作,等于現代跨國企業的CFO(首席財務官)。

商業之外,還要建造商船與戰艦、訓練船員和士兵。各種軍費支出,如兵馬的養成與訓練,海戰的武器如火炮、先進大炮的購買等等,都不僅僅是一個跨國企業CEO的工作范圍,而是閩南海軍司令的職責。

鄭芝龍以一己之力,打造出如此龐大的軍工商業復合體,如果明朝朝廷善加運用,不僅可以為朝廷賺進大量白銀,更可建成中國南方的商業大港,繁榮東南沿海經濟,形成跨國貿易基礎,還可以建立一個足以與列強勢均力敵的海上王國。

可惜明朝崇禎皇帝沒有這個遠見,而中國社會的資本主義發展也還沒有這個基礎,更何況明朝國運已經走到盡頭。崇禎皇帝與中國歷代王朝一樣,北方的戰事兵敗如山倒,李自成大軍殺到,整個王朝就崩潰了。

鄭芝龍不是沒有想為傾頹的明朝皇室效忠,但在南京弘光小朝廷覆亡、他擁立唐王朱聿鍵即位后,即出現裂痕。唐王想西進,但鄭芝龍認為應該下海抗清,以滿族不熟悉的海戰作長期對抗。雙方最后勢同水火,這讓鄭芝龍非?;倚摹4藭r清朝派人來招撫,希望他歸順清廷。鄭芝龍是一個靠自己打拼出來的戰將,他或許以為如果歸順,仍可保有福建的經濟命脈,讓福建免于戰火,又或許認為即使歸順,他仍可像當年歸順明廷一樣,繼續保有自己的海上王國,清朝招撫他的條件是:給他浙江、福建、廣東三地的王爵。他的地盤甚至更大了。

總之,在鄭成功決絕的反對下,鄭芝龍最后仍選擇歸順清朝。

一六四六年,鄭芝龍率領五百兵員赴福州投降清朝將領博洛。博洛對他非常禮遇,不時送來貴重禮物。等到要離開福州回北京時,許多福建人送行。博洛就乘機對送行的鄭芝龍說:“跟我去北京見皇上,由皇上親自賜予高官厚祿吧。”被利益沖昏了頭的鄭芝龍,竟答應隨行。等到一行人離開福州,沒過幾天,他就被拘禁在一個木頭籠子里,手腳被綁起來,成為階下囚,被帶往北京。從此,永遠離開了他的大海以及自己建立的海上王國。

清朝沒有停止討伐的攻勢,清兵隨即進擊鄭芝龍的家鄉安海。他的日本妻子田川氏——這個好不容易才從日本來到安海與丈夫團聚的女人,被凌辱后自殺。

鄭成功本是讀書人,也沒有兵將,雖然受到父親的嚴格訓練,可以使用洋槍、發射大炮,但帶部隊打仗卻是未曾有過的。此時他決意打起反清復明的大旗,從此展開了長達幾十年的反清之戰。

而這時的臺灣又是怎樣的呢?

在鄭芝龍將基地移回南安,主力退出臺灣后,荷蘭勢力逐步掌控臺灣南部,西班牙人掌控臺灣北部。但西班牙人主要在馬尼拉,臺灣只是一個據點,人員不過數百。他們剛占領此地的時候,打死不少北部凱達格蘭一些部落的人,凱達格蘭人懷恨在心,不賣東西給西班牙軍隊,讓他們嘗到苦頭,最后靠吃狗肉、老鼠肉度日,后來有漢人來賣東西,才稍稍好轉。西班牙人只把淡水、基隆當轉口貿易站,與大陸的交易有限,并沒有多少利潤,許多商人寧可直接跟馬尼拉交易,所以生意不如預期。馬尼拉的總部眼看無利可圖,干脆削減了它的軍費。結果是駐軍減少,給了荷蘭可乘之機。一六四二年,荷蘭在探得西班牙駐軍空虛后,派兵攻占淡水、基隆,西班牙自此退出臺灣。

但荷蘭人數也不過數百上千,人數最多的還是鄭芝龍從福建、廣東招來或者自動前來開墾的大批漢族農民。這種農耕技術熟練的農民也是荷蘭、西班牙所歡迎的。有些漢人與平埔人通商久了,語言熟悉,比起平埔人,漢人仍是比較有能力的族群。特別是明朝末年,戰火向南蔓延,導致大批閩南漢族人向臺灣遷移。

一六五九年,據統計有兩萬五千到三萬漢人定居臺灣。人數一多,他們中間就產生了名為“頭家”的階層。他們帶頭與少數民族和荷蘭交涉、做生意,有時也可協助處理土地的各種租約,是商人也是中介人。這個階層讓荷蘭人不得不重視,因而成為大員當局施政的咨詢對象。

