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尊的倫理學:在盧梭和羅爾斯之間
- 王幸華
- 9125字
- 2022-11-18 15:06:12
康德主義解釋及其缺點
① 其他人對羅爾斯的解釋有,比如安德烈斯·德·弗朗西斯科(Andres De Francisco)對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的共和主義解釋(參見 Andrés De Francisco,“A Republic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Late Rawls”,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14, No.3, 2006, pp.270–288)。杰弗里·貝爾庫森支持對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的黑格爾主義解釋(參見Jeffrey Bercuson, John Rawls and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The Rousseauvian and Hegelian Heritage of Justice as Fairness, New York:Routledge, 2014)。弗朗西斯科的解釋強調公民身份在羅爾斯的政治哲學中的重要性。他把羅爾斯的合理性(reasonableness)解釋為一種公民美德,它是良序社會穩定性的基礎。因為他訴諸盧梭的公意概念和政治自由概念支持他的解釋,他的共和主義解釋和筆者所支持的解釋是相互支持的。貝爾庫森認為,羅爾斯繼承了黑格爾的“和解”(reconciliation)概念,特別是黑格爾認為我們的人類本質可以與一個正當和穩定的政治體制和解的觀點。我們之后會看到,羅爾斯也以同樣的方式繼承了盧梭。貝爾庫森的解釋主要強調對羅爾斯的黑格爾主義解釋和盧梭主義解釋的共同點,因此它未能強調自尊在羅爾斯的倫理學和政治哲學中的重要性。
首先,筆者將介紹羅爾斯對其作為公平的正義的康德主義解釋。接下來,筆者將介紹羅爾斯的批評者對這個康德主義解釋的一些反駁。然后,筆者將介紹羅爾斯的支持者對這些反駁的回應,提出這些回應存在的一個問題——它們沒能解釋為什么在羅爾斯那里根據正義的兩個原則行動是自律的行動,并說明為什么筆者所支持的盧梭主義解釋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最后,筆者將提出康德主義解釋面臨的另一個困難,即它沒能強調穩定性在羅爾斯的倫理學和政治哲學中的重要性。筆者將試圖論證以自尊為基礎的盧梭主義解釋回避了這一困難,因為自尊在羅爾斯的穩定性論證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
康德主義解釋最先被羅爾斯自己在《正義論》中提出來,后來又被斯蒂芬· 達沃爾(Stephen Darwall)、伯納德·鮑姆林(Bernard H.Baumrin)、保羅· 蓋耶(Paul Guyer)、尼古拉斯· 坦皮奧(Nicholas Tampio)、羅伯特· 泰勒(Robert Taylor)等人所支持。[1]羅爾斯把他的《正義論》的第40節命名為“對公平的正義的康德式解釋”。羅爾斯試圖論證他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以康德的自律概念為基礎。他寫道:
例如,康德以各種道德原則是理性選擇的目標為始點。它們確定了人們能夠合理地向往的、以便用來控制他們在一個倫理王國中的行為的道德律。道德哲學變成了一門研究適當確定的合理抉擇及結果的學問。這個觀念具有幾個直接的推論。因為只要我們把道德原則看成是目的王國的立法原則,那么顯然這些原則不僅是為所有人接受的,而且是公開的。最后,康德設想這種道德立法將在人們是作為自由和平等的理性存在物的條件下被一致同意。對原初狀態的描述就是解釋這個觀念的一個嘗試。[2](TJ 221)
在羅爾斯的原初狀態論證中,他試圖論證在無知之幕下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個體會選擇正義的兩個原則而不是其他的正義觀念。羅爾斯認為這個論證的兩個前提與康德的社會契約假設和道德人格假設有相似性:第一,羅爾斯認為他和康德共享一個契約主義的假設,即道德原則必須對所有人都是公開的、可以接受的;第二,他認為他和康德都同意一個道德理論必須把道德行為主體描述成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個體。特別是,他認為他的自律觀念與康德的自律觀念有相似性:
我相信康德認為:人是一種自由、平等的理性存在物,當他的行為原則可能是作為對其本性最準確的表現而被他選擇時,他是在自律地行動的。他所遵循的原則之所以被選擇,不是因為他的社會地位或自然稟賦,也不能用他生活在其中的特殊社會以及他恰好需要的特定事物來解釋。按照那樣的原則行動也就是在他律地行動?,F在,無知之幕使原初狀態中的人不具有那種使他能夠選擇他律原則的知識。[3](TJ 222)
在上面這一段引文中,羅爾斯表示,無知之幕保證了在原初狀態中的各方所選中的正義的兩個原則不是他律的,因此那些符合正義的兩個原則并且按照正義的兩個原則行動的人也不是他律的。換句話說,由原初狀態中的個體所代表的人都是自律的,因為他們的行為都符合并且來源于正義的兩個原則。羅爾斯又說:
正義原則類似于康德意義上的絕對命令。因為康德把一個絕對命令理解為一個行動原則,這個行動原則是根據一個人作為自由的、平等的理性存在物的本質而運用到他身上的。這個原則的有效性并不以假設人有一種特殊的愿望或目的為先決條件。相反,一個假言命令卻的確假設了這樣一點:它指示我們采取某些有效的手段的步驟來達到某種特殊目的?!瓕蓚€正義原則的論證不假設各方有各種特殊目的,而僅假設他們期望某些基本善。這些基本善都是一個人合理要求的事物,不管他要求其他什么東西。[4](TJ 223)
羅爾斯認為既然正義的原則是由自由、平等和理性的行為主體所選中,并且這些行為主體又沒有特定的目的,那么這些原則就是絕對的(categorical)。他假設原初狀態中的個體都是理性的,也就是說,他們都渴望特定的基本善。他認為道德主體不會僅僅因為他們渴望特定的基本善而變成他律的,因為對基本善的偏好來源于“關于理性和人類生活條件的僅僅是最一般的假設”[5](TJ 223)。
總之,羅爾斯認為對公平的正義的康德式解釋基于三點理由。第一,他繼承了康德的自律概念。羅爾斯認為如果一個人根據原初狀態中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個體所選擇的正義原則來行動,那么他就是自律的。第二,他的正義原則與康德的絕對命令有相似性。既然正義原則是在原初狀態中被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個體所選擇的,那么它們就不是假言的(hypothetical)。正義原則表達了原初狀態中個體的自由、平等和理性的本質,因此它并沒有預設一個特殊目的或者一個特定欲望。第三,他繼承了康德的理性概念。對羅爾斯而言,就像在康德那里一樣,理性不是工具性的,它并沒有純粹被用來追求一個特定欲望或者一個特殊目的。相反,它被用來追求共同利益。
對康德主義解釋的反駁
羅爾斯的很多批評者認為他誤解了康德。在某些方面,這些批評者認為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不是康德主義的。[6]一些批評者認為在羅爾斯的原初狀態中的個體不是康德的物自體(noumenal self)。[7]另一些批評者者則表示既然在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的良序社會中,政治的和社會的機構在形成個體的道德品格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那么對康德而言這些個體就是他律的。[8]一些批評者認為如果羅爾斯正確地理解了康德,那么他會發現他在《正義論》中的整體方案與康德的自律概念不一致。[9]大多數批評者都認為羅爾斯誤用了康德的自律、絕對命令和理性概念。[10]他們所提供的理由如下:
第一,他們認為羅爾斯誤用了康德的自律概念的原因在于,對康德(而不是羅爾斯)而言,如果一個人是自律的,那么他的行為動機只能是對道德法則的尊重。[11]并且因此如果需要和傾向在推動道德主體的行為上起了任何作用,那么這個道德主體就不是自律的。他們認為羅爾斯似乎是在一個非常不同的意義上使用自律這個概念:對羅爾斯而言,即使一個人是被謀求自己利益的欲望所推動,他或她也仍然是自律的。因此,他們認為羅爾斯和康德的自律概念不是同一個概念。
