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御前奏聞的舉辦時間、地點和參加人員
前列元代御前奏聞相關情況統計表及其所依據的51例御前奏聞史實記錄,不僅能說明御前奏聞的特殊“視朝”在元代的普遍存在,而且是我們揭示元代御前奏聞真實面目和特色的基本素材。這里,我們再從統計表及相關史實出發,繼續考察元代御前奏聞的舉辦時間、地點和參加人員。
從51例御前奏聞的相關史料看,元初到元末,長達近百年,每次奏聞均留有具體準確的年月日。但所載御前奏聞上下相隔時間,則因史料零散和不完整,或隔數日,或隔數月數年,無法見識其真面目。比較而言,王惲《中堂事記》所保存的有關元初御前奏聞的時間記載是相當完整和珍貴的。據《中堂事記》,中統二年(1261)四月之內,中書省臣在上都參與的御前奏聞計有五日丙申、六日丁酉、十二日癸卯、十三日甲辰、十七日戊申、二十四日癸卯、二十六日丁巳、二十七日戊午八次。間隔時間長短不一,平均每四日一次。其中,兩次明確記載是奉世祖詔旨舉行的[11]。
另外,在相關的官方文書等史料中,除了記載御前奏聞的舉辦年月日外,又加綴四怯薛番直次第日期,如“也可怯薛第二日”,“安童怯薛第一日”,“阿都臺怯薛第一日”,“忽都答兒怯薛第二日”,“只兒哈郎怯薛第三日”,“拜住怯薛第一日”等。這類加綴始終如一,未見變動,應是蒙古怯薛番直制度滲入御前奏聞在日期記錄上的實際反映。
御前奏聞舉辦的地點可分三類:一是大都皇宮內,如大都皇城西殿,皇城暖殿,香殿,紫檀殿,宸慶殿西耳房,玉德殿西耳房,嘉禧殿,光天殿兩壁棕毛主廊內,大明殿,延春閣后咸寧殿,光天殿后寢殿,明仁殿,宣文殿等。二是上都宮殿及斡耳朵內,如上都斡耳朵火兒赤房子,水晶宮,大安閣后香殿,洪禧殿后鹿頂里等。三是兩都巡幸途中的納缽及大都郊外行獵處,如馬家甕納缽里火兒赤房子,大口納缽,皂角納缽,柳林里阿勒坦察察爾(金帳)等。馬家甕納缽里火兒赤房子,大口納缽,皂角納缽等三地為皇帝兩都巡幸途中宿營所在,柳林里阿勒坦察察爾則是世祖歲初京郊行獵處。
在這三類場所中,有一點頗令人費解,即使在大都和上都皇城內,某些御前奏聞卻往往在“火兒赤房子里”“西耳房”等較簡陋的房室內舉行。這似乎有失帝王的尊嚴,也是一般漢地式“常朝”未曾見到的。直到仁宗朝以后,以上簡陋房室內舉辦的情形才逐漸變少了。
舉辦時間不固定,場所或兩都宮內各殿,或巡幸途中納缽,變化多端,靡有定所。這或許是元代御前奏聞的特殊“視朝”顯得不甚正規而容易被人們忽視的重要原因。其實,在看待元代御前奏聞的舉辦時間和場所時,無疑有一個采用何種標準或尺度的問題。如果用漢地王朝正規禮儀意義上的“常朝”作標準,元代御前奏聞似乎不倫不類,難登大雅之堂。如果我們從蒙古“行國”“行殿”的草原游牧傳統角度去觀察分析,就比較容易得出較為合理的認識了。所謂“行國”“行殿”,均是無城郭常處,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國君棲息理政習俗。元代御前奏聞的特殊“視朝”時間和場所的不確定性(包括在“火兒赤房子里”“西耳房”等較簡陋的房室內舉行),正是這種習俗在朝廷議政決策方式上的表現。也就是說,時間和場所的不確定性,是蒙古草原習俗給元代御前奏聞帶來的印痕,并不影響其視朝和最高決策的屬性功能,故無可厚非。
