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福家的堂屋還是他父親生前留下的那幾間低矮的草房,是老人家為數(shù)不多的遺產。要說還有其他遺產的話,過道大門西旁那棵洋槐和正北方向五十米處的皂莢樹也是老人家生前親手種下的。歷經(jīng)二十幾年風雨,兩棵大樹依然旺盛,尤其是那棵皂莢樹,夏天來臨的時候,龐大的樹冠像一把巨傘,為人們提供三百平米的陰涼。
這樣一來,很多自以為懂天文地理、歷史典故的中老年男人們就端著漬滿黑油的老煙袋,歪歪斜斜地蹲在樹下面,按順序倚在蒼老的樹干上,神乎其神地吹起牛皮來了。皂莢成熟時,可供全村七百多個二十五歲以上的婦女洗半個夏天的衣裳。“識字班”們常對此不屑一顧,她們喜歡趕潮流、追時尚,早在兩年前就用上了“海鷗”牌洗衣粉或“大運河”肥皂,洗出的衣服的確干凈柔順,卻不被已婚婦女們認同。
連福堂屋的正對過是三間南屋,土墻草頂,長度與堂屋基本一致,高度卻比主屋低一米左右,空間也要小許多。南屋是連福親手建起來的,但不像新屋的花費那么大,壘屋的石塊、做土坯的土都是他一板車一板車地運來后一個人和泥壘起來的,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他有的是時間,而現(xiàn)在,他只忙于出力賺錢。連福的院門朝北。俗話說“門朝北,窮子孫”,連福卻從不放在心上。站在大門口的高臺子上,連福向北望去,一切如舊——槐樹林還是那片槐樹林,沒有一點兒變化;再往北是社員的自留地,大都種上了黃瓜,一架連一架,像一個個小棚,一字排開,早種的黃瓜已爬上木架,吐出一條條彎曲的綠信子。
看見連?;貋?,正在摔泥鋼炮的順河急忙迎上去。這個孩子似乎有很多話要和久未謀面的父親說,可連福的態(tài)度卻冷淡得很,像天上隨時要下雨似的,又讓他心里犯起了嘀咕。連福用命令的口吻說:“跟我回家。”順河瞄了連福一眼,靦腆地說:“爹,這不是家嗎?”
連福問:“你奶奶呢?”“誰知道?”順河扔掉手中黏糊糊的泥巴,用臟手撓著頭,繼續(xù)說,“可能又到媒人家去了。”
鄭鳳妮的確到老姑娘趙新菊家去了。這幾年,老姊妹倆相處融洽,常聚在一起,一邊捻線,一邊嘮嗑,東家長、西家短,哪家貍貓產崽了、哪兩只小狗起秧子,徐鳳舉家的女人韓黑娥扯老婆舌、支書把誰送的禮品扔出了門外等等一切,都是這兩個老女人聊天的話題,少有重復,陌生又新鮮。嗑不是白嘮的,鳳妮的目的很明確,她是想托趙新菊趕緊給連福物色個對象。但趙新菊總是說這事不好辦,連福有“前科”,又拖個小油瓶,哪個姑娘眼瞎,愿尋這樣的男人。
鳳妮站在趙新菊家那棵石榴樹下,耐心地等候著趙新菊。這次,她打算跟趙新菊攤牌,不能讓錢白花東西白送。趙新菊回來以后,高興地把鳳妮引進屋里,兩人并排坐在那張軟床沿上。鳳妮是個膚色白凈的老婦,年齡五十開外,裹一雙小腳,上身穿藍色夾襖,下身的黑褲洗得干干凈凈。歲月不饒人,這位老人的臉上已顯出了幾道皺紋,精神頭兒卻足得很,臉上始終堆著笑容,說話也客客氣氣。鳳妮直截了當?shù)卣f:“他大姑,你說什么,俺照辦就是,錢不是問題,大孩能賺,你就說個數(shù)。有人才有錢,沒人,要錢干嗎?”趙新菊和顏悅色地說:“老嫂子,還真不是錢的事,誰還嫌錢多扎手?可俺不想就此搭上名聲,又搭你一番苦心。說媒這事俺都干半輩子了,成的不少,岔的不多。你別著急,等有合適的,俺會想著大侄子的?!背蛄锁P妮一眼,趙新菊站起來,倒了一碗白開水,請鳳妮消消火。鳳妮當即沉下臉來,招呼也沒打一個,憤然離開了趙新菊的家。
見鳳妮回來,連福急忙熱情地和母親打招呼。鄭鳳妮強壓著心頭的怒火,攥住兒子的手,讓他進堂屋說話。堂屋內雖然簡陋,擺設卻很講究,該有的家具一應俱全——黑漆書條、紅漆菜廚、白茬飯桌、柳木骨牌凳、黃色小木椅,都整整齊齊地擺在各自的位置上。而且,鳳妮都把它們擦得干干凈凈。三間屋相通相連,東邊是鳳妮的臥室,用高粱稈和西邊的兩間屋隔開,在南側留一個小門,吊著一個花布簾。
