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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城邦的出現:大移民形成的社會結構模式

城邦的希臘詞是“Polis”,它是由一個城市連同其周圍不大的一片鄉村區域構成的主權國家。由“Polis”衍生出“Politeia”,該衍生詞即指“城邦制度”,也就是“城市國家的政制”之意。希臘人一般把非王政的政制,不管是貴族的,還是共和的,稱為“Politeia”。它實質上是希臘人告別遠古王權政制的產物。

1.告別王權時代:古希臘社會權力結構的轉變

城邦和城邦制度的出現是古代史中一個異常獨特的歷史斷代,我們稱之為“后王權時代”。這是希臘文明不同于古代其它文明的地方。埃及、巴比倫、印度、中國等古代文明雖然在時間上早于后起的希臘文明,但這些東方文明古國并沒有結束其王權統治,它們無一例外地走上了一條黑格爾所說的“東方專制主義”的道路。唯有古希臘是一個例外,即唯有古希臘才擁有自己的“后王權時代”,并在這樣一個時段內創造了具有強大生命力和影響力的文化樣式。權力結構的變化是形成希臘城邦文化獨特樣式的關鍵。

據考古學和歷史學的研究表明,在城邦出現之前,有兩個文明先于希臘文明,這就是克里特文明(公元前2600—前1250年)和邁錫尼文明(公元前2000—前1100年)。這兩種文明盡管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都屬于王權神授的專制王朝。國王既是最高軍事首領又是最高宗教祭司,神秘的王宮是國家最高權力機構。這種王權政制在邁錫尼王朝后期(約公元前1400—前1230年)達到頂峰。王權政制或王宮制度,對遠古希臘的神王來說,是一種出色的權力手段,“它使國家能對一片遼闊的領土進行嚴格控制,把地方上的全部財富吸引過來,掌握在國王手中,把豐富的資源和龐大的軍事力量集中在一個統一的領導之下,使人們有可能到遙遠的國度去冒險,到新的土地上安家,或者遠渡重洋去獲取希臘大陸缺少的金屬與物品”[1]。這樣一種權力結構的正常發育必然會形成一個古代的專制帝國。但是,公元前12世紀,從北方入侵的多里安人和其他民族不久就摧毀了這個全希臘的最高王權,從而也打破了遠古希臘神王的帝國夢想。正是這一突發的歷史事件,改變了希臘社會的權力結構體系。在那場北方蠻族點燃的依次席卷派羅斯和邁錫尼的大火中,不只是一個朝代滅亡了,而且是一種王權制度被永遠摧毀,一種以王宮為中心的社會生活形態被徹底廢除。

邁錫尼王權制度的瓦解所產生的后果遠遠超出了政治和社會歷史的范圍,直接影響了古希臘人本身,改變了古希臘人的精神世界和某些心態。此后古希臘又經歷了一段被稱為“希臘中世紀”的漫長而黑暗的隔絕和恢復時期,“但從那時起,神王的消失就為黑暗時代之后出現的兩種相互關聯的創新做了準備,這兩種創新是:城邦的建立和理性思維的誕生”[2]

事實上,邁錫尼王朝的崩潰和整個王國制度的瓦解標志著希臘王權時代的結束和后王權時代的到來。這是一次權力結構的重大調整。黑暗時代(公元前1100年—前800年)其實可以看作是兩種權力結構轉換的過渡時期。這一時期希臘文明東移至小亞細亞的伊奧利亞地區,這是最初響起荷馬史詩的地方。古希臘在這里站在了一個新的起點上:在告別古老王朝的榮耀后,探索屬于自己的道路。它的特征可以通過這種權力結構的變化來辨識:他們取消了那個在秘密宮殿中不受限制和控制地行使最高權力的神王,政治生活成了公共集會廣場上人們公開辯論的內容,參與辯論的是被定義為平等人的公民,國家是他們的共同事務,與王國禮俗和王權神話相聯系的古代宇宙譜系被一種新思想所取代,這種新思想試圖在宇宙各組成部分的對稱、平衡和平等的關系上建立世界的秩序[3]

