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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尋常人家
  • 韓慶先
  • 7913字
  • 2022-11-03 11:50:29

這一年的四月間,在后行這個普通的平原小村莊里,一切還都和往常一樣,平淡又懶散。節氣正好到了谷雨,氣溫漸升漸高,人們終于可以脫掉油黑的棉襖棉褲,換上了單褲單褂,條件稍好一些家庭的孩子會穿上紅色或藍色的襯褲褂,實在令人羨慕。

這一天,趙連福從縣里回來了。他在山廟街下了這班連接式汽車的時候,大約是上午的九點鐘。趕集上店的人們還未到來,狹窄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除了三五個低頭擺攤賣青菜的社員,幾乎見不到其他閑逛的人。

關于山廟名字的由來有許多傳說,但不一定都是真的,或許是人們對這個地方的一些奇妙的幻想。但山廟的確有一座山,名字叫亂營子山,上面長有很多蒼翠的松柏,其間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些紅色的石塊,這些石塊被用來壘砌墳墓,看起來讓人生厭。山廟是個窮地方,這里在歷史上就沒聽說過哪個朝代曾富裕過,大概與打仗有關。山廟的歷史可以說是一部豐富的戰斗史,僅亂營子山上就曾發生過七十六次大型戰役,最近的一次和八路軍游擊隊有關。民國二十七年春,游擊隊在這里消滅日軍三十三人,俘虜偽軍近百人,繳獲長短槍122支,有力地打擊了侵略者的囂張氣焰。

連福手里拎著一只黑色皮革包,慌忙地沿著一條小路朝后行趕去。他已經有大半年沒回來了,因而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外面再好也好不過自己的家,不論身在何處,過上怎樣富有的日子,家總是要回來的,這是一個人的根??!就算他依然過著貧苦的生活,也會眷戀自己的故鄉。

這條小路朝西南方向傾斜著,步行十二三里路以后,連福就可以抵達他的目的地了。沒有人考證過這條小路是哪一年形成的,然而它的確是一條便道。小路又濕又滑,淤泥較多,時不時會出現幾個淺淺的水坑。淤泥聚集的地方像一道魚脊背,一不小心,腳下打滑,重心不穩,就會被摔得仰面朝天,雙臂支地,眼睛干瞪,屁股坐進水窩里,狼狽得一塌糊涂。

大約走了半個鐘頭,連福踏上了一條正東正西的田間小路。路的北旁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地,濕漉的溝里冒出來縷縷水汽,讓人感到熱乎乎的。老天像是眷顧這里似的,前幾天已經接連下了三場透雨,讓整個田野變得清新透亮。

麥苗喝足了雨水,噌噌地長到了膝蓋高,纖細的麥葉油光锃亮的,遮住了一條條麥壟,幾乎看不到壟間的黃坷垃——這是后行大隊第一生產隊種植的小麥,面積約八十畝,成熟的麥子是社員最感驕傲的細糧,因而人們對它格外付出心血。路邊已經栽植三五年的白皮楊樹已長到十來米高了,錯落有致的枝條上冒出一粒粒新的苞芽,一個個伸頭探腦似的,像要迫不及待地看看這個世界——由于洋槐等傳統的老樹的價值越來越讓人們感到它們的微不足道,楊樹這個外來樹種便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歷史舞臺,大有代替其他樹種的趨勢。

路南是一片曬垡地,還沒有到栽插山芋秧的時間,地里的雜草卻已經被社員們清除干凈,一道道山芋埂整齊有序地南北方向排列著,眼前看到的這一切都讓連福的心里倍感興奮——這將是一個豐收的年景,后行的莊戶漢們有盼頭了!