鳳妮提下書條上的暖壺,給連福倒碗水,又從菜廚里取來一只玻璃瓶,用湯匙從中挖出一勺白糖,放進碗中,輕輕攪拌了五六下,催促連福趕快喝下去解渴。連福喝完糖水,頓覺心里一陣舒爽。此時,他有許多話要和母親說,可一張開口,又覺得無從說起。
連福在縣城里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受過傷,左腿摔成骨折,工友們勸他去醫(yī)院打石膏,他卻躺在出租房里的小床上硬撐了十七天。還有一件事,是關于一個女人的。女人三十啷當歲,城市戶口,臉上涂脂抹粉,打扮得像個妖精,有事沒事總愛鉆進他的出租房內,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做出一些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情。那次,趁還他五塊錢的時候,女人冷不丁地摟住了他的腰。不知是享受還是大腦短路,連福居然大半天才緩過神來,急忙掙脫女人,下意識地伸出一巴掌,竟不偏不倚地拍在她紅透的臉頰上。那里簡直像一只彈簧,瞬間把連福的手掌彈了回來。
女人蹲下身子,兩手捂臉,像個不懂事的少女,哭得不成樣子。而后,女人又躺倒在地,打了幾個滾兒,連滾帶爬來到連福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哭鬧著說:“這以后讓我怎么見人了?”連福問:“怎么就不能見人了?”女人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說:“你強奸了我!”女人話音一落,連福嚇得不知所措,竟尿了褲子,黃澄澄的尿液從襠部滴到地上。女人憤怒地說:“你看咋辦吧。”
瞅著屋頂上的燈泡,連福一言不發(fā)。女人說:“這錢你也知道,是我的全部家底,給你,閨女就沒法喝奶粉了,只能眼睜睜地餓死。你也不是壞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連福不僅沒要女人還的錢,還從身上掏出一卷零票,共三塊四角,一并塞進女人手里,說:“快給你閨女買奶粉去吧。”唯恐再次遭遇麻煩,連福隨后便從那女人的鄰居家搬出去住了。后來,女人居然打聽到連福新的租房地址,堅持要給他當媳婦。
她說:“別看我年齡大一些,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如老母,知冷知熱,會疼人,又是城市戶口,娶了我,你就可以在城里安家了。等將來咱們有了孩子,也是城里戶口,上學、上班,都不成問題,將來還吃國家供應,硬殼本,美著呢?!迸死^續(xù)說:“自打上次發(fā)生那事以后,我就喜歡上你了。你也別多想,我是個正經(jīng)女人,從不混吃混喝,娶我是你家?guī)状说脑旎?。況且,想找我的男人多如牛毛,只要我一松口,什么樣的男人找不到?誰讓我就看上你呢?說來說去,這都是緣分。我這人最信緣。別不正經(jīng),在和你說話呢。”女人扯著連福胳膊又說:“我打聽了,你也是個過來人,別故作清純,就我這身材,配得上你,又白又胖,又高又壯,又溫柔,又體貼?!?
連福不得不向女人攤牌,問:“多少,你就說個數(shù)吧。”女人說:“你這人真俗,俺找你就是為了錢嗎?”連福說:“這錢給你,以后別再折騰來折騰去了,咱倆不是一路人。”女人笑著問:“多少?”連福說:“和上次一樣,八塊四。”女人瞪著眼說,這點錢就想把老娘打發(fā)了?連福說:“那你說個數(shù)吧。”女人說:“我也不為難你,你這個鄉(xiāng)下人手頭也不寬裕,我也不要二十,你也別八塊四,就折個中,十五塊,多了不要,少了也不是個事。我這人干脆利落,不想拖泥帶水。給錢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想好事,可以去找我,還是那個地兒,奉陪到底,如果不想,咱誰也不認識誰,兩拉倒,兩不欠,一哈兩笑?!?
