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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國學派

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依存的時代。

——羅伯特·基歐漢和約瑟夫·奈

政治決定經濟活動的框架。

——羅伯特·吉爾平

正如吉爾平出色的建議那樣,國際政治經濟學可以被界定為,“國際關系中追求權力和追求財富這兩者彼此作用和動態性相互影響”(1975b, 43)。就追求財富而言,吉爾平設想的是經濟學中市場以及物質激勵的作用,這兩者是主流經濟學家關注的核心。就追求權力而言,吉爾平設想的是政治學中國家和沖突管理的作用,這兩者是政治學家關注的核心。國際政治經濟學被理解成這兩類學科的聯姻,把市場研究與政治分析融合進一個單一的探究領域中。很大程度來講,這一理解就是目前絕大多數專家心目中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甚至對于一些試圖找到替代定義的批評者而言,這一點仍然是共識。概而言之,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本質含義,是關于在國際事務這一層面上經濟活動和政治活動的復雜相互關系。

本章探討代表國際政治經濟學主流意見的美國學派的緣起。這里使用的“學派”一詞含義寬泛,并不意味著任何共同目標或者統一議程。和其他地方的學者一樣,美國學者在研究主旨和重點上也都差異極大;比如在理論上,就算是最為基礎性的因果關系方面也缺乏共識。但是,在本體論和認識論方面,卻似乎存在一些共同的理解,可以把美國學者的探究和其他地方的典型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區分開來。之所以把美國學者的主流當成是一個學派,主要原因在于占據支配地位的世界觀,即有關事務如何運作以及它們應該被如何研究的看法。這一世界觀即便是沒有被一致地得到承認,也是被廣泛接受的。

究竟是什么導致國際政治經濟學在美國誕生,為什么早期的發展呈現出那樣一種方式?這一故事至關重要,因為早期的一系列決定很大程度上將決定這一領域的后續進程。我們已經提及,吉爾平是這一故事的關鍵之一。但是更為核心的是兩個家喻戶曉的名字:吉爾平的同行,政治學家基歐漢和奈(Joseph Nye),一對出類拔萃的知識生產者?;鶜W漢和奈要比其他任何人在開創美國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以及影響今日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局面方面更勝一籌。他們并非是這一事業最早的先行者,因為其他人早在他們之前就尋求嫁接國際經濟學和國際政治學。他們也不是孤零零地促成這一領域的誕生,因為其他人也早已認識到這一潛在的新視角和新認識。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像他們那樣如此快速、精巧地行動起來,把潛力轉化為現實?;鶜W漢和奈早期孕育這一領域時起到獨特的作用,塑造了今天被當做是必然的成長方式。

誕生

盡管我們把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誕生時間設定于20世紀70年代,這一領域的根源卻可以追溯到更早。被我稱為開拓者的那一代,并非是歷史上首次把國際關系中經濟和政治因素綜合起來考慮的人們。比他們更早的一代人其實已經這樣做了。但是無論怎樣影響后來,這些人并沒有試圖努力把這種考慮融入一種學術主流領域中。正是20世紀70年代以及稍后的開拓者,他們第一次成功地讓國際政治經濟學成為一個得到認可、受到尊重的學術領域。這是他們的成就,他們真正的構想所在。就人類成就的級別而言,這些結果的意義也許不能和取火或者有組織耕作處于同等地位,但它的意義肯定要比簡單重復大多了。

聾子的對話

就學術淵源而言,國際政治經濟學傳承悠久、富有特色,可以追溯至17、18世紀風靡歐洲的自由啟蒙運動。在此之前存在獨立的經濟學科和政治學科,也有政治經濟學,一個用以指稱對公共政策的經濟學層面進行研究的標簽。在一本出版于1671年的著作中,英國行政改革者威廉·配第爵士(William Petty)首次提出“Political Oeconomies”,這一術語從此開始流行。18、19世紀的古典經濟學家,從法國重農主義者一直到亞當·斯密(Adam Smith),都把他們探索的主題理解成政治經濟學,一種接近于道德哲學研究的統一的社會科學。大學里面最早講授這一主題的系所也都被命名為政治經濟學系。約翰·斯圖亞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那本總括19世紀經濟學知識的不朽著作就被冠以《政治經濟學原理》。正如我們所知,奧斯卡·王爾德直到20世紀初期仍然在使用這一術語。

穆勒之后不久,社會科學中出現了一道裂縫,由此開始了分化進程。就像一只變形蟲,古典政治經濟學分離了。為了替代早期概括統一的政治和經濟秩序的認識,想象了兩種獨立的領域用以代表兩種獨特的人類活動范圍。一種是“社會”,所謂私人部門,它立足于合約和分散的市場活動,主要關注生產和分配活動。另外一種是“國家”,所謂公共部門,立足于強制性權威,關注權力、集中決策以及沖突解決。大學里的系所也普遍按照這種分離的局面進行重組。

分離之后的即時效應是,經濟學的研究日益正規化、理論思想日益抽象。在19世紀70年代所謂邊際主義革命的影響下,即首次使用微分學來探討價格或者質量的微?。ā斑呺H”)變化時,“新古典”學派誕生了。這一學派的目的是從日常生活的繁文縟節中脫離出來發展一門純正的科學。正像現在眾所周知的那樣,經濟學科逐漸與早期驅動實踐者的那些實際政策和道德關注區分開來。這樣,那些對制度或者治理問題更感興趣的學者就被吸引到別處,絕大多數流向關注政治系統運作的政治學這一新學科中。1890年,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的《經濟學原理》出版,這本書開始替換穆勒的《政治經濟學原理》,成為英語世界關于經濟學知識的頭號讀本。20世紀初始,政治學和經濟學的分離差不多已經完成,留下的只是一些知識上的關聯或者說是交流。正如一些文獻評述的那樣,“兩門學科漸行漸遠”(Lake,2006, 758)。

當然,鴻溝并非絕對。即便是學院派的經濟學和政治學相互分離之后,少數勇敢者依然強調追求財富和追求權力的關聯性。尤其是在激進學者那兒更是如此,例如左派的馬克思主義者或者新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政治上層建筑毫無疑問建立在主導的生產模式之上;而右派的自由放任主義者或古典自由派強調,必須反對國家的專制權力以保衛資本主義。主流經濟學中也不乏例外者,例如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就非常關心市場和政治的關系,而赫伯特·費斯(Herbert Feis)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全球金融的政治學研究仍然是早期的經典著作(1930年)。這些人還應當包括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他對市場的社會基礎所作的杰出研究《大轉型》(1944年),為后來者提供了不竭的思想源泉。但是,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鴻溝隨著時間流逝越見加深。政治經濟學的引用不久就從優雅的對話中消失了。

到了20世紀中葉,政治學和經濟學之間的關聯已經不復存在,兩者是一種聾子之間的對話。但激進視角并未完全消失,特別是左派,有關富國和窮國之間的必然關系依然被保留在辯證法中。20世紀早期,受激進自由主義者約翰·霍布森(John Hobson)、馬克思主義者羅莎·羅森堡(Rosa Luxemburg)、魯道夫·希法亭(Rudolph Hilferding)等人著作的激發,尤其是其集大成者、目前還被廣泛引用的列寧(Valdimir Ilyich Lenin)《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書的闡述,這一問題被稱作是“經濟帝國主義”。后來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去殖民化高潮,許多新獨立的國家強調經濟“欠發展”的政治原因。盡管在細節上還有分歧,依附論的許多分支都被統一到這樣一個觀點上,即貧窮國家(邊緣區)的發展前途受制于全球經濟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富裕國家(核心區)。在主流學院派領域,經濟學和政治學的邊界已經非常牢固、不可逾越。在國際經濟學和國際關系這兩個相互分離的領域工作的學者,已經不再彼此對話。

