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德里亞訪談錄:1968—2008
- (法)讓·鮑德里亞
- 3911字
- 2022-11-10 17:28:30
鮑德里亞的誘惑(1)(1983)
我試圖去除冗余,為的就是避免充盈。我們應當在各種空間之間創(chuàng)造空無,因為那里曾存在著沖突和短路。
問 讓·鮑德里亞,《致命策略》(Les Stratégies fatales)是您最形而上學的書嗎?
答 當然。但這沒有阻止形而上學家們嘲笑它。我從那里聽到了這些評論:“看吶!在符號之后,他又重新發(fā)現(xiàn)了宗教?!碑斎唬@不是問題所在。于我而言,問題不在于奠定一種新的神話:激進的主體性一結束,激進的客體性就活了過來。這種小打小鬧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毋寧說是這樣一種觀念:如今人們應該找到另一種理解和距離。批判的距離,即批判主題的整個遺產,在我看來都結束了。此外,當科學家作出了社會科學所共有的關于觀察者和科學對象的不可分割性的假設的時候,他們就逃過了一劫。對象被謎一般的光線照亮了。事物是疏遠的、不可溶的、不可調和的。
問 然而,當您談及必然和命定的時候,這里還有宗教的地盤嗎?
答 完全沒有。這是全然不道德的。命中注定,是處于客觀程序對主體的求知以及權力意志的冷漠深處的諷刺。
問 您難道不怕被人們指責為助長新的蒙昧主義之類的嗎?比如“事物不是美的,而是緘默不語的”,“我們應當保守表象的秘密”,等等。
答 這是一種可能的夸大。的確,我談論了幻覺的力量,但在尼采那里是存在著這類東西的。這里有一個押在隱藏頗深的秘密上的賭注,但不是因為某物被隱藏了。這里沒有宗教立場中那樣的針對求知意志之類東西的禁忌:“這里有一些無需揭示,以便將其保持在美之中的事物。”事實上,這里沒有任何真正被隱藏的東西;這里只有游戲,只有一些變形或加強的效果,它們不需要被解讀,無論如何,它們都知道游戲規(guī)則,以確保自己不是游戲規(guī)則。這是一種詭計,一種追蹤,一種干擾,它使得秘密無論怎樣都被保存了下來,而不想把對象再主體化(resubjectiver)。
問 您書的第一部分重新指出,您常常以不同形式做了這些事情:完全拋棄系統(tǒng)的參照系,將參照系轉移到非現(xiàn)實中。直到現(xiàn)在,您已經從中得到了關于激進性的規(guī)則,即反抗社會系統(tǒng)的近乎斗爭的規(guī)則。但這不是這本書的內容。您因此會享受這種狂喜的狀態(tài)嗎?
答 這里并沒有揭露,確實——盡管在話語中,人們很難避免這一點,即描述會產生一種否定或卑鄙的效果??裣沧屢环N狀態(tài)的終結得到認可,但并不是通過錯誤、罪惡感或偏離的方式,而是通過過度(excès)的方式。從某種角度來說,暴露了一個系統(tǒng)的飽和狀態(tài)、并通過過度增長的方式將其引向自身古怪死亡的過度,和作為必然與命定的過度之間不存在差異。從根本上來說,如今,人們無法區(qū)分好的過度與壞的過度。限制不再能被找到。人們也不再知道何時會有一種不可逆轉的境況:這恰恰是當前境況中全新且有趣的東西。
問 您的整本書都能讓人隱約感受到尼采的存在。在不惜一切代價都要避免西方世界給意義送葬,即給對注釋的無盡闡釋的意志中,這一點十分明顯。
答 的確。在每個人都通過意識形態(tài)、激進批判、弗洛伊德和馬克思進行迂回之后,在我看來,人們需要回歸那些我以之為起點的作家:尼采和荷爾德林。不過,這里沒有任何鄉(xiāng)愁。如果說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他們,那他們不是以次要的形式出現(xiàn)的,而是以根本規(guī)則的形式出現(xiàn)的。
問 那您會如何定義?
