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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文明在地理中孕育

公元前3萬年—公元前1500年

有了工具和語言之后,人類就能進入此前難以生存的環境中生活。到了苦寒之地,就以獵物皮毛做衣服、用獵物骨頭搭房子,生火取暖,住在里邊。距今四萬年以前,人類已經走出非洲,來到亞洲西南部,又走向了歐洲和東亞,還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極。哪里有好的食材,人類就往哪里去。對于狩獵者來說,猛犸象等大型野獸出沒的北部自然是上好食材的產地。

在人類不斷提高狩獵本領的同時,地球恰好進入了持續的冰河期。全球氣溫驟降,大量的水凝固成冰川,海平面大幅下降。今天西伯利亞和北美之間的開闊海域在當時要么是干涸的陸地,要么是厚厚的冰蓋,人們走在上面根本察覺不到腳下其實是大海,于是有些追逐獵物野味的人就從這里闖入了美洲。隨后氣溫轉暖,冰雪融化,海平面回升,兩大洲之間的陸橋消失不見。當初沒能過去的人再也過不去了,已經過去的人則回不來了。這是人類的一件大事——一塊大陸被分為了兩塊。但當時的人們根本意識不到這個全球性變化,他們都忙著在自己的社會星群里過各自的小生活呢。

到這個時候,至少已經有過三次從亞洲向美洲遷徙的浪潮,人類足跡甚至到達了今天加拿大東北部的新斯科舍和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島。此時人類使用語言已經有數千年,所以到了美洲的這些人無疑也會保留很多與東半球近親共同的祖輩傳下來的傳說和傳統。但在兩塊大陸分離后的一萬一千多年里,人類文化則走上了分別演進的道路,這對后來的世界產生了深遠影響。

環境主宰了人類的生存方式,也決定了群體的交往方式,所以不同的環境孕育了不同的文化。在那時最大的大陸上(包括今天的歐亞大陸和非洲),人類至少形成了三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大約一萬年前,一些人放棄了狩獵采集而開始嘗試定居農耕,在小亞細亞半島(即今天的土耳其)、黎凡特(包括今天的以色列、敘利亞、黎巴嫩等地)和歐洲的部分地區出現了小型村莊。能有村莊的地方一定是土地肥沃、雨水充沛的地方,這就是環境決定生活方式的體現。

但是在這些地區也有人選擇了不同的生存策略,他們沒有定居下來完全依賴農耕為生,而是馴化捕獵來的動物,成了游牧的牧民。做農民還是做牧民,定居還是游牧,這是一次重要的歷史分流。在定居農民與游牧部族交錯居住的地帶,二者形成了互利共生的關系。一方善于種植谷物、水果、蔬菜,另一方則出產肉類、皮毛、乳品,雙方通過以物易物來互通有無。

偶爾也會發生游牧部族為滿足自己所需而劫掠農民村莊的情況。其實在一些地區,雙方甚至能追溯到相同的祖先。而雙方的分流發展會被演繹成背叛與戰勝的宏大傳說,在各自的部族中流傳下去,比如《圣經·舊約》中該隱和亞伯的傳說就產生于農牧并存的環境中。在這樣的地方,兩種生活方式注定會產生摩擦與沖突。

還有一些人走向了河湖海洋,以水中捕食為生。這種生活方式未必形成得更晚,因為船的出現比人類更早,我們的祖先在尚未完全進化成人類時就造出了最早的船。所以,人類在誕生之初應該就已經明白,只要地理條件允許,捕魚、耕種和放牧一樣,都能夠維持生存。

大河流域文明

距今約六千年,有人發現了一種極有利于耕種的環境——河流沿岸,那里每年有洪泛,隨后會沉積一層肥沃的新土。這樣的河流多不勝數,但其中四個大河流域尤為顯眼,孕育了今天我們耳熟能詳的最早的城市文明,即分別滋養了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印度、中國四大文明的尼羅河、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印度河和黃河。

如果說環境決定了文明,那為什么這些文明同樣發祥于河流而后來的走向卻如此不同?答案很簡單:這四條大河并不十分相像,而有著重要的地理差異。人類在不同的大河流域生息繁衍,形成了不同的習俗、傳統和思想的星群,產生了不同的世界歷史故事。

尼羅河

尼羅河由兩條支流匯聚而成,下游最后六百英里左右水流狀況極好。尼羅河總長四千多英里,發源于非洲中部的幾條小河,上游和中游三千余英里的河道流經峽谷、瀑布、湍灘,一路激流經過一連串大瀑布,這樣的河道灘淺浪急、時有狂風,完全不可能行船,步行涉水也無法通過。而過了大瀑布群之后的下游,才是孕育了埃及文明的尼羅河谷地。尼羅河下游水闊流深,波瀾不興地一路向北流去。在這平靜的水面上,終年吹著向南的微風。人們在河上行船,撐上帆就隨風向南,收起帆則順流向北。這樣的條件讓人們能沿著河流分散而居,而不用聚集在一個個孤立的城鎮。在不斷交流互動中,人們形成了相同的文化,或者可以說,整個流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社會星群。