半個世紀以前我自己作為大學生的經歷就很典型。在國際關系的一堂課上,當時我還是一名本科生,重點都放在一個危險的無政府狀態世界中有關沖突和國家安全的“高級政治”方面。雖然不能說是壓倒性的,但政策議程也是被冷戰和核武器威脅搶先占據。對外經濟關系被降低到“低政治”領域,并沒有真正受到嚴肅的關注。相反,在我本科生階段和攻讀博士學位階段上過的一些國際經濟學課程上,聚焦點是效率和穩定等問題,公共政策的評估僅在于它對消費者福利的作用上。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不同制度環境或是經濟關系的政治基礎。唯一被認可的權力特性是市場權力,剝奪了任何與國家間政治或者戰爭與和平這樣的議題相關聯的權力。

在國際政治經濟學領域聲名卓著的英國人斯特蘭奇,于1970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對這種二分法作了很好的表述。我們將在下一章介紹有關斯特蘭奇的思想。前文已經提及,她給這篇文章起了一個富有煽動性的標題《國際經濟學和國際關系:一個相互忽略的案例》,而煽動正是她想要的。斯特蘭奇認為,國際經濟學和國際關系之間的隔閡由來已久,兩方的著名學者都對世界經濟中的根本變化視而不見。聾子的對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研究國際經濟關系時需要一種更為現代的方法,一項致力于“橋梁建設”以便在經濟和政治分析中聚焦關鍵的“中間立場”的全新努力。這是第一次就新的研究領域所展開的全面而富有說服力的例子,尖銳、毫不妥協的姿態所表達的那種呼聲,成為斯特蘭奇的特質。從目的和意圖上來看,這篇文章是一份宣言。

某種程度上,斯特蘭奇推開了一扇門。橫亙于兩門學科之間不可逾越的阻遏從來就不乏批評,當中不少來自學院派世界的主流。20世紀40年代,政治學家克勞斯·諾爾(Klaus Knorr)(1947年)為主流國際關系課程中缺乏經濟學而哀嘆,他建議要讓學習國際關系的學生了解經濟學家使用的主要概念和方法。在斯特蘭奇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對聾子間的對話的不滿已經開始醞釀。經??梢砸娂?,學者們用他們的方式摸索著重新關聯這兩個探究的領域,“重新融合某種程度上被武斷分離的領域”(Underhill,2000, 808)。

有意思的是,這些學者絕大多數是經濟學家而非政治學家。一個早期的例子是雅各布·瓦伊納(Jacob Viner),他是諾爾的老師(顯然給這位年輕人的思想留下深刻印記)。瓦伊納在一項歷史研究(1948年)中曾探尋過作為對外政策目標“權力”和“富裕”兩者之間的關系,他選擇的術語成為吉爾平的“追求權力”和“追求財富”的前兆。瓦伊納的聚焦點是“重商主義”,這一信條一度主導了歐洲17世紀和18世紀的經濟思想。重商主義原則上認為經濟從屬于政治需求。但是正如瓦伊納揭示的,這一關系到底怎樣真的變成現實并非易事。權力和富裕之間的關系事實上比較復雜,隨時間而變化。

20年后理查德·庫珀(Richard Cooper)出版了《相互依賴的經濟學》(1968年)一書,突出了民族國家間不斷加深的相互依賴所帶來的政治挑戰。庫珀注意到在一個主權國家構建的體系中,市場自由化將帶來不可避免的緊張狀況。自那時開始,庫珀建立的主題在國際政治經濟學文獻中反復得到回應。1970年,也就是斯特蘭奇關于“相互忽略”的文章發表的那一年,金德爾伯格出版了一本小冊子《權力和貨幣》。金德爾伯格的主題也是在一個相互依賴加深的世界中經濟和政治活動日漸增長的緊張狀況。同一年,基礎圖書出版社開始出版由我擔任總主編的國際關系政治經濟學系列叢書。1971年經濟學家雷蒙德·弗農(Raymond Vernon)出版了值得紀念的《主權困境》一書,該書預示著跨國公司作為世界舞臺上重要政治行為體的到來。

這一時期同樣看到艾伯特·赫希曼(Albert Hirschman)長期被忽視的《國家權力與對外貿易結構》(1945/1969)再版,現在已被恰當地認作是經典。該書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突出了掩藏于國際貿易中的政治。該書表明國際間的支配依附關系將怎樣隨著對外貿易的不對稱性而自然出現,政府怎樣有選擇地利用進出口政策施加政治壓力和發揮政治杠桿效應。自那時開始,赫希曼的主題也一直在國際政治經濟學文獻中得到回應。

某種程度上講,斯特蘭奇那時正呼吁的融合方法早已開始出現結合。那么,我們能準確地推定這門學科的誕生嗎?不幸的是,學術領域的誕生不存在一個官方的出生證明,登記著時間和誕生地點。文章和專著都已開始出現,比如瓦伊納和庫珀的著作。一開始人數分散,后來貢獻者不斷增加,直到——發現了——我們都意識到某些新東西已經出現了。僅當我們開始回顧的時候,才注意到分娩已經發生。如今我們能說那一刻是1970年,事實早已明示太陽底下有些新鮮事(盡管《舊約》中《傳道書》是悲觀主義)。

毫無疑問,斯特蘭奇的宣言應當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編年史中得到特殊的位置。她戰斗的召喚并非是點燃國際關系政治經濟學興趣的唯一火花;確實,這篇文章出現在一本英國雜志上,當時在大西洋對面的許多美國學者也許并沒有讀到。但是現在回頭看,我們能體會到它的重要性。它的發表標志著一個轉折點的到來。在此之前,專家內部醞釀的不滿從未如此有效地結出果實。自此之后,問題有了一個簡潔凝練的術語。因此,它至少是標志國際政治經濟學誕生的一個候選者。

一個變化的世界

到底是什么促使斯特蘭奇如此有效地抓住了這種不滿呢?新領域的誕生不在真空中產生。尤其是社會科學領域,知識發展一般和歷史背景緊密關聯,舊思維方式在新事物和趨勢面前已顯不足。國際政治經濟學同樣如此。根本性變化出現在世界——“真實”的世界之中,我們的社會科學家喜歡這樣說(很多時候并沒有諷刺的意思)。全球事務中的經濟和政治兩者都開始突變,呼喚對這些事務如何運作以及如何加以研究的新理解。

出乎意料的是,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毀滅性打擊后,歐洲和日本經濟引人注目地恢復。到20世紀60年代,工業化國家之間經濟實力的均衡開始出現決定性的轉變。20世紀中葉,美國就像是巨人一樣控制著世界經濟。但是隨著增長率下降以及國際收支陷入赤字,美國看上去已經處在衰落的門檻上。大陸歐洲和日本卻呼嘯而至,再次迫使我們估算。美國身在經濟支配地位——“霸權”的時刻看上去已經是明日黃花(現在知道這是錯誤的,但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同時,戰后去殖民化給經濟發展帶來新的挑戰和困境。壓力聚集到建設一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上,這將從根本上改變治理富裕的“北方”和受貧窮困擾的“南方”之間關系的規則。

就像庫珀和金德爾伯格指出的那樣,在這些挑戰背后是民族經濟體之間不斷深化的相互依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伴隨著蕭條和沖突,民族經濟體的聯系達到了一個頂點。貿易和資本流動受到嚴格控制。褊狹成了規則。但是消除壁壘的自由化隨之而來,特別是工業化國家之間,受到美國的自由化政策的促進,以及新創立的關貿總協定(GATT)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護送。一開始較慢,但速度逐步加快,隨著關稅下降、貨幣互換重建,競爭替代了褊狹。年復一年世界貿易增長比產出更快,帶來進一步開放和互相依賴。不久,隨著20世紀50年代以來境外貨幣市場——所謂歐洲貨幣市場——的增長,金融流動就開始加速。到20世紀60年代末,國際經濟網絡的擴大很明顯已經到了一個關鍵點。權力似乎正從國家手中悄悄溜走,限制了國家達到關鍵目的的能力。對政府而言,不管物質收益如何,市場正變成一種確定無疑的威脅。

20世紀30年代的慘痛經驗說明,當經濟戰蔓延時,獲勝的同盟國家尋求對國際經濟關系“去政治化”。目的是利用貿易或者金融控制促進國家利益而犧牲他者的“重商主義”傾向。就可能的范圍而言,保護主義——一些用以保護瞬息萬變的國際競爭中國家利益的干預措施——被嚴格限制。

