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理論期
翻譯學的前理論期自古羅馬時代起,至20世紀50年代,前后持續2000多年。這一時期誕生了大量關于翻譯的言論,但此類言論大多缺乏系統性和邏輯性,很難稱得上現代意義上的翻譯理論。這也是這一時期只能被稱作前理論期的原因??傮w來說,前理論期的各種言論大致圍繞幾個主要的價值訴求進行論述。對此,筆者集中針對其中三個最為顯著的訴求——忠實、通順、美感予以展開。
(一)關于忠實
在古羅馬時期,忠實的概念主要體現在宗教典籍翻譯之中。例如著名的宗教人士斐洛(Philo Judaeus)就認為翻譯《圣經》時須全面呈現上帝告知的律法,保持原有形式且不得增刪。他認為這樣的翻譯要在上帝的感召下進行,即便是譯者不同,譯出來的內容也會是一字不差,“猶如一位隱形的發起人在主導譯者聽寫一般”(Philo,2006:14)。另一位神學家哲羅姆(Jerome)也主張在翻譯《圣經》時應當通過逐字翻譯忠實保存原文內容,因為《圣經》“即便是句法都蘊含著神秘性”(Jerome,2006:25)。這里的忠實是譯文對于原文的忠實,更重要的是譯者對于上帝的忠實。宗教典籍的譯者們在忠實的理念下通過翻譯活動來履行自己對宗教的虔誠信仰。
如果說古羅馬時期的忠實概念主要存留于信念層面,那么中世紀的忠實概念則更多地進入了實踐的方法層面。由于羅馬教廷的干涉,《圣經》的翻譯活動有所減少,與此同時,非宗教翻譯活動越發興盛。相應地,忠實概念越來越多地褪去宗教倫理色彩,轉向更多的現實策略考慮。例如,古希臘哲學著作的翻譯家波伊提烏(Manlius Boethius)便把忠實體現于逐字翻譯之中。他認為這樣做的依據在于翻譯的重要價值追求,即尋找“未玷污的真實”(Boethius,2006:35),而不是在于達成透明語句的魅力。維爾(Nicolas von Wyle)也是逐字翻譯的重要代言人。作為古羅馬文學作品的重要譯家,他主張為了忠實于原文,譯者可以不惜犧牲譯文的易懂性?;谶@一指導思想,他在從拉丁語翻譯到德語的過程中產出了一些難懂的譯本,也因此招致批評,但他對此卻毫不動搖,依然不肯將意譯作為自己的基本譯法,并且宣稱即便降低原文的可理解性,也應當保留“優美的”拉丁語修辭風格,并以此來影響德語。
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忠實的概念持續得到強化,其重要性進一步凸顯。如格里馬爾德(Nicholas Grimald)就十分推崇該理念,并將其奉為譯界的“最高宗旨”(譚載喜,2004: 76)。這一宗旨在很大程度上通過逐字翻譯的主張延續著。像布蘭特(Sebastian Brant)在闡釋自己的譯詩策略時,便主張在韻律許可的情況下以逐字譯法翻譯詩歌。道格拉斯(Gavin Douglas)在維吉爾(Virgil)史詩《伊尼特》(The Aeneid)的譯本序言中批評了中世紀的自由譯法,認為他前任譯者的譯本不忠實,與維吉爾原詩的差別太大,“就好比魔鬼和圣奧斯丁(St.Austin)之間的差異一樣”(譚載喜,2004: 73),并為此引用前人的專有名詞譯法來說明自己的逐字翻譯觀點。然而在實踐中,逐字翻譯的主張在很多時候難以得到貫徹。像口口聲聲要求逐字翻譯的布蘭特在自己譯詩的時候行云流水,很難找到逐字翻譯的痕跡,而道格拉斯也是在自己的譯作中偏向于自由活譯。相比之下,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的忠實觀更加切實。在伊拉斯謨那里,忠實更多的是一種保留原作精神的態度,而非限于單一的某種方法。他在翻譯中但求貼近原文,正如航行時寧愿剮蹭海岸也不愿翻船落水,但這并不意味著策略的僵化,正如他所言:“我在翻譯《依菲琴尼亞》(Iphigenia)時意譯更多一點,文筆更寬松一點,但沒有絲毫違背譯者傳達意思的職責?!保‥rasmus,2006:65)
