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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事件史考述[1]

——基于《建議案》和《“代表作”計劃》的雙線回溯

朱剛[2]

摘要: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歷史進程中,1989年出臺的《保護民間創作建議案》和1997年啟動的《“宣布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計劃》可謂兩條既平行又相互交織的工作進路。本文旨在從學術史回溯的角度,更為精當地勾連20世紀70年代以訖2003《公約》出臺這一歷時性脈絡中各種關聯性事件,并為基于中國非遺保護工作而開展的學術史研究提供概念工具更變和實踐方略演替的系統參照。

關鍵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非物質文化遺產 事件 事件史 學術史

一 引言

2003年通過、2006年生效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以下簡稱《公約》)迄今已走過了16年的發展歷程。朝戈金認為,如果說十幾年前的中國,人們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一詞還知之甚少的話,那么隨著地方、國家和國際層面展開的非遺保護實踐及其空前的影響力,“非遺”這一新型的文化遺產概念也日漸深入人心,[3]成為當下社會文化生活中的熱點詞匯。在觀念的層面,非物質文化遺產從邊緣向中心的發展,客觀上反映了人類社會關于文化遺產尤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認識的深化。根據巴莫曲布嫫的總結,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化過程作為一段考量人類智力與促進文化間對話的“歷史書寫”,其理論和實踐探索過程中的“艱難程度”,“與今日的深入人心當是成正比的”。[4]在實踐的層面,人類歷史上似乎也從未出現過如此大規模全體動員并熱情高漲地保護文化遺產的運動。大衛·羅文賽爾(David Lowenthal)曾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突然間遺產便無處不在”,還用“十字軍東征”來比喻當代遺產保護的盛況。[5]這說明,由教科文組織所推動和倡導的文化遺產保護及其政策性框架,已經對當今國際社會的文化實踐,乃至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形成了最為廣泛和深入的影響。

面對這場如火如荼的“非遺熱”,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的不同學科都積極地從各自的立場和角度出發,對其中出現的各種現象和問題給予闡釋和解答,也因此形成了各式各樣或批評或分析的話語。撇開各種分歧不論,追溯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發展歷程,大概是各個學科在從事具體研究時需要重點關注的話題之一。在方法論的層面,本文的研究取向與該角度是一致的,嘗試通過學術史的回觀推動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的理論探討。但是,以何種標準“丈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幾十年的歷史,卻又見仁見智了。例如,可以通過回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化過程,勾畫這一理念從醞釀到成形的基本線索;同樣,我們還可以各種會議為節點,勾連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從理念到實踐的大致走向。但不論以何種標準,都是以實際發生的各種事件,作為線索生產的基本材料。不同之處就在于,學者使各種事件發生關系的具體做法,也就因此產生了各種形態各異的線索。

以筆者目力所及,國內外學者已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學術史梳理中達成了若干共識。其中,教科文組織非遺處前處長愛川紀子(Noriko Aikawa-Faure)的研究具有一定代表性。她從業務工作的角度,詳細梳理了《公約》出臺前后的各種會議,較為完整地勾勒了《公約》背后漫長的協商和對話過程。愛川紀子可算是《公約》發展的核心人物之一,也親身經歷了其筆下述及的絕大多數會議或事件。透過她的文章,讀者們可以部分地回到各個“歷史的現場”,大致了解它們在《公約》發展中的作用和地位。這種以事件為依據追溯教科文非遺保護歷程的角度,在既有的學術史爬梳中具有一定的典范意義。