但是政治并不能完全消除,當然也不會像冷戰那樣持續這么久。例如,盡管歐洲共同市場對美國的出口采取歧視性措施,但華盛頓依然支持共同市場的建設,這一點我們能解釋嗎?但是,希望我們能把政治考慮限定于一個較小的范圍。GATT和IMF的創立是為了確保國家間的爭端主要能圍繞技術議題,而不是廣泛的安全關注。盡管貿易或者貨幣談判艱難,甚至非常痛苦,它們仍然只是細節上的。蘇聯集團以外,共享的承諾是立足于自由市場經濟之上的一個和平與繁榮的世界這樣一個愿景。

戰后初期,這一戰略得到了有效實施。盡管也存在挑戰,體系的支撐結構看上去運轉良好,甚至永不會改變。但是,到了20世紀60年代,隨著國家權力處于威脅之中,經濟和平變得越來越難以持續。緊張狀況再次上升。到了70年代,它們已經越來越敵對了,1971年發生了石油沖擊,隨后釘住匯率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低增長、高通膨——“滯脹”的新時代已經來臨,保護主義再次上升。世界經濟已不可能再去政治化。

對國家權力的威脅,就像庫珀洞若觀火地觀察那樣,事實上存在三個方面。第一,相互依存加深對民族國家經濟體造成了數量和程度上的潛在沖擊——我們稱之為擾亂效應。第二,相互依存妨礙了多種政策目標的實現,包括政治和經濟的,這是一種阻礙效應。第三,越來越出現一種民族權威毀滅性競爭的危險,這是一種競爭效應。這類挑戰很難歸結為技術性問題,特別是涉及國家的關鍵利益時尤其不能。很清楚,國際經濟關系的重要性正在上升。追求財富不能夠再若無其事地被置于低政治領域之中。

相反,國家安全的重要性卻可以擱置一邊。這是因為兩個核武器超級大國美蘇之間出現了緩和。多年以來冷戰一直占據舞臺的中心,并在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的邊緣政策中達到頂峰。但是到了60年代后期,盡管越南戰爭延長帶來了不安,但西方和蘇聯集團的競爭看上去進入了一個緊張局勢緩和的新時代。緩和并不意味著戰爭與和平的高政治突然不再相關,80年代冷戰又一度激烈,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宣布與“邪惡帝國”進行搏斗。但是這至少意味著,世界政治的學者們可以安全地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例如國際政治經濟學。

初期

輪到基歐漢和奈。用他們的老師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1989,275)的話說,這兩位的“性格和學術天分相匹配”。很少有學者能如此迅速或者說有效地在初創時期孕育一個新領域。通過他們的觀念,通過鼓勵其他人的工作以及通過《國際組織》雜志提供強有力的工具,基歐漢和奈以這三種方式推動這一領域的發展。在所有這三類方式中,他們早期的企業家精神所結出的果實已被證明經久耐用,他們的遺產將長存。

協作開始

首先看看他們的觀念?;鶜W漢和奈兩人進入政治學領域時都不曾對政治經濟學有特殊興趣,那是后來的事情。一開始他們也并沒有組成一個團隊,那是遲至1969年才有的事情,而一年后斯特蘭奇的宣言才發表。但是隨后10年的精誠協作催生了里程碑式的《權力與相互依賴》第一版(Keohane and Nye,1977),公正地說,這本書是奠基之作。后來盡管他們之間關系依然密切,偶爾也一起合作,但職業生涯卻沿不同軌跡前進了。然而,他們早年合作時確立的總體世界觀,曾經對國際政治經濟學探討發揮過重要作用,現在也依然是國際政治經濟學探討的基礎。

奈年長基歐漢四歲,1960年進入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對職業方向尚無確切認識。1958年以優秀畢業生榮譽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之后兩年在牛津大學做羅茲訪問學者,隨后去了馬薩諸塞州的劍橋,那時奈認為他或許可以在比較政治發展方面做些工作。1964年奈完成了關于東非地區一體化的博士論文。隨后在哈佛大學獲得一份高級教職,中間除了偶爾到世界各地做訪問學者,以及為吉米·卡特(Jimmy Carter)總統和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總統服務過一段時間之外,奈一直待在哈佛。奈直到在哈佛大學開始教職生涯時才真正研究國際關系。

20世紀80年代,在擔任卡特政府時期負責安全、科技事務的副國務卿幫辦兩年之后,奈和基歐漢分道揚鑣。奈的興趣逐漸轉向應用性政策,在這一領域奈出版了一些系列讓他獲得聲名的著作,包括《注定領導》(1990)、《美國權力的困境》(2002)以及《軟實力》(2004b)??肆诸D總統時期奈又回到了華盛頓,先后擔任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和助理國防部長。奈在這三個職位上都從美國政府手中獲得了杰出服務獎。奈頭腦冷靜,但對權力也怡然自得。在被人問及為什么在首都獲得政府高官之后毅然返回學術界時,奈回答說:“因為我想理解政策是如何被制定的?!彼泴懙?,政府生活的步調“不允許廣泛閱讀或者是深入思考”(Nye,1989, 206)。為了足夠清晰地看待事物,學者型官員需要時間和遠距離觀察。

相反,基歐漢1966年從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之后,卻選擇了堅守學術陣地。基歐漢的第一份教職是位于賓夕法尼亞州的達特茅思學院,該學院以人文藝術教育而聞名,基歐漢在那里一直待到1973年。正是在那里,基歐漢通過和經濟學家萬·杜恩·烏姆斯(Van Doorn Ooms)合作開課,開始系統探索政治經濟學。1973年以后,基歐漢在美國一些著名大學都獲得過教職,包括杜克大學、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和斯坦福大學?;鶜W漢作為第一流的學者博學多才,贏得了同事的廣泛贊譽(我在前言中提及,基歐漢在一項無記名私人投票中獲得票數的情況)。他曾當選為美國政治學會和國際問題研究會主席。在跨越三分之一世紀的職業生涯后,基歐漢仍然是國際政治經濟學建設的重要力量。就像下述章節即將提到的,他的貢獻是多重的。

基歐漢為了照顧家庭、成全妻子南?!せ鶜W漢(Nannerl Keohane),曾放棄哈佛大學和斯坦福大學寶貴的教職。南希·基歐漢先后擔任韋爾斯利學院的校長和杜克大學校長。有些人從那份無私中看到基歐漢母親的影響,就像基歐漢曾經提及的(1989b, 404),他母親是一所公共學校的教師,是一位“富有道德感召力”的政治活動家,全面持久地影響了基歐漢的價值體系。另外一些人則可以看到政治理論家朱迪絲·施克萊(Judith Shklar)的影響。在基歐漢心目中,施克萊是研究生時代最為重要的智識導師(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04, 1)。盡管基歐漢認為施克萊是那個時代哈佛大學政府系最重要的人物,但由于歧視她是女性,很長時間內施克萊在哈佛一直是沒有終生教職的講師。今天,基歐漢以培養國際政治經濟學領域數名極為出色的女性學者而出名,包括莉薩·馬丁(Lisa Martin)、海倫·米爾納(Helen Milner)和貝絲·西蒙斯(Beth Simmons),還有其他一些。1997年,基歐漢從國際政治經濟學婦女協會獲得第一份導師獎。

盡管對他人的感受并非反應遲鈍,基歐漢是一個信念堅定的人,他并不介意與人分享、甚至坦率相告。有一次,一位同事在一次會議上不假思索地說了一番話,盡管想搞點幽默,卻顯得有點性別歧視。基歐漢狠狠訓斥了一番,讓參會者包括我本人啞口無言。另一次,我見證了基歐漢擔任一名剛從學校畢業的女學生報告論文的討論者時的情況。基歐漢絲毫不為她的學識所動,相反把她的論文撕得粉碎,質疑她是否懂得基本的國際關系理論。我離開房間時想,這位年輕女性的職業生涯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但這位學生現在非常出名了,她就是康多莉扎·賴斯(Condoleezza Rice)。

