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思無邪·書香縈繞的童年(1)
- 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楊絳傳
- 夏墨
- 5270字
- 2014-11-17 09:50:28
生于寒素人家
清晨的陽光照在窗口,樹枝的光影在窗臺上搖曳,時光很好,風也很好,樹上的喜鵲已經筑完了巢,幾只幼崽在巢里張著嘴,稚嫩地叫著,兩只做了父母的喜鵲在歡喜地飛來飛去,一位百歲的老人在出神地看著、思考著,時間都去哪兒了?
生命的初始和凋落像是一個圓,人的一生便是沿著這圓在行走,循著一個輪回,尋找生命最初的足跡。我們用虔誠的姿勢,探尋這位老人的一生,欣賞屬于她的沿途的風景,不敢貪心逗留,只盼歲月溫柔待她,一切安好。
楊絳出生在江蘇無錫,一個四季風景如畫的地方,江南女子,天生婉約。在那個時代,楊絳家算是知識分子家庭,她說那是個"寒素人家"。
楊絳的父親叫楊蔭杭,字補塘,又名虎頭,筆名老圃,是當時十分著名的律師,曾先后考入北洋公學、南洋公學,后留學到美國、日本,取得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碩士,創辦過無錫勵志學社和上海律師公會。擔任過上?!渡陥蟆肪庉?,學而優則仕,擔任過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等職。
楊父一生有兩部有名的著作--《名學》和《邏輯學》,流傳后世。幾年前,有人與楊絳聊到當今社會腐敗成風,她拿出她父親楊蔭杭先生寫于一九二一年的文章《說儉》,文中說:"奢靡是君主政體、貴族政體的精神追求。而共和之精神,則力求儉樸,"孟德斯鳩論共和國民之道德,三致意于儉,非故作老生常談也",決不能"生活程度高而人格卑"!社會風氣奢靡,會直接加劇貪污腐敗、以權謀私的歪風邪氣!"幾十年前的文章,如今讀起來依然讓人肅然起敬。
楊蔭杭是個一輩子剛正不阿的清末民初知識分子。在楊絳回憶父親的書里,她把父親描述成一直堅守自己人生信條的"包公",為了自己的信念堅持到最后。
父親于一八九五年考入北洋大學堂,學習十分努力,卻中途被除名,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是因為當時的一些學生鬧學潮,遭到了當時"洋人"的鎮壓,一個領頭的廣東人被學校開除了。
這件事震懾了其他參與的人,大家紛紛退后,楊蔭杭看著這些人被嚇得縮了頭,站了出來說"還有我",就被一起除名了,但事實上楊蔭杭并沒有參與,他只是看不過大家被"洋人"嚇得那個樣子。
那時,楊蔭杭的父親過世,母親一個人支撐著生活,當時進入的北洋大學堂是公費學校,這點對于這個家庭來說是十分難得的。后來他轉入了南洋公學,隨后因各方面的優秀表現,被選去日本留學??朔苏Z言上的障礙,楊蔭杭和同在日本留學的幾個同學一起創辦了留日學生自辦的第一份雜志《譯書匯編》,專門翻譯當時歐美政法方面的著作,在當時的留學生圈內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最終楊蔭杭獲得了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學學士學位,然后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論文還被收入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叢書》第一輯中。雖然父親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卻被細心的女婿錢鐘書發現,并告知楊絳,后來楊絳還托了朋友在賓夕法尼亞大學里尋找這本書,果真被她找到了,影印下來收藏。
開闊的眼光和不停的游歷,讓楊蔭杭有了新的意識和想法,接觸到的西方社會觀念,讓他對當時的中國產生了自己的"立憲夢",無奈當時的社會大背景,讓這個夢早早破碎,但他卻沒有放棄自己的人生方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那個年代的符號。楊蔭杭與唐家小姐訂婚自然也是很早的,那時的兩個人只有十二歲。
母親唐須嫈也是無錫人,在上海女子中學務本女中上過學,是當時少有的知識女性了,身上有著中國傳統女性的所有優點,賢良淑德,長得也很漂亮,典型的南方女子,皮膚白皙,性格溫雅,做什么都是穩穩當當,從不會急躁。結婚后便在家中安靜地相夫教子,很少出去。
