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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聲音1913

1913年——,為什么你一定要創作?

為了再次遙望我的青春。

一對父子,已經行進多年:

“現在我累了,”兒子突然說道,

“到底要去往何方?

現在比來時可怕得多;

天氣糟糕,危機環伺,妖魔當道?!?

父親答道:“在神圣的指引下,

進步不停。誰人敢提!

你用懷疑和惶恐的張望干擾了進步;

因此閉上眼睛盲目信任吧!”

兒子回道:“我感到一陣寒意——,

你仍未感到任何痛苦嗎?

我們已經——哦看看吧——陷入魔道,

我們的進步——哦看看吧——是原地踏步;

我們腳下的根基被抽走,

我們如毫無分量的鴻毛般來回飄蕩。

我們的行進只是假象;它缺少空間。”

父親答道:“每一次的進步不都美妙地

給人類打開了無限的廣闊嗎?

進步通向無限;

你卻將其當成妖魔?!?

“咒罵進步也好,歌頌進步也罷,

進步本身為我們打開了空間,

沒有空間,任何人都無法前進一步,

沒有空間,人就會失重。

新的世界觀是:

靈魂不需要進步,

但它極為需要新的重量?!?

行進中的父親搖了搖頭:

“我兒的反應已經過時?!?

啊,秋日里的春光,

從來沒有比這秋日里更明媚的

春光。

在狂風驟雨來臨之前,

已逝之物、風教綱紀、可愛的寧靜

再次盛放。

連戰神馬爾斯都在微笑。

必須承認,鑒于人類加諸彼此的種種苦難,

戰爭不是最糟的一種,但它絕對是最蠢的一種,

從戰爭,從萬物之父那里,

愚蠢根深蒂固地

在人類世界中傳承。

你瞧著,你等著!

因為愚蠢毫無想象力;

它閑聊抽象,空談神圣,

扯什么鄉土根基和國家榮耀,

吹噓應該要保護

那些婦女和兒童。但是落到實處,

他們開始沉默,他們想象不出

男人們

被撕碎的臉龐、身軀和四肢,

同樣也想象不出

他們加諸忠誠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們

的饑餓。這是愚蠢,

真正讓上帝憐憫的愚蠢,

同時也是哲學家和詩人的愚蠢,

他們滿腦、滿口地

鼓吹著戰爭的神圣;

他們當然也該提防街壘上冷冷飛揚的旗幟,

因為那里同樣也潛伏著抽象的空話,

孕育著災禍、血腥而又冷血的不負責任。

你瞧著,你等著!

在曾經不能被稱作空間的太空中,

因為所有天使都位列其中,

所有圣徒均在其側,

靈魂曾經就哥特式地棲居在那里。

它既不需要根基,也不需要穹頂甚或進步,

因為它的行進是懸浮,

由上方支撐,一種相互交織,

無限和永恒地趨向完美。

然而在這里,由于無限已經在示意,

精神再一次被退回,

回到此岸的空間中,因為它必須重新獲得空間

作為收益,

接受高度、廣度和深度作為

存在的無限形式:這就是知識,

如今在鮮血、痛苦和妥協中

變成進步,它的新開端

混雜著巫術和異端,粗野中深深的

信仰分裂,

冷酷如惡魔般地折磨,但又

遠離人性,

巴洛克有見地地愿做任何研究,

它又一次在塵世的圖景中預感到了無限。

但是和從前一樣的游戲——,幾乎被精神抵達,

無限又一次溜走,指向更為陌生的空間,

指向認識的邊緣,指向那些詞啞聲息的

冰冷的夢,那里連圖景都

搖搖欲墜:

這里的尺度不再是尺度,沒有天使棲居,

沒有誓約有效。

這是失去方向的灌木叢,遠和近

可怕地滋生與交織,沸騰,如巫婆的鍋一般,

時冷時熱,因為一種沒有空間的無法測量的

空間在這里誕生,新時代的空間,

再一次向著痛苦出發——啊,此心悠悠——,

再一次向著戰爭出發——啊,罪孽重重——,

為了人類的靈魂重生。

這是平民青年的偉大時代,

他們思考愛情、金錢和此類的事情

并且完全樂意犧牲其他的東西,

懷著嫉妒讓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接合:

上帝是一個道具,可用在詩中,

對于那些在報紙中尋章摘句、

把以往的貴族美德看作群氓之罪的人,

政治只不過是蔑視;這使他擺脫了所有義務。

1913年充滿了空虛的靈魂噪音和歌劇般的姿勢,

然而依舊是美麗的輕微的弧線,

愛情儀式的氣息,昔日盛會的余音,

上漿的衣領,緊身胸衣,花邊,啊鐘形裙的魅力:

啊,與巴洛克作別的最后一個溫柔的年頭!

即使是歷時長久、早已發霉之物,

在作別時也獲得了傷感的柔和色調,

啊,昔日!

啊,歐洲,啊,西方的幾千年,

羅馬條理的生活和英國睿智的自由,

彼此對立,如今卻都面臨著威脅,

昔日的一切再次矗立,

塵世象征的宜人秩序,

這象征中——啊,強大的教堂——

映照著廣博的無限,

宇宙映照在安寧的三和弦中,

在它緩慢的瓦解和同氣連聲中。

而這曾經正是歐洲的體面,

馴順的動作,對整體的預感,

在前進中遵循著同一種音樂的線條,

這種音樂——啊,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基督教信仰——

如同塵世的眼睛般仰望,又帶著彼岸的烙印,

上與下就這樣建立了連接,

文明秩序和自由的事件

平緩地從一個象征移到另一個,

直到最隱秘的太陽,

歐洲的宇宙。

而現在突然眼見著一切齊上陣,

各種圖景毫無關聯,因迅捷而裹足不前,

幾乎不再有象征,有限和無限一起來,

三和弦變得不堪忍受和可笑,

傳統使人求生不得;

仙境與冥府沖向彼此,

無法再區分。

珍重吧歐洲,美好的傳統走到了盡頭。

又奏又唱,

我們開赴戰場;

我們不知這樣做的緣由,

但是一個個地在墓中安息

或許是樂事一樁。

意中人在家中,溫柔不改,

傷心啜泣,

而當大敵當前,

大炮轟然作響,

戰士則如騎士般

嘲笑著婦人的眼淚。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我們開赴戰場。

Ⅰ 伴著微風啟航

已是深夜,白棕條紋的遮陽涼篷仍然張著,底下是輕便的藤桌藤椅。輕柔的晚風拂過一排排的房屋,拂過林蔭路上嫩綠的樹冠;讓人禁不住以為,這風是從海上來。但這清涼怕是僅僅來自潮濕的石子路,灑水車剛剛駛過空曠的街道。再拐幾個彎就是環形大道,從那里傳來了汽車喇叭聲。