2.大遷徙與城邦社會組織的形成

著名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寫道:“現在所稱為希臘的國家,在古時沒有定居的人民,只有一系列的移民;當各部落經常受到那些比他們更為強大的侵略者的壓迫時,他們總準備放棄自己的土地。當時沒有商業;無論在陸地上或海上,沒有安全的交通;他們利用土地,只限于必需品的生產;他們沒有剩余作資本;土地上沒有正規的耕種,因為他們沒有要塞的保護,侵略者可以隨時出現,把他們的土地奪去。這樣他們相信在別處也和在這里一樣,可以獲得他們每日的必需品,所以他們對于離開他們 的家鄉也沒有什么不愿意的……”[4]

修昔底德說的是邁錫尼王朝滅亡(公元前12世紀)到希臘城邦興起(公元前8世紀)約400年間的希臘。也就是史家所說的希臘的黑暗時代。這種不斷的民族遷徙實際上早在邁錫尼時代就已開始,只是多里安人的入侵使得這種移民活動以從未有過的規模出現。這構成了歷史學家所說的“希臘文明的游牧形態”[5]。事實上,邁錫尼時代亞該亞人的南侵(公元前1300年左右)以及由亞該亞人的邁錫尼王國發起的特洛伊戰爭只是隨后發生的希臘海外移民的前奏曲。歷史學家已有定論的一個看法是,希臘海外移民的目的實際上就是要建立殖民地。遠征特洛伊之役顯然是為了開辟移民小亞細亞西北部以及進入黑海的道路,戰后對這一區域的殖民逐漸擴展成了一個“新亞該亞”。多里安人的入侵導致了兩種性質的移民:其一是退避到阿提卡(Attica)的邁錫尼遺民不斷地被派遣到小亞細亞的伊奧尼亞地區;其二是入侵的多里安人進一步泛海南侵。移民集團所到之處筑城而居以與當地土著居民相隔離,通過漫長的民族融合和發展,就形成了后來的城邦(Polis)。

這種大遷徙的結果使得古希臘人的民族特性不可能純凈。從公元前8世紀在希臘就形成的三大民族來看,埃俄利亞民族是由埃俄利亞人、多里安人、亞該亞人、佩拉司吉人、卡里亞人混合而成的;伊奧尼亞民族是由伊奧尼亞人、佩拉司吉人、卡德米亞人和中部山區的移民混合而成;多里安民族從北方大遷徙,一路南下,每到一處就與當地居民融合在一起,這樣多里安人實際上已經不是原來南下之前的那支多里安人了。

大遷徙的另外一個結果是:通過民族融合和其它途徑,古希臘移民在小亞細亞廣泛吸收了先進的古代巴比倫文明,有助于促進他們的手工業發展,而海濱城市背后有廣闊的腹地,據有發展海上貿易最有利的地位。當他們在海外城市定居下來的時候,星羅棋布的海外殖民地事實上組成了一個希臘人的海上貿易商站網。這些條件,使多數希臘殖民城市走上農工商兼營的道路。而商業的繁榮,開通新商路、尋求新市場和新的原料來源的需要,又推動這些希臘殖民城市再次向外移民而自己成為殖民母邦。

城邦的出現及其“分裂繁殖”是形成后王權時代希臘文明的前提條件。我國已故學者顧準曾引用阿德科克(Adcock)的一段論述來闡釋城邦的總的特點:“這些城邦顯得具有某種個性,這種個性愈是高度發展,愈是強烈地被意識到,就愈不愿意哪怕是部分地犧牲它……每個城邦向它的鄰邦要求一定的自由和自治,要求有權按照它自己的意愿處理它自己的事務……城邦雖不容忍它境界以內王權的分割,對它的鄰邦的獨立卻是容忍的。防衛的意志超過了攻擊的意志……希臘人缺乏疆域廣闊的政治重要性的那種感覺。他們愈是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國家的和宗教的社會一致性,他們愈是不愿意擴張,因為擴張意味著他們密切的共同生活松懈下來了。他們打算要統治鄰邦,卻不打算吞并鄰邦,更不愿意在一個較大的聯盟內放棄他們的獨立。”[6]

