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去的痛:梅·薩藤獨居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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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過去的痛(1)
1978年12月28日,星期四
我曾經想過,到七十歲時再開始寫一部新的日記,從現在算起還有四年。但時間也許已經解決了我的問題,看看我是否能以這種熟悉的方式使我的生活恢復一種意義感和連續性。
我也需要以勝過眼淚的東西來紀念我和朱迪(Judy)[1]長期的友誼,三十五年前它在圣菲開始,在這個圣誕節結束了。我們一起度過的上一個圣誕節完全失敗了。圣誕前夜當我去瓦爾登養老院接她的時候,我發著低燒,感覺不太舒服。她在那家養老院已經住了七年了。有人警告我她的狀況越來越糟,她正在迅速衰老,但我希望與我在這里待上二十四小時后,她會再次開始適應。最近幾年我們一直這樣,九月份她在這里過八十歲生日時,我們的確有過一些交流。
過去這數月里,復仇女神一直很警覺,她們一定為了圣誕節早晨發生的事而十分賣力。整夜狂風大作雨聲不停,六點鐘我在黑暗中醒來,塔瑪斯[2]突然在床上嘔吐起來(這種情形以前只有一次)。當我試圖打開燈時發現停電了——沒有暖氣,沒有燈,沒有爐子。幸運的是我知道電池燈在哪里,而且它運轉正常,于是我可以取下我的床單,把床重新鋪好。然后我爬到床上,感到厭倦,為即將到來的白晝而擔憂。七點半時我起來,走到朱迪的房間把她喚醒,她的床單也必須換了。我扶她起來穿上干凈的睡衣,把她安置在我的床上,然后下樓去看早餐可以做些什么。我不再發燒了,但行動起來仍感到十分費力,仿佛在水下游泳一般。我找到了斯特諾罐裝凍膠燃料,開始生火燒水。幾乎用了半個小時才燒開兩杯茶,我們就用茶和冷麥片當早餐。
多年以來我們一直習慣在床上打開長筒襪,但朱迪對打開禮物已不再感到愉快,所以我放棄了長筒襪,去值得信任的埃米莉·亨廷頓(Emily Huntington)那里為她買了一件禮物讓她打開。她拒絕打開包裝,對那條優雅的寬松長褲沒有顯示出任何興趣。情形“一路滑坡”,我開始懷疑我應該做出怎樣的安排。我把樓下的兩個火爐都生起來,給朱迪穿上溫暖的毛衣和長褲,把她安置在一把扶手椅上,坐在書房的火邊,膝上蓋上一塊小毯子。但是她十分不安分,不久就站了起來,奇怪地拖著腿到處轉,已完全不是過去散步的樣子了。她一點都沒有注意今年絕頂美麗的圣誕樹,那樹上掛著我們共同收集的許多裝飾品。
往往很小的小事就能使希望破碎。對我而言就是如此。當一只雄雉雞出現在門廊窗戶邊時,在全然的沮喪中這景象如此令人目眩,以致我叫出聲來,“快來朱迪,快過來!”當然,她沒有來。我發現她正在書房里拖著腿亂轉,當我把她拖到窗前,那只雉雞已經無影無蹤。在那一瞬間我感到朱迪該離開這個地方,和我一起待在這所房子里已毫無意義。
慢慢地,十一點的時候燈亮了,暖氣也熱了起來,我烹好了鴨子,把午餐端給她(我感到有點惡心,無法下咽),我終于決定那個下午就把她送回去。幸運的是一路上我們都聽著車上無線電里播放的頌歌,車窗外是一片生動的天空,陽光透過紫黑色的云層,照在大片的林中空地上。那次驅車行駛便是今年的圣誕了。
現在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孤獨,因為只要朱迪在這里度假,甚至只是“部分地”在這里,只要我能重新創造出過去的一點魔幻氣氛,那種牛津街一百三十九號和劍橋賴特街十四號圣誕節的歡樂,哪怕幾天幾小時,我就還有家。甚至還強于此,因為家人們的交流往往并不是親密無間的,而朱迪和我三十多年來始終可以達到無言的理解。現在沒有一個人以我和朱迪的方式讓我感到完全“自在”。她完完全全地了解我,很久以前就已毫無保留地接受了我,就像我擁有她一樣,因為這是真正的愛。
現在這已成過去,一個仁慈的過去。我面前放著我和朱迪的一張照片,我們倆都在愉快地微笑,那是在格林斯島(Greenings Island)的碼頭,是我們和安妮·索普(Anne Thorp)在那里的最后一次逗留,我們正要乘船離開。隨著朱迪年歲漸長,我們永遠放棄了這種旅行。她的頭發像一頂光滑的白帽子,和男孩子一樣,這讓我想起她在史密斯學院的朋友們習慣于叫她毛格利[3]。
一個奇怪的沒有溫柔的圣誕節。甚或只有陌生人的溫柔,因為我收到了大量關于《報應》[4]的信,有幾個人還懇求我再寫一部海邊日記。“它們仿佛是特別的禮物,有助于我生命的恢復……對于我,你始終是一個親密的朋友。”有時我會驚異,誰會不受傷?誰能真正地康復?
對于我,那作為治療師來到我身邊的總是詩歌。當我偶然翻到《詩刊》(Poetry)十二月號中威廉·海因(William Heyen)的這首詩時,那真是一個充滿啟示的瞬間:
田野
每個圣誕前夜,外面
黑色的田野中雪在孤獨地閃光,
我合上雙眼:很快
那字跡再次出現。
死榆樹和栗樹的根須
在地下,發紅。
這詞語永遠不會消失,
我的朋友們——似乎我們并不知道。
12月29日,星期五
圣誕前夜發作的流感現在已經轉變成我父親所謂的“我曾有過的最嚴重的感冒”。直到生命的晚期他僅有的病癥就是反復發作的感冒。他每次都忘記了上一次的情況,確信現在的這次才是最嚴重的。令人驚異的是,在痛苦過去之后,我們是多么快地將之遺忘。部分的原因是我們毫不懷疑那看似無限的復原能力,那些根“在地下,發紅”,海因在他的詩中這樣說過。
科萊特[5]說:“我相信有比我們稱為受苦的虛擲光陰更緊迫更榮耀的職業。”我推斷,她指的是縱情恣肆,法語中就此有一個短語,“享受痛苦”,意味著去愛你自己的痛苦并沉醉其中。
另一方面,穿越痛苦的唯一途徑是經歷它,吸收它,探索它,確切地理解它是什么以及它意味著什么,我想起了過去這一年我遭受過太多的精神創痛。將痛苦拒之門外就是喪失了成長的機會,不是嗎?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切,甚至最可怕的打擊,都不是沒有用處的,每件事情都會以某種方式進入我們的人格結構,正如食物必須進入我們體內一樣。
就我而言,過去這一年我的精神窘境一直是如何與無法接受的一切和平共處——在妥協成為智慧的一部分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我的老朋友保利娜·普林斯(Pauline Prince)所謂的“你對絕對的渴望”似乎壓倒一切需要的地方。至少在人際關系中不可能存在一種絕對,要求絕對也就像有時的我那樣,是要成為一個破壞者。所以貫穿過去這數月的詞語始終是“接受,接受”。像我大部分時間做的那樣,每當我反抗這種接受時,都感到自己是多么頑固!這十二月早晨的光有著十分特殊的性質:樸素,像它的寒冷一樣,廣闊而博大。我與光禿田野之上廣闊的半圓形地平線一同生活。雪使田野更加豐富,但以我目前的心境而論,我是在寒冷灰色的海上休息。等待陽光捉住卡倫·索姆(Karen Saum)懸掛在我臥室窗前的一面小小棱鏡,等待那突如其來的火焰,先是緋紅然后有時是一抹閃爍的藍,令人震驚地生動。
12月30日,星期六
昨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害怕到外面寒冷的空氣中去領塔瑪斯散步,所以當卡倫·索姆在回家的路上從基特瑞打電話時,這成了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她說希望在這里做一卷關于我的生活的錄像帶,并且告訴我她在華盛頓做了一系列采訪為這事籌錢。她順便造訪,領塔瑪斯散步,為我取郵件,與此同時我給她做了一個烤牛排三明治,生活的全部色彩又像一陣紅潤回到蒼白的臉頰上。她給我講了一些令人吃驚的故事,她在官僚機關中如何迷了路,偶然地走錯了樓層,進錯了房間,遇到一個風趣而有用的人。這使我們笑了起來,想到生活是多么的不確定,每時每刻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正如她出乎意料的來訪改變了我的一天。
我必須承認這是極其孤獨的圣誕周,并且在我想到這點時要認識到,對大多數人而言過圣誕節更是一種折磨;我們沒有的東西比我們擁有的東西顯得還要突出。家庭生活(在圣誕節我們都夢想的一切)的代價也是非常高的,充滿了自律和痛苦。但即使感到十分病弱,甚至不得不和朱迪以及我們共同的生活說再見,甚至還未從最近兩個月相當嚴重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我也必須承認我愛自己的生活。當我在這里孤身獨處,我內心非常激動,并且常常碩果累累,動物們貢獻出的甜蜜友誼我亦視為珍寶。從根本上講這種生活并非浪費,這是一種即便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也不缺乏意義和信任的生活。