那個年輕人似乎已有些許醉意。他沿著馬路走下來,既沒戴帽子,也沒穿背心;兩只手搭在腰帶上,讓上衣大敞著,盡量讓風吹到后背;就像在泡舒適清涼的澡。人二十歲出頭時,幾乎時時可以感覺到身體里的生命力。

咖啡館前的地面上鋪著由椰子纖維編織的棕色墊子,聞起來有點讓人窒息。年輕人略帶不安地穿過藤椅蜿蜒前行,不時地蹭到這位或那位客人,微笑著道歉,最終來到了敞開的玻璃門前。

酒館里頭似乎更涼爽。年輕人坐到靠墻的一張皮革長椅上,椅子上方掛著一排鏡子;他特意沖著門坐下,因為他想把第一手的陣陣微風吸入肺中。吧臺上的留聲機恰在此時停止了播放——又吱吱地轉了一陣,才讓酒館歸于寧靜,類似咖啡館里的嘈雜不堪的寧靜——,真是討厭惡毒;年輕人望向大理石地面,那些藍白相間的小方塊讓人想起一種碾磨機葉片的圖案;但是其中的藍方塊在中央組成了一個斜十字,一個圣安德魯十字,而碾磨并不需要這玩意兒——,就是,純屬多余。但是不該受此煩擾。桌上鋪著有細微紋理的白色大理石板,他的面前立著一杯黑啤酒;一個個小氣泡膨脹、破裂。

鄰桌,也是在皮革長椅上,坐著人。他們在交談,但是年輕人懶得轉過頭去。兩個聲音,男聲像小男孩,女聲有喉音、帶著母性??隙ㄊ莻€又胖又黑的女孩,年輕人心想,現在他有意不把頭扭到那邊去。剛死了母親的人,不會在別處尋求母性。他努力回想阿姆斯特丹的公墓,回想父親在那里的墓穴,他以前從來不愿去想,但他眼下必須去想,因為母親也被放了進去。

旁邊的男聲響起:“你需要多少錢?”

一聲帶著喉音的低沉的笑算是回答。那邊那個女人真的是深色頭發嗎?他想到了一個詞:深色的成熟。

“你倒是說啊,你需要多少!”這是一個激動的男孩的聲音。當然每個人都想給自己的母親錢。這里的這位需要錢。他的母親在世時不需要,她什么都不缺。要是能照顧她該多好,因為他的收入——在南非——不斷增加。現在沒用了。一干二凈,百無一用。

低沉的笑聲又在旁邊響起。年輕人心想:現在她抓起了他的手。然后他聽到:“你從哪兒來的這么多錢?……就算你有,我也不要?!蹦赣H們都這么說,她們只拿父親的錢。

為什么他在父親死后沒有回家?他該回的。他那時還在非洲廝混什么呢?他留了下來,沒有考慮到母親也會死。現在她死了。當然,人們沒有及時給他發電報,但是按理說他該預料到。她死后六周他才到達阿姆斯特丹。他現在還在巴黎干什么呢?

年輕人望向地面,望向那個圣安德魯十字。整個地面都覆蓋了細小的鋸木屑,它們在鑄鐵的桌子腿底座周圍堆成了一個個小山丘。

片刻之后,年輕人心想:很可能一百法郎就能幫到她。要是知道該怎么做,我會很樂意給她一百,不,兩百,三百法郎。如今我又有了荷蘭的遺產,這筆錢我不會動。父親以前總是擔心我會把它揮霍掉。要是他現在看到我,會不會失望?不,我不會碰他的錢。我只是把它好好存了起來,穩妥但有利息。父親肯定想不到。他又思考了一番自己新的資本投資的利弊。

他因此漏掉了旁邊的對話?,F在他又豎起了耳朵,男聲說道:“我是愛你的?!?

“所以你才不能談錢?!?

年輕人心想:兩個人都在發出自己的聲音,兩張嘴都在發聲的同時喘息,在離他們幾拃遠的地方,可能就在他們的桌子上空,在桌子后面的不遠處,這些喘息的聲音交匯到了一起,彼此結合。這就是愛情二重唱的本質。

的的確確,再一次清晰可辨:“我是愛你的,那樣地愛你?!?

一個低聲的回答傳過來:“啊,我的小家伙?!?

現在他們接吻了,年輕人想。幸好對面沒有鏡子,否則我就看見他們了。

“再來一次。”女人低沉的聲音說道。

我愿意為此給她四百法郎,年輕人想,并且查看了一下自己鼓鼓的錢包是否還在——為什么,見鬼,我總是要隨身帶這么多錢?我要以此來引起誰的注意呢?四百法郎就能讓她幸福。但是小男孩般的聲音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你一下子就要這么多嗎?……分期我可能會弄到?!?

那個小子大概和我同齡,年輕人想,至多年輕一點點。為什么他不賺錢?該教教他,賺錢有多容易。我想向他建議,隨我到金伯利去。就我來說,他把她帶上才好。

“我寧愿死,也不愿意拿你的錢。”

喂,年輕人想,這樣不對,她可不能和我這么說話。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想給他省錢;她寧愿養他,用勺子喂他,可她想活,她得活,而活著就需要錢,臭錢。但是她想和誰一起生活?想和誰一起生活呢?和他嗎?如果我給她五六百法郎,她就會和我一起生活并且背地里養著他。要是她要了他的錢,她可能就會和他一起生活,但那樣他就不再是她的小家伙,她要避免這種事發生。這樣不好。如果她能死去,當然對他來說會更好;但是她死不了,更不會去自殺。實際上要保護這個小男孩,讓他不要受到這個女人的傷害。但是沒法再順著這個想法想下去了,喝了些酒以后,不是每個念頭都能想到底。

與眼前的啤酒不相干。他已經把最后一杯一飲而盡,覺得有點暈。胃部像是黏附著什么冰涼的東西,襯衣緊貼著,連深呼吸都無法再找回剛才的舒適感;有個母親般的女人在身旁該多好。

他自顧自地笑了:如果我自殺,把我的錢留給她,所有這些美妙的臭錢,那她就可以養活那個小子,要是她能再效仿我去自殺,那個小子就完全擺脫她了;這樣才好,或者說應該會好,因為我不打算自殺,沒想自殺。為什么我現在會這么想呢?