根據愛川紀子的梳理,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發展有以下兩條線索:第一,以《保護民間創作建議案》(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以下簡稱《建議案》)為中心、朝向非遺保護的國際法發展史;第二,以《“宣布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計劃》(The “Proclamation of Masterpieces of the Oral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of Humanity” Programme,以下簡稱《“代表作”計劃》[6])為中心的非遺保護實踐發展史。我們認為,這兩條線索首先是一種相互平行的關系,原因在于鋪陳這兩種發展道路的基本背景存在一定差異;至少在實踐層面,教科文組織基本上是按照兩種不同思路、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分頭推進的。就認識論意義上人類文化思潮的整體演進而言,這兩條線索的各自發展又與國際社會保護非遺的一般趨向存在密切的聯系,并在特定的歷史階段形成了合流;特別是在1999年的華盛頓會議之后,針對《建議案》的國際反思與《“代表作”計劃》的實施報告形成了疊加效應,促使兩條線索進一步合流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全球大勢,最終奠定了2003《公約》這一部國際公約的概念和實踐基礎。因此,將事件納入事件史分析成為本文的工作方向。

二 《保護民間創作建議案》:里程碑事件及其奠基性意義

根據珍妮特·布雷克(Janet Blake)的說法,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國際文化政策的演進,對于《公約》的籌備和起草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7]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進一步建構以《建議案》為核心的國際法演進史線索。在既有的非遺學術史梳理中,將《建議案》視作《公約》關鍵背景的看法已經得到多數學者的認可。例如,在愛川紀子、布雷克、薩曼莎·謝爾金(Samantha Sherkin)、齊亞拉·波爾托洛托(Chiara Bortolotto)的總結中,對《建議案》的背景、演進及影響等方面都用了較大篇幅加以詳細梳理,對其在《公約》發展中的核心地位給予了充分肯定。又如,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于2019年開設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線上討論課中,《建議案》被指導教師朝戈金、巴莫曲布嫫列為第一周討論的核心話題,也足見其在國際非遺學術史教學中的重要地位。可以說,回顧和評估《建議案》在教科文非遺保護中的深遠影響,已成為中外學者在學術史回觀中默認的一種爬梳理路。

那么,為何將70年代設定為此段學術史的時間起點?首先,的確有研究者將非遺的學術史視野推回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8]其依據主要包括以下重要事件對國際非遺保護的影響——1952年9月6日在瑞士日內瓦通過的《世界版權公約》(Universal Copyright Convention),[9]該公約使版權保護擴展到了那些沒有加入《伯爾尼保護文學藝術作品公約》(Berne Convention for the Protection of Literary and Artistic Works)的國家;1963年教科文和保護知識產權聯合國際局聯合召開的研討會,會議主題為知識產權研究;1964年通過的《關于采取措施禁止并防止文化財產非法進出口和所有權非法轉讓建議書》(Recommendation on the Means of Prohibiting and Preventing the Illicit Export,Import,and Transfer of Ownership of Cultural Property),其中涉及了在國家層面對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保護的內容;1966年教科文通過的《國際文化合作原則宣言》(Declaration of Principles for International Cultural Cooperation),為該組織框架內的文化政策制定奠定了基礎;1967年召開的《伯爾尼保護文學藝術作品公約》斯德哥爾摩會議,協商過程中涉及了民俗的保護問題,但會后為該公約所增設的條款中卻沒有提及“民俗”一詞。[10]1967年后,上述舉措在成員國的層面造成了一定影響,民間文學藝術的立法保護也出現在相關國家的版權法體系中,如突尼斯、玻利維亞、智利、摩洛哥等。[11]可以看出,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教科文組織朝向制定相關國際法來保護非遺的努力,更多地與遺產的知識產權歸屬問題發生了勾連,大致可將其視作該組織希望借助當時的國際版權公約框架,實現非遺保護的一種“曲線救國”的技術化處理。但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固有屬性與國際著作權法的不兼容,不僅導致了教科文組織與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最終的“分道揚鑣”(雖然兩個組織間從不缺乏協作與對話,且這種努力在不同階段均有所延續),也造成2003《公約》有意回避知識產權問題的現狀。本文對教科文非遺保護學術史的回顧,最終的落腳點還是要回到《公約》。因此,我們認為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這一段學術史,雖然是《公約》產生的重要背景,卻不是《公約》成長最直接的土壤。另外,按照謝爾金的說法,教科文組織早期的保護探索其實是一種身陷兩難的處境:是在版權法的框架內,還是框架外來保護非遺?時至今日,國際上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和發聲仍不絕于耳,謝爾金也認為這個問題將伴隨著《公約》的發展而長期存在。但是,鑒于《公約》未涉及版權問題,我們也據之將該段學術史視為此一線索的分枝而非主干。

