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后殿。

雖不是正殿，但此處亦是不小。這里也是皇帝日常小憩及召對大臣較多的地方。因而，殿內(nèi)的布置層次和等級分外分明。

坐北之處，龍座高高在上，其下，有一級臺階，臺階下才是殿中方圓。

此時，朱佑樘高居龍座，在龍座左右兩側(cè)，分別坐著太皇太后周氏、皇后張氏，側(cè)座落下一步，分出主次。

三人于御階之上，皆是居高臨下的看著殿中之人。

他們在等著，等張鶴齡和周家父子二人面對著他們這大明身份最高的三位至尊，上演一場御前論理。

若是讓一般朝臣們來看，他們這一場只能是戲劇，甚至是鬧劇。左右就是狗咬狗的戲碼，即便全拖下去打一頓，甚至下獄也不帶冤枉的，還論個什么理。

可對于三位至尊而言，殿中的三人，卻是直接牽動著他們的神經(jīng)。

人越到老，隨著故人和親人漸皆離去，越是容易念情，親情則是她們這個時段，最看重的了。

比如周氏，他看著殿中的弟弟和侄子，很是心疼、憐惜，以致于，對于打傷他侄兒的罪魁禍?zhǔn)祝苁峭春蕖?

若不是顧著皇帝，顧著她多年養(yǎng)成的鳳儀，可能她直接就要發(fā)話把張鶴齡拖下去了。

可此刻她不能，陛下開口讓他們論，她不得不顧著皇帝威嚴(yán)。左右她也打算好了，無論如何，必須要給張鶴齡一個懲處。

張皇后呢，雖未有周氏的年齡心境，但疼惜自家兄弟卻是分毫不差，或可言更甚。大弟比她小三歲，二弟小六歲，女孩子早熟，學(xué)的越多，越是早熟。

從小時候兩個弟弟蹣跚學(xué)步，即便是跌倒摔疼了，也會咧著嘴沖她用牙牙口齒喊一聲“姐姐，吃糖！”起，她就心里暗下決定。這一輩子，都要好好疼愛兩個弟弟，盡她一切可能的照顧他們。

后來的境遇，讓她也有了照顧弟弟、護(hù)佑弟弟的資本。即便所有人言，她的弟弟不堪、頑劣。

護(hù)弟的歷程一直穩(wěn)當(dāng)，可此時，她卻是有些擔(dān)心。倒不是護(hù)不住，左右就是打架，未傷人命，處罰不會太過。且那個周英，憑她的眼力也能看出，沒什么大事。

可只有女人了解女人，特別是同樣護(hù)弟的女人更了解。如今，不是傷重傷輕的問題，是以此為鑒，給別人展示規(guī)矩的問題。什么規(guī)矩？我娘家人，不是誰都能碰的！皇后（太皇太后）家的亦是不行。

念及此，她不由的看向中間的朱佑樘，她的夫君。

歸根結(jié)底，還是會讓她的“天”為難呢。

似乎是感受到了皇后的目光，朱佑樘此時也把視線轉(zhuǎn)向了皇后，那一對如水眸子，滿滿的都是情。

朱佑樘心里不由的泛起暖意，他帶著微笑，輕輕的向皇后點了點頭。

朱佑樘心里暗自思量，無論如何，給個處罰吧，再給周家一些賞賜，希望能讓太皇太后和皇后都滿意吧。

“陛下，太皇太后，臣不知先前慶云候是如何向陛下和太皇太后秉奏。因而，臣不多做解釋。其實臣覺著，無論起因、對錯與否，皆不重要。周瑛確實是臣所傷，這是事實，若是給臣一個處罰，給周家一個交待，臣無異議！”

張鶴齡依然是規(guī)矩恭敬的行禮奏對，周壽一聽不樂意了，張鶴齡的話音一落，他頓時喝道：“壽寧侯，你這是何意。此刻在御前，陛下和太皇太后已是言明，讓我等論理，你還敢使你在三司會審時的那一套。認(rèn)罰？還是在陛下、太皇太后面前，玩你那以退為進(jìn)之計！？”

“或是，你以此認(rèn)罰，想讓人覺得陛下和太皇太后非是公正賢德？”