柜臺后有個有點老氣的女人在走動,身穿一件半粉不粉的連衣裙。當她與那邊的服務員說話時,可以看到她的側臉,她的上下頜之間形成了一個三角形,一開一合。一只雪白的大安哥拉貓悄無聲息地躍上吧臺,舔了舔身上,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鼻頭粉紅,瞪著圓圓的藍眼睛觀察著酒館。

我真高興,看不到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他想。突然,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低聲說道:

“大可以自殺?!?

說了這句話,他為此驚駭不已:這就像是對他聽到的一聲呼喚的回答,但他并沒有聽到;盡管如此他還是知道,有人喚了他的乳名,命令他停止玩耍,命令他回家。他思索著:要是我沒有名字,她就不能呼喚我,喚了我我就得跟她走;要一直聽媽媽的話,她是這樣教我的,必須隨她到墳墓中,不能獨自茍活。盡管不得不殺死自己非??膳?,但是只能如此;對就是對,必須公開說出來:

“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我們有新的交織。”

此時這句話作為他的一部分自我似乎清晰地站立在空氣中,一定程度上刻入空氣,同時本身又構成了他說過的話的一個證明。因為現在可以期待著,他刻入的聲音將會與其他兩個聲音交織,他測定,可能會交織在他面前的哪處空氣中:刻好的圖像正正好就在那兒,離他約八九英尺遠。現在成了三重奏,他想。他凝神傾聽,另外兩人對此作何反應。但是他們大概沒有注意到,因為那個女人半是好玩半是害怕地說:

“真希望他現在能來!”

“他會殺了我們,”小男孩般的聲音回答道,“至少會殺了我,要是他誤打誤撞來了這里……他不可能來的。”

兩個人凈說廢話,年輕人想,他們說的這個人,明顯是某類仇人,某種考官和法官,一種劊子手,會把他倆宰掉。我必須得安慰她:

“他不會來的。三年前死于心力衰竭,在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之間的火車上。”

“給我一根煙。”女人說,她的聲音聽起來確實平靜下來了。

好,她懂了,年輕人點點頭,我要來杯蘇格蘭威士忌壓壓驚。他喊過服務員來點了一杯。

喝完他覺得自己真的舒服多了,甚至非常愜意。接著喝:“服務員,再來一杯!”是的,讓我們繼續。他們聊些這么可憐巴巴的廢話。死人應該走出墳墓,殺死他們。騎士長。石客[2]。只有歌劇中才有,諸位,只在《唐璜》中。突然他脫口而出:

“但他現在就會前來,算個一清二楚。”

可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手拿威士忌的服務員,服務員覺得很有意思,禁不住笑著重復:“但他就會前來,已經前來。”

自然,旁邊的女人當了真:“說不定還是離開更好。”

“對。”年輕人說。說不定確實很危急,說不定那就是石客,而不是服務員,來索要,而不是送交。

“你別驚慌失措,”小男孩般的聲音央求著,“我們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可能性更大……他怎么也不會碰巧撞進這家酒館?!?

不要這么草率,小子。要是他能誤打誤撞進到醫院,帶走母親,為什么他就不能撞進這家酒館呢?醫院里的醫生們說過,不得不給她做了胃部手術,但手術損傷極大,就算機體更為強壯也很難扛過去;不過并沒有證據證明,他沒有強迫她自殺。

旁邊的女人答道:

“在大街上至少還能逃跑?!?

無處可逃,我親愛的。如果您逃跑,他就會射向您的背部。只有一種保護方式,那就是無名無姓。沒了姓名的人,就沒法再去召喚他,他們就沒法再召喚。謝天謝地,我已經忘了自己的姓名。他從自己的小匣子中挑了一根煙出來,愜意地點上。

“我們將會遠走高飛,親愛的,走得遠遠的……沒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再來煩擾我們?!蹦泻⒌穆曇繇懫?。

所以說你還是開竅了,我們去非洲,賺錢。正合我意。只不過,這煙我抽不來,半點都抽不來,不合我意。真討厭,我得要杯熱牛奶。

鄰桌的女人突然接過了話頭:“服務員,請給我來杯熱牛奶?!?

現在我們進展順利,年輕人心想;聲音的交織無可指摘地進行著,命運的交織會緊隨其后?,F在我該脫身逃跑。為什么我還要放任自己交織到這兩人的命運中?我想塞給她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然后消失。他們與我無關。我孤身一人,這樣我才能最大程度上免受他的傷害。要是我和他們待在一起,就沒法從他的手中逃脫。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旁邊的小子央求著。

這兩人沒有對彼此的稱呼嗎?還是他們已經知道了名字的危險?這就情有可原了;但我還是要提出批評。就是啊,我親愛的,您也太不像位母親了;母親為孩子起名,就算危險再大,也不能阻止她使用這個名字。

“我們是在公共的酒館里。”女人覺得抱歉,可以感覺到她指了指服務員。

服務員的光頭像面鏡子。不忙的時候,他就倚在柜臺上,女收銀員嘴巴一張一合,起勁地向他說個不停。幸虧聽不到這兩人在說什么,要不然他們的聲音也會交織到聲音的命運、命運的聲音的線團中,攪到一起,但是每一條命運、每個人又都孤苦伶仃:這線團就在我的脖頸上威脅著我;我又渴得要命。

女人點的熱牛奶送來了,女收銀員把剩下的倒了一些到托盤里?!鞍Ⅳ敯L?,”她要引安哥拉貓過來,“牛奶,這里,這里,阿魯埃特?!卑Ⅳ敯L馗甙吝t疑地起身,越過柜臺向牛奶盤踱去。

很可能那個女人現在同樣也在小口地舔著她的牛奶,因為男孩的聲音贊賞地說著:

“啊,我是多么愛你……我們永遠都會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是交織,”年輕人說,“這我懂。要是事物沒有名稱,就不會心意相通,但是也不會發生什么災禍。”他心里想:我已經酩酊大醉了,無名無姓,酩酊大醉,我再也沒有名字了;母親死了。

女人回答了嗎?她回答了:

“我們相愛,一直相愛,至死不渝?!?