近代以后,西方譯壇繼續見證忠實概念的擁躉。其中,梅齊利亞克(Bachet de Meziriac)提出譯者的三個原則,即不向原文添入自己的東西、不刪減原文、不做改動以避免損害原文意思,以此說明自己的忠實觀,即“優秀譯者的最大特點是忠實于原作”(譚載喜,2004:91)。于埃(Pierre Huet)則認為通過翻譯扭曲古代作品的做法是一種“無恥的傾向”(Huet,2006: 168),而最好的翻譯方法就是在兩種語言允許的范圍內,首先貼近作者本意,其次貼近原文字詞,最終集中到一點,即不增不減、全面真實地呈現原文。勒圖爾納(Pierre Le Tourneur)基于法譯莎士比亞著作的經歷提出自己的忠實觀。一方面,他不認為直譯能帶來真正的忠實;另一方面,他也不贊同刪改原文以迎合法國人的口味。與上述二者不同的是,勒圖爾納更傾向于將忠實視為譯者對原作精神實質的保存。德納姆(John Denham)對此亦有共識。他認為翻譯不僅是語言與語言之間的轉換,也是詩與詩之間的轉換,詩的微妙精神會在語言轉換的過程中蒸發,如果沒有新的精神融入,便只會留下無用的渣滓[4],因此詩的翻譯注重的是精神而非形式。相比之下,近代浪漫主義時期的德國譯壇無論是在翻譯的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對忠實執行得更加堅決徹底。由于處于德意志民族語言和文化成型的關鍵期,當時的德國譯壇普遍要求緊貼原文,并涌現出包括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the)、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荷爾德林(Johann C.F.H?lderlin)等一大批對此熱衷不已的學者。在對于忠實的踐行方式上,不同的譯者有著各自的看法。像狄龍,又名羅斯康芒(Wentworth Dillon,Earl of Roscommon),認為忠實應當是原作者升起譯者也升起,原作者降下譯者也降下[5],譯文需盡量保存原文內容,但在必要時寧可選擇刪減,也不選擇增加。約翰遜(Samuel Johnson)認為翻譯應當忠實與優雅共存。對他而言,可以說優雅就是忠實的一部分,就如同他對德萊頓(John Dryden)的翻譯評價一樣,“除了語言,什么都不改變”(Johnson,2006:205)。別林斯基(Vissarion G.Belinsky)則認為忠實應當建立在語詞的意義上,而不能依賴于逐字翻譯,盡管后者會讓譯文看起來很像原文,實際上則會遠離原文,有悖忠實。
到了現代,忠實的概念得到進一步的闡發。如托爾曼(Herbert Tolman)將翻譯比作繪畫,認為忠實即如實反映原文的思想和風格,既須傳形,又須傳神。波斯蓋特(John Postgate)也強調忠實于意義和忠實于形式,不過他指出不同類型的文本偏向上述兩個不同的方面,其中科技翻譯偏向于意義的忠實,而文學翻譯則偏向于形式的忠實。在關于形式和意義的忠實問題上,貝茨(Stuart Bates)反對拘泥于形式忠實,認為如同攝影般的忠實會導致意義失真。在斯米爾諾夫(A.A.Smirnov)那里,忠實是以他所謂“等同翻譯”的概念體現出來的,即尋求原文和譯文總體效果的等同??ㄊ步穑↖van Kashkin)則是從藝術角度闡釋忠實,指出翻譯要再現原文的現實、作者情感、意境等元素,形成與原作一樣清晰而不失藝術感染力的畫面。
(二)關于通順
翻譯家們在古羅馬時期就已經注意到了通順問題。在羅馬帝國早期,由于崇尚古希臘文化,古羅馬譯者在翻譯希臘語經典著作時對原文幾乎是亦步亦趨。后來由于軍事上的勝利,古羅馬人意識到自己是希臘的征服者,于是產生文化優勢心態,開始對希臘語原文進行羅馬化的加工。相應地,翻譯對通順的價值訴求也開始增長。例如,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認為好的譯者應當像演說家。他以自己的翻譯為例,指出演說家式的譯者不是要保留原文觀點的“形態”,而是要生成符合古羅馬人使用習慣的語言,這樣即便不逐字翻譯,也能保留語言的“總體形式和力量”(Cicero,2006: 9)。賀拉斯(Horace)也有類似的觀點。他認為翻譯就像講述特洛伊的故事一樣,譯者在原語的基礎上擁有個人發揮的權利,而不用“在忠實觀念的驅使下采用逐字翻譯”(Horace,2006:15)。這樣的觀念不再要求緊跟原文字句,體現了拉丁語的通順訴求,并在文化優越感日益強大的古羅馬譯壇流行開來。就連向來堅持逐字翻譯《圣經》的哲羅姆都承認,非宗教文獻翻譯應采用意譯。在不涉及《圣經》翻譯的時候,哲羅姆相當重視通順問題,認為逐字翻譯會造就古怪的篇章,譬如對《荷馬史詩》的逐字翻譯只會造就“看起來荒謬的詞序”(Jerome,2006:26)。