我很高興自己又決定記日記了。它是清理自己的一種方式,和自我的疏離已經太久了,其中部分原因在于十一月有幾周我外出去做詩歌朗讀和簽名售書了,各地飛來飛去,在幾小時內集中會見老朋友們,回答許多層次的提問。從九月起我唯一完成的寫作是回復信件;在數月的回信中我敏感的神經已經疲憊了。
所以我又在這里了,重新認識自我。
“一個沒有溫柔的圣誕節,”兩天前我寫道。自那時起我已經被那句話送回到讓·多米尼克[6]那里,回到她的詩,回到細膩的溫柔、幽默,她設法以之為生直到終結的可愛的優雅。母親們非常擅長溫柔,無疑,這是我們的母性部分能夠給予的,而我們的兒童部分渴望在周圍感受到它。對我而言,這種溫柔與歐洲有關,首先與它和多愁善感之間的顯著區別有關。多愁善感意味著通過減少感情的價值使其貶值;它也是陳腐的,是一種用濫了的簡單方式,目的是將感情縮小成模糊的傷感,感情的外衣常常是廉價的,是廉價的語言。然而真正的溫柔使我們知道自己得到了珍愛——很簡單,例如一個可笑的寵物名字。溫柔常常通過幽默表現出來。
我渴望溫柔,那就是我的問題,幾個月來始終是我的問題。
12月31日,星期日
溫柔是心靈的優雅,正如風格是思想的優雅,昨夜我不能入睡時得出了這個結論。兩者都與質量有關,感情的質量,理性的質量。
對我而言這是艱難而痛苦的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期盼明天的黎明,當白晝變長,我開始摸索我進入新生的路。我們的“新年”在季節輪回最黑暗的時刻來臨,這雖然神秘但并不陌生。在個人的黑暗存在的時候,在有痛苦要克服的時候,在被迫更新我們自身來對抗所有反常事物的時候,單純求生的心理擁有巨大的力量,大得就像一個球根頂起春天冰凍的土地一樣,于是在克服困難之后,就會有額外的能量,會有可以投入創造的一股能量的洪水。今天早晨我開始寫作一個中篇小說,事實上,從上個夏天起,有幾個月它一直縈繞在我心中。
1979年1月1日,星期一
我聽說英格蘭大雪紛飛寒冷異常,芝加哥也有一英尺半深的積雪,而這里的海岸則溫暖如四月,飄著輕柔的細雨。今年,這個新年,總而言之對我很合適,它不是以鐃鈸的撞擊聲開始,而是用無聲的細雨撩開序幕。當我回顧1978年的災難時,我認識到我的錯誤在于希望太多了,在于任隨自己被一條內心的軌道過快地帶走,并過于相信它。保利娜·普林斯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談到我對絕對的渴求,她使用的伊卡洛斯的意象對我裨益匪淺——不知怎么,我認定《報應》足以讓我休息一年。而且,它應是一次真正的、關鍵性的成功。但是沒有。我希望在激情的人際關系中也能感受到腳下堅實的大地。結果證明那也是一個幻覺,于是我在完全的孤獨中回到我開始的地方,既是作為一名作家也是作為一個女人。過去這一周我一直在做的是——促使我重新開始記日記的東西正在幫助我——再次與孤獨和平共處,再次不懷奢望地回到工作上來,回到工作的快樂中。企圖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正在墜回大地。
我正沉醉在閱讀的巨大歡樂中……菲莉絲·羅斯(Phyllis Rose)所著的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傳記。盡管關于伍爾夫的材料有些過剩,包括她自己的書信和日記,我還是發現它具有啟發性。E. M.福斯特的傳記放在我的床邊,還有幾罐同樣的“蜂蜜”等待我去饕餮一番,斯彭德(Spender)關于30年代的思考就是一例。我又在讀詩,聽音樂,尤其是這些天聽得最多的布魯克納的《第九交響曲》,是一個僧人以前送我的。
這是回到根的時刻,回到偉大的影響的時刻,從深深的源泉汲取力量。我把魯思·皮特[7]也算在內,現在我恰好翻到《手臂的戰利品》(A Trophy Of Arms,克雷塞特出版社,1937年版)中的這首詩:
沉思
冬天降臨,風在呻吟;
上帝將留下我離去。
我愛我的生活,我渴望快樂;
這是個過錯,這是個游戲。
年輕時我擁有永恒;
然后是快樂;
夏天我不悔恨
嚴霜必然造成的一切。
哦苦澀的美,你是妄想,
盡管我知道,一個清晰的幻象,
足夠真實地向我展示
恐懼和可怕的混亂。
夠了;給我我飽經考驗的鎧甲,
我不會落空的忠誠的手臂:
我穿過混沌取得勝利。
現在,在這新年的第一天,我以一種寧靜的方式悄悄綻放。這一年,不再有狂野的希望。那么最近兩個月來糾纏不已的復仇女神也許就會離開。
1月2日,星期二
天氣混亂不堪。新年那天給卡倫·巴思(Karen Buss)打電話,告訴她我覺得她送我的一部中篇棒極了(的確如此),她告訴我他們在達拉斯用一整天清理冰雪風暴后大樹的殘骸!在芝加哥,積雪盈尺,而在東海岸這里又怎么樣呢?暖雨斜斜,土地松軟而潮濕!昨天我帶塔瑪斯和布蘭波[8]去礁石旁邊散步,在那里佇立了片刻,觀察高聳的長浪橫掃過來,破碎、歡躍著釋放那轟鳴著的力量。有時,這無法衡量、無止無休的自然力就是我所需要的,也是每個人都需要的。我厭倦了權衡、節制、行為端正。我的一部分情愿撕碎什么,像狼一樣嚎叫!
昨天我給卡蘿爾·海爾布倫(Carol Heilbrun)打電話,她是我所認識的與之通話最有助于精神恢復的人。我認為這是因為她以全然的激情笑對生活荒謬的恐懼,比如我的這個圣誕節。她的笑聲也會使我笑起來。笑與淚,是緩解張力的破冰船,它們真正緊密相連。我告訴卡蘿爾我又開始記日記了,她對我說要把抑郁這種東西“講出來,暴露出來”。
然而我對此感到有些猶豫,因為我決意擺脫一切束縛開始我的新年。但也許只有正視它們才能永久地將其擺脫。
十一月,就在我去明尼蘇達圣保羅的麥卡萊斯特學院朗讀詩歌之前,我拿起了罷工結束后的第一份星期天的《時報》(Times)[9],急迫地去翻看關于《報應》的評論。據說這一篇會很熱情,然而我發現了一篇令人震驚的、由洛爾·迪克斯坦(Lore Dickstein)捉刀的惡意評論。這是一個對結構幾乎沒有領悟的“自由撰稿人”,她的評論顯然是基于以前關于我和我的作品的大量成見。她甚至扯進了我三十多年前寫的一首詩,《我的姐妹,哦我的姐妹》(“My Sisters, O My Sisters”),并把它稱為一首“女同性戀詩歌”。而事實上,假如迪克斯坦小姐有耐心把詩讀懂,她會發現它正好相反,它祈請婦女“把她們的偉大歸還給男人”,假如她們想要成為完整的女人。如此,在她引用的第一部分中,女作家就不再被迫“陌生”或“隔絕”了:
那里沒有什么必須放棄或交出
在情人放射出的純粹的光中,
在帶來果實與花的溫暖的光中
那偉大的理智,那太陽,那女性的力量。
這首詩對于她所評論的小說沒有任何啟示,她誤導性地把它稱為一部偽裝的女同性戀小說。
我從全國各地收到了大量有關該評論的信件。它激怒了讀過這部小說的讀者。信中說明了憤怒的理由。我最喜愛的一封來自洛杉磯,結尾這樣寫道:“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寫出一部讓洛爾·迪克斯坦憎恨的小說。”
每個作家都會意識到他自己的缺陷,對他的作品充滿焦慮,充滿自我懷疑,以致沒有能力愉快地把糟糕的評論拋在一邊。這是一滴毒素,日復一日慢慢地滲入他的人格。《時報》自《傷痕出于忠誠》(Faithful Are The Wounds)[10]之后對我的每本書都加以嘲笑或攻擊——那引發了一聲咆哮,我一直感謝撰文贊揚我的布倫丹·吉爾(Brendan Gill)——只有多麗絲·格魯巴克(Doris Grumbach)見解深刻地評論過《決定性的交談》(Crucial Conversations)[11]。所以我認為,最近這一次公開攻擊的后果十分嚴重,因為它是累積的。你可以超越一兩次這樣的公開羞辱,但最終或許會有十次還多的羞辱落在你頭上。我感到自己完了。我感到我不應再次把自己暴露給這樣的痛苦。我感到自己像一頭被獵人射倒的鹿。
通常在生活中一個人能夠還擊或保護自己,但是惡評難以克服的原因之一是你只能干坐著什么也做不了。
人們對我說,“為什么你在乎迪克斯坦這樣的無名小卒說什么呢?你知道那不真實。”此外你必須正視這關乎我的生計以及我作為作家的才華這一事實。一篇惡評會使讀者不去買書,事情就是那么簡單。當長長一生即告終結時的一部主要作品以這種方式被“浪費”,那意味著作家必須馬上著手再寫一部以不致負債。在我寫作時,我已經把心思寄托在這一次真正的勝利上,寄托在現在值得考慮的“全部作品”的累積效果上,這部小說自身也同樣有價值。《時報》如此輕視我,以致把我的書給一個無名小卒去評論,這簡直是傷害。
我有某種理由對這次的成功寄予希望。關于此書我收到的第一封信來自埃達·萊尚(Eda LeShan),它對我意味著很多,因為這些話出自她本人之口。信的片段如下:
三天里我一直在讀《報應》,這期間我有大量的約會和任務,但是我的生活現實和那些事絲毫沒有關系——我只是專心致志地追蹤一個遲暮女人對個性的訴求。
我確信,自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以來,你的書是對瀕死經驗最重要的陳述。這個主題我丈夫和我非常熟悉——尤其是他,有大約二十年他致力于一個項目的研究,不間斷地與瀕死者一起工作。
他是一名研究心理學的專家,他的興趣是從一種感覺生發出來的,那就是,在某些情況下,癌癥是與十分特殊的個人情結及特定生活經歷相關的一種心理疾病——最關鍵的是沒能過上自己渴望的生活的一種絕望感。在對晚期癌癥患者所做的工作中(心理療法),他的研究重點總是在于幫助患者找到他們真實的自己,找到個人同一性的感覺——這是重要和必要的,無論結果會怎樣。你作為一個藝術家已做得如此出色的工作,他也在通過科學研究去努力——但是我們始終知道藝術家的洞察更為清晰,更為必要,而且最終一切都要依賴于此。
1月3日,星期三
回憶所有那一切不是個好主意。但至少今天我們擁有季節性的天氣。昨天天色暗沉,大雨,氣溫在五十度[12]左右。現在氣溫二十度,太陽照耀著泥濘的灰色田野。麻煩的是我的流感現在到了咳嗽階段。受此影響我感到精力衰退。這是新的一年,但我還沒有跟上它的步伐,還在難過地徘徊在抑郁的地獄中。我發現在這種狀態之下很難做出決定……我必須決定四月在加利福尼亞的兩次講座。三月末我將在中西部的瓦巴什(Wabash)和奧利韋(Olivet),所以那時外出很合理,但是我因為要付出的巨大努力而躊躇。最后我打電話給自告奮勇要陪我同行的可愛女孩,問問時間怎么安排。我拒絕了兩個講座之一,這是我自己立即做出的決定。另外,在舊金山州立大學將和讀者進行一次有趣的會面,他們以前曾請我去過。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出門,雖然酬金甚至都不夠付機票的。
圣誕節后有幾天我開始對獨處感到自在起來,并再次認識到有時間思考的巨大樂趣,寧靜,依照安詳的習慣而生活,那習慣釋放了我的想象力,一個寧靜的地球,但卻是處于狂野喧囂的天空下的一個寧靜的地球……現在壓力又開始出現。戰斗在我的桌邊再次開始,直到一兩個小時后我可以“放開手”,暫時拋開不回信的內疚,打開通往潛意識的門。中篇進展緩慢,因為我沒有精神能量去實現那首要的飛躍,一切仍需去想象和創造。流感太壞了。它在阻擋我。
1月4日,星期四
天氣冷得令人振奮,冷而明亮。一些純粹快樂的瞬間。昨天我從小睡和一次長長的思考中醒來,下樓,發現食槽邊有三只紫雀!迄今為止,這個冬天一直鳥跡稀疏。五六只山雀,一只五十雀,一對毛茸茸的啄木鳥,大約就是這樣。奇怪,沒有樫鳥。安·伍德森(Ann Woodson)告訴我,奧杜邦學會(Audubon)[13]的人說今秋各地的鳥都很少。鹿,自我來到這里還是頭一次看到,它們徑直走到露臺邊,幾乎啃光了所有衛矛屬的灌木,雷蒙德一直把灌木修剪成圓形。它們也吃光了幾處地方的紫杉。安告訴我這是因為今年沒有橡子——鹿在挨餓。這樣的事有點嚇人。為什么會沒有橡子?為什么會沒有鳥?
所以昨天我看見紫雀的時候真是個特別生動的瞬間。這些天的另一項樂趣是去取圣誕節芭芭拉(Barbara)為我做的一尊冬眠金花鼠的小雕像。它躺在一塊粗糙的圓形巖石上,石頭里面鑿得光溜溜的,在這雕出的巢中,金花鼠由鼻子到尾盤成完美的一圈,正在安睡。沉甸甸地捧在手中,又圓又光滑,真是安寧的快樂。
但是清晨是最純粹的快樂時分。太陽升起,在植物窗中的杜鵑和仙客來中間閃耀,像一聲和散那(Hosannah)[14],以振奮開始了一天。
然后我再次把早餐端到床上,躺在我寬敞的臥室中,想著即將到來的日子,沐浴在光線中,陽光撫摸著平坦的木制梳妝臺和它上方可愛的寬框鏡子,那是朱迪給我的;撫摸著布蘭波的兄弟貝爾加佐的照片,那是我曾有過的最可愛的貓,我感謝自己能置身此地,感謝寂靜。如此地寂靜!有時我甚至聽不到海洋的聲音。
抑郁的潛流仍然存在。“壞念頭”悄悄溜進我意識每一處不設防的裂縫。然后是起床的時間了,上樓來到我的書房,在這里開始工作。那是唯一對抗流感、老年、抑郁的有效藥物——所以現在我在這里。
1月5日,星期五
現在最糟糕的是我不再有任何遙遠的希望,任何我可以用躍動的心去期盼的東西。過去這一年我丟失的是使命感,是這樣一種信念,即作為一個愛著的人我必須貢獻的一切,或者作為作家我所出版的大量作品是有價值的……這種價值意味著所有投入愛和作品中的奮斗與痛苦沒有浪費。說白了,我就是感到自己失敗了。老得不敢期望事情會變好。我以如此殘忍的方式被“放倒”了,只有憑頑強的自我考驗才有可能康復。而且這并不是真正的康復,只能說是活著。做一個作家,因為技巧是我唯一可以操縱的東西。我仍不能從去年發生的一切中“康復”過來。
一條軌道,我擁有自己和我的力量的感覺,已經碎裂了。
1月6日,星期六
今晨早飯后我讀了最近的《史密森學會會刊》(Smithsonian)中亞歷山大·艾略特(Alexander Eliot)對貝倫森[15]的描寫。它使我鮮明地憶起在伯納德·貝倫森死后,默多克家族擔任哈佛管理者時我在那里度過的一周,那個地方仍然充滿一種需要數小時孤獨、沉思和明智對話的氣質和生活。五月三號,我正從慶祝我五十歲生日的旅行中返回,我去了日本、印度和希臘,那天我登上了雅典衛城。我永遠忘不了在呼吸了孟買濃霧密布的空氣后,雅典空氣的那種澄澈。前天克朗凱特給我展示了工業化的凄涼后果,展示了煙霧對雅典衛城的雕塑所造成的毀滅性浩劫,所以我去的正是時候。
在眼花繚亂的三個月孤身旅行之后,伊塔蒂別墅[16](I Tatti)是一個完美的“隱修”之所。其效果對我就像音樂一般,不斷積聚然后同時釋放。所以今晨我讀到引自伯納德·貝倫森《為一幅自畫像所做的素描》(Sketch for a Self Portrait)中的這段話時,我產生了絕對的認同:“從童年起我就一直將生活夢想為一件圣事……這意味著儀式般地將生活作為神圣之物來接受。”
也許,為了這樣做,一個人必須服務于某件大于他自身的事物。在最出色的狀態下,貝倫森的服務是使千萬人開始看到他在一幅畫或任何藝術作品中看到的東西。他孤立無依,這敏銳的造物把他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典范,成了他所選擇的那樣的人。多么罕見。
1月8日,星期一
昨天一整夜的傾盆大雨,今天也是如此。我懷疑,計劃今晚來的胡爾達(Huldah)是否能出門,因為在新罕布什爾可能是大雪紛飛,說不準有一英尺厚。我在盼望天氣轉好。
昨夜,我不愿讀完羅伯特·菲爾普斯(Robert Phelps)關于科萊特《美麗的季節》(Belles Saisons)的概要。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吃完了一罐蜂蜜的熊,為了最后的滋味把罐子邊舔了又舔。
我只見過科萊特一次。呂涅-波[17]帶我去看科萊特一部戲劇的首演(劇情我已全然忘記了)。科萊特就在門廳里,最初看上去像個侏儒,她這么矮壯,濃密的火焰似的頭發,斜著眼睛銳利地從面具里看出來,因為她妝化得很厚。呂涅-波帶我過去見她,我感到她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理解了我”,仿佛她在一秒鐘內就讀完了整本書,然而并不感興趣。
昨晚我劃出了兩個句子,如果愿意那將是兩堂課。在開始一部新小說時她寫信給弗朗西斯·卡爾科[18]:“每次當我開始寫一本書時,認為我不再擁有、永遠不再擁有任何才華,這有多么可怕。”后一句是在比利時接受法國皇家文學藝術學院院士頭銜時的答謝辭:“我唯一引以自傲的美德是我的自我懷疑。如果每一天我都發現自己對待自己的作品愈發慎重,我愈發難以確定自己是否應繼續下去,我僅有的自信來自我的恐懼本身。因為當一個作家喪失了他的自我懷疑,時間終會把他的筆擱置起來。”
在美國她還沒有像應有的那樣受到關注,盡管作為一種個性她已經成了一個神話,這其中的原因也許是她的作品幾乎是不可譯的。語言和風格本身。里爾克是在翻譯中損失同樣多的僅有的另一個作家。
例如,你怎么翻譯她丈夫古德凱(Goudeket)關于她的美妙作品《Près de Colette》的書名?《在科萊特身旁》根本沒用。《靠近科萊特》也同樣不合適。因為在那個“près de”中有著敬意、愛和無私的觀察,因此“靠近”這一短語會顯得像吹捧。
她的天才在于發現精確的詞語,尤其適合一種感覺的精確的詞語,花的紋理,手中一只桃子的感覺,在《藍提燈》(Le Fanal Bleu)中有一段神奇的文字(我相信是在那本書中,那是她最后的自傳作品之一),她對來自海法、塞維利亞、希臘、法國南部的橘子的滋味進行了區分,區分技藝十分敏銳。一切都不會在陳詞濫調中模糊或淹沒。一切都是全然地清新。所以她有時在一個形容詞前坐上半個小時是不足為奇的。我多么贊賞那份耐心,一只貓等在鼠洞旁的耐心!