連福經(jīng)歷的這些煩心事,他都不想讓鳳妮知道,省得以后為他操心。鳳妮表面堅強,心卻脆弱得很,經(jīng)不起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折騰,特別是當鳳妮提起連福的婚事時,他總是躲躲閃閃,巧妙地移開話題,以至于讓鳳妮覺得兒子那顆心已不再屬于她了。鳳妮含著淚,批評道:“找不到媳婦,別再指望進這個家了。滿莊就數(shù)你強,掙錢比人多,腦瓜比人聰明,見了不少世面,怎么就找不到一個女人呢?今天,你得給俺說清楚,到底是驢不走還是磨不轉?整天給俺說順河是你親生的,你倒把他親娘領回來給俺看一看,袖筒里有沒有手,伸出胳膊就什么都清楚了。就算順河娘嫌窮不進咱這個門,那個大你幾歲的女人不也行嗎?年齡大就大點,總比打光棍強,俺看你這腦袋是讓驢踢壞了。這樣下去,俺還有臉在后行待嗎?死了算了,不就一條命嘛,大不了去地下見那死熊去。”
連福始終弄不明白鳳妮是怎么知道他和那個大齡女人之間發(fā)生的那些事情的。難道是谷鳳璽告訴她的?鳳妮得意地說:“別看你不愿和俺說話,你那些破事俺都知道。你也別瞎猜了,是鳳璽告訴我的。大孩,就算那個歲數(shù)大的女人不行,全縣的女人又沒死光,只要是個女的就行,帶家來,把事辦了,省得俺再為你操心?!兵P妮頓了頓,哽咽了一陣,然后繼續(xù)說:“只要你成了家,俺也就對得起你祖宗了,九泉之下的老熊也能閉上眼了?!兵P妮的一席話讓連福的心感到沉甸甸的,讓他再也沒有待下去的心情了。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準備回自己的新家去。走的時候,他沒有忘記給鳳妮一些錢。當連福把帶著體溫的錢交給鳳妮時,他的手被鳳妮緊緊攥住了,頓時他感到一股暖流涌進了心窩。
看到鳳妮眼里滾出的淚珠,連福的心酸楚得難受,他真想大哭一場,排解心中的憂悶??伤吘故莻€男人,兒子又在身旁,絕不可讓情緒失去控制。他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壓低聲音說:“娘,您要照顧好自己,我不在家,順河又小,彩霞又常出門,這一大家子,都靠您呢。至于我,您還是少操些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找媳婦這事,也不要急,我有我的打算。”
他猛然間看到鳳妮滄桑的臉上那幾道深深的皺紋,連福真想和心愛的母親再說上幾句話,可當他抽出手臂時,又把千言萬語咽回去了。他轉過身,忐忑地走出過道,來到大門口,沿著高臺子的坡道,大步向西走去。鳳妮顫顫地追到槐樹下,手扶著黝黑的老樹干,呆滯地望著連福的背影,心中涌上一陣悲傷。她放聲痛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罵徐鳳舉那個老家伙是畜生,害苦了連福,迫使兒子走投無路,獨自一人離開家,至今還找不到自己的歸宿。連福失敗的婚姻不僅給他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更給鳳妮帶來了無盡的懊惱。
鳳妮多么希望兒子盡快找到一個滿意的伴侶,成家立業(yè),過上有著有落的日子,了卻她的牽掛??!看到皂莢樹下來來往往的莊人,鳳妮止住眼淚,臉上堆起笑容,一聲聲地和過往的社員熱情地打著招呼,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等社員走遠了,她才慢慢踏上兩米寬的過道。
來到堂屋里,鳳妮突然間像是活明白了——居家過日子的艱辛中,兒子正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如果沒有連福不知疲倦地賺錢養(yǎng)家,她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女人不知道日子還能不能堅持得下去。她明顯地感到自己衰老了,仿佛是在一夜間老成這副模樣的。她不敢站在墻上那只小圓鏡面前照,害怕看到自己那張滄桑的老臉。偶爾,她去老井擔水,從井口向下看的時候,見到自己頭上越聚越多的白發(fā),垂下的兩鬢也變得又白又亮,一絲悲哀就會涌上心頭。
鳳妮一屁股坐在方正的小凳上,心中生出許多感慨。這也難怪,到了鳳妮這把年紀,本該過著兒孫繞膝的舒適生活,卻要在兒女的婚姻上飽受痛苦和折磨,這是一件多么令人唏噓的事情啊!鳳妮不是沒想過自殺,對她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她也做好了隨時死去的準備。然而她又希望自己死的時間不是這個時候,而是要等連福找到媳婦后坦然地含笑死去。那樣,在這個世界上,她才不至于留下太多的遺憾。
鳳妮又想起了趙新菊,心中來氣,脫口罵道:“老處女,真不是個東西,口口聲聲不要俺的錢。雞蛋不是錢?俺和孫子都舍不得吃一個,攢了一個月,都送你那兒去了。要那么多錢干嗎?買藥吃,還是留給野男人花。半筐蘿卜不算錢?七棵大白菜不算錢?兩包炸果子不算錢?山芋糖不算錢?這都是錢!說話跟個人似的,是個人就做不出這樣的事來。給狗吃,狗還能搖搖尾巴,替俺看家護院,給你吃,連個臭屁也聞不到?!?
