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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御前奏聞是帶有草原游牧印痕的“視朝”方式

最后,我們側重于元代御前奏聞的特點及影響,對全文作如下總結。

第一,舉辦時間不固定,場合多變,靡有定所,這是元代御前奏聞顯得不正規,容易被忽視和遭非議的部分。如何看待這一點,確實有一個采取何種尺度和標準的問題。如果用漢地式的“常朝”及禮儀作標準,元代御前奏聞不倫不類,難合典制。如果從蒙古游牧國家“行國”“行殿”習俗去觀察分析,就可以得到比較合理的認識:元代御前奏聞在時間、空間上的不固定和不正規,乃是蒙古草原“行國”“行殿”舊俗在朝廷議政決策方式上的反映和表現,既不影響其朝廷最高決策的屬性和功能,也不影響其作為視朝形態的普遍存在。對蒙古貴族所建立的元王朝來說,這也無可厚非。根據議政內容、運作程序和方式上的一般要素及上述特殊性,我們應該把元代御前奏聞稱為帶有草原游牧印痕的“視朝”決策方式。

第二,元代御前奏聞作為最高決策方式,比忽里臺貴族會議有明顯進步。蒙古國時期朝廷的決策方式主要是忽里臺貴族會議。參加忽里臺的貴族們大抵奉行平等議事的原則。對軍國大事,大汗不能單獨決斷,必須經過貴族會議的討論和認可。御前奏聞則不然。主持者和裁定者明確是皇帝,參加者包括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等上奏大臣和陪奏怯薛執事,而未見宗王貴族。奏聞過程中,省院臺大臣雖然可以參與奏議和擬出初步處理意見,但其身份是大汗的臣仆,“軍國機務,一決于中”,裁決權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對御前奏聞全過程擁有主導權。元世祖以降,忽里臺會議的作用日趨減小,御前奏聞穩定地充當朝廷主要決策方式,說明后者基本適應了蒙元從貴族政治到皇帝專制集權的過渡發展趨勢。

第三,為什么元代不實行漢地式的“常朝”呢?為什么元代會采用御前奏聞會議的特殊“視朝”方式?

這可以從兩方面予以回答。

自元世祖忽必烈開始,蒙古統治者在部分吸收漢法、運用漢法的同時,仍較多保留了蒙古草原舊俗。保持蒙、漢政治和文化的二元結構及蒙古貴族的特權支配,始終是元帝國的重要國策。受此國策的影響,蒙古統治者雖然逐步減少了忽里臺貴族會議在最高決策中的比重,但不愿意也不可能完全照搬漢地式的“常朝”。出于蒙古本位理念,他們很自然會把諸如“行國”“行殿”等草原習俗雜糅進“視朝”決策活動中。

元代朝廷用語一般是蒙古語。由于大部分蒙古皇帝不懂漢語,大部分漢族臣僚又不懂蒙古語,君臣間的上奏和聽政,不能不受語言隔閡的較嚴重制約,而需要借助怯里馬赤譯員作中介。這種情況下,包括漢人、蒙古人、色目人諸民族成分的文武百官朝見皇帝和上奏議論政事,就顯得十分困難。皇帝自然而然地會經常使用少數蒙古人和熟悉蒙古語的色目人、漢人大臣參加的御前奏聞,來代替漢地式的文武百官“常朝”。人們從世祖初參與御前奏聞的中書省宰執廉希憲、張文謙都精通蒙古語,左右司郎中賈居貞“由善國語,小大庶政,不資舌人,皆特入奏”,右丞相史天澤自稱“老夫有通譯其間,為諸公調達爾”等史實[45],也能窺見一斑。這似乎是元代御前奏聞具有自身特色而異于前代百官“常朝”的另一個直接原因。