基歐漢也不乏幽默。但是像他那樣的人,不輕易表露、含蓄隱忍。沒有一幅圖畫比他新近出版的文集《部分全球化世界中的權力與治理》(Keohane 2002)上的封面更能切中要害。該書封面是馬克斯·厄恩斯特(Max Ernst)的一座名為摩羯座的雕塑,坐著的是國王和王后,風格是接近巴勃羅·畢加索(Pablo Picasso)早期深受非洲原始藝術影響時的達達主義。國王是遠眺海上神像的摩羯,手握權杖威嚴地坐在王座上;他的王后,被塑造成美人魚,神情端莊地依偎在他的身旁。這一奇特的帝王夫婦跟基歐漢對相互依賴和制度的深沉反思有何關系呢?我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時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這次似乎找到點什么了。摩羯和配偶事實上是依然還未全球化的世界中的權力和治理的化身。基歐漢在得克薩斯州休斯敦的一家博物館里看到了這尊塑像,那時他正考慮文集的事情,當即決定把這尊塑像置于書封面的中心。就像是一幅頗佳的《紐約客》卡通畫,內中笑料經過精心計算,卻不顯露。再也沒有比這更恰當的了。

盡管基歐漢和奈在哈佛的研究生歲月重疊過一段時間,但他們直到1967年才相遇。他們之間密切的合作始于兩年后,當時正為一次于1970年召開的有關世界政治力量的會議作籌備工作。這次的會議論文集由他倆聯合主編,作為1971年《國際組織》雜志的??霭妫痪弥蟊阋浴犊鐕P系和世界政治》為名出版(Keohane and Nye, 1972)。在這部文集的導論、結論部分以及文中一些章節間,基歐漢和奈發展出了一種審視國際經濟關系互動性的新概念。此后數年,這項努力就呈現在被當做是國際政治經濟學領域奠基之作的《權力與相互依賴》中。在這本書中,基歐漢和奈展現了一幅至今還有影響力的世界景象。他們甚至給這幅景象取了一個名字:“復合相互依賴”(Keohane and Nye, 1977)。

復合相互依賴

復合相互依賴有三種特性:交往的多層次性、議題之間不存在等級性以及軍事力量重要性的下降。這幅圖景用于挑戰世界政治中經典的國家中心范式,該范式曾長期統治美國的國際關系研究。數十年來,國際關系理論的學生就像國際關系理論本身那樣不斷被灌輸成“現實主義者”。國家被說教成是國際關系中僅有的重要行為體。為了便于分析,國家被構想成是帶目的性的、理性的、統一的行為體。而且,國家被假定為主要是受到權力和安全的驅動,占據中心位置的是軍事沖突的危險。在美國學術圈,現實主義是統治者。

對基歐漢和奈而言,現實主義過時了。世界政治已經發生變革。他們建議,看看四周的現實。那么,誰對全球經濟秩序的崩潰視而不見呢?1971年隨著美國取消美元兌換黃金,布雷森林體系賴以維系的由政府控制的固定匯率制瓦解。1973年石油沖擊使能源價格迅速抬高,導致滯脹、不確定性增加。爭端和緊張狀況隨之上升,從關稅政策到海洋的管理等一系列問題都有爭議,且變得越來越政治化。對基歐漢和奈而言,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完成這一成果,外部環境的急劇變化是至關重要的。二戰結束后一段時期內的穩固與確定性,看上去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

基歐漢和奈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經濟事務中日漸上升的權力分化和擴散,而這源于民族經濟體不斷增長的相互聯系。正如《權力與相互依賴》一書第一行所言,“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依賴的時代”(1977,3)。國家仍然可能是國際事務中的核心行為體,但是隨著全球市場的擴展,國家不再是那種擁有決定結果的權威的唯一來源。貿易和金融的自由化擴大了“跨國”關系的范圍,增加了跨邊界的合約、聯盟和互動,而這些都已經超越政府的對外政策機構所能控制的范圍。經濟相互依賴催生了一大批跨國行為體,憑借控制資源和掌握通訊渠道的有利條件,個體和一些機構也都參與到跨越國家邊界的政治關系中。因此,基歐漢和奈認為需要一項新思維:一種明白無誤地承認相關行為體活動場面的新范式。政府不再壟斷著分析。如果我們真切地想理解事情是怎么運作的,學術研究應該與時俱進。

當然,世界政治的轉型并不普遍。基歐漢和奈并不認為復合相互依賴能完全概括世界政治新時代的特征,這一概念最好理解成一種“理想型”,以便與國家中心的現實主義范式作對比,突出被現實主義忽視的內容。這個觀念是分析性的,而非描述性。真實世界的諸多層面仍然展露出現實主義所強調的內容。例如,盡管20世紀60年代以后緊張局面已經緩和,但安全問題仍然占據兩個超級集團的政策議程;即便在緩和時期,直接的經濟聯系也是微乎其微。軍事力量的重要性在全球其他許多熱點地區并未喪失,特別是中東、非洲和亞洲部分地區。但是至少就西歐、北美和日本等工業化國家而言——這些國家的經濟力量占到世界經濟比重的大部分——事情早已發生變化。經濟關系以指數級方式增長,戰爭的危險看上去已經越來越遠,而政府正受到跨國行為體越來越嚴重的挑戰。正如基歐漢后來提到的,在這里講述“復合相互依賴的地帶”是異常合法的(1989a, 9)。

這對拍檔來得正是時候。按照哈里·約翰遜(Harry Johnson, 1971)的說法,對于一項新的、具有革命性的新概念的成功傳播而言,最重要的是已有的正統理論已經越來越不符合現實,占據主導地位的范式不能應對日漸增多的反常現象。對“經濟學家中的經濟學家”約翰遜而言,他腦海中的正統理論是凱恩斯主義,那時這一理論正遭到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以及他在芝加哥大學同事的猛烈抨擊。對政治學家基歐漢和奈而言,正統理論是現實主義。在一個相互依賴日漸加深的世界中,國家中心范式應對挑戰時顯得相當脆弱,特別是與日常生活經驗相違背的事例不斷增多時。至少在工業化國家間,現實主義變得越來越不現實了。而且正如約翰遜繼續指出的,如果一個真正全新的概念能夠有效地容納舊范式中的合理部分(或者至少是不太有爭論的成分),那么新概念的作用就更大。這正是基歐漢和奈所做的,他們在指出政府權威消退的同時,也繼續強調國家仍然發揮中心作用。

他們的觀念從何而來的?基歐漢認為,“就復合相互依賴這一觀念的淵源而言,奈理所當然置于首要位置……那個時候(1972—1974),奈不斷地參加會議、建立網絡關系、獲取感想。他對在哈佛大學教授的現實主義和復雜世界中的多種行為體之間的矛盾的體會,以及在這些會議中應對的議題,都促使我們倆深思復合相互依賴”。但是,這顯然是他們倆合作的深思,其中許多想法都是在奈位于列克星敦市的家中成型的,他們倆不斷對話,把矛盾的部分轉化成革命性的新范式。他們倆的協作也因為奈1972年安排基歐漢到哈佛大學國際事務研究中心(CFIA)做訪問學者得以加速。感謝奈的努力,設施優良的國際事務研究中心曾資助了1970年的那次會議,會后出版了《跨國關系和世界政治》。

按照最近一本文集(Katzenstein, Keohane, and Krasner, 1999b, 15)的說法,跨國模式首先受到雷蒙·弗農的啟發,那時弗農正為《主權困境》一書的最后完稿而忙碌。弗農是奈在國際事務研究中心的同事,鼓勵這對拍檔主辦1970年的會議(Nye,1989, 203)。兩位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之間的組織聯系相當關鍵。“沒有那層聯系的話”,基歐漢認為,“我并不確信我們能夠走向國際政治經濟學”。《跨國關系和世界政治》導論部分引用的文獻超過三分之一都是有關跨國公司的。