有閑暇的時候,母親也會看書,她喜歡看《綴白裘》,看到高興處還會開心地笑。還喜歡看《石頭記》、《聊齋志異》這類經典小說,也會看當下一些新體小說,大體都喜歡。一次,她無意中看到了綠漪女士寫的《綠天》,就跟楊絳說:"這個人也學著蘇梅的調兒。"當時作者用的是筆名,她卻能讀出其中的韻調,楊絳對此佩服不已。還有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評價說:她是名牌女作家,但不如誰誰誰……楊絳覺得母親在文學上的很多見解都十分恰當。
在楊絳的記憶中,那些童年里的歌謠,都是母親教的,細聲慢語,成了記憶里內容模糊卻感覺溫暖的調調。母親總有很多家務要做,似乎有干不完的事情,所以很少哄著孩子們一起玩。
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楊絳于一九一一年七月十七日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出生在北京,一個租來的院子里,排行老四,原本的名字是楊季康。家里人都寵著這個小小的女孩,她還有個昵稱叫阿季,楊絳是她的筆名,用這個筆名署名的作品問世后,楊絳這個名字就似乎成了她的本名一樣,被大家熟知。
父母年紀相仿,又都是有知識有修養的人,在楊絳的記憶中,兩個人從沒吵過架,算得上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這種平靜的家庭氛圍,為楊絳提供了一個平和的成長環境,在那個時代,這是難能可貴的,而父母的相處方式,無疑也在楊絳的心中成為了榜樣。
楊絳的父母關系十分融洽,這直接影響到家中孩子的性格發展。楊家八個孩子,楊絳第四,上面三個姐姐,下面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楊家的教育方式是比較成功的,楊蔭杭并沒有太限制孩子本身的個性,而每個孩子都出落得很優秀。葉圣陶曾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蘇州九如巷張家是豪門望族,張家四姐妹的曾祖父是晚清名臣張樹聲,安徽合肥人,淮軍二號人物。)楊絳說,我們姐妹個個都對自己的丈夫很好,但我們都不如母親對父親那樣細致耐心。
母親有個習慣,就是每晚記賬,可總是記不起有些怎么花的,父親就奪過筆來,寫"糊涂賬",不許她多費心思了。但據父親說,母親雖然記不明白小賬目,但每月寄回無錫大家庭的家用,一輩子沒錯過一天。
楊絳是楊蔭杭從美國留學歸來后的第一個孩子,成了他的心頭寶貝。楊蔭杭喜歡吃冰激凌,楊絳出生那年他買了個可以自己做冰激凌的桶,她出生那天父親做了一桶冰激凌,給她在小嘴唇上點了那么一小點,家人回憶說,小嘴都凍紫了,還是使勁地吧嗒著滋味,香得陶醉呢!
父親總笑楊絳是"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因為楊絳生下來的時候就小小的一個,需要他兩只手靠得很近才能很好地抱起,長大了之后也是姐妹中最矮的,也是最討大人喜歡的一個。
楊絳出生的時候,趕上了著名的辛亥革命,中國醞釀著巨大的改變。當時,父親楊蔭杭在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做廳長,后被調至浙江省的審判廳,住在了杭州。因為剛正不阿的工作方式,得罪了當時的省長屈映光,此人到袁世凱面前"奏了一本"。恰巧的是當時袁世凱的機要秘書張一麟是楊蔭杭留學時候的好友,在袁世凱面前力薦楊蔭杭,袁世凱還親筆寫了四個字"此是好人"的批示,這事才算過去,楊蔭杭隨后又調到了北京。
這次到北京,四歲的楊絳第一次見到了滿族人,也第一次見到了滿族的服裝和發飾,因為當時全家租住在北京東城,房東便是個滿族人。
房東是梳"板板頭",穿著旗袍,腳上蹬著高底鞋的滿族婦女。之前她只見識過上海女人的高跟鞋,她們的鞋跟在腳后跟,而房東的鞋跟在鞋底的正中央,這種鞋也叫"花盆底"鞋或者"馬蹄底"鞋。中間的木底多厚的都有,十厘米左右的多見,還有二十多厘米的。穿著這種鞋的滿族女子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還高挑了許多,楊絳沒穿過,充滿了好奇。有一次,父親問楊絳:"你長大了要不要穿這種高底鞋?"楊絳仔細地琢磨了一會兒說:"要!"