張鶴齡完全不理會周壽的喝問，只是恭敬對著皇帝三人。此時，太皇太后周氏也不滿了，本來她覺得張鶴齡還算實誠，既然認(rèn)罰，罰就是，大致也不用太重，只要規(guī)矩立起來就行。

可弟弟這一說，讓她頓時就有種被糊弄了的感覺，她剛剛還真的準(zhǔn)備罰一下了事，這不就是中了張鶴齡的以退為進(jìn)之計？

周氏哼了一聲，道：“壽寧侯，皇帝和哀家說了，你們論。哀家倒要聽聽，你如何巧舌如簧。”

“太皇太后，臣非是不論，亦非巧舌如簧、以退為進(jìn)。臣是真的認(rèn)罰，臣把周世子打了是事實，本來臣從大興回來，已是打算著立刻親自去慶云候府。可一路奔波，儀態(tài)著實不堪，因而，這才先行回家中修整一二。臣亦把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是沒想到，慶云候卻是直接進(jìn)宮了。倒也可以，在御前處置，也顯得臣的誠意！”

張鶴齡依然是恭敬，恭謹(jǐn)，即便是一身風(fēng)塵仆仆，儀禮也不減分毫。

可周氏更不滿意了，態(tài)度表現(xiàn)多好，儀態(tài)保持的多好，認(rèn)罰說的多干脆，但你的表現(xiàn)呢，說的再多，似乎也沒有提一個罪字，從頭至尾，都未向周家二人行過一個禮。甚至，進(jìn)殿以后，都未曾搭理過一家一眼。

這還不是說，你只是因為至尊在前，不得不認(rèn)，是說她這個太皇太后不講理？還是覺著，有皇后撐腰可以不把我周家放在眼里？

“壽寧侯，哀家……皇帝，慶云候見駕之前已和哀家說過此事的一些根腳，如今壽寧侯說的不問，此前哀家也覺得不問也罷。本以為問太多，不堪太多，讓外面人瞧了熱鬧，說不得因著弟弟影響了皇家的聲譽……可如今，哀家覺得，必須要論一論，否則真顯得哀家這個老太婆不論是非，我皇家以果為因的不公了！”

張皇后瞥了瞥老太太，輕聲回了一句：“老祖宗，您嚴(yán)重了，老祖宗您賢德仁慧，天下皆知。可本宮也是因著陛下母儀后宮，本宮的弟弟若是不堪到能影響本宮，影響皇家聲譽，說不得……反之，若是慶云候呢……”

“皇祖母，皇后，無需如此，無論他們?nèi)绾危湍銈冇猩蹶P(guān)系！”

朱佑樘心里苦笑，趕忙勸住二人的針鋒相對。二人不再說了，他才目光轉(zhuǎn)向殿中，揮揮手道：“說吧，慶云候，既然你來告壽寧侯，那便你先說！”

“老臣遵旨！”

周壽抱拳一禮，緩緩道：“陛下，事情是兩日之前，臣聽聞京郊大興縣有少許荒地閑置，那些地契正置于大興縣衙之內(nèi)。臣就想，既是如此，縣衙也不好處置。因而，臣當(dāng)即令犬子帶著銀兩去往大興縣衙與他們磋商，臣準(zhǔn)備用銀兩買下，再使人料理，一來，雖是收益差點，但臣家里多少能添置份產(chǎn)業(yè)，二來，也不至于浪費了。”

朱佑樘有些無語，荒地，開甚玩笑呢。不過，他也不打斷，總之就是些田，也不是關(guān)鍵之處。只聽聽接下來周壽如何來說。

“后來，應(yīng)是出了些誤會，田契未能購得，犬子只能帶著銀兩返京。可正是返京的路上，犬子遇見了建昌伯，建昌伯正被一伙來歷不明的亡命之徒威脅。犬子念著同是勛戚，當(dāng)即帶著家丁護(hù)衛(wèi)上前幫襯，總算是震懾了那伙兇人。因著身份，對方多少有些忌憚，但人手差距，也只能勉強僵持。

再后來，壽寧侯來了，不分青紅皂白便將犬子痛打一頓……”

“你等等！”

朱佑樘擰著眉，揮手打斷了周壽，沉聲道：“你是說，周瑛看到建昌伯被一伙亡命之徒圍攻？對方知道他是建昌伯？”