出席元代御前奏聞的,除了主持人皇帝外,由上奏大臣與陪奏怯薛執事兩部分組成。前面已經提到,上奏大臣主要來自中書省(尚書省)、樞密院、御史臺、宣政院等樞要官府。其中,尤以中書省官員比例最大。間或也有秘書監、司農司等個別寺監。這與元代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宣政院長期擁有獨立上奏權及中書省總轄百官上奏的制度基本吻合。
關于上奏大臣的人數,鄭介夫說:“今朝廷……得奏事者,又止二三大臣及近幸數人而已。”[12]張養浩說:“況今省臺奏事,多則三人,少則一人,其余同僚,皆不得預。”[13]以上說法,似乎符合元前期的情況,大抵自武宗朝開始,上奏大臣的人數漸漸增多。據51例御前奏聞記錄的不完全統計,仁宗朝十次御前奏聞中,有七次的上奏大臣人數在五至十人之間;尤其是順帝朝十八次御前奏聞中的十五次均在六人以上,八次在十人以上,最多的達到二十八人(至正十二年閏三月)。元前期上奏大臣僅僅二三人,很可能是忽必烈等皇帝沿用蒙古那顏及伴當舊俗而看重少數大臣長官所致,當然也有皇帝不懂漢語和大多數漢族臣僚不通蒙古語等語言隔閡層面等問題。元后期上奏大臣人數由少變多,估計是以當時的皇帝受漢法影響漸重,文宗、順帝略知漢語以及省院臺等官署勢力上升為背景的。至于至正十二年左右參與奏聞會議者多達二十余人的情形,又屬于處理鎮壓紅巾軍起義等非常事件的特例。
怯薛近侍以陪奏者的身份參與御前奏聞,是元代朝政中值得注意的現象。《南村輟耕錄》卷一說:“云都赤,乃侍衛之至親近者……雖宰輔日覲清光,然有所奏請,無云都赤在,不敢進。今中書移咨各省,或有須備錄奏文事者,內必有云都赤某等,以此之故。”[14]云都赤,蒙古語意為“帶刀者”,怯薛執事官之一。單就帶刀護衛的職司而言,云都赤的陪奏,起初主要是護駕防奸。實際上,陪奏的怯薛執事并不止云都赤。從筆者統計的51例御前奏聞的相關史料看,還有速古兒赤(蒙古語掌內府尚供衣服者之義)、怯里馬赤(蒙古語通事譯員之義)、火兒赤(蒙古語箭筒士之義)、博兒赤(蒙古語廚子之義)、昔寶赤(蒙古語飼鷹隼者之義)、必阇赤(蒙古語掌文書者之義)、阿塔赤(蒙古語牧馬者之義)及給事中等。尤其是速古兒赤陪奏出現的次數甚至超過云都赤,居怯薛執事之冠。陪奏的怯薛執事大抵是依其所在的四怯薛番直,分別負責皇帝的生活服侍、護駕、文書記錄、圣旨書寫等職事。但在陪奏時有些怯薛執事官的實際作用并不限于其原有職司,而是重在輔佐皇帝裁決機密政務,軍政財刑,無不涉及。如成宗朝速古兒赤汪從善除負責皇帝的服飾衣裝外,因其“聰敏絕人,凡省臺卿監奏事,無不畢記”,“故上雖頃刻,必使公(汪從善)侍”[15]。曾充任元世祖親近侍從的賀勝,“無晝夜寒暑,未嘗暫去左右”,雖然身為漢人,也可“留聽”“論奏兵政機密”[16]。按照“雖以才能受任使,服官政,貴盛之極,然一日歸至內庭,則執其事如故”的制度[17],某些帶“大夫”“院使”等官銜的宿衛大臣,在御前奏聞的場合,仍是以內廷宿衛的身份出現。在皇帝及其他人心目中,他們也是與一般出身的省院臺大臣有別的“近臣”[18]。