輾轉多地,大姐、二姐留在上海上學,三姐在無錫老家,楊絳成了唯一跟著父母生活的孩子。五歲的時候,楊絳走入了學堂,她的三姑母楊蔭榆也在這所學校里工作。因為楊絳聰明機靈,很多人都喜歡她,在女高師學生的聚會上,她們還叫楊絳扮花神,身上、臉上都是花,她也像朵燦爛的花一樣,笑得那樣開心,笑聲飄蕩好遠好遠。
楊絳在《回憶我的姑母》中,回憶道:"我還是她所喜歡的孩子呢。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小學生正在飯堂吃飯,她帶了幾位來賓進飯堂參觀。頓時全飯堂肅然,大家都專心吃飯。我背門而坐,飯碗前面掉了好些米粒兒。三姑母走過,附耳說了我一句,我趕緊把米粒兒撿在嘴里吃了。后來我在家聽見三姑母和我父親形容我們那一群小女孩兒,背后看去都和我相像,一個白脖子,兩撅小短辮兒;她們看見我撿吃了米粒兒,一個個都把桌上掉的米粒兒撿來吃了。她講的時候笑出了細酒窩兒,好像對我們那一群小學生都很喜歡似的。那時候的三姑母還一點不怪癖。"
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中,楊絳也一直受到良好的教育。她先后就讀于北京女高師附小、上海啟明女校、蘇州振華女中,成績都很優異。不過,小時候的她開始念書的時候比較不安分,喜歡在課堂上淘氣,她喜歡玩一種吹小絨球的游戲,結果吹著吹著就笑起來,老師看到了十分生氣,就讓她站起來回答課文內容,誰知她竟全能準確無誤地答上來,老師十分驚訝,也沒有別的能說,就只好讓她坐下繼續聽課。
安穩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一九一七年五月間,交通部總長許世英涉嫌貪污巨款。時任京師高等檢察長的楊蔭杭傳訊交通部總長,同時有檢察官到許邸搜查證據。楊蔭杭將貪污巨款的總長拘捕扣押了一個晚上。那個晚上,楊家的電話響啊響,都是上級打來的。然而,就算多少高官干預此事,鐵面無情的楊蔭杭也不允許保釋。結果就是,次日,楊蔭杭就被停職停薪了。因為父親的薪水是一家人的經濟來源,家里的生活開始緊張起來,這個時候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事,堅定了楊蔭杭回南方的決心。
楊絳的大姐、二姐一直在上海上學,并沒有跟著來北京。那時候的她們也只是十五六歲的光景,二姐在學校感染了風寒,住進了醫院。家人得知這個消息都很焦急,尤其是母親,恨不得飛到女兒的身邊。但當時趕上天津發大水,火車已經中斷了,只能換乘輪船趕路。
可憐的孩子,在等到母親的時候,已經雙眼模糊,看不清母親的面容,十分無助。她只是緊緊地拉著母親的手,不停地哭著、哭著,哭得母親心都碎了。姐姐中,楊絳最喜歡的就是這個二姐,小時候也唯有二姐才能哄得了她。最后上帝還是帶走了這個天使,給一家人留下了最深的痛。
經歷了這些變故,楊蔭杭決定辭官離開北京。這座城市,帶給他太多灰涼的記憶。
與生離死別擦肩而過
童年是一幅神秘的畫,被悠揚的歲月染上了獨特的色彩,掛在記憶的長廊里,等待回味。就算再回首時我們忘記故事里的細枝末節,卻始終會記得那跳躍歡快的色彩。