“是的，幸虧臣子來的及時……”

“啊！”

張皇后突然一聲驚呼，捂著嘴滿是擔(dān)心之色，急忙問道：“大弟，怎就如此，二弟他如何？傷著沒有？”

“皇后娘娘放心，二弟無事，現(xiàn)如今在大興縣城幫著臣處理一些瑣事，身邊有衙丁和衛(wèi)所兵丁，更是不會有事了。”

張鶴齡安慰了張皇后，總算讓張皇后安心了些。

張鶴齡回完話后眼角才瞥了瞥周壽，心里暗笑，原以為周壽會隨便帶過，他還準(zhǔn)備找時機提呢，沒想到周壽還力求嚴(yán)謹(jǐn)。你周壽恐怕還不知嚴(yán)重吧，當(dāng)然，或許知道，但大概覺得無所謂，因為事實就是，周瑛確實被打了。表面上看，也確實是無故，要論起來，周瑛還先有解圍之功，他們張家恩將仇報了。

張鶴齡依然不理會周壽，因為有比他們更關(guān)心事情性質(zhì)的人在。

御座之上，朱佑樘沉聲道：“未曾想，京師之地會有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發(fā)生。離京城只幾十里，堂堂大明伯爵，在已知身份之下，依然有人敢于圍攻。是想作甚？造反嘛！”

“順天府及大興縣，朕倒要問問他們，就是如此來幫朕管著這一府一縣，這還是京師，若是再遠(yuǎn)一些呢，是否有一日就是朕巡到何處，也有人敢圍住朕，綁了朕！”

朱佑樘怒氣勃發(fā)，此時的他，倒是帝王之氣十足，殿內(nèi)眼見著氣氛壓抑了許多。

“皇帝，息怒，差事沒干好，罰，若是再不好，換人就是。切不可因著臣子們的不作為，氣壞了身子。”

周氏畢竟歷經(jīng)幾朝，雖是未曾過多接觸朝政，但一些覺悟是有的。她感覺方向要偏，因而趕忙安慰皇帝，把話題往回引。

比起她，張皇后明顯就稚嫩許多了，此刻張皇后只顧著關(guān)心自家弟弟的人身安全。

“皇祖母，朕確實生氣啊。我大明立國才百余年，如今已到這般艱險了嗎？是朕這個皇帝做的差了嗎？”

還有些敏感的自我懷疑傾向呢。

張鶴齡不由的心里再次嘀咕。

周壽可沒想那么多，他反而覺得正是好時機，因而，他繼續(xù)奏道：“陛下！臣也覺著確實荒唐，聽犬子所言，那伙人極為兇悍，他也是顧著勛戚之誼冒死上前的。正因臣子出手及時，這才未使有不忍言之事發(fā)生。

也正是因于此，臣才會更加的痛心。壽寧侯趕到之時，臣子已是穩(wěn)住了局面，臣縱不奢望壽寧侯對臣子解圍之義感恩，然怎反而加害呢？這般作為，如何……”

說著說著，周壽又是聲淚俱下，都有些哽咽著繼續(xù)道：“陛下，臣請陛下，為老臣及犬子作主，懲治壽寧侯，以正朝廷之風(fēng)，以彰勛戚之義！”

周氏也跟著痛心道：“皇帝，聽?wèi)c云候此言，壽寧侯確實做的不對。勛戚是朝廷柱石，與國同休，此一舉，有些壞了勛戚間的情義。外臣們見了，還不越加覺得這些勛戚不堪。若是不嚴(yán)加懲處，也顯得皇帝你……”

周壽見陛下一臉陰沉，還有自家姐姐在勸，他趁熱打鐵道：“陛下，老臣實是怒極，亦痛心，本是要去三司狀告，但念著內(nèi)丑不可外揚。這才來煩擾陛下，壽寧侯是小，陛下、皇后的聲譽為大…”

“行了，行了！”

本來還準(zhǔn)備多給周壽和周氏表演一會兒的機會，結(jié)果周壽越說越離譜，竟然都敢把話頭往皇后身上扯。

這不眼見著皇后顯了怒色，若是當(dāng)場說了甚激烈的話那可不好，即便痛斥周壽一兩句，那也讓她這個皇后失了氣度。

因而，他趕忙出言打斷了周壽，向朱佑樘奏秉道：“陛下，臣的意思與先前一樣，打了周世子屬實。且風(fēng)聲未在京城傳出，臣認(rèn)為不提為是。因而，臣依然是認(rèn)罰。若是太皇太后、慶云候堅持讓臣應(yīng)了破壞勛戚的罪名，臣……”