同樣重要的是政治學家卡爾·多伊奇(Karl Deutsch, 1957)和厄恩斯特·哈斯(Ernst Haas, 1958)完成的有關地區一體化的作品。這兩位學者受到戰后歐洲發展的啟示,突出了國家間自愿協議的作用,對世界政治中的多重行為體也給予相當的重視。對奈來說,從一體化研究走向相互依賴概念顯得再自然不過。奈1965年出版了研究東非一體化的博士論文。正如奈后來提及的,“我感到地區一體化的許多理論有不少洞見,也可應用于那時變得相當突出的、更為廣泛的相互依賴的國際經濟關系”(1989, 203)。奈和基歐漢感謝多伊奇和哈斯的言語在1975年的一篇論文中表露無遺(Keohane and Nye,1975)。

對經濟學家庫珀和赫希曼也表達了同樣的感謝。追隨庫珀,基歐漢和奈強調相互依賴對國家政策自主性施加的約束日益明顯,國家抱負和國家能力之間的“控制鴻溝”不斷擴大。追隨赫希曼,基歐漢和奈強調不對稱性相互依賴概念是權力資源的基礎。

基歐漢和奈(1987年)后來回顧這一段歷史時,對于他們所締造的事業顯得很謙虛?;鶜W漢和奈聲稱他們的目標僅僅是為分析目的提供一種可替代的“理想型”。這樣做的意圖并非是敗壞現實主義的名聲,而是為了補充現實主義。用他們的話說,“我們認為這兩者互為補充……關鍵點不在于相互依賴使權力過時——遠不是那樣——而在于在給定的問題領域里,相互依賴的模式和潛在權力資源的模式緊密關聯,更確切的是這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而已”(728,730)。在基歐漢和奈看來,就連復合相互依賴概念本身也還“沒有發展起來”(733)?!拔覀儾]有把復合相互依賴演繹成一種理論,只是當做一種思想實驗,如果現實主義的基本假定倒轉過來,政治看上去將如何。因此,我們并沒有致力于……也許可以盡力而為的理論”(737)。

但是,基歐漢和奈顯然錯置了這種謙虛?,F實主義的確沒有被敗壞名聲,復合相互依賴最好也被認作是對現實主義的補充而不是替代。的確,這一新范式也還沒有上升到理論。理論最好是被界定為包含邏輯真理和預測準確度的一系列總體性陳述。邏輯真理指某些陳述(假定或者前提)邏輯上指向另外一些陳述(定理)。預測準確度指一些陳述能以真實世界可證偽的預測來推定。顯然,復合相互依賴不符合這兩個條件中的任何一條,它并不能直接用來解釋國家行為或者談判結果。

但是成績不可否認。從本體論角度講,這種觀念開創新局面。它全然不同于國際關系領域此前盛行的范式——它是一種有關世界的清新視角,與現實主義關于國家是統一的行為體、受到戰爭與和平支配的現實主義模式截然不同。這才是價值所在?;鶜W漢和奈使我們看到了新的世界。正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他們加速了新研究領域的誕生。

今天我們認為世界經濟中的相互依賴,可用政治術語分析而不僅僅當做是經濟現象已經是理所應當的。同樣,我們認為用相互依賴模式分析各個分支領域也是理所應當的。之所以這樣做,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是分享了基歐漢和奈流傳給我們的本體論——一種用復合相互依賴的三重特性界定當前國際體系本質特征的體會。沒有這種多數人能理解的認識,對貿易和金融等低政治進行系統研究如果不是不可能,也將困難得多。有了它,我們對事物如何運作就有了新的認識。復合相互依賴這一術語本身在國際政治經濟學中或許不是那么流行。許多學者甚至已經完全忘了它。但是這一術語所代表的世界觀,毫無疑問已經成為這一領域集體潛意識的一部分。

未來的三種模式

在鼓勵其他學者的工作中,基歐漢和奈通過指導組織集體研究項目發揮作用,對國際政治經濟學產生了持續的影響。自然,這類事業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撰寫《跨國關系和世界政治》。之后在馬薩諸塞州和華盛頓召開了兩次會議(在華盛頓會議上,我很榮幸以討論者身份參加),四年以后《國際組織》雜志出版了第二輯???。這次專刊隨后以書的形式出版,書名為《世界政治與國際經濟學》(Bergsten and Krause,1975)。基歐漢和奈幫助說服第二個項目,并且和這一專輯的其他編者一起組成非正式指導小組使之成為現實。這對拍檔和其中一位編者合作撰寫了項目的導論這一章,為分析構建了基本的框架。即便后來和奈分道揚鑣之后,基歐漢仍然在許多合作項目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中一些人(我們即將提到)在這一領域取得了重要的地位。

這類集體項目的一項優勢是他們能為研究而設定計劃。20世紀70年代的兩個項目就是這樣子的,它們為下一代學者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路標。第一個項目,即《跨國關系和世界政治》,后來被描述成“主要是一項嘗試,告訴我們許多有趣的活動已經脫離了分析者的注意”(Katzenstein, Keohane, and Krasner 1999b, 16)。第二個項目,正如基歐漢指出的,“政治經濟學提上議事日程”(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04, 3)。

這類努力的另一項重要作用是激發了參與者的爭論,這反過來有助于界定關鍵問題、澄清議題。那兩個項目都體現了這一點,尤為引人注目的連續爭論,一方面發生在基歐漢、奈與他們的好友吉爾平之間,另一方面這一爭論也進一步提煉了有關相互依賴及其后果的思考?;鶜W漢和奈促進了復合相互依賴的新圖景。吉爾平成了舊現實主義傳統的有力辯護者,就像文獻評論的那樣,吉爾平是“美國國際政治經濟領域現實主義的泰斗”(Murphy, 2000, 798)。

吉爾平很容易走近現實主義,1960年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完成博士學位時,他已經在美國海軍服役四年。吉爾平最早發表的學術著作(1962,1968),其中一本涉及核武器政策,關心的完全是沖突和國家安全等高級政治。吉爾平從1962年就開始任教于普林斯頓大學的伍德羅公共和國際事務學院,直到1998年退休。吉爾平說他自己被看做是“最后的冷戰分子”(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05, 368)。但是,他并非是一位崇尚空談的現實主義者,將替代性視角拒之門外。對吉爾平來說,現實主義代表了一種有關社會和政治的哲學觀——看待世界的一種方式——并不是對現實的決定性描繪。他更愿意稱自己為“溫和現實主義”(361)。盡管吉爾平某種程度上為自己是伍德羅·威爾遜學院唯一的共和黨人士而自豪,然而他也總是很快補充說自己是一名“佛爾蒙特共和黨”,以區別于更為教條的戈爾德沃特—里根類型的共和黨人士。

吉爾平開始教職生涯之時,并不比基歐漢和奈起始之時對政治經濟學更感興趣。但就像他的兩位朋友一樣,吉爾平也不得不注意到經濟事務的突破性發展,這種發展已經開始挑戰傳承已久的假設。對吉爾平而言,同樣至關重要的是環境的急劇變化。在關于核武器政策的早期作品中,吉爾平已經突出了技術發展和世界政治之間的關系,這為他深入新領域提供了方便。

受到好奇心的強烈驅使,吉爾平開始閱讀庫珀、斯特蘭奇和弗農的著作。吉爾平承認,這幾位對他的想法產生了重要影響(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05, 367)。為了更好地理解相互依賴的啟示,吉爾平開始自學涉及低政治的經濟學。在探索過程中,吉爾平展示了一位真正的學者所具有的素養:開放的心態、全身心投入學習和令人敬佩的積極投身于創作??v觀整個職業生涯,吉爾平淡泊名利,無絲毫興趣把自己塑造成學術明星,盡管那些都已是囊中之物。溫和、謙遜,甚至有些羞澀,吉爾平只是想要去理解而已。

吉爾平熱衷于從他同事那兒獲取幫助。我和吉爾平一直到1971年都在普林斯頓大學的伍德羅·威爾遜學院任教。我現在都還記得,好多次他走進我的辦公室問一些有關經濟分析的細微問題。通常,這些問題潦草地書寫在一個小便箋上,他隨身攜帶這個本子以便在原位置記錄想法。即便是我后來到別的大學任教,我們的私人討論會也一直遠距離持續,正如吉爾平在《美國權力與跨國公司》一書序言中略帶特色的親切話語提及的(1975b)。他沒花多少時間就把在《跨國關系和世界政治》中涉及的問題推向深處。

