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周易參同契》與道教易學的確立
一 《周易參同契》可以確定為漢代金丹道教的作品
道教易學以《周易參同契》的出現作為產生的標志,但歷史上對于《周易參同契》是否就是漢代金丹道教的作品有過爭議。結合一些學者的考證,我們認為,《周易參同契》可以確定為漢代金丹道教的作品。
認為《周易參同契》不是漢代的作品,乃后來者所偽作,主要有這么幾種觀點比較有代表性。其一是“黃氏震《日抄》曰:‘《參同契》者,漢世魏伯陽所造,其說出于《神仙傳》,不足憑。’”[24]其二是馬敘倫先生和陳國符先生的觀點,認為今本《周易參同契》為后人偽作,不是漢代的作品。陳國符先生在其所著《道藏源流續考》一書中,引馬敘倫先生《讀書小志》,并簡單作評,其謂:“馬敘倫《讀書小志》卷二第三十四頁云:‘《周易參同契》,《隋書》、新舊《唐書·經籍志》皆不載。據《神仙傳》謂出魏伯陽。(東晉葛洪)《抱樸子·自敘篇》列所著書雖有其名,然文至不類。且《老子傳》(見今本《神仙傳》卷一)有葛稚川(葛洪字稚川)云,洪以為老子云云,與抱樸子曰者異例(按葛洪抱樸子各篇各段首皆曰‘抱樸子曰’云云)。蓋亦出了道流附會。又《抱樸子·遐覽篇》列敘道家(按當作神仙家)著作,有《魏伯陽內經》,而無有《周易參同契》之名。(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篇》曰:《參同契》以負為造。(盧文弨補注《參同契》下篇:魏伯陽自敘篇寓其姓名,末云柯葉萎黃,失其華榮。吉人乘負,安穩長生四句。顏氏曰:負告豈負吉之訛與?)是顏氏猶見其書,稚川自無不見之理。即《遐覽篇》無之,則自古有《周易參同契》,非此書(非今本《周易參同契》)。且抱樸子中皆猶遵道家(按當作神仙家),于《易》無取。而此書附會《易》象以論神丹,篇題則仿諸緯。觀其義實和會儒佛而成修養之術(按馬氏指內丹術)。其文多五字句,亦仿佛經。……作者(作另一種《周易參同契》者)既冒其名,后人糅而一之,適為所欺矣。’”[25]又此書引馬敘倫《讀書小記》卷第一第24頁:“……《說文》易字下云:《秘書》說日月為易,凡許(慎)稱《秘書》說即諸諱也。然則亦可證自古有易緯名《參同契》……”[26]
據此,馬敘倫先生的觀點主要是:1.《周易參同契》一書,《隋書》、新舊《唐書·經籍志》皆不載[27]。2.如果《周易參同契》為漢代魏伯陽所出,葛洪當知此書,而《抱樸子·遐覽篇》卻未列《周易參同契》。3.《神仙傳》與《抱樸子》異例,疑非葛洪所作。《神仙傳》所言《周易參同契》為漢代魏伯陽所出,難以為憑。4.古有易緯名《參同契》,非今之《周易參同契》。后人以之為同一種書,故以《周易參同契》為漢之古書,誤。陳國符先生在馬敘倫先生所論的基礎之上,提出:1、漢代有《易緯參同契》一書。2.古丹經不用易理。如“《太清金液神丹經》(西漢末東漢初出世),《黃帝九鼎神丹經》或《九轉流珠神仙九丹經》(亦于西漢末東漢初出世),《太上八景四蕊紫漿五珠絳生神方(經)》(又收入《上清太上帝君九真中經》卷下,此經韻文于西漢末、東漢初出世,故《太上八景四蕊紫漿五珠絳生神丹方經》亦于西漢末、東漢初出世),《太微靈書紫文瑯玕華丹真經》(此經有單行本,又收入《皇天上清金闕帝君靈書紫文上經》,《太徽靈書紫文瑯玕華丹上經》韻文最早于蕭齊時代出世,詳見拙著《上清經箓出世朝代考》)《太清金液神氣經》卷上(經考定于東漢末曹魏初出世),以上諸古丹經皆不及《易》理。東晉葛洪《抱樸子》金丹篇、黃白篇,皆不用《易》理。”[28] 3.今本《周易參同契》附會易象以論內外丹[29]。4.宋代行世《周易參同契》,本子極多,差誤衍脫,莫知適從[30]。