荷蘭人久居臺灣,確實也有長期經營的打算。打通南北、設立議會、建立貢金制度、引進漢人開墾、收取漁業稅、壓制傳統信仰、宣揚基督教、辦學校教育等,但漢人遷入越多,政治的影響就越深遠,他們對荷蘭苛政重稅的不滿,會在經濟不景氣、農民無法生存時,化為反抗行動。發生于一六五二年的郭懷一事件,就是一個典型。

郭懷一本是農民,因蔗糖種植面積減少,農民沒有工作,再加上荷蘭當局課稅,難以生存,遂起來反抗,集結了四五千人(約占當時臺灣漢人的五分之一)攻打荷蘭大員當局的所在地??上Ш商m雖然人數少,但軍火武器強大,農民只有竹竿上掛菜刀,根本無法對抗,又沒軍事經驗,很快被徹底打敗,死亡人數超過三千人。

因為反抗規模太大了,就有傳言說幕后是鄭成功在指使。這引起荷蘭不滿,在海上扣押鄭成功的商船。鄭成功則以斷絕雙邊貿易作為反制。幾年后,荷蘭駐臺灣長官揆一發現猛虎難敵地頭蛇,跟鄭成功決裂損失太大,就派了一個通譯何斌,去廈門和鄭成功談判。

鄭成功果然厲害,他答應了揆一恢復通商的要求,但談判過程中,卻把何斌收攏為自己的人馬,讓何斌暗中在臺灣替他征稅。也就是說,明里荷蘭是臺灣統治者,暗里鄭成功已經開始征稅。到了一六五九年,此事被揆一發現,正要找何斌算賬,而何斌已經逃到廈門,投奔鄭成功去了。

何斌一走,謠言四起,各地都傳說鄭成功即將攻打臺灣,荷蘭快走人了。有些漢人干脆逃走,回大陸去了。

何斌作為荷蘭時期的通譯兼頭家,非常了解臺灣,他力勸鄭成功把部隊移到臺灣建立基地。“臺灣沃野數千里,實霸王之區。若得此地,可以雄其國;使人耕種,可以足其食。上至雞籠、淡水,硝磺有焉。且橫絕大海,肆通外國,置船興販,桅舵、銅鐵不憂乏用。移諸鎮兵士眷口其間,十年生聚,十年教養,而國可富,兵可強?!彼€同時獻上臺灣地圖和臺江內海的水路圖,讓鄭成功可以充分制定攻臺的戰略。

鄭成功聽進去了。事實上,他在大陸的戰事失利,為了反清復明,他傾全力攻打南京,卻以輕敵宣告失敗,大軍撤退回廈門已零零落落,局面危機重重。此時重整旗鼓,打下臺灣,確是良策。

荷蘭人如果夠聰明早該覺悟,在遍地都是漢人的臺灣,他們僅僅憑著上千人的官員、軍隊加眷屬,就算火力再先進,也難與數萬的漢人抗衡;更何況鄭成功是由何斌帶路進攻,何斌熟門熟路,充分掌握荷蘭軍情和臺江潮汐漲落,所以勝負早已注定。

一六六一年四月,鄭成功發動攻擊,從外海直攻臺江內海,把荷蘭長官揆一所在的“熱蘭遮城”圍困起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部雖曾派人來救援,但碰上風暴,轉眼就被鄭成功軍隊俘虜。揆一被圍了九個月之后,宣告投降。鄭成功也信守諾言,讓所有官員、軍隊與家屬一千多人安全離開。

可憐的揆一,他回到巴達維亞(現為雅加達),立即被逮捕,以“失去公司重要財產”的罪名,被流放到班達群島以西的艾一島(Pulau Ai)。十二年之后,他的子女和朋友向荷蘭國王陳情,并以兩萬五千荷蘭盾為代價,才贖回揆一。他后來寫了一本書為自己喊冤,認為不是自己戰敗,而是救援未至。但如看清形勢,在數萬漢人生活的臺灣,鄭成功拿下臺灣只是早晚的事。

鄭成功移軍臺灣是大陸戰略情勢使然。臺灣無法擺脫亞洲與大陸的戰略情勢,任何一個地方的戰爭,都可能波及臺灣,但臺灣的命運最終仍會由地緣上最接近的大陸決定。

這段歷史,差不多已顯示出臺灣命運的本質。

歷史是強者的英雄碑,也是弱者的墓志銘。歷史不一定記錄真相,卻也留下血跡斑斑的教訓。

揆一的后代住在比利時,二〇〇六年,他的第十四世孫曾訪問臺灣,游覽安平古堡等地,祭拜鄭成功廟,感謝三百年前對他祖先的不殺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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