趙連福剛過而立之年,黝黑的臉上透出一絲棗紅,這是身體健康的表現。三十年來,在他的記憶中,很少因為發生一些小病小災而耽誤生產或工作。他慶幸自己有著一個好身體,這是他活下去的本錢。他沒有生病的時間,無論是家里還是縣城的車隊都離不開他。

連福的力氣很大,一個人能拉千斤重的板車,行走在縣城的大街小巷,像個飛人,很少有疲倦的時候,被工友們稱為“神大力”。他長著一副寬厚的膀子,肩扛一對百斤重的麻袋不在話下。有一次,一位南京的船老板實在找不到更多的伙計,就讓連福一個人在運河碼頭卸水泥。整整一千袋,連福的眼睛眨也不眨,僅用一個白天,就完成了全部任務。不過,從那次起,他再也沒干過那么重的活。不是他不想干,而是再沒有遇到那樣的機會了。

荏苒如梭的時光匆匆閃過,連福已從英姿勃發的青年變成一個沉穩成熟的壯漢。有的時候,他也會不自覺地感慨歲月的無情,為再也回不到從前那些歡樂的時光深感無奈。連福從離開生產隊到縣城里打零工,算起來已有八年時間了。究竟做了些什么,得到些什么?他想找到問題的答案,可一切的解釋都是那樣慘淡和不靠譜,根本說服不了自己。

在縣城里,連福靠著體力賺了一些血汗錢。然而,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錢,還要交給生產隊一部分作為透支款,生產隊年底算分時才可以分給他一些口糧。這已經讓連福覺得很滿足了,心里充滿了感激。當然,連福也結余了一些零錢。每次回家,除留夠自己的基本生活費,剩余的錢都要交給母親鄭鳳妮,作為全家老小的伙食費。

連福是個簡單隨意的漢子,從不在乎自己的穿戴,什么衣服都能穿,沒有合適的,光著脊背也能對付一陣子。這次,他穿來了一身只在城里穿的淺藍色勞動布衣服,泛白的褂子兩側的口袋不同程度地向外翻卷著,露出來大半個或小半個身軀,黑乎乎的白洋布像被人染了一層墨汁似的。對此,他裝作看不見,或者他完全不在乎這些表面化的東西。是啊,出門是干活的,目的是為了賺口吃的,哪來這么多講究呢?又不是工人,更不是干部,出的力大,汗就流得多,衣服能遮體就行。

連福這個家伙看上去比中等身材的男人要略高一些,但不會超過一米七。在后行,一米七算是個大個頭,而連福不是,他只有一米六六,比一米六一的莊里男人均高多出五公分而已。連福常把最基本的長度單位說成公分,而不是厘米,這是學木工手藝時,他師父趙家瑞教他的。連??念^拜趙家瑞為師的那年是一九六三年,農歷七月剛過,離中秋節還有一段時間。趙家瑞來到連福家,說完一番客套話后,就主動提出收連福為徒。這是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在后行,手藝精通又傲氣十足的趙家瑞還沒收過一個徒弟。既然趙家瑞肯收徒,鄭鳳妮心里感激得要命,趕緊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宴,四碟四碗,請來支書韓科成和隊長徐鳳舉,陪趙家瑞喝酒用餐。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個當家人共同見證了趙家瑞和連福的師徒關系。連福跪在趙家瑞面前,磕三個頭,喊一聲“師父”,第二天黎明起就到趙家瑞家免費學藝去了。鳳妮之所以讓連福學木工,完全是希望兒子會點手藝,便于找個焐被窩的媳婦,成就一家人,為趙家傳宗接代??啥嗌倌炅耍B福依然獨身一人,雖然他有個不大懂事的兒子。

連福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他要給兒子順河找個媳婦,省得孩子長大后打光棍讓他操心,也了卻一個心愿。但這只是連福美好的愿望,連福明白后行的男人尋媳婦的難度不亞于乘宇宙飛船上天。在縣城,晚上沒事的時候,連福常想,人怎能上天呢?他只聽說過宇宙飛船可以上天,其實,飛機也是可以的,只是他從沒坐過,就沒往那方面想。給順河張羅媳婦這事,連福跟鳳妮提起過。連福說,他不想讓順河和他一樣打光棍。但當鳳妮問誰愿意把閨女說給順河時,連福又無話可講。