“那個人會來而且開槍,在此期間你盡可以心平氣和,我仁慈的小姐?!蹦贻p人非常滿意,因為他發現了中央燈在服務員光頭上的反光:光頭是光頭,燈是燈,手槍是手槍,在種種名稱之間橫跨著事件,因此如果沒有了名稱,世界就會靜止;但是我的口渴是口渴,可真夠渴啊。

此時有個男人踏進酒館,微胖、留著黑色髭須,從那泛著紅血絲的臉可以推斷出,他很容易中風。他沒有四處張望,而是徑直走向吧臺,倚在那里,從口袋里掏出一份報紙看起來——一名不需要親自點單的???。女收銀員自然而然地推給他一杯苦艾酒。

年輕人心想:他們沒有看見他。他大聲說道:

“現在他來了。”

沒有任何動靜,連倚著吧臺的男人都沒有轉身,他就大喊了起來:

“服務員,再來一杯黑啤酒?!?

在口渴和啤酒,在這兩個名稱之間,舒適地橫跨著喝酒這一事件。

外面的風大了些,遮陽涼篷垂下的簾子也動了起來,在底下藤桌旁讀報的人,時不時就得快速撫平被風吹皺的紙張,發出沙沙的響聲。

不管怎樣,倚在吧臺的男人比讀報的人要有趣,正在觀察著他的年輕人突然覺得,那人手里的報紙拿反了;這是一種錯誤的、侮辱性的印象,因為吧臺的女人轉過了身來,那個男人明顯在談論剛才讀過的內容,因為他一再用長著黑毛的手背和手指節骨敲打著報紙的某處。

這個人讀到些什么呢?什么讓他如此激動?簡直讓人擔心他會因為激動而再次中風。一種毫無疑問的可能性是:那人在報紙上已經讀到了對自己的審判,發現對他謀殺的審判已經印了出來,這就夠怪了,更怪的是,由此不僅確定了未來,而且等級也隨之顛倒——,人們怎么敢對一名法官和考官進行審判?殺死那個小子、殺死那個女人、殺死他們所有人,難道不是他的權利,他天經地義的權利,他永恒的權利嗎?年輕人盯著那里,那個他們所有人的聲音和命運交織的位置,從而可以在那里重新與人交織。

“我們在這兒?!弊兊貌荒蜔┑哪贻p人說道。

“要是我能籌到錢就好了,”女人說,“可以收買他?!?

“我來付錢,”年輕人說,“我……”他把一張百元瑞士法郎的鈔票放到桌上,仿佛為了測試這些錢是否足夠。

吧臺旁的客人對這個動作、對這些錢毫不在意。虧欠必須用生命來償還。

“不要擔心,我不想你擔心,”男孩的聲音央求著響起,“我……”

什么叫“我”?你閉嘴;沒錢的人就該閉嘴。你讓我作嘔。我愿意付錢,我會付錢。我是我。是我,即便沒有名字也是我:

“這里!”

年輕人喊道,年輕人大喊,是為了讓那邊的那位客人、那位一動不動的客人最終轉過身來并發出那聲令人期盼的、盼望已久的認出人來時的喊聲,喊聲加入喊聲,命運交疊著命運,交織在那個共同的會合點。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連服務員都沒來;他在外面的露臺上忙碌著,白圍裙被強勁的風來回刮著。吧臺旁的男人一動不動,像石頭般一動不動,他把報紙遞給了女收銀員,繼續與她交談著。這是他對無名無姓的報復——,石頭般冷漠的蔑視。

鄰桌的女人說道:

“我不擔心,相反,我的心中充滿希望。但是我的手和腳都像灌了鉛,要是他來,我會癱掉……是時候回家了?!?

希望?是的,希望。無名無姓的人,生活在一潭死水中,什么也不會再遭遇;他擺脫了所有的交織:我沒有名字,我不愿再有名字;我早就受夠了頂著一個強加在我頭上的名字四處晃悠,現在所有的名字都讓我作嘔。只不過,這難道不是一種空虛無用的反抗嗎?甚至是一種對呼喚過我名字的母親的反抗?他幾乎帶著哭聲總結道:

“沒一點用……”

“是的,讓我們回家吧……”男孩的聲音說道。

你想回家?沒有自我?無名無姓?沒有的事,從來都沒有這種事。年輕人覺得一陣虛弱,自己的臉——但旁邊那小子的臉說不定也一樣——變得蒼白。他把手伸向額頭,摸到了冰涼的汗珠:我擁有所有的名字,從A到Z的所有名字,因此我一個名字都沒有。

“啊,我親愛的小寶貝……”女人輕聲說道,充滿愛意和悲傷。

年輕人點點頭?,F在她要告別了。我也會告別,無名地告別。我將把所有名字的鏈條掛在我的自我上。我會從A開始,這樣我就會成為第一個被考驗的人,經受嚴格考驗,生死考驗,即使判決已經清楚明白地裝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吧臺旁的男人現在確確實實掏出了左輪手槍,并向服務員演示這種武器如何操作;也就是說,報紙一事只是鋪墊,一種非常適宜的鋪墊——,為什么所有的事情不能顛倒過來?

服務員在手里掂了掂向他演示的武器,然后用紙巾把槍管擦得锃亮。

不,過分就是過分。服務員根本與此事無關,但愿他事后可以洗刷掉大理石地板上的血跡并撒上木屑。為了讓他回歸本職,年輕人喊道:“再來一杯黑啤酒!”同時晃了晃手中的百元大鈔,這也是對射擊手發出的最后的、拼死的,然而毫無指望的信號。那人自然是無動于衷,他繼續把手槍擰來擰去,上了膛——他,集法官、考官和劊子手于一身。

小貓阿魯埃特喝光了它的牛奶,舔了會兒自己的胡子、脖子和尾巴,就明智地蜷成一團睡覺去了。

一名女服務員正在把一些杯子放到吧臺上,一長排的杯子,每放一個就發出輕微的叮當聲。左輪手槍咔嚓一聲。在校音,年輕人想,等所有聲音和諧一致,死亡的時刻就到了:到時候我會被甩出去,被他剛剛放入彈倉中的子彈擊中,被甩到大理石地板上,甩到大理石的圣安德魯十字上,就像我注定要被釘在那里一樣,釘在我的名字上。我以前不是就叫安德魯嗎?或許吧,我現在已經忘了。不管怎樣,安德魯是以A開始的,他請求道:

“從此請諸位稱呼我為A?!?

