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德里亞訪談錄:1968—2008
- (法)讓·鮑德里亞
- 3067字
- 2022-11-10 17:28:29
前言
洛朗·德·敘泰(Laurent de Sutter)
思想的出現有兩種可能的模式:或曰計算與組裝,或曰推導與誘發,或曰程序與直覺。在前一類中,我們看到的是這樣一些思想家,他們在將自己的觀念付諸紙上之前就把它們雕琢得像是藝術品那樣;在后一類中,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種思想家,他們的表達形成了關于概念、他們的環境及其生活模式的生態學。讓·鮑德里亞顯然屬于后一類:于他而言,在寫作和思考之間,在展示一種表達風格和探索一種理論的分支之間幾乎不存在什么差別。如常言所說,鮑德里亞對思想之書寫的關注可能是因為他經常閱讀文學,因為他對德國浪漫主義巨人的妙語和片段擁有真誠喜好。閱讀鮑德里亞,總是指一種投降的方式,即向一位思想家的誘惑投降,這位思想家與哲學傳統相反,認為實際上只有在精神被誘拐、理智被挑逗性地帶偏的情況下才會有觀念出現。誘惑,對于鮑德里亞而言,從來都不是一個注定給理論加上徹底僭越之靈暈(l’aura)的簡單詞匯,而是一樁事實:整個理論首先都是這樣一種多少獲得成功的僭越的體現。一門不是誘惑的理論,就不是關于整體的理論;歸根結底,它只不過是一種可笑的概念編碼,一種概念的數學,后者連對那些熱愛數學的人而言才有的操弄公式和等式的愉悅都喪失了。但是,這樣一種數學本身也屬于誘惑,只要這是以對愉悅的假設為基礎的禁欲主義即可,哪怕這一假設是被壓抑的,甚至是被排除在外的——準確來說,那種愉悅就在于相信自己可以控制自己。在鮑德里亞看來,誘惑,及其曖昧的允諾遍及各處,除了人們出于預期理由(1)而拒絕看到誘惑的地方。正是這種對誘惑的假設賦予了鮑德里亞的文本以其獨有的色情及其唐璜般的光芒。然而,這一色情并不是一種簡單的美學品質:思想一旦是誘惑,它就會反過來變成由其強化帶來的考驗,而它自身則隨著這一力量而得以構成——這是對其恰當性的悖論性證明。
然而,就算人們從此明白,由鮑德里亞署名的文本本身就屬于關于誘惑的認識論,那么人們還是會常常忘記這個觀點:誘惑在鮑德里亞那里大大超出了書寫的清晰界限。正如他和自己的朋友雅克·東澤洛(Jacques Donzelot)在楠泰爾(Nanterre)教授的“啪嗒社會學”(patasociologie)(2)課程長久以來所見證的那樣,誘惑,就其本身的情況而言,也包含了講話的技巧,無論那是口頭教導還是公開演講。在鮑德里亞寫下的作品之外,因而還存在著一部宏大的口頭作品,它由課程錄音、電視節目、廣播節目以及無數發表于全世界報紙雜志的訪談構成。這一口頭作品,遠不止構成了其書籍作品的衍生產品;毋寧說,這一口頭作品形成了書籍的替代性的存在模式——除非我們說書應該被看作對口頭的替代。因為,書在鮑德里亞的作品中所享有的表面上的特權實際上近乎牢籠:這一特權是一種視幻覺,它讓人無法察覺到在此的首要之物并非書寫的誘惑,而是書寫的誘惑。因此,我們應該由此推導說,書只能解釋誘惑的某一種可能模式,而話語和圖像(以鮑德里亞本人在其一生中拍下的照片為例)則具有別樣但完全同等的重要性。誘惑是第一位的;其余的都是第二位的,它們是根據一些不可能的要求——同自身保持永久的距離,同自身表現(un se ducere)保持永久的距離,其中,距離總是比人們所遠離的東西更加重要——而展開的。這就是鮑德里亞在其職業生涯中為我們提供的各種各樣的訪談應當和他的理論文本或抒情文本一樣,被人仔細且饒有趣味地思考的原因。無論如何,關鍵是這兩類作品展示誘惑的方法,而這一誘惑可以防止它們囿于對其所提出或捍衛的觀念作簡單解釋——因為,一旦與其色情分離,這樣一種觀念就會無足輕重。要思考,就必須要有誘惑,這就是全部。誘惑的各種展示模式就其本身而言只給出了自己略帶微笑與諷刺,且多少令人神魂顛倒的臉龐。