對于馬敘倫先生、陳國符先生關于《周易參同契》一書成書年代的問題,蕭漢明、郭東升兩先生在《〈周易參同契〉研究》一書中有針對性地提出了反駁的意見:其一,馬先生在目錄學方面的失誤。如前所述,胡渭已確認新舊《唐志》皆著錄有《周易參同契》一書;而《隋志》因隋建國后僅維持了二十七年,根本沒有可能從事全面的搜集圖書的繁重任務,故以《隋志》證偽的可靠程度尚不及新舊《唐志》大。[31]其二,關于《易緯參同契》問題。《易緯》詮注,以鄭康成、宋均兩家著稱。從可考歷史文獻未見有鄭、宋注《契》之事,僅以《參同契》篇名與《易緯》相仿,推斷《參同契》原本出自《易緯》不成立;亦不能以《參同契》“日月為易”四字推論《易緯》中有《參同契》,虞翻《易注》中有“ 易謂日月”,不能因此而認定虞翻《易注》亦是易緯中的一篇;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篇》所引《契》言,同于今之《參同契》的通行本,今之《參同契》承襲漢易尤多,故不可能為“后人轉糅而一”;經學的流傳受地域和師承的制約,一些煉丹家和煉丹書不引《易》象,是正常的。其三,《云笈七簽》中的《神仙傳》非偽書。葛洪《抱樸子外篇·自序》云其著《神仙傳》,《隋志》、新舊《唐志》、《宋志》、《太平御覽》皆著錄;《云笈七簽》為《大宋天宮寶藏》的縮編本,故《云笈七簽》中的《神仙傳·魏伯陽傳》應為葛洪所撰。彭曉常以己意述引文,其《周易參同契分章通真義·序》所引《神仙傳》文中,夾雜有己意,不能用來證偽。其四,《遐覽篇》不能證《周易參同契》為偽書。《抱樸子·遐覽篇》只著錄《魏伯陽內經》,不及《參同契》、《五相類》。但《遐覽篇》只載葛洪未藏圖書之目。因此,它對《神仙傳·魏伯陽傳》、魏伯陽著《參同契》、《五相類》,都不具備證偽的作用。[32]
從潘雨廷和孟乃昌兩位先生對《周易參同契》的真偽及成書年代的考證,我們也能得出《周易參同契》是漢代金丹道教的作品這一結論來。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道教協會編有“道教知識叢書”,《周易參同契考證》就是其中的一本,是由潘雨廷、孟乃昌兩位先生所著。其中,潘雨廷先生考證了跟《周易參同契》密切相關的魏伯陽、徐從事、淳于叔通大致的生活年代,通過對今本《周易參同契》文本的分析,說明他們三者與今本《參同契》的成書的直接關系。潘先生認為:徐從事曾箋注《周易參同契》;他同意朱熹認為今本《周易參同契》后之《贊序》可能即為徐從事所作的觀點;且“《參同契》一書,實為三人之言,主要作者為魏伯陽,內容為四字句的《參同契》,當魏氏回鄉里,更以示淳于翼(即淳于叔通),翼為之作《亂辭》與《鼎器歌》,宜魏氏又為之補作《五相類》”。[33]而“淳于翼之年紀基本可確定。魏氏授以《參同契》,當在梁翼被刺前后,即以梁翼被刺年(159年)論,翼約五十歲左右,伯陽可能長十歲左右,徐從事可能更長于伯陽二十歲左右。而《參同契》之書,約當順帝(126—144在位)末成于燕間,徐氏之上篇亦成。魏氏歸會稽后,與翼相見而更撰《五相類》,即在梁翼被刺前后。經叔通之力,可于桓靈之際(167)行于會稽。”[34]潘先生的考證說明今本《周易參同契》的主要內容在后漢時期已經基本成型。孟乃昌《〈周易參同契〉的著錄和版本》一文,對 《周易參同契》著錄情況進行考察,以說明其確為東漢魏伯陽所撰,不是偽書。孟乃昌、孟慶軒兩位先生還編有《萬古丹經王——〈周易參同契〉三十四家注釋集萃》一書,由華夏出版社1993年出版。孟先生的論證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進行:首先,《周易參同契》傳本在正文最后有內證,即“委時去害”這一段內隱“魏伯陽著”四字。這是東漢時代庾辭,即早期迷語[35]。其次,從內容上,“《周易參同契》對前此經典的引用,是精心設計的。如:‘于是仲尼贊鴻蒙,乾坤德洞虛。稽古當元皇,關雎建始初。昏冠氣相紐,元年乃牙滋。’(彭曉注本第十一章原文)經過歷代注釋,到清代才弄清楚,這原來是依次采用儒家六經《易》、《書》、《詩》、《儀禮》、《春秋》的第一句話,組成對創世、人類社會、男女成婚、生育下一代,即由自然到人類繁衍的全過程的敘述。巧妙之處不僅在于都選取了上述經典的第一句話,而且上述經典的引用順序也正是漢代劉向《別錄》、劉歆《七略》和《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所舉的順序,而不用《莊子·天下》、《莊子·天運》的經典順序,這在當時恰是對新提法的引用。