變得更強勁的風又涌了進來,帶來金合歡的香氣。

“今晚大樹和朗朗星辰下的夜色很美。”女人低沉柔和的聲音說道。

“在死亡的朗朗星辰下。”年輕人回應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說了這句話。

男孩的聲音卻說道:

“在這樣一個夜晚,死在你的懷里都行?!?

“是啊?!蹦贻p人說道。

“是啊,”女人深沉的聲音說道,“來吧?!?

吧臺旁邊的男人活動起來。他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地活動起來。他先是從收銀員的手中把報紙取了回來,再次用力敲擊了一下報道他的案子的地方,然后緩慢地把臉轉向在場的人,視而不見地掃過他們,但嘴中仍然宣布著判決:

“可以開始處決了?!?

法官的聲音盡管柔和,但是不容許有半點異議;這聲音一直抵達交織點,年輕人仍然著了魔般聚精會神地瞪著那里,那聲音就懸在了那里。

A卻——因為他愿意從此被人這樣稱呼——說道:

“現在鏈條閉合了,出生和墳墓,兩處都有母親?!?

吧臺旁的男人不為所動。他胳膊畫了個很大的圓,舉起槍來,暴露在周圍著了魔般呆滯的目光下,然后,把槍藏在背后,堅定不移、讓人無處可逃地舉步向前——豈不是天從人愿?——朝著A的鄰桌走來。由于現在到了災難性的時刻,由于倒流的時間到達了此刻,此刻這一點,死亡的此刻這一點,就在這一點上,時間從未來躍到了過往,啊,由于現在一切又變成了過往,A于是決定實現下一刻就要把他一同吞沒的夢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弄個清楚;他盯著走過來的那個男人,追尋著他和他選定的方向,望向鄰桌。

鄰桌空了,兩人不見了。同時留聲機又開始演奏《勝利之父》。

服務員晃動著餐巾紙,跟在走過來的那位客人身后。A把那張百元瑞士法郎的鈔票遞了過去:

“剛才坐在這里的兩人付錢了嗎?”

服務員不解地看著他。

“我想替他們埋單?!?

“付過了,先生。”服務員無動于衷地說道,眼看那位留著黑髭須胡、有中風跡象的微胖客人要坐到旁邊的皮革長椅上,他連忙用手里的餐巾紙為他把桌子擦干凈。

客人微紅的臉龐上堆滿了笑意:“您別這么誠實,我的朋友。”

他說的是誰?A想,是服務員還是我?我真是喝醉了,醉得要命。

女收銀員開始清洗那一排玻璃杯。她一個杯子接一個杯子地拿起來,杯子叮當作響,每一個都反射著酒館里的燈光。阿魯埃特醒了,不時地用輕快的前爪碰一碰閃亮的杯子。外面的風漸漸弱了。

Ⅱ 條理的構思

每一件藝術品都必須擁有示范性的內容,必須獨一無二地展現整個事件的統一性和廣泛性:音樂如此,音樂尤其如此,與音樂一樣,一件敘事性的藝術作品在結構上也必須進行有意識的建構和復調性處理。

假設,具有中等廣泛性的概念獲得了全面的繁殖力,中等階層的主人公落腳在一個中等的省會城市,也就是昔日德意志的一個小都城中——時值1913年——,我們假設此人是一所高級中學的助理教師。還可以進一步設定,此人,他教數學和物理,憑借著操作精確的小小天賦入了這行,曾經滿懷著熱情、耳朵通紅、撲通跳的心臟中懷著美好的幸福感投入到自己的學業中,當然并沒有考慮或追求過自己選擇的這門學科的更高的使命和原則,而是堅信,通過教師職務考試之后,不僅可以到達市民在這個專業所能達到的上限,而且也能到達這個專業在智力上的上限。因為平庸的性格很少會考慮虛構的事物和認識,是的,它們在他眼里光怪陸離,他只知道運算問題,分配和組合問題,從來沒在意過存在的問題,對于生存涉及的是生活方式還是代數公式漠不關心,他始終只追求“精確的結果”;對他來說,數學由他或他的學生要解的“題目”組成,這些題目同時也是他進行教學安排和解決金錢之憂的問題所在:對他而言,連所謂的生活樂趣都是題目,是一種部分由出身、部分由同事預先確定的狀況。小市民的家用器具和麥克斯韋[3]的理論融洽而又勢均力敵地相互滲透、四平八穩的外部世界的事物完全支配著他,這樣一個人在實驗室中忙活著,在學校里勞作著,為學生補習,乘坐有軌電車,有時晚上喝點啤酒,酒后逛逛妓院,有路子去看專科醫生,放假時坐在母親的餐桌旁;邊緣發黑的指甲裝點著他的兩只手,泛紅的黃頭發裝點著他的腦袋,他對作嘔所知甚少,但他覺得亞麻油地墊用來鋪地很實惠。

可以讓這樣一個沒什么個性、沒什么自我的人成為人類興趣關注點的對象嗎?那豈不是可以為任何一件無生命的物品——比如一把鐵鍬——作傳?在人生的重大事件,也就是教師職務考試之后,還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生呢?此時,連他在數學方面小小的思維天賦都開始枯竭,這種主人公——名字無關緊要,就叫他扎哈里亞斯吧——的頭腦中還會產生什么想法呢?他現在在想什么?他以前想的是什么?他的想法會超出數學試題,延伸到人的領域嗎?很可能的是:在通過大學結業考試那段時間,這種思想越來越多地變成一定程度上對未來的希望;比如,他看到自己在自己的家里,看到,盡管有些飄忽,未來的餐廳,在昏暗的夜色中,餐廳里一個雕花美麗的配菜柜的輪廓和圖案精美的亞麻油地墊的綠色微光越發清晰地顯現出來,可以預感到,這種類型的將來完成時中,一名主婦會被娶進這個房子,但是正如剛才所言,一切都還影影綽綽。對他來說,一個女人的存在實際上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當他想象未來的主婦時,一團情色的霧靄會進入他的大腦,當那個女人有時作為緊身胸衣、有時作為長襪松緊帶顯現在他面前時——當時方興未艾的表現主義的一項圖解任務——,他的內心有個聲音在抱怨,將來他會對她內衣上的所有污漬和破洞了如指掌,就像對自己的內衣一樣熟悉,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無法設想,一個能用平常的句法討論平常事物的具體的姑娘或女人,怎么可能會有一種性愛的氛圍。干那種事兒的女人,離經叛道;絕不比另一種女人低級,但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這個世界與人們生活、交流和吃飯的那個世界沒有一點共同之處:她們就是不一樣,是一種有著完全不同的構造的生物,說著一種對他來說無聲的或者至少是非常陌生的和非理性的語言。因為,每次到了這些女人那里,就會按部就班地直奔主題,她們從來不會想到要聊一聊抹布——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或是聊一聊丟番圖方程——就像女同事們那樣。因此他難以理解,從這種純粹客觀的話題怎么可以過渡到更主觀的情欲的話題;這對他而言是一種裂縫,這種裂縫的非此即彼(所有性道德的起源)與情欲上的不安同時出現,因此也可以被視作時代藝術放蕩不羈的緣由,尤其可以被視作特別的淫游制[4]的緣由,該時期的大部分文學都突出地表現了這種特征。