吉爾平承認跨國主義的涌現是不容否定的。但是,那并不意味著現實主義者的理論變得過時,事實上正相反。除了堅持世界政治正處于轉型之中,吉爾平認為基歐漢和奈過分夸張了。跨國主義只能在傳統的國家體系背景中加以理解,這一體系可以追溯至1648年簽訂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對這位前海軍軍官而言,國家仍然是世界舞臺上的主要行為體,而且安全利益也仍然是經濟關系的首要決定因素。用吉爾平的話說,“政治決定經濟活動的框架,將經濟導向服務于政治目標這一方向”。他感到,基歐漢和奈誤入歧途,沒有認識到跨國行為體和進程從根本上講最終仍然依賴于國家間關系?!凹獱柶街赋鍪袌隽⒆阌谡螞Q定這一點至關重要,”一位同事寫信告訴我對吉爾平的一些評價,“一些人認為這一點只是在國內市場才有,但是吉爾平卻說國際經濟同樣也適用”。

事情牽涉經濟和政治活動潛藏的關聯性的性質,這是一個政治經濟學中引致學者立場不同的古老問題。是經濟驅動政治,還是反過來呢?吉爾平認為,存在三類有關這一關系的學派,且都源于傳統國際關系理論——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現實主義,每一種都為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學生提供了獨特的“未來模式”。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都認為經濟毫無疑問決定政治,雖然它們在這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上差異極大。相反,現實主義對政治關系的權力塑造經濟體系確信無疑?;鶜W漢和奈,連同他們的復合相互依賴范式,可理解成是自由主義者的最新繼承者;他們的方法被廣泛看做是舊主題的新變種,不久以后就貼上了“新自由制度主義”的標簽。強調這對拍檔的哈佛因緣,一項文獻簡略稱之為“自由國際理論中的哈佛學派”(Long, 1995)。在第四章我會多談一些新自由制度主義。吉爾平自己毫無疑問剛好是重新改造的現實主義者。

在1975年同時出版的《世界政治與國際經濟》與《美國權力與跨國公司》兩書中,吉爾平細致地審視了這三種視角的長短優劣,以便對跨國主義這個新概念作出回應。吉爾平的目的是進一步澄清相互依賴的啟示,使之在理論上更為系統與連貫。與此同時,吉爾平也為后繼者提供了一種方便省事的框架——我的一位朋友在私人通信中曾說,這是一座“知識殿堂”——或許也是他為這個新生領域所作出的最為持久的貢獻。

在今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中,吉爾平的三種“模式”——也可稱作是范式或者視角——即便作出修改或者在許多方面加以重新組合,也仍然是絕大多數嚴肅探討的起點。很少一部分資料會費心把這一分類歸功于吉爾平。就像復合相互依賴這個概念,這一分類成了每一位專家工具箱中未經權衡的一部分。更少一部分人把促進吉爾平創造性思考的功勞,歸之于基歐漢和奈在這些鼓舞人心的項目上所發揮的作用。

《國際組織》

最后,基歐漢和奈的領導力理應獲得認可,他們為這一新領域創立了堅實的起飛坪。那就是《國際組織》雜志,它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美國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發表作品的首選之地。如一項文獻評述的那樣,這一領域的美國版本,“自1971年開始就以《國際組織》為中心”(Katzenstein, Keohane and Krasner 1999b, 5)。用另一些學者的話說,美國學派也可以稱之為“《國際組織》學派”(Murphy and Nelson,2001)。基歐漢和奈在把《國際組織》塑造成國際政治經濟學創始者一代的會場時起了關鍵性作用。

鑒于決定哪些文章可以發表時同行評議的重要性,在學院派世界中傳播創新觀念并非易事。編輯委員會本能地傾向于照顧那些屬于同一陣線的投稿作品。任何有悖于常規的作品——比如致力于連接傳統上相互分離的學科——注定要經受懷疑,如果不是直接遭遇敵視的話?;氐?0世紀70年代早期,并不能確保這一新奇的雜交物正常運作,不管如何包裝都能問世。一項出版綱要是必需的,而這正是《國際組織》提供的。沒有這份雜志,在美國的這一幼稚領域有可能胎死腹中。

哺育研究的幼稚領域并不是《國際組織》的初衷。這份雜志由世界和平基金會創立于1947年,這家以波士頓為基地的慈善機構的歷史則可以追溯至1910年。雜志的工作可以從名字上看出——聚焦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建立的新國際組織。這包括了所有聯合國系統下的機構,不僅僅是像IMF和GATT這樣的經濟機構。其理念是促進國際組織的比較研究,探究它們實際上如何運作。創立20多年來這份雜志一直都是這么做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發表在《國際組織》上的絕大多數文章都強調應用政策分析或者評論;還有大量空間留給各類聯合國機構做活動的詳細概覽。很少有工作是由一般性的社會科學理論塑造的。用一份最近完成的調研報告的話,沒有“理論深度……沒有概念框架把這些深刻見解貫穿起來”(Martin and Simmons,1999, 92—93)。

但是從那時開始雜志就由基歐漢和奈有效接管了,他倆和其他幾位年輕學者受邀于1968年加入編輯委員會。正如奈所言,這是一項“偶然發生的事件”。但它同時也是一個轉折點。就像基歐漢寫道的那樣,“委員會的發起人將為他們的決定而沮喪,因為他們的新同事在隨后五六年中幾乎重組了這個委員會”。1972年,奈擔任委員會的主席;1974年,基歐漢擔任雜志主編,他在這一職位上待了六年。

就在那時,這對拍檔轉移了編輯政策的重心。1969年召開的美國對外政策和國際組織會議,原本是為《國際組織》專刊而設置的(Finkelstein,1969),在這次會議上基歐漢和奈被會議論文的去理論化驚住了,用基歐漢的話說內容“極其陳舊”。他們倆認為雜志的傳統方法需加以調整:轉向世界政治研究,特別是更為系統地研究政治行為。當得到機會說明他們心中所想時,基歐漢和奈以《跨國關系和世界政治》這一集體項目作出了回應,后來還跟進其他一些措施。奈后來解釋,他們做第一個??囊鈭D,就是避免雜志全神貫注于“枯燥無味”的記名投票,逃脫其他制度性瑣事。這一想法“通過首先描述世界政治的互動模式,然后設問國際制度發揮何種作用或應該發揮何種作用,才重歸正道”(Nye, 1989, 202)。

基歐漢尤其意識到《國際組織》雜志顯現的機會。后來,他在一項訪談中對此作了如下闡述:

做雜志編輯的好處是你處于進程的中心。你看到這個過程,某種程度上能塑造這一過程。我剛接手做主編時,在第一期寫了一篇卷首語《〈國際組織〉和相互依賴的危機》。在那篇文章中,我認為相互依賴在西方世界正面臨減速甚或停止的危機(時間大約是1974年或1975年,正好是石油危機之后)。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之后,人們對重建這一體系存有共識,很清楚在這種時刻我們需要從政治上思考世界經濟,因為它并不會自動這樣做。我正好在恰當的時刻出現在恰當的地點(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04, 3)。

到了20世紀70年代中期,《國際組織》已經成為美國國際政治經濟學持續成長的旗幟。自那以后,它牢牢地占據在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學刊物行列中(Crewe and Norris, 1991;Nisonger, 1993;Garand and Giles, 2003)。美國政治學家2003年發起的一項調查顯示,《國際組織》排在所有政治學刊物中的第十五位,但以巨大的優勢名列國際關系類第一名(Garand and Giles,2003)。美國的研究者習慣上仍然在《國際組織》上尋找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術研究的最新進展。

監護

以寡敵眾,這一新生領域不僅活下來了,而且還生根發芽,成了兩門學科聯姻的健康后代。但是聯系是有限的,這還僅是國際經濟學和國際關系的兩個附屬專業之間的權宜聯姻。從廣泛意義上說,這兩門母學科依然相互分離,在導向和正式的學院派組織機構中仍舊互相獨立。那么,該由誰來監護呢?