答 我們應該走出人們以近乎人為的方式造成的一切緊張局勢和動蕩,它們對應的不是系統(tǒng)的過載運行,而毋寧說是人們對根本上不再擁有真理和目的性的境況所施加的自我防衛(wèi)的螺旋上升。在這一理智的、心靈的、形而上學的境況之后而來的,是與之完全不協(xié)調的惰性。也許,正是由此才有了人們如今所知的思想的呆滯和衰弱。社會主義導致了一種理智立場的瓦解,但它要更加深刻:人們忍受著難以消化的全部合理性,即毫無支撐,沒有敵人,更沒有挑戰(zhàn)的激進性。我的書當然帶有這一立場的印記,但我并不試圖把這些舊秩序的殘余從《致命策略》中清理掉。如果我們堅決要做這一工作的話,那我們就會掉入追求先驗一致性的意志之中:我們就偏離了目標。
問 您本可能略過這一迂回嗎?
答 人們總是可以說,對于某些人而言,這一切都具有直接的明晰性:這是詩歌的問題。我最近讀了肯尼思·懷特(2)(Kenneth White)的一篇小文章,它就是在繞著這些觀念作文章。他說,對于他而言,想要成為詩歌的詩歌會變得自負得可怕——這是老掉牙的看法,但是,美德、詩歌的感官材料如今卻要經過理論“機器”的處理,這臺機器會到處溜達一會兒,然后清理一些地盤,但卻從不會真的駐足于某處。也許正是在這里,人們才能夠重新發(fā)現(xiàn)一種處于原始狀態(tài)的詩歌的力量和功能,不過這當然不是格律和韻腳的力量與功能,不是旋律性甚或整個現(xiàn)代詩歌的力量與功能。
問 您從肯尼思·懷特那得到的東西幾乎定義了您的寫作方式。 《致命策略》中充滿了類似的論述,它們本身就能構成相當多的書本內容。
答 這是當然。我們幾乎可以把這本書中的每個段落擴充成一本書。但抵抗這種欲望對我來說是沒有絲毫益處的。為了抵抗它,人們需要一些自己所沒有的美德:人們需要耐心,需要一種求知意志,即圍繞復雜化的論題重組論述。于是,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許多事物。相反,我則試圖去除冗余,為的就是避免充盈。我們應當在各種空間之間創(chuàng)造空無,因為那里曾存在著沖突和短路。對于傳統(tǒng)的對觀念的想象而言,這是不可接受的,這是褻瀆。
問 您因此而成了一位難以閱讀的哲學家。但是,在重讀您著作的過程中,令人驚訝的地方在于,您的書反倒是形成了一種連貫一致的系統(tǒng)……
答 是的,我的思維模式是十分系統(tǒng)化的——從根本上說是十分合乎道德的;但其中也存在著一種反—游戲(contre-jeu),它同時解構了被構建起來的東西。問題不在于堅決進行“顛覆性”解構的意志,而在于找回事物曲度的嘗試。這是事物力圖消失的模式,但這不是隨便哪種模式。事物不想死去,它們想要把自己的消失視為效果。最大的能量就存在于這些時刻。這有點兒像這些最終呈現(xiàn)出其民主幻覺的暴力景象(或其犧牲和消失的暴力幻覺)的社會。書寫,也就是讓自己本身在系統(tǒng)的核心處響應這種消失沖動的要求,并能夠與之游戲。我不太會展示這一程序,但它對我來說是關鍵的。
問 在閱讀您著作的時候,人們對此有著強烈的感受。此外,這有時也有些令人沮喪和費解:當人們相信自己最終掌握了其意義的時候,這種意義就會消失——以便在將來得到重建……
答 這是當然。于我而言,理論就是一種致命的策略——甚至也許是唯一的策略。這就是平庸理論和致命理論之間的全部差異:在前者那里,主體總是認為自己比客體更聰明;在后者那里,人們總是認為客體比主體更聰明、更犬儒、更天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客體正是在拐角處等待著主體。沒有什么比我的書更加反教育、反教學的了。這也不再是一種勞動療法(une thérapeutique du travail)。我想知道我的書可以面向誰……
問 那為什么是公眾?