而且我們研究表明,這六經中缺少《樂經》,正是漢代今文經學派、古文經學派爭論點之一,前者主張沒有《樂經》,后者主張有而亡于秦火。《契》的成書正處于今、古文經學斗爭互為消長的時代。”[36]孟乃昌先生還披閱《道藏》,檢出唐宋煉丹術原著二十六種,摘出引《周易參同契》句子七十余條,分布于今本處甚為勻稱,故唐以來本子即與今本接近[37]。第三,《周易參同契》著錄于正史雖較晚,只能說明官方收藏情況,但該書自問世以來,私家著述卻不絕如縷,有所提及。[38]第四,唐以來,官修史書對《周易參同契》一般均有著錄。如《舊唐書·經籍志》丙部五行類:“《周易參同契》二卷,魏伯陽撰,《周易五相類》一卷,魏伯陽撰。《新唐書·藝文志》五行類:魏伯陽《周易參同契》二卷,又《周易五相類》一卷。《宋史·藝文志》沿之而擴大。鄭樵《通志·藝文略》始別立《參同契》一門,載注本一十九部三十一卷等。五代及其以后,彭曉、朱熹、陳顯微、儲華谷、俞琰、陳致虛、蔣一彪、朱元育、張文龍、仇兆鰲等注本更是層出不窮,不絕如縷[39]。
結合上述諸先生的考證,我們認為《周易參同契》并不是偽書,其主體的內容應是出自于漢代,與漢代流行的黃老學和金丹道教有關。至于今本《周易參同契》在內容和結構上存在重復,甚至自相矛盾的地方,許多學界前輩都作出了說明。如宋元時期的俞琰認為《周易參同契》可能不像彭曉所說是由魏伯陽一人所作,徐從事,淳于叔通可能對之進行箋注,這些箋注的文字有可能被滲入《周易參同契》本文,造成經文出現了一些結構上的混亂;明杜一誠在俞琰之說的基礎上,開始將《周易參同契》進行內容的重新分類,以四言為魏伯陽之經,五言為徐從事之注,《賦》、《亂辭》及《歌》為《三相類》,乃淳于叔通之補遺;潘雨廷先生基本以四言為魏伯陽作,五言及《贊序》可能為徐從事所作,“五位相得而各有合”為《五相類》的內容,可能為魏伯陽晚年所作(也可能為淳于叔通所作),而亂辭的文風與四言經不類,則可能為淳于叔通所作;孟乃昌先生也認為《周易參同契》四言、五言、騷體、鼎器歌,可能分屬不同作者。他說:“關于《周易參同契》的作者,也應說幾句話。若干時間以來,基本以魏伯陽為作者,彭曉本的序言尤為力倡。如前所述,經考證得知容字號無名氏和托名陰長生注本實早于彭曉。而這兩本的序言均提出徐從事據古經寫《契》,授淳于叔通,后又傳魏伯陽。這與唐代《日月玄樞篇》的提法一致。從《契》文有‘八石正綱紀’和‘八石棄捐’不同,‘始文使可修,終竟武乃陳’和‘首尾武,中間文’不同,可證《契》非出自一人之手。而‘委時去害……’的庾辭,嵌有‘魏伯陽著’,可能有一部分四言句就是魏伯陽寫的。而五言句、三言句是徐從事、淳于叔通寫的。內容表明,五言句實為經,四言句為傳。古代傳統認識《詩經》是四言句,后來才有‘古詩十九首’等五言韻文,故有人認為《契》四言為經,五言為傳,這是將文字傳統不適當地推衍了所得出的結論。”[40]蕭漢明先生則肯定《周易參同契》的五言句為《參同契》,四言句為《五相類》,它們的作者均為魏伯陽。《周易參同契》的結構變遷有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約當后漢末至兩晉,《參同契》(五言句)、《五相類》(四言句)各自為篇。第二階段,南北朝至隋唐,《參同契》二卷、《五相類》一卷。第三階段,隋唐之際,《周易參同契》上、中、下三篇。第四階段,明以后出現以四言句為經、五言句為傳的《古文參同契》[41]。
總之,雖然我們不能說今本《周易參同契》的內容和結構形式完全等同于后漢時代的《參同契》,甚至也不能說后漢時代的《參同契》就已經采用了《周易參同契》這一書名,但就今本《周易參同契》的主體內容來講,它們均完成于后漢時期。在這一點上,諸位專家的意見是基本一致的。我們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講,《周易參同契》可以確定為漢代金丹道教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