原則上,雙親都可能在塑造這門幼稚科學發展上發揮作用。但是,實際上經濟學家在嬰兒出生以后放棄了監護權,把它留給了政治學家。不顧這一領域早期的很多工作其實是由經濟學家——像赫希曼、維納、庫珀以及金德爾伯格——完成的這一點,國際政治經濟學直到今天在許多經濟系中仍然是次要利益。

盡管是少數,一些經濟學家在他們稱之為政治經濟學的方向上繼續探求,把經濟分析的工具應用于公共政策研究。許多人,比如像托馬斯·威利特(Thomas Willett,1988;Willett and Vaubel, 1991),追隨瑞士經濟學家布魯諾·弗雷(Bruno Frey,1984)的步伐,強調所謂的公共選擇理論。但是這類作品很少試圖努力融入政治學的深刻理解或啟發。這一理論的方法是個體主義的,它關注作為基礎分析單元的個體,強調形式建模。經濟學家的全部努力也僅是把傳統的經濟理論應用于政治領域的決策分析,或許可以把它稱為國際關系的微觀經濟學。它很難被形容為不同學科的真正融合。

美國國際政治經濟學繼續成長,是政治學而非經濟學施加了主要影響。在不小的程度上講,這歸功于基歐漢和奈那決定性的進取精神。從一開始,這兩位連同吉爾平和其他人就聲稱擁有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所有權”,把這一新學科納入他們自己的學科體系中。即便汲取了不少經濟理論和方法論內容,國際政治經濟學看上去也像是國際關系的延伸。正像一位同事私下里跟我說,基歐漢和奈“用國際關系的框架為學者們打開大門去系統思考國際經濟關系”。

不久之后,自重的政治學系開始為專家保留一兩個教職。政治學課程中開始開設至少一門國際政治經濟學課。這一領域的教科書——過去是涓涓細流,現在則洪水泛濫——直接就是為政治系學生準備的。到了20世紀結束前后,用海倫·米爾納(2002b, 207)的話說,國際政治經濟學已經成為“國際關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莉薩·馬丁(2002,245)對此回應道,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問題、方法和理論是從國際關系而不是從經濟學學來的……國際政治經濟學適合國際關系塑造的模子”。

那么,經濟學家為什么不起來斗爭以獲得這一監護權呢?一旦他們做了,這一領域或許將呈現另一種面貌——提出不同的問題,給出不同的答案,基本原理或許將完全以另一種方式加以界定。但是盡管國際環境出現了劇烈的變化,經濟學行當的主流仍然漠視這一切。理由有三條:意識形態、本體論以及認識論方面的。

首先,那時有冷戰導致的激冷效應。政治經濟學不假思索被當做是馬克思主義或者其他不被接受的左翼教條。到了20世紀60年代,緩和融化了冷戰的寒冰,減少了兩個核超級大國之間的緊張狀況。即便如此,保衛市場體系的戰斗還在繼續——這是一場經濟學家置身于前線的戰斗。政治學家或許也被號召要去保衛民主但不是資本主義的美德。經濟學家則不可避免地要在馬克思主義和市場自由主義方面劃清界限。那時很少有美國經濟學家嗜好那種帶有反資本主義情緒的思想和觀點。在任何試圖重新統一經濟學和政治學的企圖中,業內人士都存有意識形態偏見。

這種印象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馬克思主義是政治學和經濟學自19世紀分家之后,在堅決持續推進政治經濟學方面做得最突出的。美國在二戰后第一個十年中,幾乎所有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作品都與馬克思主義雜志《每月評論》及其出版部門有關系的左翼經濟學家聯系在一起。許多人集中研究依附論,強調不平衡發展和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的不平等。一個突出的例子是哈里·麥格夫(Harry Magdoff)的《帝國主義時代》(1969年),這本書聲稱在美國戰后的經濟霸權中發現了帝國的新形式;受資本主義和跨國公司利益的驅動,美國成了古老殖民帝國主義的新版本。另外一些例子包括安德烈·岡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的《資本主義和拉丁美洲的欠發達》(1967年),這本書構造了“不發達的發展”這個流行術語,以及阿吉爾·伊曼紐爾(Arghiri Emmanuel)的《不平等交換》(1972,1969年以法文出版第一版),這本書顛倒了傳統的國際貿易理論,聲稱發現了原本被認為是彼此獲益的資本家剝削。政治經濟學的想法似乎被社會主義者的同情玷污了。

但這一切并沒有阻擋一位直言不諱的年輕經濟學家于1968年發起成立新的激進政治經濟學協會(URPE)。激進政治經濟學協會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狂暴的新左派運動,當時受到強烈反越戰的驅使,因為許多人認為美國對外政策已被帝國主義者俘獲。這一協會的目的是為政治經濟學提供一種新的跨學科方法,一種看待政治和經濟之間關聯性的新感受。與基歐漢和奈類似,激進政治經濟學協會甚至提供出版物《激進政治經濟學評論》來展示成員的工作。但是由于該協會的目的是為當時的社會運動提供思路,但它只是強化了意識形態偏見。按照該協會網站的介紹(www.urpe.org),激進政治經濟學協會“提出資本主義體系的建設性批評分析,支持有關可替代的左派社會主義的論辯和討論”。那個時候,諸如這樣的煽情足以使主流美國經濟學家與之保持足夠安全的距離。

其次,當時盛行的經濟學本體論存在知識近視。自19世紀70年代邊際革命之后這門學科誕生以來,它的關注點偏向于私人領域,主要考慮技術效率和經濟福利。經濟學家受訓的目的不是去思考公共領域——諸如政府決策過程中的權威和沖突等問題,遇到有關分配——經濟蛋糕如何切割——這樣政治性很強的問題時,也不會感到不安。

這就帶來兩個盲點。第一,制度的重要性打了折扣。在一個主流經濟家偏愛的“永恒的”分析框中,即便是考慮到政治結構,它也只是作為經濟活動的一種約束,而把底下的權力關系或多或少看做是既定的。對于規則或規范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思考興趣,新古典經濟學家不鼓勵,對于一段時間以后制度如何支持或削弱經濟活動的不同模式這樣的思考興趣,他們也不鼓勵。第二,注意力都被指向政策的結果而非政策的輸入。理論的目的是評估政策,而不是在一個分配性沖突的妥協中解釋它的起源。一則古老的格言抓住了這一點,政治就像是香腸:你不是真想知道它是怎么做出來的。新古典經濟學嚴肅地對待這一建議。

當然,事情總有例外。例如,早期像索爾斯坦·凡勃倫(Thorstein Veblen)和約翰·羅杰斯·康芒斯(John Rogers Commons)提倡的制度研究就在經濟學科里享有很高的地位。康芒斯1934年出版《制度經濟學》一書時,這種聲望達到了高潮。但是就20世紀60年代而言,經濟學的主流行進在另外一條軌道上,局限于機會和行為之間的直接聯系,并未給制度環境的影響留下多少空間。只是到了80年代,特別是隨著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North,1981)、羅納德·科斯(Ronald Coase,1984)和奧利弗·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1985)等人的著作問世,經濟學家再次嚴肅思考組織多樣性和路徑依賴的歷史進程對行為體行為所產生的重大影響。這一運動以“新制度經濟學”或“新制度主義”出名,強調制度作為一種工具在降低交易成本和保護產權方面所起的作用。

相反,抵制往里面看香腸制作過程的勢力總是很強。直到今天,少有主流經濟學家有興趣去嚴肅探求政策與骯臟的政治游戲之間的聯系。約翰·奧德爾(John Odell)擔任過《國際組織》1992年至1996年的主編,他告訴我一篇會議論文的故事。在這篇論文中,他分析了為什么70年代初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之后,沒有任何重建釘住匯率制的談判協定。論文結束部分是一些諸如什么樣的條件才能達成這樣的協定、它又怎樣運作等反事實的推理。奧德爾采取的這種方法遭到了論文討論者、一位經濟學家的強烈批評,這位經濟學家煞有其事地解釋為什么浮動匯率制優于固定匯率制。奧德爾繼續講道:“羅伯特·基歐漢也在房間里,他急切地抱怨這位討論者沒有仔細閱讀,因為奧德爾并不想參與那樣的論辯,而是試圖解釋一項政治結果?!碑攪H政治經濟學開始起步的時候,主流經濟學家自然抵抗這種思想模式,因為隨著卑鄙的談判或者骯臟的政治妥協,這有可能玷污純正的分析。