來到自己的新家以后,連福一刻也沒有閑下來,劈了兩堆木柴,翻了半小時陽溝,掏了二十分鐘廁所,結半個漁網,盡管兩滴汗珠在他寬闊的腦袋上游弋著,他依然感覺不到有絲毫的疲憊。連福常說,這些年的日子雖然苦一些、累一些,但總比以前要飯強。連福討飯的經歷很豐富,這要追溯到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二年的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為了減輕家里的生活負擔,連福連續六次去河南杞縣,靠討飯保住了大妹金花和遠房兄弟趙駱駝的命。

連福住的是三間草屋,長九米,寬四米半,高四米,屋頂正中間有一條脊,脊的兩側各鋪了一米長的厚泥,以此保證屋上的麥草不被大風吹走。屋上的麥草排列有序,便于雨水順流而下。屋子的四周栽植了三十多株雜樹,大多是青黑色的洋槐,其間又摻雜幾株白皮楊樹和烏青柳。樹木的枝條已伸展開來,樹葉初綻,霧氣繚繞,清新通透,給這座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屋子平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屋子的東北角有一棵柳樹,不粗不細,佝僂彎曲,七八層樹枝,最長的一根斜著向上生長,指頭粗的枝條直奔太陽升起的地方。由于長期無人居住,這里便成了鳥的天堂。喜鵲登枝,前俯后仰,喳喳叫喚,帶來了一縷縷希望。麻雀是這兒的???。別看這些小家伙尖頭掃尾,卻精得很,眼睛透亮,點頭哈腰。

片刻間,三五只麻雀已騰空躍起,離開柳梢,在空中掠飛一陣,嘴里發出了串串叫聲,歡暢淋漓,十分悅耳。小家伙們飛到屋頂,在空中盤旋一周,然后落在屋脊上,默默相視一番,又齊刷刷地望著站在下面的連福,像是列隊歡迎這位久違的主人。

連福不忍打擾這群不速之客,只是淡淡地一笑,然后轉身面南,雙手掐腰,久久凝視著面前這條東西走向的山廟大溝,腦海中即刻浮現出一幅美麗的圖景:緩流的水面像一把超級琵琶,連福搖身變成一位巨人,雙手托起這把沉重的樂器……

一位妙齡女子從南面走來,身穿一件白風衣,腳穿一雙黑皮鞋,手捧一本綠色樂譜,嘴里輕輕哼唱著一首樂曲,雙眼情深意切地注視著對岸的連福。女子名叫徐寶珍,二十六七歲年紀。她難掩心中激動,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連福問:“好久不見,你還好嗎?”寶珍說:“還好,只是你瘦了,黑了。連福哥,最近我學了一首新曲子,想彈給你聽,有琵琶嗎?”連福說:“有,在這兒呢。”兩人相視一笑,眼里都噙滿了熱淚。

靜靜的小河水面清澈,雜草輕揚,水質甘甜,行人口渴時,隨時可以捧一些飲用。由于小河占用了連福屋前的大塊地方,山廟公社特意撥給他四十塊錢,作為拆遷補償。不久以前,這里是一塊寬闊的鹽堿地,約二百畝的樣子,長期被人們撂荒,沒有開發耕種??盏厣铣昧鴺?、洋槐、楊樹、椿樹之類有用處的樹木外,每到夏天還會長出二三十片田菁,其余的空地也被野草吞沒了。這兒曾是鳥兒、野兔、家禽、牲畜、飛蟲的聚集地,孩子們也常出沒其中,玩一些簡單的游戲,不知不覺中度過了炎熱的夏季。然而,這些美好的景色再也看不到了——隨著山廟大溝的橫空而出,這片曾演繹出許多美麗動人故事的荒土地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

小河的南面約一百米處是一口汪塘,水塘不大,約三畝,常年有水。這個時候,水面已漲到塘床一半的位置。迎著斜照的陽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片微風中鯉魚鱗般的水面,蕩漾著,跳躍著,歡呼著,仿佛在迎接著誰。水塘西邊是一片約三十畝的空地,再朝西便是另一個莊子了。