到了中世紀,通順往往伴隨著偏向意譯的翻譯觀念。比如著名的宗教翻譯家阿爾弗里克(Aelfric)便主張翻譯應當選用質樸地道的譯入語語言。與哲羅姆不同的是,阿爾弗里克甚至將該主張貫徹到宗教文獻翻譯之中。當時的宗教界出于對上帝的尊崇,在翻譯宗教典籍時表現出強烈的逐字翻譯傾向。阿爾弗里克卻持相反態度,他認為翻譯就是要以流暢易懂的語言幫助譯文讀者,方便他們接收在另一種語言中無法接收的信息。為此,他寧可放棄巧妙的語言組合,也要避開喋喋不休的冗長語言和怪異的表達方式,達成一種“淳樸簡易的民族語言”(Aelfric,2006:39)??ㄆ崭窭追颍↗ohn Capgrave)在這一點上與阿爾弗里克是同道中人??ㄆ崭窭追蚺u圣凱瑟琳(St.Katherine)傳記的早期譯文“用語怪癖,難以讀懂”,于是決定重譯,通過插入解釋語或是作注的方式改善譯文的可讀性,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在翻譯時認真“按照原著內容,只在其中加進一些從神甫們那里聽來的東西,增添一些翻譯時所想到并與內容相符的東西”(譚載喜,2004:51)。
類似的主張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更加盛行。隨著中世紀喪鐘的敲響,羅馬教廷的絕對權威開始削弱,歐洲各國的民族意識開始覺醒,相應地,人們更加期待在翻譯中看到自然流暢的民族語言。譬如,德國宗教改革領袖路德(Martin Luther)便以翻譯為武器,身體力行地推動德意志民族語言的豐富和發展。他希望通過翻譯使德語變得“純凈又清晰”,聲稱:“我想講的是德語,而不是拉丁語或希臘語,因為德語才是我的譯入語……只有傻瓜才會在講德語時求助于拉丁語的字母表,這完全是愚蠢的行徑。你應當咨詢家中母親、市井兒童、坊間民眾,觀察他們說話的方式,并照此翻譯,然后他們才會理解你,才會意識到你在對他們講德語?!保↙uther,2006:86-87)在文藝復興的大環境下,民族情懷使譯者在譯入方言時更多地考慮到各國方言的本土特征?!白屢话阕x者看懂”的觀點在西方譯壇獲得越來越多的支持,這使得通順這一訴求更加突出,也促使翻譯家們進一步放開策略,追求譯文的通暢。比如,路德主張在翻譯中采用意譯的方法來克服語言的凝滯化表達,并為此提出翻譯《圣經》的七個原則,在詞序、助詞、連詞、非對等詞匯、詞組、比喻轉換、文字形式變化等方面賦予譯者較大的自由空間。類似地,尤德爾(Nicholas Udall)在翻譯伊拉斯謨的作品時也利用靈活的譯法增強譯文的通順度,像刪去括號里的說明信息、插入題外話、切分句子等。此類措施能夠克服佶屈聱牙的譯風,使原文能夠以通順流暢的風格進入譯入語,成就大眾對譯文的接受。
到了近代,西方譯壇的通順觀念得到進一步強化。在文藝復興的人本主義思想基礎上,近代西方越發重視個人的權利,同時,市民階層的進一步壯大也使得翻譯須更多地照顧普通讀者的閱讀需求,因而通順的重要性也得到增強。像德萊頓就非常重視讀者。他在翻譯古希臘詩人忒奧克里托斯(Theocritus)的作品時沒有直接照搬原文的多利安方言(Doric),稱這樣做是因本國女士不易接受此類方言。抱著這樣的情懷,德萊頓十分注意翻譯的通順問題。在英譯維吉爾的作品時,他說道:“我致力于讓維吉爾就像本來就會說英語那樣說英語,就如同他生于英格蘭,就如同他生于當世。”(Dryden,2006:174)在這一點上,有的譯者步子邁得更大。如維卡斯(John Vicars)將“以順暢取悅于讀者”作為自己翻譯的三個主要目標之一,為此他不惜對維吉爾的詩歌大動手術,宣稱給維吉爾穿上了“素色的英國土產灰衣裳”(譚載喜,2004: 116)。另外莫特克斯(Peter Motteux)也把“格拉布街流派”[6]的口號“譯文必須易讀易懂,迎合一般讀者的口味”演繹成一種十分自由的翻譯原則:“凡是譯者不理解的或譯者認為會使讀者生厭的東西,都可不假思索地刪去?!保ㄗT載喜,2004:116)