扎哈里亞斯除此之外不可動搖的世界就在此處有了一道裂縫,這道裂縫或許會把他以往下意識的行為轉變為一種人為進行判斷的責任。

眼下自然還沒發生此類事情。大學結業考試后不久,扎哈里亞斯就被分配到了一個旨在改善教育效果的助理教師的崗位,他開始把現在已經封閉、干干凈凈扎緊并且輕便的知識包裹切割成一個個小包裹,傳遞給學生,從而再以考試成績的形式從他們那里索回。如果學生做不出題來,扎哈里亞斯心里就會想,那個學生想扣下他借來的物品,于是就責罵他冥頑不靈,覺得自己吃了虧。就這樣,他覺得每一間他上課的教室都成了存放他一部分自我的地方,正如他租來的斗室中存放他衣服的柜子,因為這些衣服也可以被視作自我的一部分。如果他在學校班級中發現了自己的概率計算,在家中的盥洗臺上發現了自己的鞋子,他就會感覺自己確定無疑地被托付給了周圍的世界,與這個世界有了關聯。

由于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幾年,早先勾畫過的情欲震動也是時候登場了。如果讓扎哈里亞斯結交別的而不是近在眼前的補數,也就是他女房東的女兒——她叫菲利皮內——那就是一種非常做作不自然的結構。

這符合扎哈里亞斯對女性的理解,他可以數年心無雜念地生活在一個女孩身邊,盡管這一消極因素或許不盡符合女孩的愿望,但他肯定不是一個能理解平民女孩嘆息的人。因此可以毫不費力地設定,菲利皮內的幻想,不管她與扎哈里亞斯打沒打過交道,現在都在外物上,而且給她安排一個浪漫的性格總沒錯。比如說小城姑娘普遍天天去火車站,看著經停的快速列車,而菲利皮內很樂意遵循這一風俗。很有可能遇到一位年輕的先生,站在準備開動的火車的車窗旁,朝著不無姿色的小姑娘喊:“一起走吧!”這種奇遇瞬間把菲利皮內變成一個傻笑的木樁,而且是一個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了家,但是又把一種新的夢想帶回家的木樁:她只好夜復一夜拖著疲倦的,唉,多么疲倦的雙腿啊,追著奔馳而過的火車,火車明明近在咫尺,卻又墜入虛無,什么也沒留下,卻把她徒然驚醒。然而就連在白天,如果放下針線活兒抬眼望去,看一陣蒼蠅繞著屋里的燈飛出惱人的不完美的鋸齒形路線,火車站的那個場景就會再次出現,比在夢里更加清晰和豐富,并且比已經消逝的現實更加豐富;菲利皮內著了魔般地意識到,她原本可以跳上那列要發動的火車,她明白自己要冒很大的生命危險,她看到,不,她感覺到自己在縱身一躍時不可避免會驚心動魄地受傷,然后她看到自己睡在一等車廂的軟墊上,被他牽著手,駛向漆黑的夜;菲利皮內看到了這些,還看到自己向乘務員交了補票的罰款,并給了他一大筆小費,打發他服服帖帖地離開。因此需要抉擇的只是,在關鍵時刻是不是還能抓到她榮譽的緊急制動器,因為這兩樣都讓人喘不上氣來。

生活在這種氛圍中,她無暇再注意扎哈里亞斯,不是因為她為他縫補的灰色針織襪——連快速列車上的情人她也愿意想象成穿著灰襪子——,大概是由于扎哈里亞斯周日背著背包、用雄羚羊毛做帽飾去郊游時乘坐的是四等車廂;她幾乎覺察不到他的存在,即使提到他有退休金也不能讓她血流加速。

確確實實,只有時空的偶然才能讓這兩人相遇;在粗糙的暮色中,由于真正的偶然,他們的手碰到一起,突然之間在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之間升騰起的欲望,讓他們也驚訝不已。當菲利皮內摟著他的脖子,重復著“我以前不知道,我是這么愛你”,她說的完全是實話,因為她此前確實不知道這一點。

扎哈里亞斯面對這新的情況感到有些不安?,F在他的嘴巴滿滿都是她的吻,眼睛總是看到他們擁抱時的門角,看到他們匆匆會面時的閣樓樓梯。他在講臺旁昏昏欲睡地歇一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教學材料,心不在焉地聽著考生的回答,同時在吸墨水紙上寫著“菲利皮內”或者“我愛你”,但是他從來不按正常的字母順序來寫,而是分散開,這樣就不會泄露內心的秘密,所有的字母按照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任性的規則分布在整張紙上,過后再把這些神奇的單詞重組起來又是一番樂趣。

他瘋狂想念的那個菲利皮內,當然只是甘愿倉促性交的那個菲利皮內:門后是情人,在公共場所則是正常的、可以談論食物和家務的談話對象,這個女孩對他來說成了一種雙重的生物,當他把其中之一的名字深情地畫到吸墨水紙上時,另一重對他而言卻像一件家具一樣無關緊要。

這樣一種態度能被任何一個女人毫無知覺地接受嗎?不能:哪怕這個女人也是類似的秉性,也絕無可能。菲利皮內也做不到,她肯定已經注意到了。于是有一天,她那女性的認知匯總成了幸福地發現、幸福地選出的那句話:“你只是愛我的肉體。”雖然她說不出,自己除此之外還有哪些可愛之處,她甚至還很有可能忍受不了其他形式的愛,但是她和他都不知道這一點,他們覺得剛剛提出的事實是種侮辱。