當然,對于感官享受的短暫性,也許她比任何人都懂。她從不粗俗,從沒有明顯的性色彩,因為她對愛撫中的辛酸始終有著含蓄的理解。
1月11日,星期四
今晨零度。很久以前我們就在盼望這個周末能夠下雪。我還從未經歷過到了一月中旬雪還這么少的冬天。我盼望雪的寂靜、雪的閃光和蔚藍的大海,盼望滿眼白鼬似的白色取代沉悶的灰棕色田野。
沒有了胡爾達和那兩條大柯利牧羊犬,屋子里顯得冷清。自去年秋天被卡車撞傷后,斯科特[19]已經在墊子上躺了三個月了,胡爾達每天把它從車上搬上搬下。它還能走路嗎?看見胡爾達表現出的如許信任和愛,真讓人感動,無止無休的折騰、清理,永不落空的溫柔。感人的是一個病弱的動物竟然如此隱忍,沒有一絲的自憐,當然這全賴人的照顧。
美國人的氣質允許人向動物表露感情,卻常常阻止向同類的表露。是害怕失落嗎?還是以為表露感情,尤其是流淚,是軟弱的表現?
今天我提出這些問題,以前也常常是這樣,我想起有一天在《時報》上看到過本杰明·布萊克(Benjamin Blech)的一段話,他是紐約州的一個拉比[20](1978年12月31日,星期日的《紐約時報》)。他說:
為什么我們的價值觀念認為,為一樁罪行而哭以及感情的表露是最羞恥的失敗?
我確定不了其中的原因。但我知道克爾凱郭爾[21]是對的:我們的時代缺乏的不是沉思而是激情——我們為不可計數的痛苦和災難付出了代價。
也許,我們都以一種哲學觀念來證明自己是對的,我指的是判斷我們的天性。我是個非常開放的人,易感并能夠表達感情,經常會哭(順便說一句,布萊克文章的題目是《哭,請哭吧》[“Cry, Please Cry”]),并對這種天性毫不懷疑。我們都浸淫其中的美國清教徒氣質,強調自我控制是最高的美德。感情是無政府的,能夠沖毀柵欄,那可能帶來危險。哭泣是女人的事,意味著軟弱,缺乏自尊;因為自尊意味著控制,甚至是自足。流淚幾乎總是為尋求幫助。
布萊克接著說:
這是我們時代的悲劇,我們認為我們對待軟弱的方式是自然的,我們甚至繼續將熱情與不成熟混淆起來……在熱情的承諾能最好地表達愛與關心的時候,為什么理想的反應一定要“酷”?
布萊克后來引用了懷特海[22]的話:
理智之于熱情正如同衣服之于我們的肉體;沒有衣服我們不可能過上很文明的生活,但如果我們只有衣服而沒有肉體,我們將非常貧困。
布萊克又繼續道:
我們時代令我悲哀的是,人們對感情的自然流露所采取的不自然的輕蔑……那就是為什么我不恥于承認,每當我看到自我控制的榜樣時,我總忍不住為他們哭泣。
也許一個人必須足夠強大才能承認自己的需要,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1月12日,星期五
因為我獨自生活,最近二十年來一直如此,所以我在孤獨中寫作。但這些天來我逐漸意識到有兩種人對我的作品極感興趣——首先是生活孤獨的人,她們是寡婦,她們的孤獨是“既成事實”;而第二種,是還沒有對生活做出承諾的年輕人,既在工作也在愛情方面——對于后者,我這個榜樣可能是有害甚于有益。我已經逐漸成了孤獨生活的代表,這選擇本身在對抗婚姻或生育方面是有效的。也許在人的一生中確實有兩個時刻,二十歲和六十歲之后,孤獨能帶來創造。但對于兩者來說,只有二十歲時孤獨才是一種選擇。并且這幾乎僅僅是一個暫時的選擇,因為生活在繼續,有各種可能會改變生活的進程。
如果一個人確實選擇了孤獨,那一定有某種目的,而非僅僅是為了尋找自我;探索“個性”是這些日子的一個時髦概念,但有時至少顯得像是純粹的自我放任。一個人如何發現自己的個性?我的答案是通過工作和愛,兩者都意味著給予而不是索取。都需要克制、自律以及一種無私,并且都是畢生的考驗。誰寫出了一件完美的巨作,或者成了一個完美的情人?我花了一早晨在回一封長信,是一個還在大學讀書的年輕姑娘寫來的,去年我收到過許多這樣的來信,她把我的生活方式看得比實際上要容易,也許還比實際上幸福一些,與她母親的生活正好相反。對她而言,她母親的生活是不可能和不完美的!下面是我的回信:
親愛的:
在你做出決定時你必須記住,我是在四十五歲才開始獨自生活并來到納爾遜(Nelson)的(《種夢根深》[23])。我同意人際關系往往是充滿痛苦的,經常還會發生碰撞,但正是這些使我們成長。否則我們如何成長?你自己在信中說“ 在我的時代我要獨自把事情弄清楚……”,很正確。但是如果你沒有任何人際關系,就不會有什么事情來讓你弄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把“愛”當作副業,把“孤獨”作為主業。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承諾的愛是極其廉價的。這就是婚姻介入的地方。我覺得你非常害怕被婚姻“捉住”……而單純為結婚而結婚的人往往發現自己被捉住了。對我來說,似乎你從未愛一個男人愛到足以要嫁給他的程度,這同樣很簡單。當你達到這種程度時,我希望你能達到,你就不會有任何異議了。那時,難道你會不要孩子?
必須有某種承諾,否則生活就沒有意義。一個人能只對自己負責嗎?我以為不能。從三十歲起我有了某種真正有文學天賦的證明,從此我就把自己交給了寫作藝術,要傾盡我的所有去服侍它。但在這封信中至少我看不出你有足夠強大的才能,在它的推動下去過一種孤獨的生活……或是用足夠真實的挑戰與磨煉來填滿那種生活。
你如此年輕,親愛的!你有時間去摸索你的道路。沒人要求你現在就做最后的決定。“讓生活去決定,”路易斯·博根[24]習慣對我這么講。但不要把生活拒之門外,或許結婚就是向你開放的一種可能的選擇。
我自己常有難以忍受的失落感,經常很孤獨,因為現在我的生活中沒有“核心人物”。但我有工作要做,讀者持續不斷的反響讓我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有意義的。我的動物們、植物窗[25]中的花、海上的日出,都是對那種空虛感的安慰——但這些永遠不會讓你感覺是生活的全部。
我十分理解你被女性所吸引,尤其在你的年紀,在各個方面,有一個女情人都比有一個男情人要容易得多。也許以這種方式開始去理解愛并不壞……去逐漸熟悉你的性自我,愛你自己的身體,欣賞它所感受的一切,它給予你以及他人的一切。危險在于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有時是一種自戀。我不認為它會像婚姻的長跑一樣完滿。我知道你不想聽這些,但我必須對你誠實。我希望我的影響不是要我的年輕朋友們變得狹隘,而是為他們打開道路……女同性戀關系有一個嚴重的缺陷。她們很少能持久。不持久的一個原因是這種關系極易破裂……另一個原因是女同性戀者不能生孩子。在對周圍人的觀察及我自己的生活中,我發現,持久的女同性戀中必有一方承擔了大部分做妻子的責任。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已經是婚姻了,但卻沒有婚姻所能提供的任何支持(社會的,甚至工作上的支持)。
我唯一的忠告是向前看,做你真正感受深刻的事……也許有時你需要孤獨一年,也許在畢業之后。如果你真的愛一個女人,那就和她一起創造一份生活。但是,一個無承諾的生活,純然是自我放任的生活恰恰是不起作用的,因為它不能滿足你內在的渴望……甚至那渴望是“孤身獨處”,并且發現那種關系是最令你滿足的。
我不知道是否你讀過我的《光的世界》(A World of Light),我在里面引用了我父親日記中的話:“我很清楚一個男人生活的主要目的在于將他內心的東西給予其他人。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問題。莫扎特(Mozart)孩子氣的方式也許相當自私,但他把自己內心的一切給予了世界(他是情不自禁的),這是怎樣的禮物啊。
“我們只擁有我們自己,我們只擁有我們所給予的。那就是,我們只擁有我們自己,但前提是我們獻出了自己內心的一切。”
我帶著極大的興趣和謝意讀你的信……但遺憾的是里面沒有任何“給予”的想法。這個事情你現在是不是該考慮考慮了?