到了現代,通順依舊是西方譯壇的一個重要主題。一些學者繼續堅持意譯主張,以通順的譯文克服翻譯的外國腔。如丘科夫斯基(Korney I.Chukovsky)從句法入手,指出翻譯不能僵化照搬原文的文字規律,而是要依照譯入語去思考,使譯文避免異國腔調,顯得地道自然。還有些學者的通順主張則顯得更加謹慎。他們雖然也要求通順,但更加強調翻譯的其他價值訴求。如馬魯佐(Jules Marouzeau)就認為,翻譯固然須注意讀者的理解,然而其最根本的任務還是顯示作品的內核而非外殼。較之一味強調通順的言論,這樣的觀點體現了更為全面的思考。
(三)關于美感
古羅馬時期的翻譯觀已開始涉及美感。如昆體良(Quintilian)認為在翻譯中簡潔具有魅力,文字豐富也具有魅力,比喻中存在美感,簡單表述中也存在美感(Quintilian,2006:20)。革利烏斯(Aulus Gellius)認為牽強的翻譯會導致作品喪失吸引力。他以維吉爾的詩歌翻譯作為正面例證說明自己的觀點,指出維吉爾通過省略原文部分內容讓譯文顯得誘人和典雅,譬如在《荷馬史詩》的一首詩歌中整篇刪去表示花朵的詞語,將之替換為一個模糊的陰影,從而“更加有力或更加全面地贊嘆詩中女子,使之在眾多佳麗之中脫穎而出”(Gellius,2006:22)。圣奧古斯丁(St.Augustine)把典雅作為翻譯的三種重要風格之一,并主張在面向受過教育的讀者時采用此風格進行翻譯,并著重以此來頌揚上帝。
中世紀的譯者對于翻譯的美感也頗有心得。例如,維爾認為在從拉丁語翻譯到德語的過程中,能否產生最優美的德語風格取決于譯者能否準確翻譯拉丁語。在他看來,修辭學研究者只有閱讀最優秀的修辭術書籍,才能學到好的修辭風格。當此觀點延伸至翻譯,德語就應服從擁有公認穩定規則的拉丁語——如果能夠準確翻譯拉丁語,譯文就能繼承拉丁文的全部優點,成就優美的譯風。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也持類似觀點。他在《特洛伊歷史故事集》(The Recuyell of the Histories of Troy)的序言中主張模仿原作的優美語言。在這一點上,博克南姆(Ossbern Bokenam)有著不同的意見。他認為自己不能仿效“最初的修辭家”——高爾(John Gower)、喬叟(Geoffrey Chaucer)和利德蓋特(John Lydgate),因為自己出世太晚,“最鮮艷的花”已被他們摘去。另外他也不欣賞典雅的風格,不想學某些古羅馬人的雅語,認為自己這個年紀去羨慕和模仿古人的語言“是一種‘老糊涂’的做法”(譚載喜,2004: 51)。相比之下,但?。―ante Alighieri)的態度還要更加悲觀。他認為源自原文的美感在翻譯中無法保留,指出:“要讓大家都明白,依循詩之規律和諧產生的作品,在從其母語譯向其他語言的過程中,其甘美之味與和諧之音不可能不遭受破壞。正是因此,《荷馬史詩》在從希臘語被翻譯為拉丁語之后才完全成為另外一種篇章。”(Alighieri,2006:48)
在文藝復興時期,關于美感的觀念在西方譯壇得到進一步發展。比如,多雷(Etienne Dolet)把美感置于系統的翻譯方法論闡釋之中。他列出翻譯的五項基本原則,對譯者提出以下要求[7]:(1)充分明了原作者想要表達的一切;(2)十分精通原作者的語言;(3)不可拘泥于逐字死譯;(4)采用通俗易懂的語言;(5)采用適當的選詞和排列來達成翻譯效果。他在闡釋其中的第三條和第五條時呈現出明顯的美感訴求:在第三條中,他認為逐字翻譯無法表現語言的優雅和完美;在第五條中,他認為詞匯的組合排列會產生讓人愉悅的效果,指出:“如此甘美的詞匯組合排列不僅讓靈魂歡喜,還讓耳朵歡愉,并且在和諧的語言中絕不會對人產生一絲冒犯?!保―olet,2006: 96)還有一些翻譯家甚至要求翻譯與原作媲美。如阿米歐(Jacques Amyot)將這一觀念體現為樸素自然的譯筆,期望通過不加藻飾的文風獲得可與原作比肩的譯文美感。查普曼(George Chapman)則相對中立。他既反對逐字翻譯,又反對浮夸堆砌,希望譯者不拘泥于詞語的數量和次序,而是重視原文的實質內容,字斟句酌,反復裁剪,形成最恰當的譯文。在查普曼看來,這樣的翻譯能夠達到媲美原文的效果。