第二,他們認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并不類似于康德的絕對命令。原因在于,一方面,他們認為羅爾斯(被自由、平等和理性的主體所選擇)的正義原則,不是絕對命令;[12]另一方面,他們認為康德的絕對命令程序是由這個世界上的真實個體所造的用來產生可能協議的一個程序,這個程序的作用是對個體所提出的準則進行否定性的校驗。它不像羅爾斯所認為的,是一個由假定個體所產生的用來產生道德原則的假定協議。[13]因此,他們既認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和康德的絕對命令沒有相似性,也認為羅爾斯的原初狀態程序與康德的絕對命令程序沒有相似性。
第三,他們認為羅爾斯和康德并不共享同一個理性概念。原因在于,羅爾斯的原初狀態中的個體(與康德的道德主體不同)被假定只能作手段—目的推理。[14]但是,對康德而言,“理性的真正使命必定是產生一個并非在其他意圖中作為手段、而是就自身而言就是善的意志。如果自然在其他方面就分配其稟賦而言都是合目的地進行的,那么,理性對這項使命來說就是絕對必要的。”[15]因此,他們認為羅爾斯在原初狀態中的理性概念與康德的理性概念沒有相似之處。
對羅爾斯的康德主義的現有辯護
一些人希望為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辯護。[16]他們認為我們有理由支持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他們提供的理由如下:
第一,他們認為羅爾斯對康德的自律概念的解釋不是錯誤的。[17]他們認為,對康德而言,自律就是根據自己給予自己的法則來行動。羅爾斯的正義的兩個原則是在原初狀態中被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個體所選定的,因此符合并且來源于正義的兩個原則的行為就是自律的行為。
第二,他們認為羅爾斯的正義的兩個原則與康德的絕對命令有相似之處。[18]例如,斯蒂芬·達沃爾認為既然正義的兩個原則是在原初狀態中被所有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個體所選定的,那么它們就是實踐的法則,這些實踐的法則要求“一個人能夠把它當作所有其他的理性存在者也能夠意欲的一個原則”[19]。保羅·蓋耶認為既然這些基本善是實現任何理性的目的所必需的要素,那么它們就是“由純粹的理性本身所推薦的方式”[20]。羅伯特·泰勒認為,社會基本善不僅是實現我們的理性的目的的工具,而且對我們的兩種道德能力的運用和發展也是必需的。[21]
第三,他們認為羅爾斯的理性概念與康德的理性概念十分相似。例如,斯蒂芬·達沃爾認為理性的能動性本身要求基本善的占有。[22]伯納德·鮑姆林認為:“在原初狀態中審慎就是對人性的審慎,而對人性的審慎與為目的王國立法是一樣的。”[23]羅伯特·泰勒則認為羅爾斯的“個人有能力形成、修改和追求他們自己的善觀念”的觀點與康德關于審慎理性的看法十分相似。[24]
但是,羅爾斯的批評者認為,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是不可辯護的,因為康德并不認為一個自律的人是一個僅僅根據自己給自己制定的法則來行動的人。他們認為,根據自己給自己制定的法則來行動僅僅是自律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例如,奧利弗· 約翰遜(Oliver A.Johnson)說道:
假如一個人為他自己制定了這樣一個行動規則:以總是保持你的聲譽為目的來行動。為了踐行這個規則,他總是說實話,從不說假話。根據鮑姆林(和羅爾斯)對康德的自律概念的解釋,這個人是自律地行動的,因為他的行為服從于規則,因此也符合于法則,并且他的規則是自己為自己制定的。他將對自己的行為負完全的責任,因為這些行為的履行是為了完成一個自己給自己制定的規則。然而,如果我們看康德,我們會發現他用我所用的同樣的事例來描述一個他律的行為。[25]
康德確實說過假言命令采取這樣的形式,即“我之所以應當做某事,乃是因為我想要某種別的東西”,而絕對命令采取這樣的形式,即“即使我不想要任何別的東西,我也應當如此這般行動”[26]。假言命令的一個例子是:“如果我想保持聲譽,我就不應當說謊。”[27]但是,對康德來說,根據自己給自己制定的法則來行動是自律的充要條件,因為康德并不認為那個為了保持自己的聲譽而總是說真話的人是真正在按照自己給自己制定的法則來行動的??档聦懙溃?/p>