第四,御前奏聞時與會上奏大臣是立,還是跪呢?這是影響到元代乃至明清君臣關系的重要問題。《元朝名臣事略》卷八《左丞許文正公》載:“……入見,皆跪奏事,上令先生起,賜坐。”《牧庵集》卷十八《領太史院事楊公神道碑》云:至元十七年授時歷成,負責修歷的官員入奏。“方奏,太史臣皆列跪。詔獨起司徒(許衡)及公(楊恭懿),曰:‘二老自安,是年少皆授學汝者’。故終奏皆坐,畢其說。亦異禮也。”[46]這兩段記述十分珍貴,表明元代御前奏聞時除年老者特許就座外,一般大臣都需要下跪。這與《世界征服者史》中所收窩闊臺汗即位諸王貴族向他下跪的圖畫,一脈相承。漢唐時期,宰相三公坐而論道,奏聞政事時皆有座位。自北宋初,宰相奏聞開始失去了座位,常被論者視作相權式微及君臣關系變化的重要征兆。元代御前奏聞時,大臣一律下跪奏聞,地位和處境比起宋代又大大下降了一步。只有許衡之類的名儒,經皇帝特許,方能得到“賜坐”的優遇。這既可說明北方民族臣下即奴婢習俗對元代君臣關系的嚴重浸染滲透,也可以窺見御前奏聞時皇帝為主導和臣下從屬卑微的基本格局。有必要澄清的是,早期蒙古社會并無臣下向君主下跪的嚴格規定或習慣,1229年皇兄察合臺率皇族臣僚向第二任大汗窩闊臺行跪拜禮,是由契丹貴胄耶律楚材極力慫恿勸諫的。[47]或者可以說,是耶律楚材率先把漢地臣下向君主跪拜的儀制引入蒙古汗廷。而忽必烈又把這種跪拜擴展到御前奏聞中,成為臣下奏聞時必須遵守的禮節。據說,明代少數大臣應召見皇帝奏聞議論朝政時也需要跪著。清代御門聽政時大臣依班列跪的制度,更為嚴格[48]。在這個意義上,元代御前奏聞中的大臣跪奏,似乎深深影響了明清兩代朝見奏聞禮節,也影響到元朝以降君臣關系中越來越強烈的尊卑反差。

附錄

元代部分御前奏聞一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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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歷史研究》2002年第5期)


[1] 周良霄:《元代的皇權和相權》,載蕭啟慶主編《蒙元的歷史與文化:蒙元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臺北學生書局2001年版,第363頁;張帆:《元代宰相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頁。

[2] 楊樹藩:《元代中央政治制度》,臺北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第132頁。

[3] 蘇天爵編:《元文類》卷五十七《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四部叢刊初編》,第14頁AB,第19頁A,第20頁B。

[4] 王惲著,楊亮等點校:《王惲全集匯校》卷八一《中堂事記·中》,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356、3358頁。

[5] 宋濂等撰:《元史》卷一八四《韓元善傳》,卷一〇二《刑法志一·職制上》,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617,4241頁。邵亨貞撰:《野處集》卷三《元故嘉議大夫邵武路總管汪公行狀》,《四庫全書》珍本初集,3頁a。

[6] 張帆:《元代宰相制度研究》,第108頁。

[7] 王惲:《王惲全集匯校》卷八十五《視朝奏事有常限狀》,第3501頁;卷七十九《元貞守成事鑒·勤政》,第3299頁。

[8] 馬祖常撰,李叔毅點校:《石田先生文集》卷七《建白一十五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148頁。

[9] 王惲:《王惲全集匯校》卷八十一《中堂事記·中》,第3377、3386頁。《元史》卷一二六《安童傳》,第3081頁;卷一七三《葉李傳》,第4048頁。

[10] 吳師道著,邱居里等校點:《吳師道集》卷十九《江西鄉試策問·又擬二道》,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91頁。

[11] 王惲:《王惲全集匯校》卷八十一《中堂事記·中》,第3355—3366頁。

[12] 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六十七《治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16頁下欄。

[13] 張養浩著,李鳴、馬振奎校點:《張養浩集》卷十一《時政書》,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頁。

[14] 陶宗儀撰,李夢生校點:《南村輟耕錄》卷一《云都赤》,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頁。

[15] 邵亨貞撰:《野處集》卷三《元故嘉議大夫邵武路總管汪公行狀》,3頁A。

[16] 虞集撰:《道園學古錄》卷十八《賀丞相墓志銘》,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95頁。

[17] 《元史》卷九十九《兵志二·宿衛》,第2524頁。

[18] 《元史》卷一三八《脫脫傳》,第3343頁。

[19] 《元史》卷一七七《陳顥傳》,第4131頁。

[20] 趙孟頫著,錢偉疆點校:《趙孟頫集》附錄三《大元故翰林學士承旨趙公行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21頁。

[21] 《元史》卷八十八《百官志四》,第2225頁。

[22] 《元史》卷八十六《百官志二》,第2178頁。

[23] 黃溍撰:《金華黃先生文集》卷八《上都御史臺殿中司題名記》,《四部叢刊初編》,第21頁b。

[24] 王士點、商企翁編次,高榮盛點校:《秘書監志》卷三《食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4頁。