扎哈里亞斯記在了心里。到目前為止,他們的愛情游戲都是下午才開始,他從學?;貋砹?,母親也出門了,他們無聲地達成默契,上午由于相對更灰頭土臉,被排除在了這種較為美好香艷的活動之外,但他現在努力擴展到了全天,以證明自己愛情的兼容并包。在去學校之前的短暫時間里,他把端來的咖啡吧唧著匆匆咽下時,現在總不忘向她耳語幾句真摯熱情的話語;以前在閣樓上相會時,兩只嘴巴匆忙而且不停歇地尋找著彼此,現在則更多地變成了內涵豐富的無言緊擁和十指相扣。要是他們晚上單獨在家——考慮到他的退休金,很容易解釋母親為什么經常不在家——,這段時間如今通常不會在擁抱中被虛度,菲利皮內會要求他繼續批改作業,這項工作他在餐廳的桌上頂著煤油燈進行;而她則會踮著腳,清理雕花精美的配菜柜,偶爾才會走到他的身邊,親親俯在燈下的腦袋,毫不在乎他頭上的頭皮屑,或者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時也放在他的腿上,安靜愜意地坐在他的身旁。

只不過,雖然他們的愛現在逐漸進入了更精神化的天堂,但是這片天堂無法驅走與那個無法解決的任務注定相連的不適。甚至不只是不適,因為扎哈里亞斯幾乎干脆要對自己不停升華感情的任務而絕望:第一次接吻時的那句“我愛你”雖然出乎意料,但還是脫口而出,而他現在覺得沒辦法用不斷增長的激情來填滿這句話,激情的軍械庫絕不那么容易操控,盡管他一如既往地在吸墨水紙上描著這句話和菲利皮內的名字,但是現在他的內心毫無波瀾,而且他也沒法再把這些藝術性分離的單詞重新組合起來,相反,他憤怒地注視著比以前還要無知的學生。他情感上無止無息的緊張把他內心自在之物的概念推了出去:如果說以前這個存在嵌于他有限的數學知識中,嵌于他與學生交換的有限知識中,嵌于他按照特定的良好秩序擺放的衣服中,嵌于他與上司和同級交往中恪守本分的等級,而這些無疑合理的方面如今在他的自我中已經令人不快地蕩然無存——,他剛剛,就像對待其他任務一樣,全力承擔起的菲利皮內的這個任務,不僅無法完成,而且無窮無盡,因為不能只愛她的肉體,就意味著要追求一個無限遙遠的點;就算是調動起可憐的被捆綁在泥土上的靈魂的一切力量,就算是這個靈魂為了這一目標而拋棄現實世界中重要的一切,也就是它所有處理過的形而上的重要經歷,它仍然會因無法企及而絕望,而且必然會貶損和否定自我以及它意識到自我存在這個神奇的現象。

所有的無限都是無與倫比、獨一無二的。由于扎哈里亞斯的愛情向著無限投射,它也想變得無與倫比、獨一無二。但是這就與它成長的局限性相對立。不僅是因為他只是偶然才被分配到了這個都城的高級中學中,不僅是因為他偶然才在菲利皮內的母親那里租了一間房:現在讓他覺得陰森可怖的是這種毫無選擇余地、突然被完美化的愛情開端的偶然性,而且他也認識到,當時兩手相觸而出人意料地升騰起來的情欲,與他在今天罵作娼妓的女人懷中所感受到的那種很難區分開來。當然,如果他只考慮到他本人,他畢竟還可以對這種無與倫比的缺乏不予理睬,但是他不得不合乎邏輯地假設菲利皮內也感覺到了這種缺乏,這種想法非常傷人。因為在對無限的追求中,人或許可以上升到個人體驗無與倫比的兼容并包,但是苛求他把伴侶擴展到同樣的高度卻實在過分:這時,扎哈里亞斯追求無限的力量就只得失靈,他無法感受到菲利皮內愛情的無與倫比、獨一無二;他不斷地看到情欲的火焰,毫無方向,無從選擇,在菲利皮內雙手周圍熊熊燃燒,盡管確信她的忠誠,但是一想到她可能不忠,他就非常痛苦,比在涉及物質利益時還要痛苦。

就這樣,他不光在學校時,而且在面對這個女孩時也變得讓人難以忍受。當她按照慣例,來到園中涼亭,親昵地坐到他的身旁時,他有時會粗暴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咬傷她的嘴唇,而有時又會粗魯地把她推開;簡而言之,他用最粗野的形式表達著嫉妒。菲利皮內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罪責,不解地承受著這一危機,找不到任何補救的措施。鑒于從一開始就理所當然同意的親昵舉動,可以把她自己所謂的最后的恩典稱作象征性的占有。她很長時間內一直拒絕最后的恩典,在他為了向她證明自己的靈魂有多么愛她,一點也不再表達這方面的愿望和姿態時,她才獻出了自己,因為在她直來直去的想象中,現在要在以前鄙視的肉體之愛中尋求療效,于是熱情地向他獻上了以往戲謔地豎起手指、不愿交出的身體??蓱z的姑娘,她不知道這是火上澆油。因為無論扎哈里亞斯是否拒絕這所謂的恩典,他事后只會越發懊惱,因為他越發清醒地認識到,獻給他的一切,原本也可能以同樣的熱情獻給另一個人,所有那些年輕而又優雅的男人中的任何一個;他此前從來沒注意到他們的年輕和優雅,而現在,他突然看到他們穿行在初夏的大街上。

他開始四處亂逛。他們所有人不是都嘲笑他,嘲笑癡迷無限、探尋自我的他嗎?這些路人,他們輕浮淺薄,不是不只可以享受菲利皮內,也可以享受所有女人的愛嗎?!他們不是都嘲笑他嗎?就因為迄今為止他一直覺得女人不可褻玩,而在他們眼中女人只是壞娘兒們?他甚至開始懷疑地審視高年級的學生。然后當他回到菲利皮內身邊時,他就會勒住她的脖子,理由是,沒人,你聽著,沒人能夠且將會像我這樣愛你。女孩受寵若驚,眼淚和他的眼淚匯聚到一起,她下定決心,只有死亡才能擺脫這種痛苦。

菲利皮內起了死的念頭,她浪漫的性情使各種死亡方式的優點有了改變。他們狂熱的愛情也要有個狂熱的結尾。但是什么也沒發生,既沒有山崩地裂,也沒有火山噴發,扎哈里亞斯雖然一副痛苦的表情,但每天都去學校,菲利皮內的脖頸和胳膊上則滿是瘀傷,于是她說服他做個了結,讓他搞來一把手槍。他覺得,連促成這一切的我們也覺得,木已成舟。他口干舌燥、雙手是汗地踏進槍支商店,結結巴巴地描述了自己想要的武器,接著立馬又抱歉地說,他是在一個人漫游時用來防身的。買來后他藏了好幾天,直到一天清晨,菲利皮內端來咖啡后,回過頭向他小聲說道:“跟我說,你愛我?!睘榱俗C明,他把槍拿出來放到桌上,膽怯、專橫而又痛苦。