答 如今,有許多問題意識是無法根據(jù)心理學或社會學解決的——這是不斷擴大、卻從未再次得到處理的爭執(zhí)。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應當試著翻出圍墻,對客體刨根問底,并以它的立場來反對主體。這整個明確的、建構主義的、結構主義的階段結束了,但另一種傾向,即否定性、顛覆性、激烈批判的階段還處在消失的過程中。在這個困難的階段里,從根本上來說,不再有人有本事了。要么說這種境況讓人不安(說大了就是冷漠),并且說它只是以平庸策略為目標的練兵場;要么說這種境況令人充滿激情。除了對這個謎窮追不舍,從根本上說還剩什么呢?這就是我所提出的“賭注”的意義:讓我們毫不猶豫地作出假設,即這里存在一種屬于諸多事物的致命且謎一般的立場。
問 這是一個首先來說對您也具有價值的賭注。我曾把《致命策略》當作關于個人轉變的論文來閱讀,也就是當作一種“世紀末知識分子的懺悔錄”……
答 這太奇怪了。事實上,我同時還想呈現(xiàn)出我在兩年時間里寫下的日記。從邏輯上來說,兩種書寫必須能夠混合在一起。此外,我完美地想象了一本具有雙線結構的書,其中一方面是更為理論的部分,另一方面則是日記。這是一本古怪的書,它就像一種無法真正奏效的小玩意兒。我在寫這部日記的時候要比寫《致命策略》的時候體會到更多愉悅,但自從我開始撰寫后者,我就立馬失去了快樂……
問 相較于您之前的書,《致命策略》還擁有一個隱藏的維度:就好像您的生活也少許融入了進去。至少我感覺是這樣……
答 您的印象也許是正確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是從容自在地寫著書。不存在什么生命的必須:我的生活并不會被包含在里面。自從《論誘惑》(La Séduction)以來,二者之間就產生了一種相遇,一種碰撞。不是因為我為寫作而生,而是一切都交織在了一起。使您得以“解釋”事物的那種批判的、分析的距離不再有了。世界位于外部,您自己的生活也是,您處在一種精神分裂之中,它可以非常復雜和豐富,但您依然處在這一雙重性之中。只要待在那里,就會是一場大賭博:您不再具有雙重性。您所寫的東西描繪了您之所是。的確,在尼采那里,這種交織是顯著的。在那一刻,一本書,畢竟還是會變成另外一種東西:這不再是教化的過程,而可能是它成了一種生活的規(guī)則……
問 這使我向您提出最后一個問題:《致命策略》相比于終點,更像是開始。對于未來的工作而言,它具有一種綱領甚至宣言的意義……
答 遠不止于此。寫一份宣言,也就是重新導演一部新的歌劇或批判性的情節(jié)劇。這里必然存在著關于斷裂的幻覺。這就是我想避免的。我先前所做的,更多的是基于令人失望的、冷漠的評判模式:作為冷漠大眾的內爆(l’implosion)。事情依然如此。然而,我現(xiàn)在瞥見了一種試圖自我定位的內爆能量。因此,這里有了反能量的可能性,即開端的可能性,但我依然沒有清楚地看到它會通往何方。內爆依然是主體的災難性系統(tǒng)。只要您最終從另一邊出發(fā),從客體那邊出發(fā),就能打開可能性的新領域。
(1) ?Les séductions de Baudrillard?,Magazine littéraire,1983,n?193,mars,pp. 80—85. 采訪者是帕特里斯·博隆(Patrice Bollon)。
(2) 肯尼思·懷特,蘇格蘭詩人,1936年生于格拉斯哥?!g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