其次,教科文組織的檔案資料顯示,該組織致力于設立一部國際非遺公約而起草的第一份正式文件,其時間節點當為1971年。[12]應當承認的是,這份名為《設立一部國際標準文書以保護民俗的可能性》(Possibility of Establishing an International Instrument for the Protection of Folklore)的文件,其出臺并非空穴來風,背后是國際社會日漸成形的重視文化保護的氛圍,例如經由1970年召開的威尼斯會議后逐漸成形的“文化的發展”及“發展的文化維度”等國際共識。[13]雖然1971年的文件并未給出民俗或非遺保護的特定方案,卻指出了在日益惡化的社會環境中民俗保護的迫切性,[14]而且認為在國際上利用版權來對民俗進行保護不太現實。[15]有學者認為,自1971年起,該文件在國際社會的討論和思考中具有風向標式的建構作用。[16]這一觀點,可從1973年玻利維亞政府建議為《世界版權公約》增加關于民俗保護的《議定書》(Protocol)的相關努力加以佐證。此前,1970年一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是美國歌手保羅·西蒙(Paul Simon)的一首流行單曲——《老鷹在飛》(El Condor Pasa)及其所引發的國際熱議,而這場爭議的核心就是傳統文化的知識產權問題。為了保護民俗和大眾文化的知識產權,玻利維亞政府向教科文組織政府間版權委員會提交了《保護民俗國際文書提案》(Proposal for International Instrument for the Protection of Folklore)。[17]在勞里·航柯(Lauri Honko)、謝爾金、巴莫曲布嫫等的研究中,已經對1970年《老鷹在飛》所引發的爭議及1973年玻利維亞政府提交建議案之間的因果關系做出了說明。此外,也正如教科文組織在相關材料中所提及的,自玻利維亞政府1973年提出關于保護民間藝術的相關建議以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就成為該組織重要的關注事項(UNESCO CLT-2002/CONF.203/4)。[18]這就是在國際非遺研究領域,一般將以1973年為初始、1989年為結束的一個時間段,劃定為《建議案》出臺“16年辯論”的依據。因此,綜合上面兩個方面的考量,我們將20世紀70年代設定為該段學術史的起點。

到了1980年,在教科文組織第21次大會上,一些成員國要求其開展相關的研究工作,以設立一部保護民俗的國際法規。此后,教科文組織和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于1982年聯合頒布了《保護民間文學藝術的表達、禁止不正當利用和其他破壞性行為的國家法律示范條款》(Model Provisions for National Laws on the Protection of Expressions of Folklore Against Illicit Exploitation and Other Prejudicial Actions),[19]并且于1984年嘗試以該示范條款為基礎建立一部國際公約。后來的學術史表明,雖然上述努力都因不太成熟而歸于失敗,但相關成員國繼續嘗試訂立國際公約的努力并未中斷。特別是,1982年在墨西哥城召開的世界文化政策會議,其間詳細論述了文化作為一個廣泛性的概念,不應只包括物質文化,同時也應涵蓋生活方式、社會組織、價值及信仰體系等。這是國際上相對較早對文化中非物質的構成要素進行界定的嘗試,并且該定義也與非遺的重要組件即文化認同發生了聯系。如果我們將此次會議的成果——《文化政策墨西哥城宣言》(Mexico City Declaration on Cultural Policies)的“序言”部分,與2003《公約》中對于非遺的界定進行比較,我們會發現二者之間驚人的相似性。[20]與此同時,也是在1982年,教科文組織成立了民俗保護專家委員會,并設立了“非物質遺產處”(Section for the Non-Physical Heritage)。[21]此后,該組織在同年召開的首次政府間專家會中,對于“民俗”一詞從全球的視野而非知識產權的角度進行了界定。[22]在上述背景下,教科文組織于1985年組織了第二次政府間專家會議。有意思的是,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并未出席該會議,這或許也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教科文組織已經放棄了使用知識產權進行保護的工作思路。在同年舉行的教科文組織大會上還決定,應采用“建議案”而非“公約”的形式來起草保護民俗的國際公約。[23]最終,到了1989年,教科文組織第25次全體大會一致通過了《建議案》。航柯認為,《建議案》強調了民俗保護的積極面向,同時也避開了棘手的知識產權問題所可能引發的消極后果,從而將民俗保護與知識產權問題“分而治之”的取向也變得更加明晰。[24]這與前文的總結是一致的:教科文組織認為非遺保護應該采取一種民俗保護的全球性視野,進而懸置或回避了知識產權的問題。因此,《建議案》的出臺具有分界標的意義。而且,圍繞“民俗”一詞展開的各種批評和討論,也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學術概念賴以生長的重要土壤。