正是因為誘惑對表達形式具有優先性的名義,我們才決定將以下文本匯集起來,以組成這部書——這些文本從其源頭上說都屬于口頭的東西。幾十年前,盎格魯—撒克遜讀者就有了按他們的想法匯編起來的大量訪談、對話和采訪;然而,盡管他們對此是感興趣的,并且他們的人數正越來越多,這些人卻沒能接觸到鮑德里亞的法語作品(3),這一點似乎有些奇怪。然而,對于思想家來說,誘惑的語言首先是法語,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一開始只限于收集以法語記錄、出版的文本是更可取的,盡管這不利于那些首先通過英語、葡萄牙語、意大利語、日語等方式認識鮑德里亞作品的人。鮑德里亞不懼怕通過法語以外的語言來表達自己,但是,讓發生在陌生語言中的交流接受翻譯處理,這對于一名法語作者來說似乎應當是之后的事情了。因此,我們將會在這卷書里看到大量法語文本,它們展現了鮑德里亞和記者、大學教師、作家等來自不同領域的對話者關于鮑德里亞公共生涯中關鍵要素的對話。同他們一起,懸掛在鮑德里亞理論工作重要一面之上的幕布才得以揭開——我們希望這一面后面還跟著許多其他的方面,因為,正如我們將會在瀏覽收錄于此的文本時看到的一樣,這些材料既豐富又鮮活。一旦鮑德里亞在言說的時候思考,一如他在寫作的時候思考(即是說,在書寫的動作本身中),我們實際上就不會驚訝于在此發現了那么多驚人的概述、靈光一現的觀念、閃耀動人的表達,這都是在別處看不到的。聞所未聞的不僅僅是它們的表述,還有它們的內容本身——那些觀念和視野是在談話中隨性展開的,而談話又往往是應時而生的,無論它是涉及了報紙新聞,還是作者作品本身的現實性。除了重新發現鮑德里亞所帶來的愉悅,我們在本書中讀到的文本也提供了以不同方式,在不同語境下,或面對著新穎問題和疑問的情況下發現的鮑德里亞為我們帶來的愉悅。
沒有瑪麗娜·鮑德里亞(Marine Baudrillard)的意愿與支持,沒有《冷記憶》(Cool Memories)的保障,沒有在馬克·紀堯姆(Marc Guillaume)的主持下聯系起來的讓·鮑德里亞的朋友們,這部書的構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個構想也需要大量錄入文稿、數字化和校對方面的工作,而這由法國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團隊熱情且迅速地完成了。顯然,它最終也得益于理查·G.史密斯(Richard G.Smith)的幫助,他是斯旺西大學的教授,也是近期在愛丁堡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兩卷鮑德里亞訪談錄的主編之一。他非常愿意提供自己所擁有的一套完整的鮑德里亞法語訪談的影印本,這讓這卷書的編寫工作變得更加迅速和簡單了。不過,這卷書所選擇的文本僅僅是法國大學出版社和瑪麗娜·鮑德里亞之間協商的結果——文本的挑選所根據的原則不同于英語出版社之前的挑選原則:對于盡量刪除冗余,我們是小心翼翼的。這卷書并沒有按照研究鮑德里亞作品的博學專家的想法來構思,而是按照一切將其思想視作依然鮮活生動的人的想法來構思的。最重要的是讓人理解收錄于此的大量訪談中出現的想法的新穎之處,而不是試圖滿足大學編目工作所要求的完整性標準——鮑德里亞也害怕這一做法。因此,我們不應違背他的意愿而為研究者搭建一種檔案,無論這樣一項事業的好處出于其他理由會是什么。對這一規則的唯一觸犯,就是目下的這篇前言,它給自己的唯一辯解,就是它遠不止具有簡明扼要的特征,還有強調這一事實的必要性:這次出版要歸功于上文提及的所有人。此外,我們在以下書頁中聽到的只是鮑德里亞本人的嗓音,它只帶有一種沉默的評論,而這一評論將在每個人的頭腦里,與對其意圖的發現相伴。這一嗓音是誘惑本身的嗓音,其顆粒感頗為厚重,且一直閃現著諷刺的靈光。
(1) 邏輯學術語,指使用其真實性尚待證明的判斷作為論據去證明論題的真實性。——譯注
(2) 借用自法國劇作家阿爾弗雷德·雅里(Alfred Jarry)自創的概念“啪嗒學”(pataphysique),它是對形而上學(métaphysique)的戲仿、改寫和諷刺。——譯注
(3) Jean Baudrillard,Baudrillard Live,éd. Mike Gane,Londres,Routledge,2002; Jean Baudrillard,From Hyperreality to Disappearance. Uncollected Interviews,éd. Richard G. Smith et David B. Clarke,édimbourg,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5; Jean Baudrillard,The Disappearance of Culture. Uncollected Interviews,éd. Richard G. Smith et David B. Clarke,édimbourg,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