1月13日,星期六
終于下雪了,我渴望已久的封閉的白色世界,因為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今天下午我做了酒燜子雞,準備招待明天來吃午飯的喬·內爾森(Jo Neilson)。三周前我壓抑得無法做這類事情,所以這是個好兆頭,并且在一場暴風雪中烹飪食物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安逸感。我樂在其中,雖然花的時間比我計劃的還多。黃色的郁金香和白色的鳶尾花在樓下怒放,現在五點,天就黑了,屋子里非常寂靜,塔瑪斯和布蘭波都蜷縮著睡著了,塔瑪斯在它樓下的床上,布蘭波在樓上的沙發上,頭縮在爪子里蜷成完整的一圈。
做菜的時候我想著那個憎恨做妻子和母親的女孩,因為她僅僅清晰地看到了那樣將有多少家務事要做,她把母親看成一個應該同情的囚犯。這些日子接受這樣的態度是非常容易的,因為這么多為人妻和為人母的女人在遭受挫折,上帝知道。但有些時候我反感拒絕負責任拒絕盡義務的論調(仿佛一個人真能如此似的),反感將養育兒女看得不值一顧。家務事的麻煩當然在于它是重復性的。吃完飯你要清理餐具,一切都是周而復始的。但這些年輕女人似乎忘記了每一種工作都有慣例的一面,都會有挫折和空虛。學生從未想象過自己的老師要花多少時間來寫那些無止無休的建議,或是準備一個講座時那絕對艱苦的工作。任何有意義的工作都需要艱苦的努力,正因為這樣,人們似乎越來越不愿意付出了。
但有些人仍在工作。我想起瑪莎·惠洛克(Martha Wheelock),一個素食者,她能花幾小時把蔬菜摘好,烹制美味的飯菜,她說她可以一邊做事一邊沉思;而且她過的是忙碌的職業生活。有人看到了烹飪和家務活有圣禮的一面。例如,把干凈的單子鋪在床上,事實上,隨時隨地把混亂整理成有序,都可以看作一次圣禮。
1月17日,星期三
冬天終于以其最殘酷的形式來到了這里:閃耀的寒冰。散步成了令人提心吊膽的事了,我嫉妒布蘭波飛奔著穿過已經凍得僵硬的沼澤,而我和塔瑪斯則走在布滿車轍結冰的路上。我穿著靴底有溝紋的笨重的靴子,躡手躡腳,它卻匆忙地跑進樹林。鳥很少,盡管有一天它驚起了一只松雞。前天我聽到一群蠟嘴雀在黃昏唧唧喳喳,但我看不見它們。早晨下樓時氣溫是零度,每年的這個時候,植物窗中鋪滿繽紛的粉色、紅色和白色,大部分是杜鵑和仙客來,每天當太陽升起,陽光透過燦爛的花瓣閃耀著,真是一種祝福。現在另一項愉快的消遣是翻閱種子目錄,在里面估量和選擇無異于希望的一場狂歡。我仍然夢想著有一天能成功培育出漂亮的藍罌粟。“不可能的夢!”也許今年我會再試一次。
昨天蘇茜(Susie)和埃德·肯尼(Ed Kenney)從唐人街開車來吃午飯,我們坐在火邊聊各自的生活,度過了豐富的三小時,吃光了剩下的酒燜子雞、一份沙拉和一些圣誕糖果。我想念那些飛快成長的孩子,但我們這次確實需要好好進行一次成人的談話。現在我希望這個夏天能把他們四個都弄到這里在巖石上野餐。我們談到杰米(Jamie)和安妮(Anne)幾乎成了男女天性的樣本,這真令人發笑,盡管我們都被告知這些特征是由社會和父母塑造的。這里不是這樣。杰米是個機械奇才,善于造玩偶,對事物如何工作有巨大的好奇心。安妮表現出了完整的母性,她給兩只抱在一起的考拉熊穿了兩片尿布,那考拉熊是我送給她的,每晚她都要把數不清的動物和娃娃“送上床”,就像我在她那么大時一樣。
1月18日,星期四
我終于看見了那片貂皮一般白的田野!昨夜的雪使整個風景變得豐富和陌生。粗糙的冰讓位給這豐富的柔和,我們可以歡慶這冬天的節日了,那時塔瑪斯會在雪中滾得干干凈凈,眼睛愉快地閃著光,而布蘭波則竄到樹上猛沖到柔軟的白色雪堆中。
但我睡得不好,今天早晨感到遲鈍,想到還要為已經有二十一頁長的中篇小說操勞就非常擔心。當然最初五十頁是最難的,一切都有待發明,場景、人物、他們的背景。最后我終于感到有了點動力,但我總是忘記這工作有多么艱苦,寫一本書要求你幾個月天天如此。這其中的部分原因是沒有直接的必要使腎上腺素激增……我想起胡爾達在過去三個月中,把可憐的斯科特從車里搬進搬出,直到斯科特死去,漫長艱難的生活。但是狗就在那里,需要她。為此她沒有必要召喚出她自我的深埋的一部分——那部分就在表面。她毫不懷疑她必須這樣做,值得這樣做。過去這數月我一直在為自己作家身份的喪失而戰斗。我感到自己像一口癱瘓的鐘。浪費時間和精力解釋這個純粹是自我放縱,開始工作吧!
1月22日,星期一
我又交了好運——上個星期五和星期六天氣很好,下了大約六英寸的新雪,最初是卡倫·索姆帶著她的小組來做她正在計劃的電視采訪,然后星期六是瑪莎·惠洛克和瑪麗塔·辛普森(Marita Simpson)來做紀錄片訪談。我計劃連續進行兩天,比分成單獨兩次要少些干擾,幸運的是天氣宜人,因為從昨天起,一場大雨整整下了二十四小時,那大約是我在這里見過的最黑暗的一天。我整天躺在床上,希望休息能使劇烈的腹痛消失,圣誕節以來這癥狀越來越嚴重了。今天好了一些,所以我可以坐起來打字了。昨天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最好還是去看看醫生。無疑,神經緊張是個問題。
每天攝影機要工作六個多小時,只為了拍下十分鐘節目所需的一切!我多么欣賞攝制組的耐心,無休無止地調整燈光和鏡頭,還有卡倫她們三個一同工作的方式,沒有片刻的惱怒與不耐。那兩天都很冷,剛剛在零度以上,但幸運的是風停了一會,第二天瑪莎和瑪麗塔拍了一些極好的快照。我沒有被冰嚇倒(雪下面都是閃耀的冰),我們駕車駛上峽灣的公路,看見大浪洶涌而來令人激動,它們的吼叫在耳中縈繞不散。有這些活潑的朋友在我身邊聚精會神地工作真是有趣。我還沒有習慣做演員……無盡的等待確實會引起劇烈的緊張。第一天,我趁等待的空當用洋蔥和酸奶酪烹了一只兔子,第二天瑪莎和瑪麗塔停機一小時,我們坐下來吃午飯——她們帶來了草莓和一瓶萊茵白葡萄酒,所以我們能夠聊一聊她們的生活了。但是她們在黃昏時離開后,我筋疲力盡了,那種你累得什么都做不了的疲倦,甚至包括休息。那時動物們幫了我的忙——我與塔瑪斯和布蘭波一起躺在我的床上(它們也度過了疲倦的一天,因為有這么多的事發生,要對這么多人的吠叫,被這么多人撫摸),慢慢地感到松弛了一些。
從某種角度看,昨天并不壞。已經有三四年我沒有疲倦得允許自己“放棄”了。我在上午十點前寫了五封信,然后不得不躺下。雨水猛敲著窗戶,臥室中一片昏暗,往常它總是浸透了光。下午晚些時候我沉浸在《方特勒羅伊小爵爺》(是弗雷迪·巴塞洛繆[Freddie Bartholomew]那一版,而不是瑪麗·皮克福德[Mary Pickford]那一版)[26]中,這是最傷感的故事,但是我也處于一種慵懶傷感的情緒中,我喜歡它。它讓我回憶起母親為我高聲朗讀的情景。還有我七八歲時在英格蘭的一次火車旅行,我們吃裝在籃子里的茶點,母親給我講了整個薩拉·克魯(Sarah Crewe)[27]的故事。
今天太陽出來了,我又開始了工作——
1月25日,星期四
在一夜的狂風暴雨之后,今天驚濤拍岸。我起床時燈滅了。讓布魯克斯的人來這里裝好洗衣機是很安慰的事。這樣狂野的風暴對于自我的某個激烈的部分是多么深沉的滿足,它使之釋放,或是與之相遇了——無理性的力量傾瀉出來。前半夜我一直醒著想著……
日記在這里中斷了一下,因為昨天我開車去韋爾斯利(Wellesley)去看埃莉諾·布萊爾(Eleanor Blair)情況怎么樣了。三周前她跌斷了髖骨,并再次證明了她的勇敢和力量,在手術后兩周半她就靠一輛助步車自己回到了家。她孤身一人,不過有熱心的鄰居和朋友為她跑腿,一周左右給她送一次食品。人們勸她雇一個每天來幾小時的有經驗的護士,但在幾天后,她就能自己應付了,那護士幫不了什么忙反會惹人生氣。我相信這次她是對的。重要的是知道在她可愛的小屋中每把椅子和物品的位置(也是由于視力衰退)。醫院十分幫忙,在她家里安了一張病床,幫助她把事情解決。
當我推開門,她就在那里。燦爛得像個知更鳥,穿著漂亮的睡袍坐在扶手椅里,周圍簇擁著鮮花和枝葉。我一直想著我一首舊詩中的一個句子,“限制越多釋放的力量越深”。她即將八十歲了,仍把災難當作挑戰,當作對她的獨立感的豐富,一種“能夠設法搞定”的感覺。在這樣的情況下,誰會想到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可能會孤獨?
能看見辛狄真高興,這毛茸茸的灰貓蜷在病床上正在睡覺!
她自己一直是個好鄰居,現在看見鄰居們圍在她身邊真讓人安慰。例如,一個男孩正在獨自鏟掉她汽車上的積雪,一句話都沒說。
1月26日,星期五
在一天一夜的巨浪之后,風雨和濕雪的連續敲打終于停歇,但風仍在無力地刮著,這沉靜使我愉悅。現在飄著的是毛毛細雨,但昨天,開車去取郵件可并不安全。我害怕剎車時會滑出堤道沖到水里,白浪洶涌,這是我在這里見過的最高的潮汐。它也很令人興奮,我帶著一大袋郵件回家,像一個滿載而歸的獵人。在一大堆信中我發現了比爾·布朗(Bill Brown)的一封,像我一樣,他也正在從沮喪中浮出來,再次進入工作。他的信總能使我愉快,令我思考。為什么畫家的沉思和斗爭似乎比一個有無盡的詞語要安置妥當的作家更能令人接受呢?