還應該注意到的是,《建議案》通過后并未得到成員國的過多關注,或者可以說其影響力非常有限。1991年,教科文組織曾呼吁所有成員國報告其實施《建議案》的情況,結果僅有6個國家向大會遞交了報告。各國對《建議案》并未表現出足夠的興趣,主要根源還在于其缺乏約束力,本質上只是一個軟性的“建議”。反過來看,《建議案》也未賦予教科文組織任何具體的授權,沒有對《建議案》應如何實施加以規定和闡釋。這種內在的缺陷,源于《建議案》在全球文化保護視野和知識產權之間的一種兩難處境。此后,1995—1999年,捷克發起了一項世界范圍內針對1989年《建議案》的問卷調查,并相繼召開了8個區域和次區域范圍的研討會對調查結果展開評估。1999年,教科文組織和史密森尼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在美國的華盛頓特區召開了一次國際會議——“《保護民間創作建議案》全球評估:在地賦權與國際合作”,對此前的問卷調查結果、8次研討會的成果以及《建議案》在當前的適用性等內容展開了深入的研討。此次會議后提出的“行動計劃”,建議各國向教科文組織提出申請,就起草一部新的國際公約的可行性進行調研。爾后,經由都靈(2001)、埃爾切(2001)和里約(2002)三次專家會,進一步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內涵和外延做出了深入和具化的討論及界定。至此,一部全新的2003《公約》已呼之欲出。

綜上所述,教科文組織在20世紀70—90年代之間數次朝向訂立國際公約以保護非遺或民俗的嘗試,雖然都以失敗或成效不盡理想而告終,卻直接催生了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重要的文化概念,而且在實踐層面為新的國際法設立了“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持有者為中心”的全新論調。其中,特別是1989年《建議案》,在2003《公約》發展的艱難過程中“承上啟下地架接起了一座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的橋梁”[25]

三 《“宣布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計劃》:承前啟后的實驗性方案

在本文討論的第二條學術史線索中,教科文組織實施的《“宣布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計劃》占據了核心位置。與第一條線索即朝向訂立一部新的國際法以保護非遺的初衷有所不同,該計劃產生的基本背景在于全球化進程中,文化標準化對于文化多樣性和文化多元主義的侵蝕。有學者認為,第一條線索屬于技術性的立法路徑,涉及了知識產權的問題(回避本身也是一種特殊的處理方法);第二條線索則表現出彌散性及民族性的特點,朝向國家層面的文化政策制定。[26]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原因在于“二戰”后日本政府為挽救現代化進程中日漸萎縮的本土文化傳統和民族認同,通過立法的形式對那些民族文化遺產的典范性項目加以確認和保護。1950年頒布的《文化財保護法》,將日本的文化遺產劃分為五大門類,明文規定國家既要保護有形的文化遺產,也需要重視無形文化遺產的保護。這是人類歷史上首次以法律形式對無形文化遺產的范疇作出界定并加以保護。隨后,1954年日本政府對這部法律進行修訂,加入“人間國寶”的認定制度。該制度采取專項資金的形式,資助“身懷絕技”的老藝人傳承技藝、培養傳人,同時對其技藝、作品進行記錄,并改善其實踐和生活條件。[27]通過這種文化的激勵機制,日本的戲劇、樂舞、曲藝等表演藝術形式得到了有效保護,從瀕危重新走向繁榮。