如果意志在它的準則與他自己的普遍立法的適宜性之外的某個地方,從而超越自己,在它的某個客體的性狀中,尋找應當規定它的法則,那么,在任何時候都將出現他律。在這種情況下,就不是意志為它自己立法,而是客體通過其與意志的關系為意志立法。這種關系無論是基于偏好,還是基于理性的表象,都只能使假言命令式成為可能:我之所以應當做某事,乃是因為我想要某種別的東西。[28]
雖然康德認為根據自己給自己制定的法則來行動是自律的行動,但是他也認為一個被自己的自利所推動的人不是自律的,因為他不是僅僅根據純粹實踐理性來行動的。因此,對康德而言,按照在原初狀態中被自由、平等和理性的行為者所選中的正義的兩個原則來行動不是自律的行動,因為正義的兩個原則不僅僅是被純粹實踐理性所選擇的。相反,它們是被原初狀態中的理性個體所選擇的。即使這些個體代表作為公平的正義的良序社會中合理的公民,他們本身卻僅僅是理性的而不是合理的。這些個體被假定是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存在者。他們在原初狀態中會選擇正義的兩個原則,不是因為這些原則表達了他們的合理的本質,而是因為它們表達了他們作為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存在者的本質。換句話說,正義的兩個原則之所以被選擇,是因為它們表達了他們的自愛的本質。但是康德在許多地方都表明,自愛的原則不能被意欲為普遍的法則。[29]例如,他寫道:
但是,即便假定有限的理性存在者也就他們必須當做他們的快樂或者痛苦的情感的客體的東西而言,同樣甚至就他們為了達到快樂和防止痛苦而必須利用的手段而言,都想得完全一樣,自愛的原則也仍將完全不能被他們冒充為任何實踐的法則;因為這種一致本身畢竟只是偶然的。[30]
在上面這一段引文中,康德非常明確地表示,盡管自愛的法則完全被有限的理性存在者所同意,它也不能成為一個實踐的法則,雖然每個人都渴望快樂,并且試圖避免痛苦。這個準則卻不能被意欲為一個普遍的實踐法則,因為它有一個主觀的、決定性的基礎,一個經驗的基礎??档抡J為:“這個規定根據一直還會只是主觀有效的和純然經驗性的,并不會具有在每一個法則中所設想的那種必然性,亦即出自先天根據的客觀必然性?!?span id="krpijpe" class="super" id="ref45">[31]既然對基本善的渴望也有一個經驗的基礎,那么它就不具有“出自先天根據的客觀必然性”。因此,很明顯的是,對康德而言,根據正義的兩個原則來行動并不是僅僅根據純粹實踐理性來行動,而是根據經驗實踐理性來行動。因此,并不清楚為什么對羅爾斯而言從正義的兩個原則行動是在康德意義上自律的。
羅爾斯自己在《正義論》中表示,他不希望“根據康德的著作來辯護這一描述”[32](TJ 221)。他后來又在《道德哲學史講義》中說道:“在表述康德的道德哲學時,我降低了先天性和形式的東西的作用,并且指出了一些人把對定言命令的平淡解讀看做是先天綜合的實踐命題?!?span id="8epuipe" class="super" id="ref47">[33](LHMP 275)他批評康德的絕對命令程序,因為康德的推理(reasoning)拒絕任何相互幫助的準則(LHMP 172-173)[34]。他承認,他的康德主義解釋對康德的倫理理論做了兩處修改。第一處修改是“我們必須為理想的行為主體的意志在決定他們是否意欲一個調整了的社會方面賦予更多的內容”[35](LHMP 173)。這個內容就是真正的人類的需求(或者對社會基本善的欲望)。第二個修改是“我們必須進一步規定這些關于諸社會的決定據以得出的觀點”[36](LHMP 173)。但人們可能想知道,在做完這些修改后,在何種程度上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仍舊是康德主義的。例如,克斯廷·布德認為羅爾斯不是康德主義的,而只是提供了對康德的一種羅爾斯主義解釋。她認為羅爾斯對康德的解釋太過強調真正的人類需要,而忽視了先驗和形式的角色,因此它已經偏離了“康德的道德理論的真正內涵”[37]。她寫道:
羅爾斯拒絕僅僅以純粹理性能力通過先驗和形式的推理為道德原則奠基,這把他推向了從經驗推理部分推導客觀道德原則的嘗試。羅爾斯充分地意識到經驗推理是基于欲望的,這些欲望因人而異,他試圖為普遍的人類需要做辯護,對這些需要的“理性欲求”能解釋道德原則的力量和權威。然而,這種證成仍然是有條件的:只有當一個人渴望道德原則所應允的真正的人類需要時,這些原則才成立。[38]
筆者贊同以上引文中布德的觀點。羅爾斯對康德的純粹實踐理性的拒絕導致他的康德主義解釋有一個經驗的基礎,即在康德的實踐理性中缺席的普遍人類需求。但是,筆者認為布德或許錯誤地認為羅爾斯對康德的解釋偏離了康德倫理學的本質。如果像羅爾斯所理解的那樣,康德倫理學是對盧梭倫理學的加深和證明(TJ 225),那么或許羅爾斯對康德的解釋正好把握了康德倫理學的本質。