接下來進展迅速。下一個周日他們就會面了,女方還是借口去一個朋友那里,還是在老地方,就像往常一起去散個步那樣。但這是最后一次彼此相擁,他們選了一個僻靜的可以遠眺山峰和峽谷的林中空地,現在他們正向著這塊空地走去。但是,壓抑的心情令他們再也感受不到以往他們贊嘆的美景。他們在森林里漫無目的地逛到了下午,饑腸轆轆,因為食物與死亡并不匹配。他們繞開護林員的房子,盡管或者恰恰因為可以在那里找到牛奶、黃油、黑面包和蜂蜜;繞開華麗的老狩獵屋,黃色墻壁、綠色百葉窗的老狩獵屋從陽光照耀的枝葉下探出頭來,友好地向著他們張望。他們越來越餓,最后筋疲力盡地隨便停在了兩棵樹間?!爸荒苓@樣?!狈评日f。扎哈里亞斯掏出槍來,小心地上了膛,輕輕地放到自己身旁?!皠幼餮杆冱c?!彼铝?,摟住他的脖子,給了他最后一個吻。

樹葉在頭上簌簌作響,陽光透過輕輕晃動的山毛櫸的葉子,成了一個個小碎塊,只能看到一小片無云的天空。死亡觸手可及,只需要接納它,是現在還是兩分鐘后,或者五分鐘后,完全自由,夏日將盡,但驕陽余威不減。只需一抬手就能終結紛繁的世界,扎哈里亞斯覺得,在他和那個綜合體之間又出現了一種新的重要的張力:面對做出一個統一的簡單決定的自由,這一決定的意志對象也變成了一個整體,它變圓,把縫隙和自身包容在內;因其整體性而易于上手,毫無困難,變成完整性的知識,等待著他接納或摒棄自己。一種結構產生了,其秩序完全臨近終結、澄明消解、充滿最高的現實性,他的內心明朗起來。世界的清晰度漸漸遠離,隨之沉沒的還有他胸前姑娘的臉龐,但是兩者都沒有全部消失,相反,他覺得自己比以往更加投入地交付給了世界和那個姑娘,與他們有了更深的聯系,對他們的認識比任何一種情欲都要透徹。星星環繞在體驗之上,透過天空中的恒星,他看到新的太陽組成的世界在他知識的法則中盤旋。他的知識已經不在頭腦的思維中,一開始他認為在自己的心中感到了大徹大悟,但是這種醒悟延展了他的自我,沖出他的軀殼,飛向星空又折返了回來,在他的內部閃閃發光,用神奇的溫和使他冷靜下來,它打了開來,變成無數的吻,被女人的嘴唇接住。他把這個女人視作自身的一部分,然而他知道她又懸浮在無限的遠方:愛欲的目標,它是絕對,是無法企及的目標,然而當自我穿過它沒有后路、毫無希望的孤寂和理想,超越自身及其所受的泥土的捆綁,告別自我,并且把時空拋在身后,在永恒中獲得自由本身時,它又是可以到達的目標。就像兩條平行線在無限的遠方相交,扎哈里亞斯“我是宇宙”的認識與女人“我融入宇宙”的看法也在無限中相遇,并統一為最后的人生意義。因為對安坐在青苔地里的菲利皮內來說,男人的容貌向著越來越遠的天空飛去,但是在她靈魂越來越深的地方,混合著樹葉沙沙、樹木噼啪、蚊蟲嗡嗡,以及遠方火車的鳴笛聲,在人生接受和生發的知識中,越來越感到真相大白的痛楚,這痛楚讓人感動和喜悅。不斷增長的認識性感受無邊無垠,令她入神;同時不能抓住這一感受也成了她最后的恐懼:她閉上雙眼,看到扎哈里亞斯的頭就在身前,看到它被沙沙聲和星星環繞,她微笑著與他相向而對,伏在他的心臟處,他的心跳聲與她太陽穴的血液流動聲交融在一起。

是的,如此一來這個秘密就可以想象、可以建構、可以重構了,但是也可能是另一番情景。因為自然主義者狂妄地誤以為,可以用環境、氣氛、心理學和類似的成分來清晰地決定人,卻忘了,任何時候都把握不住全部的動機。我們在這里談論的并不是唯物主義所說的局限性,而只是要指出,菲利皮內和扎哈里亞斯的道路原本有可能通往殉情的極度狂喜,從而在殉情中找到那個無限遙遠的點,實現在肉身之外然而又被包含在其中的融為一體的目標,但是這條從卑微到永恒的道路對普通人來說只是特例,一種“非自然的”特例,因此大多會被提前,或者按人們的習慣說法,“及時”中止。毫無疑問,光是共同赴死的決心就已經是一種倫理上的解放行為,這種行為對有些戀人來說可能會強烈到持續一生,終其一生都賦予他們一種價值現實感的力量,一種他們此外永遠也不會擁有的力量。然而,人生漫漫,婚姻磨滅了很多記憶。因此首先只能假設,灌木叢中的情形如往常一樣笨拙遲鈍,這樣接下來就可以給他們一個自然的,當然并不一定幸福的結局。深夜,扎哈里亞斯和菲利皮內或許趕上了最后一班火車,像一對新婚夫婦一樣——為了慶祝這一天買了一等車廂的座——手挽手回了家。他們將會手挽手地來到擔驚受怕、苦苦等待的母親面前,保留著下午的激情,有資格領養老金的扎哈里亞斯跪到發出綠色微光的亞麻油地墊上,接受母親的祝福。而森林里一棵樹的樹皮上被扎哈里亞斯用尖刀刻上了“Z”和“P”兩個大寫字母,這兩個字母盤繞在一起,周圍是美麗的心形。很有可能,事情就是如此。

每一件藝術品都必須擁有示范性的內容,必須獨一無二地展現整個事件的統一性和廣泛性,但是也不要忘記,這種獨一無二并不必然包含嚴格的明確性:甚至可以說,在豐富的可能性中,連音樂始終也只是一種,或許只是一種偶然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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