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構與時間(第三卷):時間的空間化
- 尚杰
- 2975字
- 2022-11-17 15:40:20
第二節 把康德的“先驗”轉換到“此在”的思想平臺
叔本華認為康德最大功績在于區別了“現象”與“自在之物”,他要更新康德的“自在之物”,從中得出“唯意志論”,而海德格爾認為康德的最大功績,在于區別了“先驗”與“經驗”,他想根本扭轉康德的“先驗”方向,從中得出“此在”現象學。[10]“先驗”的要害,在于一個“先”字,這里又遭遇自相矛盾,“先”就是不以經驗作為思考的前提,乃至思考之時可以擱置一切前提,這種徹底性就是胡塞爾現象學還原的真諦。但在康德那里,雖然“先驗”不以經驗作為自身成立的前提,但“先驗”卻在事實上成為經驗對象的前提。這種事先性成為胡塞爾—海德格爾現象學不贊同的“理論的態度”,他倆覺得康德陷入了一種壞的或消極的自相矛盾。
康德認為,先驗的真理先于一切經驗的真理,先驗使經驗得以可能。對康德的這種態度做一種微妙的改造,就變成胡塞爾—海德格爾的態度:經驗屬于自然態度,先驗屬于現象學或哲學態度。
海德格爾的“此在”現象學與康德的先驗哲學另一個根本沖突,在于對智力的理解。康德認為智力就是對概念的理解能力,哲學就是思考廣義上的概念的能力,甚至“直觀”和“趣味”都是變相的概念。但是,海德格爾把形而上學問題還原為思想,認為思想早于形而上學。思就是詩,他這樣說的要害并非去歌頌詩歌多么偉大,而是肯定一種積極的自相矛盾,也就是非概念思維,類似“非感性的感性”或“具象的概念”,而康德極力擺脫“二律背反”,他認為自相矛盾是消極的,是理性的丑聞。
與上述區別相應,康德把哲學理解為以思考和理解概念為基礎的判斷力,不僅“先天綜合判斷”,即使在趣味—美的領域,他所謂“判斷力批判”本身,仍舊止于實質是智力的判斷力。但是,海德格爾把“判斷力”置于上述新的理解平臺,他把“判斷力”消解為一種現象學描述,把思想之“思”與詩歌之“詩”聯系起來,還描述“操心”“焦慮”“無聊”“死亡”,這些都是廣義上的“此在”情景,是具有哲學意義的在場的時間與空間。這種區別,在語感上就體會得到,康德給“先天綜合判斷”列舉的典型例子,是“5+7=12”—— 這個表達式之所以是判斷,它得以成立的前提,在于它可重復或再現,無論多少次重復都自身同一,無關時空,它的真理性永遠成立。但是,海德格爾以上類似“焦慮”的描述,發生在當下時空之中,是在場的情景。所謂“此在”就是近,它既可以“近”而遠,比如恐懼死亡,也可以遠而“近”,例如深度無聊感。這些場景還連接偶然性,它們突然降臨,也就是創造性。以上,從“判斷力”到“描述”,其中有德里達的“解構”,解構了哲學與藝術之間的界限。
與以上區別相對應,在康德那里,思想(及其概念)與直觀(及其感官內容)以先驗的方式綜合為認識對象(即作為現象的存在),而在海德格爾這里,所謂“綜合”決不僅僅限于概念與直觀之間的結合,而是思想的自由連接形式,就是“和”、去建立關系。
與以上區別相對應,在康德那里,“現象”概念,無論狹義的還是廣義的,都指“對象”[11]語境下的事物自身。與康德的理解不同,在海德格爾所理解的現象學語境下,現象就是“此在”的純粹顯現,這已經是事物的本質,不存在現象背后的本質。
與以上區別相對應,在康德那里,感性和理解力(所謂“知性”)是分開講的,似乎它們在時間上是兩個不同的階段,通過感性直觀,我們獲得了認識對象,通過概念,去理解對象。而在海德格爾這里,感性和理解是同時發生的,它們顯示為此時此刻的思想感情,就是我以上描述過的那些貌似感性的非感性,其中也包括情緒化的因素,并不完全屬于智力。簡潔說,在康德那里不同時發生的事情,海德格爾認為是同時發生的,而“同時”就意味著自相矛盾。