從盧梭主義的角度理解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
正如羅爾斯所承認的,他的康德解釋并不嚴格地基于康德的文本。我們也已經看到,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似乎不以康德的自律觀念為基礎。特別是,根據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行動似乎并不是康德意義上自律的行動。羅爾斯的支持者未能給我們一個有說服力的回應來應對這些反康德主義解釋的批評。理解羅爾斯的康德解釋的關鍵是從盧梭主義的角度來看待它。正如羅爾斯所說:
那些把康德的道德理論看成是有法律和負罪感的理論的人嚴重地誤解了康德??档碌闹饕繕耸羌由詈妥C明盧梭的觀點:即自由就是按照我們給予自己的法律而行動。這并不導致一種嚴厲命令的道德,而是導向一種互尊和自尊的倫理學。[39](TJ 225)
羅爾斯在這里明確地表示,他的作為公平的正義所繼承的自由觀念,是康德所加深和證明的盧梭的觀點,“即自由就是按照我們給予自己的法律而行動”。基于這種自由觀念的倫理學,羅爾斯稱之為“互尊和自尊的倫理學”。這種自尊的倫理學如何從盧梭那里發源,又在羅爾斯的《正義論》《政治自由主義》和《萬民法》中體現,正是本書將要探索的內容。
要理解羅爾斯為什么堅持根據正義的兩個原則行動是自律的,我們需要從盧梭主義的角度來看待羅爾斯對康德的解釋。盧梭認為,通過服從公意或者法律,處在社會狀態下的人比處在自然狀態下的人更加自由,因為當人們處在自然狀態下的時候,他們是受欲望所驅使的,而當人們處在社會狀態下的時候,他們的欲望受到了理性的制約(SC 53)。羅爾斯的原初狀態論證以盧梭的自由觀念為基礎。羅爾斯假定處于原初狀態下的個人是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存在者。這種關于原初狀態下的個人的假設與盧梭關于自然狀態下的個人的假設有相似之處。羅爾斯認為根據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存在者在原初狀態下所選擇的正義的兩個原則行動是自律的行動。這一觀點也與盧梭的觀點——服從公意或法律使處在社會狀態下的人比處在自然狀態下的人更加自由——有相似之處。羅爾斯之所以認為正義的兩個原則是絕對的,盡管它們是由渴望社會基本善的理性行為者所選擇的,是因為這些基本善不是某個特定個體的私人利益的對象,而是所有人的共同利益的對象。盧梭將所有人的意志(或者稱之為“眾意”)與公意區分開來:“公意只考慮共同的利益,而眾意考慮的則是個人的利益,它是個別意志的總和?!?span id="1fgcwod" class="super" id="ref54">[40](SC 60)因此,公意不是剝奪了所有人的利益的意志,而是剝奪所有私人利益的意志。在原初狀態下由于羅爾斯的理性行為者被假定為只擁有練習和發展他們的兩種道德能力的共同利益,那么他們所擁有的私人利益就不被考慮在內。因此在盧梭主義的意義上,這些理性行為者并不是他律的。因此如果如羅爾斯所言,康德的主要目的是加深和證明盧梭的自由觀念,那么羅爾斯的理性主體對康德來說也不是他律的。因此我們可以就此得出結論:從盧梭主義的康德主義的角度來看,根據羅爾斯的正義的兩個原則行動是自律的行動。因此我們現在知道,羅爾斯之所以認為對他的作為公平的正義有一個康德主義的解釋,是因為他以盧梭主義的方式解讀了康德。正如他在《政治哲學史講義》中所說:“直到我把《第二論文》和康德在這里的評論聯系起來,我才感到自己最終理解了他們各自都在說些什么??档率潜R梭的一個最好的解釋者,這一點是得到多次證明的?!?span id="kqoa9zi" class="super" id="ref55">[41](LHPP 200)我們將在下一章看到,康德對盧梭的自尊概念的解釋得到了羅爾斯的支持?;谶@種解釋,羅爾斯認為,在實踐推理中包含自愛是符合康德的精神的。他認為康德欣賞盧梭的自尊概念,特別是自尊的相互性特征。根據這一特征,一個有恰當自尊的人傾向于給予他人以平等的地位。因此即使原初狀態下的各方被假定為是理性的而不是合理的,因為他們選擇了被其他人所公開接受的正義的兩個原則,所以正義的兩個原則也是合理的。因此從盧梭主義的康德主義的角度來看,根據正義的兩個原則行動是自律的行動。