這一開創先河的舉措也被其他國家紛紛效仿,韓國、菲律賓、美國、泰國、法國、羅馬尼亞、捷克、波蘭等國也相繼推出了各自的國家文化遺產保護項目。這一具有彌散性的努力,遍及全球若干國家,力圖通過保護無形文化遺產來對抗現代性和全球化,并日漸在教科文組織的成員國中達成共識。各國越來越意識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在保護文化認同和多樣性方面的關鍵作用,并認識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已迫在眉睫。這也是1997年在文化領域,教科文組織給予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最高級別優先地位的原因所在。[28]在此基礎上,一個新的項目即《“代表作”計劃》得以創立。該計劃每兩年宣布一批傳統和大眾文化表達形式或文化空間為人類口頭及非物質遺產的代表作,一般認為其對于既有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Convention Concerning the Protection of the World Cultural and Natural Heritage,簡稱《世遺公約》)框架下的概念及其實踐具有一種補充性的作用。此前,1992年,教科文組織創立過一個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項目。在該項目啟動前,教科文組織曾開展過一項針對語言、傳統音樂、知識產權等涉及非遺不同領域的科學研究,目的是評估自1972年以來的20年間所實施的各項活動中相關概念和方法論的實施情況。該組織開展這項研究并非偶然,原因在于1972年《世遺公約》的起草過程中,若干成員國就已經意識到非遺的重要性。此外,1972年《世遺公約》在實施過程中遭到南半球國家越來越強烈的抵制,因為該公約的遴選標準并不適用于其活態遺產豐富、但古跡或紀念地缺乏的實際國情。因此,在相關成員國的敦促下,教科文組織開始尋求調整或修正《世遺公約》這種在地理上的“不平衡”。作為回應,世界遺產委員會于1992年在遴選標準中增加了“文化景觀”(cultural landscape)這一類別,以囊括遺產中的非物質文化組成部分。但是,這種微調事實上難以從根本上扭轉該公約在地理上分布上的失衡。這也部分昭示了那種試圖調整1972年《世遺公約》以涵括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努力,最終將被一部專門的2003《公約》所取代。

此外,在20世紀90年代早期,教科文組織的成員國,尤其是那些發展中國家,已經開始呼吁非遺保護的重要性。1992年,時任該組織總干事的費德里科·馬約爾(Federico Mayor)在一次發言中曾提及,教科文組織對于國際社會保護非遺的共同愿景不能再坐視不理。[29]這也說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在此階段已經在教科文組織的各項工作中占據了顯要位置。在同年召開的一個專家會中,正式為1992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確立了指導原則:項目目標應著力于提升人們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尊重,提升對其保存和傳承之必要性的確認,承認實踐者和社區的重要作用;保護行為應優先考慮振興和傳承;優先保護瀕臨消失的非遺形式;項目的遴選應由實踐者和社區來決定;應注意民俗化和城市化對非遺存續帶來的挑戰;應區分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產的保護方法。[30]此后,為進一步推進該項目,在韓國的提議下,教科文組織又于1993年創立了“人類活財富”(Living Human Treasures)項目。該項目鼓勵各成員國訂立機制,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內技藝精湛的傳承人賦予官方意義上的認定。而該項目的最終目標是設立一個“人類活財富”的世界清單,賦予遺產的傳承人和創造者以世界性的認定。值得注意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由教科文組織和日本信托基金(Japan Fund-in-Trust)資助,其年度撥款和預算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該項目的發展走向。除上述因素之外,推動教科文組織1997年《“代表作”計劃》的重要背景,還有1992年召開的“里約地球峰會”(Rio Earth Summit)、1992年通過的《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The 1992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Biological Diversity),以及與1994年至1995年起草的《原住民權利宣言草案》(United Nations Draft 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Indigenous Peoples)、1995年世界文化發展委員會的《我們具有創造的多樣性》(Our Creative Diversity)等。這些重要事件一致呼吁國際社會,要重視原住民及本土的文化傳統,以及物質文化之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上文述及的諸多因素可算作推動《“代表作”計劃》的思想及實踐基礎。但是,設立該計劃的原初動議,則成形于1997年6月在摩洛哥首都馬拉喀什召開的一次名為“保護大眾文化空間國際咨詢會——人類口頭遺產宣言”(International Consultation on the Preservation of Popular Cultural Spaces-Declaration of the Oral Heritage of Mankind)的小規模會議。此次會議一共有11名國際專家和5名摩洛哥專家出席,他們大多數是口頭傳統領域的專家,來自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文學、口述史等相關學科。此外,列席會議的其他人員還包括一些演員、作家、詩人,以及瓦努阿圖和科特迪瓦的文化部部長。此次會議旨在通過討論馬拉喀什的“吉馬·埃爾弗納廣場”(la Place Jemma el Fna)所承載口頭表達形式的存續狀況及其保護對策,為教科文組織探索一種可資利用的保護機制,以提請國際社會重視人類口頭文化遺產保護的迫切需求。因此,雖然馬拉喀什會議的規模較小,卻對教科文組織日后的行動產生了深遠影響。