后行小學緊鄰水塘的南岸,上百棵雜樹掩映著兩排破爛有序的教室。教室比莊里的房屋要大得多,排列整齊雅致。學校始建于清宣統年間,已有七十年的歷史。起初,它只是一座學堂,因其建在一處高臺子上,故后人取名為高臺子書院。老學堂是趙連福的太祖父趙化勤出資修葺的,建成以后,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就駕鶴西游,到另一個世界逍遙去了。從此,連福的祖父趙明堂負責這里的辦學事務,一直持續到一九四八年。趙明堂離世以后,后行迎來了隆隆的炮聲。解放軍在高臺子書院排兵布陣,悉數剿滅駐扎在西邊莊里的國民政府軍約一個營的兵力。后行獲得解放后的一九五六年七月迎來了農業合作化,高臺子書院更名為后行小學。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學校已發展成為一所遠近聞名的完全小學,擁有八間教室、兩間教師辦公室、一間校長室、三間教工宿舍和一座老學堂。每間教室前都栽植了數量不等的洋槐、國槐或柳樹,不失為學校一道美麗的風景。學校是后行群眾集會的地方,每遇到大事或運動,韓科成都會把社員集中到老學堂前。

老學堂仿佛屹立于一片原始森林之間,神秘的造型顯露出的威嚴讓人望而卻步。建筑雖老舊,卻很堅固。四梁八柱,環環相扣,青磚墻壁沒有一道裂縫,漢磚鋪成的屋脊平滑規整,自成一條直線;屋脊東西兩頭兩尊玉制貔貅相對而立,四腳有力,眈眈怒視,威風不減當年;屋頂是清一色的黛瓦,瓦瓦緊扣,白中透黑;瓦間長滿一人高的野草,干枯的草叢和茂盛的新芽婆娑交叉,相互幫襯,構成一幅有年代感的圖畫。

連福一個人靜靜地蹲在門前,望著河里游來游去的灰鴨、白鵝,思緒奔騰,萬般情愫一股腦兒地涌上心頭。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深邃的記憶中走出來,從上衣右邊口袋里掏出一包用報紙裹起來的黑煙葉,顫抖著卷出一根灰白色煙棍。接連抽完七根煙后,他慢慢地站起身,向東走了七八米,繞過盤踞在東墻根兒的石磨,來到了屋后。離家久遠了,屋前屋后,每一個角落,都牽著他的心腸。哪里需要修整,哪里需要補栽一棵小樹,哪里還需添置一些其他的家伙什兒,他都盡量地去思考一遍。

站在屋后這個方方正正的小坑前,連福躊躇再三,還是決定填平它,以免水里滋生出大量的細菌,影響孩子們的身體健康。這個小坑是建新屋的時候留下來的,約二十六七個平方,深一米有余,雨季來臨時常積存一些臟水。如果哪個孩子一不小心掉下去,定會有性命之憂。因而,他打算過幾天就去東北湖拉幾板車土將它墊平整。這樣,他的臺子就和其他鄰居連成一片了。連福邊想著美好的愿景,邊吹著口哨,穿過一條斜路,一頭扎進西北方向的小槐樹林里。

連福不曾料到會在這里和老姑娘趙新菊打了一個照面。趙新菊一輩子獨身,是后行唯一一位老姑娘,一個人謹慎地過著小日子。她雖然已到了近知天命的年紀,臉上卻還能看出年輕時的輪廓,尖鼻梁,尖下頜,嘴小,眼大,眉毛濃,高個頭,顴骨突出,雙唇很薄,下頜上長著一顆黑痣,讓人過目不忘。

連福和趙新菊之間雖然沒有一些大東大西的矛盾,但他絕不想和這個老女人有絲毫的瓜葛,只想敬而遠之,省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因而,他簡單地和這個老女人打了一聲招呼,然后徑直朝自己的老屋走去。