連福再次路過古槐和老井時,已見不到幾個人影了。這時,他才知道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他習慣性地抬起頭,看著西去的太陽,少說也有三點,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了。長期艱辛的生活,使后行人養(yǎng)成了一天只吃兩頓飯的習慣。每天,他們大約在八九點鐘吃早飯,待吃午飯時已到晌午西了。大人晚上基本不吃飯,省下的煎餅留給餓極的孩子充饑。這與縣城里不同。在城里務工時,連福和城里人一樣每天都吃三頓飯。連福頓覺肚子咕咕亂叫起來,不得不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來到家中,連福準備生火做飯。由于地勢扁窄,連福沒有另建鍋屋,就把堂屋西間當作做飯的地方。鉆進漆黑的小屋里,連福看到那只高粱稈縫制的鍋蓋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他拿起蓋子,在墻上用力拍打一番,飛揚的塵土,使他睜不開眼睛。他見桶里的清水被灰塵污染,就提著兩只黑色塑料桶,抄起那根靠在墻上的槐木扁擔,從老井里挑來了兩桶新水。接下來,連福將放在灶臺上的刷子清洗一遍,雖不太潔凈,也只好將就用了。將鐵鍋連刷三遍,銹跡才漸漸消失。連福往鍋里添了三瓢水,蓋上鍋蓋,坐在灶前的草堆里,往灶坑里填了一把軟柴,點著后,又加了三根木棍。隨著粗細不均的風箱桿一前一后地來回運動著,灶內瞬間躥起了幾縷金黃色的火苗,照亮了連福黑黝黝的臉龐。
連福將燒好的半鍋糊糊面湯盛到那只掉了釉子的瓷盆里,又將飯鍋刷干凈,然后把切好的白菜幫和糠蘿卜胡亂地放在油鍋里翻炒著。連福并沒有覺得這道菜不好,至于營養(yǎng)更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能將就下飯就已經(jīng)不錯了。連福坐在飯桌的正北方向,臉對著大門——這是主人的位置,在這個只有父子二人的小家里,順河是斷然不敢坐在這兒的。在順河的教育上,連福堅信,不以規(guī)矩,難成方圓。因而,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連福就讓兒子自己去完成。順河刷好兩只白碗和兩雙竹筷,舀滿稀飯,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涼了一小會兒,他把那只滿碗遞到連福面前,然后自覺地坐在連福對面的位置上。
連福突然站起來,進入里屋,從箱里拿出那只黑皮革提包,翻出從縣城帶來的豬頭肉,得意揚揚地擺在桌上。連福最喜歡吃這種白紅相間的大肉,它不僅味道清香,不油不膩,爽口,還是肉食中最便宜的一種。即便這樣,他也不敢常吃,錢省一點是一點,拾芝麻湊斗,牙縫里生金,日子不可長算,一年半載看不出來,十年八年以后,說不定能省下給兒子結婚的錢呢。連福還喜歡吃油炸花生米,別看這種東西身小量輕,不橢不圓,不尖不凸,紅衣白瓤,其貌不揚,吃起來卻脆生可口,滿嘴飄香,無須去皮,口口生鮮,但也不能夠常吃。
連福不慌不忙從包里拎出一只半尺高的酒瓶。瓶子造型優(yōu)美,上細下粗,黃金比例,商標圖案清晰,幾個“工農兵”手持著不同的勞動工具,排列有序,可親可敬。酒瓶上的“運河白酒”四個燙金字出自潤水縣一位書法家之手,字體瀟灑飄逸,雋永清秀,細看像運河水一般,流而不激,急而不蕩。瓶里約有六兩白酒,色澤微黃,酒暈蕩漾,沒有雜質,醇厚清爽。連福咬掉瓶蓋,霎時從里面飄出來一股酒香,沁人心脾,未喝即醉。他倒?jié)M一盅,但沒有急于喝下去,而是將這只頗有來歷的白瓷酒盅審視一番。