愛川紀子認為,盡管馬拉喀什會議溫和而不激進,實際上卻開啟了一個相當重要的進程。此次會議后,在沙特、弗得角、阿聯酋、西班牙、黎巴嫩、馬里、烏茲別克斯坦、多米尼加、委內瑞拉的支持下,摩洛哥和幾內亞于1997年10月在教科文組織大會第29屆會議上提交了草案,建議設立《“宣布人類口頭和文化遺產代表作”計劃》。該草案得到了眾多成員國的支持,特別是那些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上已有建樹的國家,其通過自然也在情理之中(第23號決議)。[31]此后,相關成員國經過協商對該計劃的“條例”(Regulations)進行了修改,并在1998年9月的執行局(Executive Board)第155次會議上得以通過(155 EX/Decisions)。此后,在執行局的要求下,又于1999年10月(第157次會議)向其提交了該計劃執行情況的報告(157 EX/8)。在上述兩次會議所形成的相關決議基礎上,《“代表作”計劃》的“實施指南”(Implementation Guidelines)隨之出爐,并產生了9名評審機構成員的人選(157 EX/8)。值得注意的是,于執行局第157次會議中所提交的該計劃執行情況報告,已經吸收了1999年6月華盛頓會議之后的若干共識。[32]故而,《建議案》與《“代表作”計劃》兩條線索的分別發展,在此已經合流并進一步形成疊加效應,共同為一部新的國際公約奠定了概念和實踐的基礎。

四 結語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對教科文組織2003年《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演進過程中的兩條線索進行了簡要的梳理。結果顯示,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化過程而言,以1989年《建議案》為中心的學術史梳理,反映了人類在文化遺產領域認識的步步深化,經由一種“多向性反思”和“開放性建構”(巴莫曲布嫫語)的過程,逐漸在國際社會中形成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整體性趨勢和潮流。由前述事件構成的事件史,也為我們反思各國傳統文化表現形式進入遺產化(heritagization)進程的社會再建構留下了可資進一步深拓的學術空間。[33]簡言之,這種學術史線索反映了一種全球性思潮的形成過程,其中各種因素的內部勾連和整體運作,奠定了《公約》出臺這一歷史必然性的思想基礎。反過來看,以《“代表作”計劃》為中心的爬梳理路,則嘗試發掘上述概念化過程中的具體實踐,反思非遺保護潮流中地方性和全球性維度,進而建構國際非遺學術史的立體化認知。