看連福愛理不理的樣子,趙新菊揚起手中那只起皺的白帕,不高興地說:“大孩,老姑哪里得罪你了?好久不見上一面,心里有話想和你說一說,出口氣,聽聽你的見解,沒想到你掉頭就走。俺這當姑的能把你吃了,還是咋的?小時候,俺攜著你、抱著你,你困了,就睡俺懷里,口水流了一大片,俺都沒怪你?,F在你行了,能掙錢了,在縣里混得不錯,人五人六的,看不起老姑了。你老姑這把年紀,老是老了,可越老越精神,越老越有人緣。駱駝那孩子就比你懂事,你倆都是俺看著長大的,你有錢就變壞,可駱駝沒變,沒事就去給俺捶捶背、揉揉肩、劈劈木柴、掃掃庭院,什么活都干,一碗水就打發了。還有你那仇家,隔三岔五也去俺家瞅瞅,問長問短,熱熱乎乎的。說句話,能怎么了?是小了你,還是怕我跟你借錢?不就那點事兒嗎?親沒給你轉成,就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莊親莊鄰的,至于嗎?你娘就比你強,從不記仇,隔三岔五就到我家去,老姊妹倆好著呢?!?

趙新菊的話越說越長,連福卻越走越遠了。他不敢搭話,頭也不回,向北一路跑去。別看趙新菊這老女人嘴小、牙白、唇薄,卻敞得很,像水庫,沒邊沒沿,有影沒影,經她一攪和就變成了真事、大事,一不留神就被弄得沸沸揚揚,滿莊亂傳,有鼻子有眼,讓人信以為真。與其這樣,不如離得越遠越好,省得老女人上嘴唇碰下嘴唇,嘀嘀咕咕,嘰嘰喳喳,啰啰唆唆,這事那事,沒完沒了,不扯出個新鮮事來心里不舒坦。

連福的老屋離新家約一里路的樣子,位于他腳下這條小路的正北方,是他兒時和年輕時生活過的地方。若不是鳳妮迷信,說老屋風水不好,是連福說不到媳婦的罪魁禍首,他哪里舍得從那里搬到這個新地方來呢。建這三間土屋草頂的新房,連福共花費了七十八塊錢,多數用于招待從莊里請來的一二十個幫工。這些人飯量都很大,每人每頓能吃四張煎餅,喝半斤八兩老酒不在話下。蓋房花費雖然巨大,但這是連福最感驕傲的成就之一——在后行,還沒有哪個男人能像他這樣,不讓家中的老人伸一把手,就獨立建起了兩處像模像樣的房子。

連福經過的小路算不上寬闊,卻是莊子的一個“咽喉”,凡到北湖干活或到北場上工或去北汪洗澡、洗衣裳的社員都要打這里經過。路窄的地方僅有三米,寬的地方也不過四米有余。小路并不彎曲,但也算不上直順,每過幾十米就要和一些住戶門前的小道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個個不規范的網格,既給社員出行帶來了極大方便,也便于雨水流向大小汪塘。

從路的南端到北頭,連福的眼睛所及之處,大約可以看到三十六戶人家,盡是老墻小屋。多年來后行一直處于這樣的狀態之中,基本上沒有改變。所有的屋頂上都鋪了一層麥草,烏黑一片,遠看像黛瓦,近看像蒙了一層黑布。屋子的高度基本統一,色調基本一致,用料也基本相仿,麥草、石塊和泥巴,構成了一幅不算難看也并不美麗的圖畫。每家每戶的屋檐下都住進去一些麻雀,它們生活在屋檐和墻體間的小洞內,細心地撫養著一窩窩小麻雀,直到它們長大以后自由自在地飛向天空。無論你走在哪里,都可以聽到小麻雀們嘰嘰喳喳的歡鬧聲。在韓狗剩屋子前的西南角,兩只老麻雀站在那棵已有百年歷史的梧桐樹的兩根青褐色枝條上。為了檐下這群小崽,這對“老夫老妻”已經勞累半天了,它們剛把從田間覓來的青蟲填進兩只小麻雀的嘴里,難得休息片刻,卻被其余幾個小家伙吵得心煩意亂。那只稍胖點的家伙看上去已筋疲力盡,灰黑的尖嘴里不時發出叫聲。離鳥窩較遠的那只麻雀將頭埋進翅間,忙里偷閑地撓一次癢,又伸頭張望一番,沒見到會迫害小崽們的險情,便抖擻精神,騰地飛躍而起,鉆進藍天下那片樹林里。待另一只麻雀察覺時,它已不見了蹤影。