我們后來在紙上看到的素描是有形的,它解決的問題也是有形的;然而大多數作家的“素描”是在他的心里的,像要拆開的可怕的結,并且作家所需要的專注也是不同的,部分原因是他的“工作”很少,如洗畫筆、鋪畫布,以及實際上很機械的工作,如填充背景。我被比爾所引用的里爾克(Rilke)對塞尚(Cézanne)的描繪深深感動(我認為他是從蒂莉·奧爾森[Tillie Olsen]那里得到的):
至于工作,他說直到四十歲他一直像波希米亞人一樣生活。僅僅從那時起,在他與畢沙羅(Pizzarro)的友誼中,工作才真正吸引他——如此強烈,以致最后三十年他沒有真正的快樂,除了工作什么都不做,在不斷的憤怒中,在每一次超常的努力中,沒有什么向他顯示,他能夠抵達他稱之為終極愿望的境界……
衰老,疾病,每日有規律的工作所導致的黃昏時無意識的焦慮(這焦慮如此強烈,他經常在漫不經心的晚飯后,在天剛擦黑的六點就上了床),陰沉,懷疑,他日復一日地期望能獲得勝利……卻不知道是否能真正地勝利。他坐在花園里,像一條老狗,這工作一次次呼喚他坐在那里,打擊他,讓他挨餓。而他仍以全部的力量跟著這不可理解的“主人”。
對我來說寫小說真的是一場格斗,在寫作時它給我的快樂是如此之少,因為要付出的努力如此巨大。而從虛無中發動襲擊的詩歌卻不是這樣。寫詩確有一種極其迷人的歡樂,即便是打了許多次草稿,即便是修訂一首像我現在寫的新書一樣冷淡的詩,根本沒有可比性。
但是我發現日記令人懷疑,因為它幾乎是太容易了。它是一種低級創造形式。
1月27日,星期六
昨天上午我的工作兩次被電話打斷,我感覺就像被一條狗撕破了網的蜘蛛一樣沮喪。一旦連續性被破壞,可能需要花整整一小時才能回到原處,那時又到了領塔瑪斯去散步的時候了,就這樣,工作日被毫不夸張地“浪費”了。
綿延不絕的暴雨和毛毛雨慢慢變得厭倦,衰弱下去。今天下午我要停止寫回信,給自己放個假,試試剛剛安在客房旁的洗衣機。我花了六年時間才鼓足勇氣把錢用在這么個平凡的東西上面,但我想這個決定與一個更遠更重要的決定有關,在這里待到死或者爬不動樓梯的時候,或者放棄友誼能提供另外的解決辦法的念頭。也許這是把希望像紙一樣撕碎并重新開始的一年。我必須以冬天時那種不愿受干擾的習慣來忍受孤獨,日子的節奏越緩慢,我的心越活躍。假如沒有值得考慮的人際關系,沒有來自書本之外的某種滋養,我的心靈不會生動,我會變得遲鈍,像停在運河上的駁船!但是我在這里擁有的是一處適于工作的避風港,工作至關重要。
我希望從六月起能堅守我的計劃,不去做任何的詩歌朗讀。甚至現在我就開始為五月份費勁的講座而焦慮了,那會讓我在瓦巴什和奧利韋,然后是舊金山度過艱苦的一周,做連續四次的詩歌朗讀。我以前從沒有做過這么多,但是想到四月末的國會圖書館之行將是一年最后一次的公開露面,這似乎使事情更有可行性了,最后一次磨難。然后心靈會平靜一陣子。
現在我要看看我是否能在昨天的中斷后把撕破的網補起來。
1月31日,星期三
真是悲慘,仍要繼續忍受這壞天氣——沒有太陽,日復一日的毛毛雨夾雜著間歇的大雨,沒完沒了。昨天太陽升起時透過濃密的灰云出現了幾條深紅色,我設法在陣雨之間帶動物們去散步。但至少看上去我可以在星期四去安多弗(Andover)朗讀詩歌了,用不著為開車的危險而焦慮。我確實不介意灰暗的天氣,因為我的工作進展順利,這些日子我的內心也是如此。
整整一個月我都在樂園中,我在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第四卷書信集和E. M.福斯特的傳記,我帶著巨大的歡樂在這富饒的草原上放牧。我們都有自己對天堂的觀點。S. S.柯特連斯基(S. S. Koteliansky)的天堂是一座島嶼,在那里,他自己、D. H. 勞倫斯(D. H. Lawrence)、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arine Mansfield)和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可以生活在一起,在寧靜中寫作。對有些人來說,18世紀似乎是個理想的世界,那時一個啟蒙的人或多或少能包容藝術與科學中已知的一切,這與20世紀末正好相反,我們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人是怎么登上月球的,我們每日使用的數以百計的電器是如何工作的——例如,電視對于我一直是個謎——我們被全世界的需要以及我們無力解決的政治危機所糾纏,郵差帶來的不是塞維涅夫人的信,而是成噸的垃圾,求助和廣告——我們不得不力圖將之關在門外的不經濟的喧嚷。
我的天堂是布魯姆斯伯里,弗吉尼亞·伍爾夫在給她侄子的信中如此完美地描述過,“在詞語之外,我們只是狂熱、奇特、純真、樸實、古怪而刻苦。”他們豐富多樣的創造簡直令人驚駭,從伍爾夫和福斯特的小說到凱恩斯(Keynes)和倫納德(Leonard)的經濟學理論,從瓦妮莎·貝爾(Vanessa Bell)和鄧肯·格蘭特(Duncan Grant)的繪畫,到羅杰·弗賴伊(Roger Fry)的藝術批評,還有斯特雷奇(Strachey)作為歷史學家的風格。他們難以置信地高產,但我認為,最迷人的不在那個,而是他們以之為榮并用來探索人際關系的誠實、勇氣和品位。這就是為什么從這里看去它就像天堂一般,這里沒有一個人我可以與之分享感覺、激情、問題、恐懼和疑慮,像他們長期以來彼此做到的那樣。毫不奇怪,粗俗或感性的粗糙與他們無緣,他們是理想主義者。他們為自己信仰的一切而斗爭:弗吉尼亞的侄子,詩人朱利安·貝爾(Julian Bell),在西班牙被殺害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他的長輩為反對沙文主義而戰,他們大多是和平主義者,這可能比在越戰中需要更多的勇氣。弗吉尼亞·伍爾夫是一個激進的女權主義者——我們才剛剛開始認識到《三個幾內亞人》(Three Guineas)的價值,她用幽默摧毀了男人們掛勛章、戴假發、通常是奇形怪狀的華麗外衣,他們就是穿著這樣的外衣宣示他們的權力與榮耀的。
他們對生活有著如此生動的感覺,四十多年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笑一直不能令我忘懷,我是在塔維斯托克廣場喝茶時聽到的,那種優雅你再也無法找到。為什么那次談話如此美妙?部分的原因是任何事,包括私生活都可以公開談論(弗吉尼亞·伍爾夫喜歡強迫你承認在你的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另外的原因是話題如此廣泛。我在很久以前嘗過一點這種滋味,它建立了一個我從此再沒有達到的標準。像他們那樣刻苦地工作,同時又像他們那樣愛交際,這種絕對的精力是罕見的。我永遠趕不上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步伐。驚人地高產。
2月5日,星期一
終于是真正的冬天了,陽光、土地上的雪、寒冷而干燥的空氣。在那些黑暗的日子后,上周的天氣令人愉快。
有時在幾天內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要理清它們十分地困難。星期四我去安多弗的菲利普斯學院,以斯特恩斯紀念講師的身份給教員和學生講了兩個晚上,朗讀了詩歌。我懷著幸福的心情出發,盼望著小酒館里美味的食物:一種休假。這次我選擇朗誦的詩圍繞著這樣一個主題,“做詩人的快樂和風險”,關于如何保持開放和敏感同時又保持平衡。要一言以蔽之并不容易。大約有六位與我同時代的好詩人已經自殺了。如果我幸存下來,那可能是因為在枯竭期我能寫小說、日記等等。我有擺脫沮喪的工具,就像我現在做的一樣。
開始時是與英語教員喝雞尾酒,在小酒館吃晚飯,接著是圍在凱莉·懷斯(Kelly Wise)的火爐邊漫談詩歌教學。但在午夜后我一身冷汗地醒來,感到非常難受非常奇怪,有一個小時我以為自己可能是心臟病突發,大約有十五分鐘我相信自己就要死了。我的頭發緊粘在頭上,我的睡衣浸透了汗水。我的牙齒在咔噠作響,盡管屋子里熱得讓人不舒服。最后我反復嘔吐了近一個小時,感到輕松了一些。早晨三點時情形還很嚴重,似乎十點去給學生們讀詩,當晚八點做一個大型演講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到了早晨,我可以喝點茶了,又睡到九點,最后穿好衣服下樓。我發現我可以應付過去,我為一群友善而專注的學生讀了些動物詩,并且認識到我正在恢復過來。白天余下的時間我睡了睡,當晚的演講十分順利。哦,那種解脫!我找到了聲音和精力投射到整個房間,畢竟,衛護天使并沒有走遠。沒有她的幫助我如何能夠做到?