由于城邦這樣一種社會組織的出現,在希臘范圍內,實際上并不存在什么能夠有權要求管轄全希臘的,或甚至某個地區的最高政治權力。應該說,希臘世界中的某種性質的團結是存在的,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并且是愈來愈緊密的團結:宗教、語言、制度、風尚、觀念、情緒,全都趨向于這種團結。但是城邦的自治性質以及每個城邦的自給自足決定了這種團結的限度,事實上城邦制度的最后瓦解正是由于城邦內部的紛爭和城邦與城邦之間的對立乃至戰爭造成的。

3.城邦精神與希臘精神

沖突與團結是城邦社會生活的兩極,它們宛如一對孿生兄弟,構成了繼古老王國之后希臘世界的強點,同時也是它的弱點。相互獨立的力量由于王權的消失而得以解放,最初是貴族內部,而后是貴族與平民之間。這些對立的力量時常發生劇烈的沖突。為了在這些力量之間尋求平衡和協調,一些倫理思考和政治思辨便在這個動亂的時期里產生。這些思考和思辨確立了西方“智慧”(Sophia)的雛形,它自公元前7世紀初開始出現,形成了希臘世界最早的一批哲人。

城邦既贊美戰斗、競爭、敵對等價值,又維護著一個共同體的存在。它要求在相互平等的公民之間建立一種新的秩序。因此,城邦的精神特質歸結起來看,可以說,是一個力圖運用理性、條理和秩序來統率激情、紛爭和戰斗的精神特質,這實質上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希臘精神。城邦的精神世界有三個重要的特征[7],它們在城邦的演變過程中不斷地被突出出來。

第一個特征:邏各斯的力量成了政治權力的核心。城邦的一切重大事務都是通過某種形式的演說和辯論來決定的,話語成了重要的政治工具。話語的說服力在針鋒相對的討論、爭論和辯論中,不再是某種隨機性的機巧,而是某種規律性的東西。在城邦生活中,邏各斯最初是通過它的政治功能認識自己的,它意味著理性地言說,合乎邏輯、合乎規則地言說。事實上,邏各斯作為一種論辯的力量是通向政治權力的道路。這是希臘理性精神的真正生長點。

第二個特征:社會生活的公開性鍛造了城邦的公正秩序。城邦的出現是以一個公共領域的出現為標志的,它意味著以前屬于軍事貴族和祭司貴族的精神世界現在向越來越多的人開放,直到向全體平民開放。希臘文化正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形成的。話語和文字在知識層面上提供了這種公共文化的手段,公共廣場(放置“公共之火”的地方)成了政治文化活動的中心。一切行為、思想、知識和價值都被帶到公共廣場去接受公眾的批判和爭議。這種民主化和公開化的雙重運動在思想方面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它使得城邦尋求的公共秩序被賦予了完全的公開性。它在法律中得到實現:法律是一種適用于所有人但又高于所有人的規則,是一種理性的規范,它可以討論,可以通過決定來修改,但它仍然表現為一種被認為是神圣的秩序。

第三個特征:城邦公民地位的相對平等。組成城邦的公民,不論其出身、地位和職務,他們一律是地位平等的城邦公民。正是由于這一點,公民才能以“友愛”精神團結在一起,因而形成了城邦統一的基礎。這樣,在城邦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處在一個以平衡為法則、以平等為規范的體制中,不再是一個服從和統治的等級關系,而是一種相互可逆的平等關系。城邦的“法治”“官制”和“公民軍制”都體現了這種平等關系,對此,顧準在《希臘城邦制度》中作了比較詳細的闡釋[8]。城邦制度對公民地位的這種界定事實上規范了對公民美德進行思考的特定維度。

由上可見,理性、公正和平等是城邦的精神世界的三個重要的特征,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希臘城邦的主要精神特質。應該看到,權力結構的轉變、大移民和城邦的出現三者之間的相互關聯是形成希臘精神的關鍵。正是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使得希臘人走出了血緣宗法、神王同一的種族、王國和宗教“三位一體”的權力系統,發明了一種以城邦為基礎的政治實踐智慧和實踐體系,從而架構起以理性、公正和平等為核心的文化精神。從這一意義上說,城邦這種社會結構模式,以及它的演變和發展,是我們分析希臘文化,尤其是分析它的倫理精神結構和倫理思維方式的最合適的切入點。希臘倫理思想也只有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才能得到比較全面地領會和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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