[25] 《石田先生文集》卷八《殿中司題名記》,第175—176頁。

[26] 郝時遠:《元代監察制度概述》,載元史研究會編《元史論叢》第三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2頁。

[27] 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三十四《兵部一·逃亡·處斷逃軍等例三款》,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5—1196頁。趙承禧等編撰,王曉欣點校:《憲臺通紀(外三種)》《南臺備要》,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8、250、254—255頁。

[28] 王颋點校:《廟學典禮》卷四《三教約會》,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7—78頁。《元典章》卷四十九《刑部十一·諸盜一·處斷盜賊新例》,第1634—1636頁;卷五十三《刑部十三·問事·僧俗相爭》,第1759—1761頁。

[29] 《元典章》卷六《臺綱二·照刷·行省令史稽遲監察就斷》,第182頁;卷五十三《刑部十五·稱冤·稱冤問虛斷例好生斷者》,第1770—1771頁;卷四十六《刑部八·取受·臺察官吏犯贓不敘》,第1556—1558頁。趙承禧等編撰,王曉欣點校:《憲臺通紀(外三種)》《南臺備要》,第188、198、205頁。

[30] 《秘書監志》卷二《祿秩》,第41頁。《元典章》卷八《吏部二·承蔭·禁治驟升品級》,第260—263頁。趙承禧等編撰,王曉欣點校:《憲臺通紀(外三種)》《南臺備要》,第207、220、223、246頁。

[31] 《秘書監志》卷三《廨宇》,第53—54頁。《廟學典禮》卷二《左丞葉李奏立太學設提舉司及路教遷轉格例儒戶免差》,第28—31頁。《元典章》卷三十六《兵部三·給驛·經過州縣交換鋪馬》,第1275—1276頁;卷五十七《刑部十九·禁聚眾·禁聚眾賽社集場》,第1932—1933頁。

[32] 《元典章》卷三十四《兵部一·逃亡·處斷逃軍等例三款》,第1193—1194頁。

[33] 趙承禧等編撰,王曉欣點校:《憲臺通紀(外三種)》《南臺備要·行臺移江州》,第164頁。

[34] 許有壬撰,傅瑛等校點:《許有壬集》卷三十五《文過集序》,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33頁。

[35] 邵亨貞撰:《野處集》卷三《元故嘉議大夫邵武路總管汪公行狀》,3頁A。

[36] 《曲阜顏廟請封奏疏碑(1334年)》,蔡美彪編著:《元代白話碑集錄》(修訂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14頁。《元史》卷一一四《后妃傳一》,第2878頁。

[37] 《大都崇國寺劄付碑(1363年)》,《大都崇國寺劄付碑(1366年)》,蔡美彪編著:《元代白話碑集錄》(修訂版),第249、255頁。

[38] 《廟學典禮》卷二《左丞葉李奏立太學設提舉司及路教遷轉格例儒戶免差》,第29頁。

[39] 《元史》卷八十八《百官志四》,第2225頁。

[40] 《元史》卷三《憲宗紀》,第54頁。

[41] 王惲:《王惲全集匯校》卷八十一《中堂事記·中》,第3375頁;卷六十七《翰林遺稿》,第2867頁。

[42] 黃溍:《金華黃先生文集》卷三七《都功德使司都事華君墓志銘》,《四部叢刊初編》,第18頁B。

[43] 姚燧撰,查洪德編校:《姚燧集》卷十五《董文忠神道碑》,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頁。

[44] 虞集:《道園學古錄》卷十《題朵來學士所藏御書后》,第194頁。

[45] 《元文類》卷六十一《參知政事賈公神道碑》,第1頁B。王惲:《王惲全集匯校》卷四十八《開府儀同三司中書右丞相忠武史公家傳》,第2280頁。

[46] 蘇天爵撰,姚景安點校:《元朝名臣事略》卷八《左丞許文正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77頁。姚燧:《姚燧集》卷十八《領太史院事楊公神道碑》,第279—280頁。

[47] 《元文類》卷五十七《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第12頁AB。《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傳》,第3457頁。

[48] 《明神宗實錄》卷二一九,萬歷十八年正月甲辰,“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6年版,第4097頁。徐藝圃:《試論康熙御門聽政》,《故宮博物院院刊》1983年第1期,第3—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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