酒盅是徐寶珍贈予連福的紀念品之一,燒制于清朝嘉慶年間,宜興官窯出品,個頭中等,口大底小,能盛酒七錢,通體雪白,亮堂生輝,是酒盅之極品。徐寶珍告訴他,酒盅是她母親韓黑娥的祖上留下來的傳世寶貝,傳男不傳女。因韓黑娥坐家招徐鳳舉為婿,又接連生下四個閨女,膝下無子,便拿這酒盅不再當一回事,盡管被四妮拿走送人,也未曾察覺,更不去追究酒盅的下落。
連福吸溜完一小口白酒,便讓順河關閉大門。順河對此深感疑惑,卻不敢多問,只得照做?!斑郛敗币宦?,大門被順河關死以后,連福才放心地一口喝掉盅里的酒。屋里漆黑一片,若不是從東窗飄進來一些日光,怕是連酒也倒不進盅里。幸虧連福眼神比往日好些,沙眼病半年未犯,眼球凸顯,亮堂有光,黑白相間,聚焦精準。連福對順河說:“讓別人看見了不好。”順河略一頓,問道:“喝酒還怕誰看到?”又一頓,笑著說:“是怕駱駝來咱家跟你搶酒喝吧。這個駱駝,跟算命先生二大拿似的,只要你一喝酒,他準能知道,鼻子真尖,大老遠都聞得到。”
連福笑著伸出手中的筷子,接連夾了三塊豬頭肉,放在順河面前,說:“這些都是獎勵你的。其實,你駱駝叔也不是個壞人,就是家里窮,饞得慌,不是鼻子長,聞得遠,是他時常跟蹤我,知道咱家有酒有菜,就不請自到了??蛇@次,咱不能讓他看見,因為酒少,他一來,就不夠我喝了?!表樅硬涣晳T使用筷子,夾了半天,也未能夾住一塊肉,就直接用手了。他抓住一塊豬嘴上的瘦肉,塞進嘴里,望著連福的臉,有節(jié)奏地咀嚼起來,嘴角露出一絲憨笑。連福問:“好吃嗎?”順河說:“在奶奶家從沒吃過這個。”連福問:“那都吃什么?”順河說:“連雞蛋也吃不到?!边B福說:“你奶奶家不是喂了七八只母雞嗎?雞蛋都讓誰吃了?難道被奶奶拿街上賣掉了?也難怪,雞腚眼子是銀行?!表樅哟穑骸澳睦锶ベu了,都被那個老姑奶奶吃了。老姑奶奶說要給我找個娘。爺,我有娘,為什么還要給我找娘?”
連福沉默半天,才微微抬起頭來。黑咕隆咚中,順河清晰地看到連福的左頰上出現(xiàn)了一滴眼淚,就不再追問下去,也不敢再去抓另兩片肉。他拿起筷子,費力地夾住一片白菜幫,漫不經(jīng)心地吃起來。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桌上連一張煎餅也沒有。見順河一個勁兒地夾白菜吃,連福這才想到自己的包里還有三塊鍋餅,就讓順河把包拿過來。順河進入里屋,打開箱子,拿著包來到窗前。借著屋外的亮光,他看到包里有一沓錢和幾枚銀光閃爍的五分錢硬幣。見順河遲遲不回,連福大聲問:“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順河急忙收回小手,拎著書包,跑到外間,驚慌地把包放在桌上,抽出一塊鍋餅,低頭猛咬一口。連福頭也不抬,問順河:“包里有錢嗎?”順河不敢回答,只顧嚼著那片兩頭一樣寬的朝牌。連福說:“錢再多也是我掙的,不是你的。我問你,長大了想干什么?”順河說:“上大學。”連福夸道:“有出息。”順河受到鼓勵,激動地說:“要上就上清華大學。”連福沉默一陣,說:“想你娘嗎?”順河堅定地回答:“不想。”連福疑惑地問:“連你娘也不想?”順河小聲說:“我娘死了,是真的嗎?”
連福沒有回答孩子的話,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