人們還注意到,在51例御前奏聞的相關圣旨條畫及官方文書中,大多是把陪奏的怯薛執事官和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等上奏大臣同書一紙。這似乎說明,參加陪奏的怯薛執事和朝廷宰相重臣同樣具有參議機務的合法權力。《元史》卷一七七《陳顥傳》載,仁宗“嘗坐便殿,群臣入奏事,望見顥(陳顥當時‘宿衛禁中’),喜曰:陳仲明在列,所奏必善事”[19]。可見,包括漢化程度較深的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也把陪奏怯薛當作臨朝聽政的得力助手,似乎唯有他們才能協助皇帝察微杜漸,辨別良莠。關于陪奏者的功用,世祖忽必烈對集賢直學士趙孟頫講的一段話,頗值得重視:“朕年老,聰明有所不逮,大臣奏事,卿必與俱入,或行事過差,或意涉欺罔,卿悉為朕言之。朕方假卿自助,卿必盡力。”盡管趙孟頫并非忽必烈的親近怯薛執事,盡管趙孟頫鑒于自己趙宋宗室身份,擔心“進處要地”容易為人所忌,故最終未按忽必烈的旨意行事[20],但忽必烈以親近侍從在御前奏聞中扮演陪奏角色的用意,于此卻洞若觀火。那就是以陪奏者充當耳目和爪牙,隨時窺伺上奏大臣的“過差”或“欺罔”,協助皇帝掌握更多的真實信息,以做出適當的決策。御前奏聞中的怯薛陪奏,之所以貫穿有元一代,始終不變,這應是最主要的原因。
與怯薛執事一同陪奏的還有給事中。給事中源于世祖至元六年(1269)設置的起居注。至元十五年(1278)更名為給事中。其職掌是“隨朝省院臺諸司凡奏聞之事,悉紀錄之”[21],而與魏晉隋唐門下省給事中的封駁審查職司迥異。揆其正四品(一度為正三品)的較高品秩和百官志中列于侍正府之后等情節,給事中或許也是從怯薛執事之一的必阇赤分化出來的。
陪奏官中的殿中侍御史比較特殊。元制,殿中侍御史正四品,掌管百官朝會“失儀失列”之糾罰。御前奏聞中,殿中侍御史的職司偏重于檢查與會官員的出席資格,即“大臣入內奏事,則隨以入,凡不可與聞之人,則糾避之”[22]。由于“大駕行幸,則畢從于豹尾之中”的制度[23],大抵大都、上都及巡幸途中納缽舉行的御前奏聞,殿中侍御史都在陪奏之列。如至正元年(1341)四月二十四日大口納缽大臣奏聞中,即有殿中侍御史捏烈禿[24]。據說,擔任殿中侍御史有兩個必要條件:“必國人世臣之胄,必由監察御史以次進,他人不與也。”[25]擔任過此職的月魯帖木兒、卜顏帖木兒、郝祐、哈麻等也均為宿衛出身[26]。所以,御前奏聞中的殿中侍御史可以視作怯薛陪奏和傳統的御史糾察朝儀的混合形態。另,殿中侍御史陪奏,元前期稍少而后期漸多,其原因待考。
御前奏聞的參加官員,由上奏大臣和陪奏怯薛兩部分人員組成,表面上看似乎是偶然的。事實上,它反映了元代省院臺外廷官和怯薛內廷官的內外銜接及其在御前奏聞中各自所處的位置、功用。怯薛執事是蒙古國時期草原游牧官的核心部分,也是蒙古汗廷的基本職官。中書省、樞密院、御史臺則是忽必烈開始建立的漢地式樞要官府。二者長期在內廷和外廷并存且有一定的分工合作。怯薛執事實際上類似于漢代的“內朝官”,省院臺大臣則類似于“外朝官”。二者以陪奏和上奏兩種角色參加御前奏聞,從而使之某種意義上成為皇帝主持下的內廷怯薛、外廷省院臺大臣聯席決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