近代時期,對于美感的訴求繼續占據著西方翻譯言論的重要位置。比如霍利迪(Barten Holiday)認為對賀拉斯作品的翻譯既要追尋原詩精神,又不能忽略其音樂感,要用對體詩句給予英國讀者拉丁語詩體抑揚格的快感。德萊頓也將翻譯比作藝術,指出翻譯如同繪畫一般,存在著美丑之別,而譯者則須在原文不走樣的情況下盡可能成就與原文“美的相似”。在對于美感的追求中,一些譯者顯得較為悲觀,像考利(Abraham Cowley)認為翻譯不可復制原文的美感。他說自己曾見過繪畫與詩歌比其描繪的對象更美,卻“從不曾見過復制品比其本尊更美”(Cowley,2006:162),以此說明翻譯在復制原文美感方面無能為力。相比之下,另一些譯者則呈現出較為激進的傾向。比如在17世紀新古典主義時期的法國譯壇,部分譯者將譯文的優美風格推向一個極度崇高的地位,甚至將一些原本語言質樸的古典作品包裹上華麗的語言。據記載,一名叫沃日拉(Claude F.de Vaugelas)的法國譯者翻譯庫爾提烏(Quintus Curtius)的作品時,歷時三旬就為了實現譯文無比典雅的文風。更有甚者,同時代的法國譯者佩蘭(Bernadotte Perrin)翻譯《伊尼特》時公然宣稱是他首次給《伊尼特》“穿上了法國騎士的衣裳,配上了華麗的羽毛和金銀箔”(譚載喜,2004: 88)。當時另一位著名的翻譯家阿布郎古爾(Nicholas Perrot d'Ablancourt)為了追求文字的優美,大張旗鼓地鼓吹歸化譯文的觀點。他說:“我們不希望在一張美麗的臉上看到瑕疵,因此最優秀的作者會更改或厘清原文的一些部分,特別是當他們只是通過此類行為來取悅讀者的時候?!保╠'Ablancourt,2006:158)他甚至還大肆宣揚要毫不畏懼地“把原著帶上我國的色彩”(譚載喜,2004:87)。這樣的言論也使他陷入爭議。當時的翻譯評論家梅納日(Gilles Menage)稱其為“膽大包天的德·阿布郎古爾”,說他的翻譯使他想起一位“美而不忠”的女人。但還有一些翻譯家在這個問題上態度要溫和一些。如巴托(Charles Bat teux)在他的十二項翻譯原則的第十一項中指出,譯者必須完全放棄表達形式,以求譯文“簡明清晰、充滿活力或是和諧悅目”(Batteux,2006:198)。
現代西方譯壇依然存在各種關于美感的言論。如托爾曼強調譯文的優雅須建立在忠實原文的基礎上。對于他來說,譯者應充分體現原文的典雅,“如果原作趴地蠕動,譯作不可騰空翱翔”(譚載喜,2004:180)。此外,翻譯的藝術性也進一步得到強調,例如克羅齊(Benedetto Croce)將翻譯當作獨立的再創作藝術,丘科夫斯基將翻譯作為崇高的表演藝術,卡什金則希望通過再現原文內容,向讀者展示出與原作同樣清晰而又具備藝術感染力的畫面。此類關于藝術性的言論從側面反映出翻譯在美感方面獨立意識的增強——譯者越來越多地認識到,翻譯不僅僅是一種文字轉換,還可以是一種創造美的藝術活動。
需要說明的是,在前理論時期,關于翻譯的言論通常不會分別孤立地看待忠實、通順、美感。許多譯者在發表該類言論時往往涵蓋上述兩個甚至三個方面的內容。如坎貝爾(George Campbell)就是其中一個典型。他將翻譯的原則落實為文意重現、風格移植、文筆自然三條。第一條涉及忠實,第二條涉及美感,第三條涉及通順。泰特勒(Alexander Tytler)也提出類似的三個原則[8]:(1)翻譯應完全傳達原文內容;(2)譯文的形式與風格應與原文相同;(3)譯文應與原文一樣行文流暢。這一體系同樣涵蓋上述三個方面??傮w來說,關于忠實、通順、美感的觀點占據了20世紀50年代之前西方譯壇言論的主要位置,構成了翻譯學前理論時期的支柱性價值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