康德的自相矛盾還在于,一方面,他重新發現了時間,發現了創造思想與時間之間的緣起關系。另一方面,他構造起來的哲學體系,卻是一切都從“現成的”出發,他訴諸一種事先性,其中的因果關系,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思想的可能性,在他以“批判”的姿態出現之前,實際上他已經知道了,這就像法國新小說家西蒙對《紅與黑》作者司湯達的批評,于連得死這一事實,作者在寫小說的第一句話時,就已經想好了,或者黑格爾對康德的批評,在河岸上練習游泳是不行的,想要真會游泳得下水。我這里補充黑格爾的話,下水后才有時間問題,否則無論提到多少次時間,也沒有時間,因為一切都是對于已經構造好了的思想的重復。就像海德格爾對康德形而上學的總結:“對存在的認識,只有在對于存在本體論結構的某種預先認識的基礎上,才有可能。”[12]這里的“預先”(préalable)其實就是先驗,它暴露出在“先驗”概念上,他與康德沖突的關鍵,在于“先驗”究竟是某種預先,還是即刻正在發生的情景(“此在”)。
既然康德有如上自相矛盾,那么海德格爾有責任從中找到寶貝,以便服務于他自己的思想。他要發掘康德的心理起源,它是未知的、不確定的,不屬于“已知”的康德認識論。從“已知”追溯到“未知”,具有從意識追溯到無意識的意味。但是,海德格爾不說“無意識”,而說“先驗的心理學”(psychologie transcendantal[13])——這里揭去認識或知識的面紗,返回思想的真諦即“起源”問題,那么可以說它涉及傳統哲學所謂“本體論”,它是“自因的”,但這等于說它是無因的,是陌生的而且莫名其妙地涌現出來。當然,康德哲學從來沒有朝這個方向走得如此之遠,這個“此在”已經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有關。
在這里,哲學批判能力體現為從看似不一樣的概念中,發現相似性。例如,康德說“先天綜合判斷”,海德格爾從中發現“先驗心理學”,并說它“使本體論的綜合成為可能,這就是康德認為 ‘批判’就是 ‘研究我們內在本性’的緣由,揭示人類的此在 ‘是哲學家的義務’。”[14]海德格爾繼續寫道:“我們在這塊土壤上重新發現形而上學,在此形而上學扎根于人性中的熱情。”[15]熱情是“自因的”,而“此在”也是熱情——這是他真正想說的話。
康德不直接陳述“熱情”。對于熱情,可區分為“經驗”與“先驗”兩種說法。經驗的說法,認為熱情來自外界的誘因。先驗說法,熱情是自己產生自己的,并非來自外部世界的某種誘因。后一種說法雖然有點晦澀,但它也屬于康德“哥白尼式的哲學革命”的一部分。
海德格爾先把“先天綜合判斷”改造成“本體論的綜合”,然后寫道:“這個問題,就是人的此在及其有限性有能力在存在之前并超出存在……”[16]他十分重視人的限度或界限,康德的說法是人的可能性,但海德格爾真正想描述的,其實是人的孤獨或不可交流性,之后現象學所謂“他者”問題,也初露端倪。康德并沒有朝這個方向設想,即沒有設想本體論的“本體”不指向“存在自身”(或者變相的說法“起源”“事物本身”“人本身”等),而是指向“差異”或者德里達所謂“延異”,它意味著去建立非同一性的關系,它先于“存在”的概念。延伸這種區別,本體論的表達心思,也不再是“主詞+謂詞=知識”,因為這樣的表達式把系詞“是”理解為“存在”,在如此的理解形式中,思想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或者說思想是從“結束”開始的,也就是同義反復。替換這種傳統本體論的表達式,就是海德格爾和德里達的“差異”思維,其中有非感性的感性,或非理性的理性,它用“描述”置換“證明”,用“詩”置換“思”。
孤獨就是自身顯現,它與胡塞爾的現象學還原并行不悖,但海德格爾、勒維納斯、德里達揭示了其中的“差異”思維。自身顯現與他者之間形成陌生的、不同于存在的關系,也顯露了人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