第二天我在安多弗書店簽名售書。環境極佳,我坐在明火旁的圓桌邊,桌子周圍放了許多椅子,這樣人們可以坐下來等。好大一群人到場,還有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她莊重地遞給我一首她口授并由她母親記錄下來的詩。這是一首寫太陽的好詩。一位老婦人和她的小孫女給我帶來了兩枝紅色和白色的郁金香。我和一個堅持她必須使用筆名的婦女討論了一會兒。我以前在高中和劍橋拉丁學校的同學也來了,還有幾位朋友的朋友。在這些場合,困難的是在準確地記下許多名字的同時,還要注意到人。每個人都有什么要告訴我,關于他們自己,關于我的哪本書或哪首詩的意義,所以,在短短的六十分鐘里,你必須去認識、答謝、同時回答幾個層面的問題。一個半小時過去后,我感到有些疲倦,但付出這樣的代價非常值得。
回到家是多么幸福,打開包裹,閱讀郵件,然后與塔瑪斯和布蘭波一起躺下來,安安靜靜待上一小時,慢慢地“回到”自我當中。
2月7日,星期三
這幾天天氣冷透了,道路上吹著零度以下的冷風,但我喜歡這寒冷和明亮的白雪,動物們也是如此。昨夜月亮周圍出現了一圈月暈,今早我六點鐘就醒了,天空血紅一片,所以唐·肯特(Don Kent)預報有雪是極自然的。
昨晚我在福斯特的傳記中碰到了一段話,它如此準確地表達了我此際的理念,我必須把它抄錄下來。這是福斯特致一位朋友的信中的一段(1924年9月15日):
判斷我是沮喪還是鼓舞,那是太難了,我是否被金(King)的主張感動了?金關于人際關系的立場,對我來說似乎仍是世界上最真實的,但我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人們必須時不時地彼此離開(精神上),去完善他們自己,如果這種關系是為了發展甚或忍受。《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描述了這樣的一種分離——為下一步的發展做準備,對此我無力去描述。對我而言,個體的進步是交替的孤獨和親密,多體的克利須那(Krishna)[28]的傳說就象征了兩個人應該合為一體的狀態。金的觀點把人看得過于簡單化了;我認為這是它的缺陷。我們要復雜得多,也豐富得多,而感情的成長比過去更為困難,也更榮耀一些。
一月充滿了那種孤獨,我工作得很好,甚至開始補上欠下的回信了。現在又堵塞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指南針,在一個固定方向停下之前不斷地搖擺、旋轉。今天我要去波特蘭附近的韋斯特布魯(Westbrook)去與“光譜一”的評委們會面,那是緬因州女藝術家的一次節日(我幫助評判詩歌)。星期六有一個訪談,信件又堆了起來,因為上周我出去了兩天。還要面對所得稅,一個復雜問題。
但是日子亮了起來,昨天食槽邊落了幾只山雀和紫雀。真高興!
2月9日,星期五
昨夜我出去吃晚飯,我很少這樣。燦爛的星空和雪光照亮了路的兩側,顯得怪異。我第一次去鮑伯(Bob)和唐娜·約翰斯頓(Donna Johnston)的飯店,走進一座充滿生活的房子有多么快樂!我看見的第一件事是玻璃缸里有五只烏龜睡在沙子上。鮑伯告訴我,有一只已經十五歲了。四只暹羅貓坐在這里那里的高凳上,或者廚房中高高的架子上,看上去像藍眼睛的貓頭鷹。到處掛著懸垂植物。外面山坡的松林中有我看不見的小鵝舍,他們在里面養了鵝。
鮑伯是樸次茅斯的公共關系顧問,唐娜在教五年級。他們是我的讀者。我們的談話從菲利普·布思[29]的詩到政治和烹飪——唐娜是一個大廚,有一間很大的廚房和餐廳,我們坐在古老的燒木頭的爐子旁。當我離開時,唐娜送給我一個她叫做“關心包裹”的東西,里面有裹著粉色糖衣的瓦倫蒂諾餅干,一罐我們晚飯時吃的酒香扇貝,一大片用做餐后甜點的極棒的姜餅,一罐自制的山莓果醬和洋蔥餅。當我回到家打開紙袋,無異于讀到一首詩,充滿了想象力和善意,一首瑪麗安娜·摩爾[30]的詩。那是個幸福的傍晚。但我今天早晨為之付出了代價。我進入狀態很慢。任何離題都會阻擋中篇的進展。
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非常好的時刻,因為我企圖做的事太多了。信件又高高堆起,所得稅需要我花幾小時去計算、整理支票,諸如此類,而日記和那個中篇總是在那里,等待著撲過來。如何應付這所有的一切?昨天我決定試著把日程重排一下,用一個下午寫信,第二天對付所得稅,日記可能也要推后再記了。但沒有用,有人在這里往房子側面涂乙烯基,一整個早晨都在無規律地敲敲打打,不時地讓我神經緊張,不是在我工作順利的時候,而是在我捻著手指企圖集中精力的時候。寫作本身的艱苦自不待言。在能夠寫下一個詞語前的那種凝神,那種想象力的調動,讓人筋疲力盡。今天早晨我已經晚了一個小時,所以我必須立即整理好裝備。“預備,各就各位,開始,走!”
2月13日,星期二
那四天都去哪兒了?我突然對時間感到絕望,我的精力在嚴寒中流失著。每天都在零下十度已經有一周了,我感到自己在一點一點墜向睡眠,像一只渴望在什么地方蜷縮起來冬眠的動物。光線依然炫目,甚至在夜里,滿月在積雪上的反光使黑暗微微閃爍。
星期六康斯坦絲·亨廷(Constance Hunting)來為她的小雜志《皺紋刷》(Puckerbrush Review)作訪談。她籌辦這份雜志是為了能夠評論那些在別處很少有機會得到關注的詩集和其他書籍。這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出版物,它的標準很高,我很高興她為我做一個訪談,以配合卡拉·哈蒙德(Karla Hammond)關于《報應》的評論。我們在書房的火邊進行了一次極好的談話,然后吃牡蠣當午餐;但是這快樂花去了我一天的時間,我在力圖趕出來。
我喜歡住在緬因州的原因之一是,在這里有許多自發的努力,有助于藝術的觸發。錢很少或者根本沒有錢,但人們關心事物是怎么完成的。緬因還是個以個人進取心為基礎的小企業居多的州。那很珍貴。
星期天我醒來時鼻子濕淋淋的,像我母親習慣說的“受制于天氣”。我邀請了蘇珊·加勒特(Susan Garrett)來幫我吃前兩天做的味道非常好的燉牛肉。我們很少見面,但她和喬治(George)是我在約克的少數“根底上的朋友”。他這個學期要去密歇根大學教書,而蘇珊擔任約克醫院管理人已進入第二年,她是那個醫生、護士、病人組成的旋渦的中心,是所有抱怨的緩沖器……多么令人疲憊的日子!當我想到她那樣的生活,如此地身不由己,但仍然生機勃勃、負責并充滿愛心,我便感到一種敬畏。誰能設法把女人的生活寫得足夠好呢?
一位圣公會牧師發現了我,在充滿溢美之詞的第一封信后,他為我的小說中缺乏強大的男性人物而嚴厲斥責我。這是一種公正的批評,尤其他的出發點是同意女人比男人強大(盡管我憎恨一般性)。我推測強大男性的缺乏是因為作為一個女人,我對女人的負擔比對男人的負擔更有意識。同樣,在男人的文學中偉大的女性也是罕見的。我想起亨利·詹姆斯[31]是這種一般性的一個例外。
2月17日,星期六
有時我在床上從六點到七點花一小時吃早餐、思考,讓門開著,那樣這一天就會有個好的開始。今天也是這樣。我被桌上堆積的信件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成了我每天的負擔,后來,我用去下午的三個小時試圖完成,我得了嚴重的憩室炎,星期四整整躺了一天。疼痛很糟糕,我感到自己連最小的努力都辦不到了,我睡到上午十點,又睡了一下午。
昨天我感覺好多了,但是污水坑凍了(在連續十天無情的零度以下的天氣后,這不足為怪),那意味著焦慮不安地等人來,那些愉快幽默的小伙子,他們工作努力、迅速,兩個小時就把一切清理完畢正常運轉。我沒有做什么真正的工作,僅僅寫了幾封信。今天早晨我吃驚地認識到,畢竟,人們寫信來是為了感謝我的“公開信”的,即我的詩歌、小說和回憶錄,感謝我把作家內心生動的東西帶給大家,所以為什么我一定要回信呢?有人給別人一件禮物,他得到了感謝,通常他用不著再感謝回去的!但是如何能不回復有些來信呢,例如,昨天收到的一個九十五歲老人的信,她說,“在一個近乎自憐的時刻”她被我一首寫鳥的詩打動了,她告訴我就在她重讀那首詩時,一只鳥飛到了她的食槽邊。怎么能不去握住從九十五歲伸向六十六歲的一只手?出于絕望,我還在試著使用我一年多以前印制的通函,解釋我的困境,昨天我就封了兩封這樣的信。這樣做讓我感到空虛和悲哀。
昨天從英國寄來了瑪麗·斯特拉·愛德華(Mary Stella Edward)的《前前后后》(Before and After),一卷紀念她與死于1971年的藝術家朱迪絲·奧克蘭(Judith Ackland)的終生友誼的詩歌。今天早晨我在床上瀏覽這些詩,自圣誕節以來第一次感到洶涌的淚水流下臉頰。這些詩贊美了兩個杰出女性之間長期的奉獻與分享,一個是詩人,另一個是藝術家(盡管瑪麗·斯特拉也是一個出色的水彩畫家)——這些詩緩解了有關朱迪的悲傷,帶來了祝福。這就是詩歌的作用,使不可忍受的變得可以忍受,使悲傷釋放。這里是一首題目為《托馬斯·哈代也許……》(“Thomas Hardy Perhaps”)的詩:
站在傾斜的石頭旁
誰能期望看到更多的東西
(這些包括他在內的一長列磨損的名字)
他會注意到這樣的事物
那些新折下的花,短命的蜜蜂
仍在拜訪它們,仿佛花還在生長,
從飛鳥身上掉落的羽毛
留下一個信息,它的飛過
把現在和過去連在一起。
摩根·米德(Morgan Mead)今晚要來過夜。我非常想和“我的人”進行一次長談,他當然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意味著交換我們生活的精髓,感受理解的支持。我們之間幾乎隔了四十年,這沒有關系,本質上是一樣的。
2月19日,星期一
摩根像薔薇花一般光彩照人地來了,有一背包的事要告訴我,還帶來一大瓶酒,就著我們的烤羊肉喝。在他這個年紀,幾個月中就會發生許多事,甚至在我的年紀我這樣的生活中也是一樣。要交流的太多了,我們馬上陷了進去。我一邊沖茶一邊把火引著。
我確信他是個作家,就像任何人一樣,但很難讓他的家人相信這樣不穩定的冒險并非僅僅是自我放縱,他是六個孩子中的長子,父母當然希望他在某項職業領域“出人頭地”。他一直是個教師,很不錯的教師,教五年級和六年級,現在他在冒險做一名作家。他需要的是一次成功,賣給《紐約客》(New Yorker)或者《大西洋》(Atlantic)一篇小說(他一段時間以前已經賣了一篇給《美國佬》[Yankee]),兩家雜志都表現出興趣,但迄今還沒交上好運。
我相信摩根是個小說家,部分是因為他的熱情在于家庭生活,他所描述的高質量生活需要空間。我們談話時我回憶起,在我的戲劇公司倒臺后我寫了一年的短篇故事。以前我只寫詩。這些故事都沒有賣出去,但霍頓·米夫林出版社的一個編輯在讀了之后告訴我,他感到我是一個小說家,應該試試寫小說。這近乎不可能,但我想了想,然后埋頭苦干寫出《孤犬》(The Single Hound)的第一部分。霍頓·米夫林跟我簽了一個協議,支付了二百五十美元,讓我把它發展成一百頁的規模,那筆錢花在了我去英格蘭的旅行上。當時我父親每月還給我一百元零花錢,就是這些錢使我度過了一個神奇的春天,我第一次遇見了赫胥黎、柯特連斯基、詹姆斯·斯蒂芬斯(James Stephens)。在這么纖弱的機運之線上懸著的就是我們的生活!