時光游走到了一九一九年,楊絳人生的小船上,已經裝載了八年的人生記憶,此時的她,更是天真爛漫。而此時,她平靜的生活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一天她在院子邊上撿核桃,玩得很開心。這時三姐走過來,情緒有些低落,對她說:"別撿了,咱們要回南了。"雖然三姐的年紀也不大,但似乎明白"回南"并不是什么開心的事。她從三姐的情緒里,感覺到了什么。
楊絳曾為三姐寫過一篇文章,名為《三姐姐是我"人生的啟蒙老師"》,里面提到,第一個為楊絳講述什么是"死亡"的就是三姐姐,"三姐姐一天告訴我:"有一樁可怕極了,可怕極了的事,你知道嗎?"她接著說,每一個人都得死;死,你知道嗎?我當然不知道,聽了很害怕。三姐姐安慰我說,一個人要老了才死呢!老、病、死,我算是粗粗地都懂了。"
那段時間,家中暗涌著很多變化。平時不出門的母親,一口氣去了北京好多個出名的景區,還買了很多北京的特產備著。而平時忙碌的父親也不去上班了,和一個朋友去山上采標本,一去就是一星期。楊絳回憶說,那次父親的臉都被曬成了紫赤色。
楊蔭杭對這些花花草草的事兒很有興趣,做起來也相當有耐心。他會整齊地整理好,小心地做好標注,然后妥善地保存起來,表情認真又嚴肅,很顯然樂在其中。似乎那個被停薪的廳長是個路人,自己都不認識。就這樣,在持續一段時間后,最終,父親帶著一大家子人踏上了回南的征程。楊絳依稀記得,來火車站送行的人很多,也許是大家舍不得這樣一位"好官"離開,畢竟動蕩的局勢已經讓人很缺乏安全感,小小的楊絳不懂為什么會來這么多人,但是她很自豪,因為大家擁護的那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的榮耀,就是自己的驕傲,而她亦是能感受到人們眼眸中的不舍。
火車的汽笛聲響起,載著這一家老小,開始了奔波的旅程,將他們帶向未來。六個孩子,在父親母親的看護下,下了火車,又上了輪船,終點看著是那么遙遠,但是有家人的陪伴總會很安心,一家人在拖船臨時搭的床上坐著,搖搖晃晃,像水中月亮。歡聲笑語不斷,這段路似乎變成了旅行般,孩子們被父親逗得哈哈大笑,母親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她一直那樣安靜。
在船上漂了很久,大家都有些暈船的不適反應,孩子們卻沒有因此掃了興,三姐說沒看過海上的日出,讓楊絳叫醒她去看??勺詈筮€是三姐叫醒的楊絳,這樣她們才看了人生第一次的海上日出。太陽緩慢地沖出海平線的時候,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止它發光發熱,而無論生活遭遇了什么,太陽都是會照常升起,照樣溫暖萬物。日出的光,溫柔地鋪在她們稚嫩的臉頰上,讓兩個小姐妹一陣歡喜。
回到無錫老家,一家人已經筋疲力盡,海上的顛簸讓所有人都很想盡快安穩下來。父親決定不回家中的老屋,去新找一個地方用來安家。
有的時候,緣分就是兜兜轉轉,你依然在這里。他們找房子的時候,一位親戚介紹了一個房子,父母獨帶著楊絳去看。那個房子當時住的不是別人,正是后來楊絳的丈夫錢鐘書一家。當時的兩家并不認識,兩個孩子自然也是不認識的,在后來的對話中,兩人才發現原來多年前就已經有了擦肩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