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有時被批評為未能強調穩定性的重要性。例如,喬恩·加特霍夫(Jon Garthoff)認為,羅伯特·泰勒對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未能理解羅爾斯思維中這種取向(穩定性)的影響有多深”[42]。他認為泰勒沒有意識到穩定性對羅爾斯的重要性,因此他才會指責羅爾斯犯了一些他并沒有犯下的錯誤。杰弗里·貝爾庫森也認為羅爾斯的穩定性概念不是康德主義的。[43]他寫道:“羅爾斯不相信道德法則的所謂自然直觀性(natural immediacy),當羅爾斯自己認識到群體實踐價值和(最重要的)制度的社會化或者教育功能時,他把這當作對康德的遠離。”[44]
很多人強調了在羅爾斯的著作中穩定性的重要性。[45]例如,喬恩·加特霍夫強調了在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中穩定性的重要性。他認為作為公平的正義比其他正義概念更具辯護性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作為公平的正義比其他正義概念更穩定。他認為公共性標準和相互性標準是穩定性的構成要素,由于作為公平的正義符合這兩個標準,所以作為公平的正義比其他正義概念更穩定。
保羅·魏特曼(Paul Weithman)認為,羅爾斯之所以從《正義論》轉向《政治自由主義》,是因為他意識到他在《正義論》中關于作為公平的正義的穩定性的最初論證失敗了。[46]因此根據魏特曼的觀點,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的首要任務是在合理的多元主義的事實下解釋他關于正義的政治觀念是如何基于正確的原因而穩定的。
金煥燮(Hyunseop Kim)認為羅爾斯的《萬民法》有一個穩定性的解釋。[47]他認為,穩定性解釋比其他的解釋更好,原因在于它解釋了為什么在羅爾斯的國際原初狀態下的人民不選擇全球分配的正義原則而選擇萬民法的八個原則:既然國內政治文化有利于穩定,那么就不需要全球分配的正義原則。金煥燮認為這種解釋還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什么在羅爾斯的國際正義理論中他堅持援助的義務和對正派人民的寬容。羅爾斯認為在國際社會中自由人民對其他人民的援助有助于幫助負擔沉重的社會變成良序社會,這樣他們就不會具有侵略性,也不會破壞萬民法的穩定,而如果自由人民不寬容其他人民,那么其他人民的自尊就會受到傷害,這將破壞萬民法的穩定。
既然穩定性在羅爾斯的國內和國際正義理論中如此重要,那么一種對羅爾斯的正確解釋就必須把穩定性納入考慮范圍之內。筆者所支持的基于自尊的盧梭主義解釋,與康德主義解釋相反,強調了在羅爾斯的早期和后期著作中穩定性的重要性。第一,筆者認為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滿足了自尊的要求。一旦人們認識到他們的自尊的要求被作為公平的正義所滿足,那么他們就會自愿地遵守正義的兩個原則。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的良序社會是因為正確的理由而穩定的。第二,筆者也認為羅爾斯的萬民法滿足了自尊的要求。一旦人們認識到萬民法滿足了他們對自尊的要求,他們就會自愿地遵守萬民法的八個原則。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羅爾斯的萬民社會是因為正確的理由而穩定的。因此康德主義解釋所面臨的困難再一次通過盧梭主義的解釋得到了解決。
總而言之,筆者認為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面臨兩個困難,而這兩個難題從筆者所支持的基于自尊的盧梭主義解釋那里得到了圓滿的解決。第一個困難是康德主義解釋無法解釋為什么根據正義的兩個原則來行動是自律的行動。第二個困難是康德主義解釋沒有強調穩定性在羅爾斯的國內和國際正義理論中的重要性。筆者認為,如果我們把羅爾斯的康德主義解釋理解為建立在盧梭的自由觀念的基礎上,那么第一個困難就得到了解決;如果我們認識到盧梭的自尊概念在羅爾斯的穩定性論證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那么第二個困難也得到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