“張鶴齡，你放肆！”

周氏一聲怒喝，鳳目圓瞪道：“哀家?guī)追o你解釋機會，然，你依然在耍你的言語伎倆，是欺我這個老太婆治不得你了！”

“哎喲，皇祖母，且息怒啊。莫和這些晚輩一般計較。”

張皇后適時的插上了話，原本她因周壽的話生氣了，現(xiàn)在感覺也不那么氣了，他很滿意自家弟弟的風(fēng)度，怎么看怎么滿意。

“皇祖母，剛慶云候也是說了陛下和本宮呢，本宮聽著亦是有些生氣，但本宮只一婦道人家，懂的不多，怕理會錯了慶云候說話的真意。因而，本宮未做計較。如今壽寧侯也是說了話，還是誠懇的認(rèn)罰，皇祖母您可別會錯了意。

本宮對我這大弟還是了解的，外面人亦多有傳，說他粗鄙也好，粗俗不堪也罷，但從未有人說他會巧言令色的呢。皇祖母，您看呢？！”

“皇后，你……”

“皇祖母，皇后，聽朕一言！”

朱佑樘眼看著一場爭鋒又將上演，他原本的怒氣、氣勢，頓時消散了大半，他心里暗苦，只能再次出聲把二人攔了下來。

他現(xiàn)在就很贊同周氏的話，張鶴齡確實是玩言語伎倆，比起之前對他的那些關(guān)心、心疼，此時的張鶴齡有點假。

要敲打敲打！咦，也不是，或許也可以……

朱佑樘突然有了些想法，不過現(xiàn)在不是想的時候，他不想再讓他們扯皮下去，既然張鶴齡一直擺風(fēng)度，鋪墊了這么多，那倒要看看他怎么來圓。

“壽寧侯，慶云候已是說完，現(xiàn)在朕讓你一五一十的說清。無需多余之言。”

張鶴齡也不想扯了，周壽已經(jīng)把該說的都說了，他覺得差不多了，于是他緩緩奏道：“陛下，太皇太后，既是讓臣說清，那臣就從開始時說起。”

“壽寧侯，你還在陛下和太皇太后面前……”

“慶云候！”

張鶴齡突然一聲頓喝把周壽和周瑛嚇的一跳，就連御階之上的三人也是被唬了一下，不由臉色有些發(fā)黑。

張鶴齡暫且顧不了這些，他兩大步走到周家父子身前，抬起手，眼看著就要碰到周瑛。

周瑛驚駭，忙不迭的飛快逃離了張鶴齡的魔爪，實在是張鶴齡給他的肆無忌憚印象太深刻了。

因是突然，也是驚駭，他逃離的太果斷，然后，問題來了。

他還未覺，感覺逃離了威脅，色厲內(nèi)荏指責(zé)道：“張鶴齡，你膽大包天，這里不是京郊城外，是陛下的乾清宮，你太放肆了。陛下啊……”

“呃！”

周瑛覺得不對了，怎么三位至尊的臉上不甚好看呢。也不是，張皇后挺好看！

挺好看的張皇后此時突然輕笑了一聲：“皇祖母，你這個娘家侄兒，挺精神呢，好好的，何必弄個帶子吊著，也不活泛不是！”

“啊！皇后娘娘，臣……”

“退下吧，丟人現(xiàn)眼！”

周氏怒喝一聲，打斷了周瑛的話，他瞪目看向周壽，意思是，你就這么教兒子的，裝也該裝的體面一些。

周壽也冤枉啊，他千叮嚀，萬囑咐，周瑛表現(xiàn)也尚可。可沒想到張鶴齡突然來這一手啊。

不過，他覺得傷輕傷重不重要，左右就是丟點面子罷了，他們這些外戚要什么面子啊。

“陛下……”

朱佑樘的耐心很少了，他擺擺手，沉聲道：“慶云候，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可插言，聽壽寧侯說完，再行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