為什么我認為摩根是個作家?也許是因為他是個格外敏感的感覺寄存器,他自己的感覺和他人的感覺。他天生就是男人女人的朋友,也是孩子的朋友,孩子們特別尊敬他。他觀察。他傾聽。他正像亨利·詹姆斯所說的作家那樣,“在他身上一切都不會丟失”。沒有一點自負,他寧靜、堅韌地做著他要做的事情,一往直前。但那并不意味著他不會承受自我懷疑的苦惱和一路上苦澀的失望。
對我來說他是個快樂、罕見的朋友,我與他可以交流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這些日子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所以,盡管我在上面可能暗示過,我們的關系是一個“已經到位”的作家(或多或少吧!)與一個初學者的關系,但那并不是一種確切的評價。很簡單,與他在一起我可以做完全的自己,知道我會得到最深刻的理解。
2月20日,星期二
昨天我回頭去寫那個中篇,向黑暗中踴身一躍。現在大約已經寫了一半,我懷疑是否能從中找到任何值得發表的東西。我頭腦中有這么多要說的東西都沒有納入……例如,關于錢的事,富人不當回事的種種,甚至在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所行使的權力。
我又開始不睡覺,讀《根》(Roots)的第二部分。這是新的“根”,一個黑人家庭帶到19世紀開端的根。此處不可避免的危險,是老一套的觀念——所有白人都是墮落者!這有點過火了。白人對黑人擁有的巨大權力確實是墮落的。你能看到每天都在持續的后果,南方人覺得他們“理解”黑人,因為他們一直擁有仍對他們唯唯諾諾的黑奴。昨夜最有力量的時刻,是在誠實的黑人父親偶然遇見背叛了以前自由主義立場的白人上校的時候(如果被人知道有個“黑鬼情人”,上校就會被撤職)。上校一直在受著良知的折磨,當他騎馬走到黑人身邊他停下來說:“你和我彼此理解。我一直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黑人(這個插曲就發生在處私刑之后不久)沒有微笑也沒有鞠躬,而是直視著上校的眼睛說:“不,我一直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卻從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黑人永遠要扮演一個屈從的角色,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不斷的羞辱。南方種族間那種自夸的溫暖,“我們理解他們”,是以極高的代價達到的,這代價就是整個種族的墮落,或者是雙方的墮落。
在我思考這些時,我不得不為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偉大的勇氣而頷首。我們都生活在美國,在我們內心都背負著如此深重的創傷,這創傷如此可怕。
我以一種陌生的方式在我的這個中篇中談到這些。無論在哪里,只要一個人羞辱另一個人,兩者就都墮落了。
2月23日,星期五
一切都浮到了意識表面。如果我們感覺自己優越于人,在一段時間后,我們首先有了優先權,甚至連披著幽默外衣的嘲笑也意識不到了。我們一點一點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肯定是下等的。這種情況延續幾代就極其危險了。當這種自以為是遭到內部的攻擊時,就會引發暴行……我們看到波士頓的愛爾蘭人激烈反對強行廢止種族隔離的法律,也反對用校車接送外區學童。至少在南方還存在著一種“位高責重”的感覺。
天氣突然變得十分溫暖……難以置信!昨夜我聽見溫柔的雨打在窗上的聲音!但是天氣對我的直接作用卻是疲倦,像一個繃緊身軀抵抗大風的婦人,在終于可以放松下來時跌倒了。我為那部中篇而苦惱,它停滯住了,而更糟的是我有點兒厭煩了。所以我決定給自己放假,明天去北帕森斯菲爾德(North Parsonsfield)看看伍德森和巴頓(Barton)。自圣誕節以來我們還沒有見過,他們的冬天與我們的不同,雪一直很深也很冷。
2月24日,星期六
雨天里有一種甜蜜的安慰。它激發了我做家務的靈感,我剛剛洗了幾件寬松上衣,清理了每次打開門都讓我退縮的小烤爐。從某些方面來說,我對假期的想法就是能夠在安寧中做這些事情,甚至沒有領塔瑪斯散步的強迫性的沖動。動物們賴在床上睡了幾小時。
昨天純粹是天堂……一個奶白色溫和的日子,柔和的藍天不時出現,陽光撫摸著老農場白色的墻板。我驅車向北帕森斯菲爾德駛去。剛經過阿爾弗雷德(Alfred)便看見農場半埋在雪中。在到達高坡時因為有霧我沒有看見白山,往常總能一睹其壯麗的姿容,但無論如何這是一次美妙的旅行,最后我看見了“鹿跑農場”深紅色的谷倉,在道路兩側五英尺的雪墻后面。
我來得早了點,于是我在車中坐了一會,飽覽周圍的風景,一只俄國鴨從谷倉中搖搖擺擺走出來,農場的大門和后門都開著,我可以徑直看過去,到處都是鳥食器,落滿了金翅雀、五十雀,而山雀在空中揮舞著它們迅疾變幻的圖案。而后安和芭芭拉看見了我,我們緊緊擁抱,因為有很長時間我沒能來農場。
當然,我先要去谷倉里看看各種掩蔽所里繁殖的母雞。在這些寒冷可怕的月份里它們能生存下來真讓人吃驚,只有一些老矮腳雞最后被安挪到了屋中的地下室,在那里躲過了最冷的這一周。她每周賣出八打雞蛋,在冬天這已是個不錯的產量了。我們穿過小棚子,芭芭拉正在那里做一個帶幼崽母鹿的大型雕像,她剛剛完成了一個肥皂石小雕塑,雕的是一只乳頭上掛著兩只幼崽的田鼠;棚子里有一股特別的碎石味,干凈而微酸的氣味。從那里,還沒有進到屋內,我們就看見了安的植物,它們在燈光下多么翠綠多么健康!大盆大盆的歐芹、秋海棠,幾種不同的蕨類植物,一株巨大的葉子閃亮的接骨木,是她為我的植物窗培育的。最后我們來到廚房,大腹便便的小火爐熱情地歡迎我,盡管天氣溫暖,我還是感到骨頭里的寒冷和潮濕。她們四年前救下的知更鳥愛德華,突然從我的頭頂飛過。它是只非常活潑的鳥,整天都唱一支新曲子。
我走進浴室,那里有鴿子關在籠中。安告訴我有一天她把鴿子放出去,讓它們在房子周圍飛,鴿子們對這突如其來的自由反應良好。愛德華常常待在它們附近,棲息在籠子上。松鼠喬納森在安的工作室中竄來竄去——拖著大尾巴和可愛的銀色的肚子!房子很小卻充滿了生命;動物、鳥和到處都是的植物,掛在窗戶里,擺滿了我們坐下吃午飯的小門廊。我們坐在那里,看著鳥在外面飛來飛去,有的停在窗臺的雪上,有時就像在屋里一般。這是個豐富的王國,一個由兩名杰出的女性用愛和辛勤的勞動所創造的天堂。
我總是要先到處看看,然后我們終于坐下來暢談我們各自的生活和最近數月發生的一切。我們喝茶時有一個鄰居順便到訪,我很高興能遇見來自村里的她們的一個朋友。她們在北帕森斯菲爾德落腳剛剛兩年,但就像二十年前我在納爾遜所發現的,她們已經成了鄰里的中心。安的植物和供出售的草藥、雞蛋,把人們吸引了過來,若不是這樣這些人可能是很害羞的。除了“鹿跑農場”的生活性質本身吸引人之外,本地人有些好奇也是一個原因。他們在開著貨車經過時一定被所看見的一切逗笑了,兩個中年婦女爬在梯子上正在自己粉刷房子和巨大的谷倉。毫無疑問他們注意到一個花園正在形成,伐好的木頭堆在一起,還有一輛鏟雪車賣力地工作了一冬天。
天堂是贏來的!
后來,在我打電話感謝安和芭芭拉時,安告訴我喬納森睡在了一只腌菜的大壇子里,鋪了一些柔軟的碎布。每天它把這些碎布掏出來晾干,然后再重新絮好。我希望我能看到這些。壇子做的窩埋在刨花下面,所以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