從學術史的角度看,雖然本文述及的第一條線索與第二條線索在時間上是前后相繼的,但基本上二者是一種平行卻又互相交織的關系。原因在于,首先,《“代表作”計劃》與朝向制定2003《公約》的相關努力有不同的取向:二者一為實踐的,一為概念的,但都對未來訂立一部全新的國際公約起到了關鍵性的推動作用。其次,更加行之有效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保護的方法,在于制定一部具有規范性的國際法(正如1989年《建議案》的失敗經驗所昭示的),而《“代表作”計劃》也正好可以成為相關理念、規定、機制乃至爭議之上佳的試驗場。其中所充斥的各種復雜性與現實,也在事實上為2003《公約》的制定提供了極其寶貴的經驗。

正如海斯等所指出的,“歷史用過去的光芒照亮了現在的道路”[34]。海登·懷特也說過,“學術領域反思自身的一個方法是回顧自己歷史”[35]。在本文的工作路徑上,回溯教科文組織保護非遺的歷史,重建歷史事件與現實行動之間的多重關聯,并為認知當下乃至未來的挑戰和解決方案提供必要參照。[36]換言之,作為教科文組織一部相對“年輕”的國際法,2003《公約》的迅速發展[37]與三十多年來全球范圍內關于文化遺產保護和遺產化進程的話語實踐和理念發展存在著緊密的內在聯系。在非遺已經成為一種顯性話語的基本前提下,我們需要在事件史與學術史的雙向構擬中重新思考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演化路徑,并在共時性和歷時性維度的交互引證中為遺產化進程的諸種現實提供具有縱深光譜的文化政策語境。唯有如此,我們在對全球非遺保護理念進行在地化的普及時,才能更為精當地勾連20世紀70年代以訖2003《公約》出臺這一歷時性脈絡中的各種事件,并為基于中國非遺保護工作而開展的學術史研究提供概念工具更變和實踐方略演替的系統參照。


[1] 原文刊于《青海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西部民族地區傳統歌會研究”(項目編號:16BZW186)的階段性成果。

[2] 朱剛,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3] 朝戈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倫理原則〉:繹讀與評騭》,《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6年第5期。

[4]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5] David Lowenthal,Possessed by the PastThe Heritage Crusade and the Spoils of History,New York:The Free Press,1996,p.ix.

[6] 舊譯《“宣布人類口頭及非物質遺產杰作”計劃》。標準譯法參見文化和旅游部國際交流與合作局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基礎文件匯編(2016版)》。(內部資料,北京中數世紀傳媒科技有限公司設計制作,2018年,第34頁。)其中,《實施〈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操作指南》第一章第57段述及,根據《公約》第三十一條第一款,在締約國大會通過本操作指南后,委員會應自動將《公約》生效前宣布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所有項目納入《公約》第十六條所述的名錄。相似的例子,還可參照我國對該組織“優秀實踐名冊”(Register of Best Safeguarding Practice)的譯法。在2015年中國民俗學會成為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審查機構成員之后,中國經驗也在實踐層面推動了《公約》秘書處將該名冊的命名從“Register of Best Safeguarding Practice”向“Register of Good Safeguarding Practice”的轉變。關于《公約》核心術語的國際對接,還可參見巴莫曲布嫫《從語詞層面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基于〈公約〉“兩個中文本”的分析》,《民族藝術》2015年第6期。

[7] Janet Blake,“Development of UNESCO's 2003 Convention:Creating a New Heritage Protecting Paradigm”,in Michelle L.Stefano & Peter Davis(eds.),Companion to ICH,Routledge:New York,2017,p.12.

[8] Richard Kurin,“Safeguarding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2003 UNESCO Convention:A Critical Appraisal”,Museum International,Vol.56,No.1-2,2004.

[9] 1971年在法國巴黎予以修訂。

[10] Samantha Sherkin,“A Historical Study on the Preparation of the 1989 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http://www.folklife.si.edu/resources/Unesco/sherkin.htm.