最后,在認識論立場上也有反對者。主流經濟學家對于任何不能用新古典經濟學標準工具箱說明的問題,總是不愿意理睬。一個世紀以來,特別是在美國,這門科學越來越抽象,越來越依賴于演繹邏輯和嫉妒吝嗇的理論模型,把活生生復雜的現實削減至赤裸裸的本質。這種風格是還原主義者。目的是發現核心關系,正如約翰遜說的,“以便以小見大”(1971,9)。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薩繆爾森(Paul Samuelson)在二戰結束后建立了這一標準。隨著名著《經濟分析基礎》(1947年)出版,薩繆爾森激發了在經濟分析中使用高深數學的潮流。只有極少數孤獨的聲音堅持認為,具有廣泛包容性的方法才能更為接近復雜生活。這其中最突出的或許是哈佛大學的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他強烈反對他界定的那種“故意否認權力和政治利益存在的”想法(引自Economist, 2006)。但是,加爾布雷斯及其同好,卻被淹沒在經濟政策制定過程中更為數學化和抽象化的吵鬧聲中。

理論家的每一步都面臨著如何平衡簡約和詳細、如何在演繹出理論的一般性和得出外部啟示的歸納法之間平衡這樣一個難題。主流經濟學家偏向于演繹法的明晰,對加爾布雷斯風格的復雜毫無興趣。加爾布雷斯本人一生出版過40多本書,是經濟史上讀者最多的學者之一。他也曾擔任過不少政府職位,經常為國家領導人提供咨詢(Parker, 2005)。但是盡管加爾布雷斯取得了如此多的學術成果,二戰后出生的經濟學家卻很少能記住他。用《經濟學家》雜志2006年4月在紀念97歲的加爾布雷斯逝世時的話說,他“對經濟學的貢獻被諸多數學化的圈內人士低估”。

實際上,主流經濟學家假定社會現象和自然科學現象一樣,經得起科學解釋。因此,在物理學中被用于探查因果機制的那些實證主義和經驗主義原則,同樣也能在社會關系研究中加以應用。宇宙的真理就在那里,只是需要時間來發現。加爾布雷斯給這些現象貼了一個標簽“模仿科學主義”——一種“在經濟學領域比在其他社會科學領域運用得更多的”模仿自然科學家的模式(1970,8)。在加爾布雷斯所謂的“經濟學的魅力體系”中位于最高行列的,正是那些最能模仿物理學中還原主義認識論的人。

為了演繹簡潔性這一目的,有力的假設必須得到滿足,甚至成為推理不可或缺的部分。簡潔要求現象的絕大部分都可以用最少的假設進行解釋。假設越“夸張”越好。這些可能讓經濟學家變成開玩笑的對象,比如像開罐頭這樣的老笑話。笑話的主要情節是這樣的:幾位海難的幸存者落難荒島,身旁是一盒罐頭。他們正討論如何才能打開罐頭,“沒問題,”其中的經濟學家說,“假設有一個開瓶器的話。”但是這樣做也幫助他們獲得了嚴謹而又一絲不茍的定理和預測,而疏漏則盡可能地從討論中消除了。

從這一背景來看,政治經濟學看上去像是方枘圓鑿。正式分析到底如何揭示政治進程的不確定性?理論到底怎樣才能模型化戰爭與和平?既有的經驗方法怎樣才能妥善應對像權力或者依附這些看上去空洞無物的概念?諸如這樣的問題都與經濟學的方法論標準格格不入。因此,主流經濟學家的責難是可以原諒的。在國際政治經濟學剛剛啟航的時候,一位經濟學家同事曾對我說:“如果我不能把它量化,我就不感興趣?!彼脑挵胧钦J真半是玩笑。

反諷

到了最后,誰說哪一個雙親真的要負起監護美國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責任?這里存有一種很深的反諷。美國學派的認識論越來越標準化了,發展得已經越來越像是新古典經濟學,同樣落在實證分析、形式模型的坑里,而且盡可能地對數據進行系統的收集和評估。越來越多發表的作品,使用了我們在經濟學刊物上看到的大量數學和統計技巧。

為什么會這樣?被流行經年的潮流所困惑,經濟學家弗農認為對還原主義風格的迷戀肯定有某些好處在?!霸谏鐣茖W之間行走自由的想法是比較簡單、包容一切的想法,如果以簡潔和包容的標準來衡量,那么新古典的立場確實有決定性優勢”(Vernon,1989, 443),但其中依然還有羨慕的成分。政治學家在涉及經濟學時總有一些自卑情結。即便是像卡贊斯坦、基歐漢和克拉斯納——這七賢人中的三位——這樣的著名人物也低頭,把經濟學描述成“社會科學的國王”(1999b, 23)。不管這一頭銜是否適當,經濟學的“模仿科學主義”確實為美國社會科學家把握專業精神建立了標準。如果今天美國學派中受到很高評價的作品都傾向于模仿經濟學家的硬科學模型,那么這只是表明政治進程的不確定絲毫不會減弱這門年輕學科的形式嚴謹。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專家也需要被尊重。

這一趨勢很容易觀察到。出于說明的目的,我們只要看看自20世紀70年代基歐漢—奈掌管《國際組織》以來,這份雜志的內容出現了多大的變化。1975年至1979年刊登在這份雜志上的170多篇文章,只有不到10%(9.4%)的文章使用了形式模型或者計量模型。在下一個五年,也即1980年至1984年,這一比例甚至更低,只有7.4%。到了90年代的后半期,即1995年至1999年,這一比例上升到26%。到了新千年的第一個五年,即2000年至2004年,幾乎達到一半了(47.5%)。一個簡易的皮爾遜相關性分析表明,未來30年這一趨勢在1%置信區間內仍是統計上顯著相關的,這個結果不能說是毫無來由的。

事實上,這一趨勢也反映了編輯的官方政策。1998年,《國際組織》出版了一緝專刊慶祝雜志創刊50周年,稍后以書的形式出版(Katzenstein, Keohane, and Krasner,1999a)。盡管除了一位之外其余16位作者都是政治學家,文集最后的話語卻留給了一位受人尊敬的經濟學家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艾肯格林抓住機會炫耀了一下經濟學方法論的優越性?!敖洕鷮W的優勢”,艾肯格林認為(1999, 354),“在于理論和經驗工作之間相互補充和相互支持的特性”。國際政治經濟學只有沿著這條道路前進才能取得收益。艾肯格林滿懷信心地在文集最后說道:“該領域應瞄準構建簡約模型和清晰的可證否的零假設這一方向前進,應該發展出一些經驗技巧,讓經驗假設更為直接地獲得數據支持?!保?72)

對經濟學方法論的樂觀主義自然是可理解的,畢竟它技術先進、知識優雅。誰不愿意以小見大、預測得準確呢?但是不可否認,這種簡化法是以逼真的描述和可靠的操作為代價的。一方面,就像一位批評者認為的,生活的豐富多彩被“數學模型的索然無味”(DeLong,2005, 128)犧牲了,對于公眾來說根本就無法理解。另一方面,生活的真實性經常被合乎簡潔這一要求然而卻難以置信的假設所歪曲。美國國際政治經濟學方法中不斷增加的標準化并不是沒有成本的。

從前,對經濟學和政治學的方法論差異開玩笑是可能的。政治學家,有人嘲諷道,是那種把逸聞趣事當做數據的人。而經濟學家,則是那種記不住你的電話號碼卻能為你估算的人。但是,今天很顯然這兩門學科間的這類差異正迅速消失。政治學家認為國際政治經濟學是屬于他們的,因此還可按照既定議程做事。但是就方法論——事情是怎樣被研究的——而言,實際上正如艾肯格林提及的,發揮主導作用的一方已經回到經濟學了。這一趨勢可以被描述成是“蔓延的經濟主義”。經濟學家或許是那個笑在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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