這個時候,一隊并沒有多少要緊的活兒,即便有一些,徐鳳舉也不會去操這份閑心,社員們就更不用說了,都是各家忙各家的事兒,各干各人手頭的活兒,實在閑得蛋疼,就躲在一起閑侃或鉆進位于莊子中間那個小獨屋里,推兩把牌九,試試運氣。很多閑下來的社員集中在這條小路兩側的臺子上或那棵老槐樹下,討論著國家大事,就像這個地球離開他們就不能轉了似的。見連福過來,社員們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一些人還上前幾步,問長問短。有人問連福,城里生活過得慣吧?這一走就是大半年,也不回來看一眼,怪想得慌。還有人問,城里人都吃白饃饃和肉片片吧?香不香?饞死人了。咱莊就你小子有福氣!看你小臉有紅似白的,就知道好日子都讓你過了。

大伙笑了一陣,接著又瞎侃胡說起來。說葷的有之,說素的有之,噓寒的有之,問暖的有之,都是自家人,讓連福感到十分溫暖。離開這么些年,大伙并沒有因為他不在家參加生產勞動而刻意疏遠他,相反還都覺得他比莊里人有膽識、有魄力,走走總比坐著強,否則那三間新房也建不起來。更讓大家感到驚奇并投去羨慕目光的是連福這身勞動布衣裳。就憑這個,足以證明他混得不差。大伙紛紛向連??繑n,拉著他的手,扯著他的衣角,拽著他的胳膊,看著他的臉,總有說不完的知心話。

連福依依不舍地離開大家,在繼續往老宅趕的路上又遇到一些社員。男男女女圍在連福身旁,問這問那,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覺得大伙拿他外氣了。見趙駱駝從遠處走來,連福急忙收住沉穩的腳步。駱駝還是老樣子,穿的依然是那件舊黑襖,貼著心坎,里頭沒穿襯衣,更沒有內衣,幾縷棉絮裸在外面,像故意扯出來的似的,沾滿了油膩和鼻涕,黑乎乎的。不知是天熱的緣故,還是見到連福心情激動,駱駝解開了那個唯一的布條紐扣,敞開懷抱,肌肉隆起,頗有些男人味。駱駝個兒頭不高,比連福稍弱,身體單薄,肚皮上積攢了一層灰,看起來已許久沒有洗澡了。他頭發蓬亂,部分卷起,雖然他在頭上噴了一些清水,但依然可以看到幾層藏匿于毛發間的白花花的虱崽,泛著光亮。

駱駝自稱和連福是一對難兄難弟,嘻嘻哈哈,有著說不完的話。連福拿駱駝不外,他從上身口袋里掏出來一盒皺七皺八的“麗華”煙,撕開一條口子,將煙散發給包括駱駝在內的那些嗷嗷叫喚的年輕光棍們、抽煙袋的老頭兒們和早晚好一口兒的老年婦女們。駱駝驚訝地說:“大哥,發財了,抽這么好的煙!在咱莊里,也只有韓科成爺幾個抽得起。”連福熱情地說:“想抽好煙,就到縣城去,那里遍地黃金,只要肯出力,不愁賺不到錢。準備一下,過個把月就帶你走,起碼開闊開闊眼界,窩在家里,早晚得把人困死?!瘪橊創蠐项^,說:“就我這樣子,一到城里就轉向,哪混得來?”

大伙瞅著手中又白又胖的煙棍兒,著實驚訝和感嘆一番——誰料得到一個在縣城出苦力的人居然能抽起這種牌子的香煙,且很從容、很大方、不假思索地將煙散給這么多人,簡直不可思議??!大伙將煙棒插進嘴里,湊著別人的煙火點著,猛抽幾口,煙氣完全咽進肚里,消化一會兒,才從鼻腔里噴出一縷縷白霧。有人閉上眼,細細品嘗煙香,陶醉地享受一番;有人是急性子,三口兩口抽到頭,瞅著連福,希望他別走,再散發一根,過足煙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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