[11]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12] 文件編號為“Document B/EC/IX/11-IGC/XR.1/15”。轉引自Noriko Aikawa-Faure,“An Historical Overview of the Preparation of the UNESCO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Volume 56,Issue 1-2,2004。

[13]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14] Samantha Sherkin,“A Historical Study on the Preparation of the 1989 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http://www.folklife.si.edu/resources/Unesco/sherkin.htm.

[15] Noriko Aikawa-Faure,“An Historical Overview of the Preparation of the UNESCO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Volume 56,Issue 1-2,2004.

[16] Samantha Sherkin,“A Historical Study on the Preparation of the 1989 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http://www.folklife.si.edu/resources/Unesco/sherkin.htm.

[17] Proposal for International Instrument for the Protection of Folklore,LA -73/CONF.005/12.轉引自朝戈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倫理原則〉:繹讀與評騭》,《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6年第5期。

[18] 轉引自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19]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20] Janet Blake,“Development of UNESCO's 2003 Convention:Creating a New Heritage Protecting Paradigm”,in Michelle L.Stefano & Peter Davis(eds.),Companion to ICH,Routledge:New York,2017,p.12.

[21]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22] Noriko Aikawa-Faure,“An Historical Overview of the Preparation of the UNESCO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Volume 56,Issue 1-2,2004.

[23] M.Denhez,“Report of a Pre-evaluation of the 1989 UNESCO 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1997,p.6.

[24]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25]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26] Richard Kurin,“Safeguarding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2003 UNESCO Convention:A Critical Appraisal”,International Museum,Vol.56,No.1-2,2004.

[27] 朱剛:《同比外國,我們的差距在哪里》,《中國社會導刊》(總第126期)2006年6月。

[28] Noriko Aikawa-Faure,“The UNESCO Recommendation on the Safeguarding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Folklore(1989):Actions Undertaken by UNESCO for its Implementation”,in Peter Seitel(ed.),Safeguarding Traditional CulturesA Global Assessment,UNESCO/Smithsonian Center for Folklife and Cultural Heritage,2001,p.57.

[29] Federico Mayor,Spiritual Heritage,speech given at the occasion of his induction as a member of the Royal Academy of Fine Arts of San Fernando,Madrid,March 2,1992.

[30] Noriko Aikawa-Faure,“An Historical Overview of the Preparation of the UNESCO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Museum International,Volume 56,Issue 1-2,2004.

[31] 巴莫曲布嫫:《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概念到實踐》,《民族藝術》2008年第1期。

[32] Noriko Aikawa-Faure,“From the Proclamation of Masterpieces to the Convention Safeguarding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in Laurajane Smith & Natsuko Akagawa(eds.),Intangible Heritage,New York & London:Routledge,2009,p.20.

[33] 朝戈金在《“一帶一路”話語體系建設與文化遺產保護》一文中,對“文化遺產”概念與內涵的演變和發展作出過分類概括,見《西北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有關“遺產化”及其進程的討論,可參考下面文章:艾哈邁德·斯昆惕《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遺產化反思》,馬千里譯,巴莫曲布嫫校,《民族文學研究》2017年第4期;克里斯托弗·布魯曼《文化遺產與“遺產化”的批判性觀照》,吳秀杰譯,《民族藝術》2017年第1期;巴莫曲布嫫《遺產化進程中的活形態史詩傳統:表述的張力》,《民族文學研究》2017年第6期。

[34] [美]海斯、穆恩、韋蘭:《人類簡史:從遠古到二十一世紀》,王敬波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

[35] [美]海登·懷特:《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文本》,載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60頁。

[36] Helen F.Siu,Tracing ChinaA Forty-Year Ethnographic Journey,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6,p.ix.

[37] 截至目前,已有178個締約國加入2003《公約》;此外,來自122個國家共計508個遺產項目列入該公約的名錄或名冊。在2018年于毛里求斯召開的政府間委員會第13屆常會期間,中國提交的“藏醫藥浴法——中國藏族有關生命健康和疾病防治的知識與實踐”被列入人類非物質文遺產代表作名錄。至此,中國共有40個項目列入該組織的名錄或名冊,位列全球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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