除了這個突出特征,尼羅河的另一個特征讓它所養育的聚落得以很好地保全:由于上游的大瀑布群很難穿越,南方的蠻匪很難來這里滋擾。此外,尼羅河流域以東地形崎嶇且氣候干燥,幾乎沒什么人煙;西邊是廣闊的撒哈拉沙漠,也沒有強鄰威脅。所以古埃及人只需要守住尼羅河入海口三角洲的這一小塊地方,居住在整個尼羅河流域狹長地帶的其他人就能無憂無慮地生產勞作,蓄積財富。

在如此環境滋養的單一文化中,人們愿意團結協作,興建龐大的水利工程。尼羅河泛濫時,洪水會一直漫到河谷兩側的山腳下,于是兩岸農民修建起水壩、水庫、河渠,在洪水期蓄水,再根據農時定量放水以滿足田地全年的灌溉需求。在工程組織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復雜的指揮體系,指揮權層層向上,在頂端的決策者就有了神一般的權威。

尼羅河泛濫雖有明顯的規律,卻也并非一成不變。一旦出現洪水稍欠的年份,人們不禁會從自身找原因: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或者少做了什么事?一邊是強大的中央集權,一邊是人們認識和影響自然的追求,兩個因素碰在一起造就了古埃及文明中最顯赫的人物——被人們視為神的法老。

人們視法老為神,其本人當然受用,于是也自視為神。而我作為理性的現代人,忍不住要就此聯想一番。比如,法老要是感冒了,人們會怎么想呢?哪有神會一覺醒來渾身乏力的?但我知道,在當時的埃及肯定沒人動過這樣的念頭。個人的思想是社會塑造的,而古埃及社會需要當時的人們有這樣一個信念:只要法老的需求、愿望乃至任性都得到滿足,洪水就會如愿而至。當然,現實中沒有哪個人的所有愿望和任性都能永遠被滿足,所以這個假設條件也就無法證偽。古埃及正需要一個無從證偽的信念,才能組織起千千萬萬的人齊心修水利,如果有人膽敢質疑,就是威脅了所有人的安全。沒有人愿意做這個出頭鳥,去當威脅所有人安全的罪人。質疑會危及這個社會星群的內部秩序,所以社會是不歡迎質疑的。

修建、經營、維護水利灌溉系統讓無數人在一年當中的一段時間內有事可忙,但其余時間里無事可做。這肯定不是好現象,因為組織有素卻無所事事的壯勞力會醞釀騷動。那么,一邊是龐大的勞動人口需要找事情做,另一邊是神一般的法老有各種需求需要被滿足。這兩個因素在一起又會產生什么呢?

產生的是金字塔——無數人力的匯聚,只為一人打造身后榮華——還有龐大如山的紀念廟宇和雕像。水利工程、法老、層級體制、金字塔……古埃及文明中這些最突出的元素都源自這個文明最強的心跳:尼羅河。

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

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在尼羅河三角洲正東大約1 350英里處流入波斯灣。這兩條河流發源于土耳其的群山中,相隔平均50英里,近乎平行地一路向南流去,流過今天的伊拉克地區,一直到快入海處才匯流合一。兩河流域沒有尼羅河那樣的大瀑布群分開上游和下游,有些河段可以行船,有些不能。河上風向多變,下游還有很多沼澤地。所以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沒有形成全流域連綿單一的文化,而是出現了很多散落的村莊群,各有各的祭祠神廟和信奉體系。

這個地區沒有人能賴以庇護的地理屏障。大河滋養了農耕,且當地的環境同樣適合游牧,所以農民必須時刻提防可能從任何方向入侵的劫掠者。沒有地理屏障,村莊里的人就自己修筑衛墻,于是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就出現了不一樣的景觀,形成了很多有衛墻的城池,進而發展成了善戰的小型城邦:烏魯克、阿卡德、拉伽什、基什……每個城邦都有自己訓練有素的軍隊。

古埃及人發現,一旦培育出了修筑工程的勞動人口就必須讓他們有活兒可干。而美索不達米亞人則發現,一旦有了軍隊就要不停征戰,否則無仗可打的軍隊會產生內訌。于是,這里的統治者們不是在抵御外敵入侵,就是在沿著河流向上下游征討鄰邦。古埃及人修建了金字塔,美索不達米亞人則建立了王朝。戰勝的首領統治若干城邦,得以擁有和調動更多資源,由于城邦需要更強大的軍隊來保衛,反過來又挑起了更多戰事。大約四千三百年前,基什城邦的王——阿卡德的薩爾貢(Sargon of Akkad)征服了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大部分的城邦,建立了世界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帝國。

這樣聽起來,美索不達米亞人似乎凄慘、煎熬又短壽,但其實他們的生活如同燃放的鞭炮一樣充滿生機和創造力,起碼在我看來,要比平靜內向的尼羅河文明熱烈得多。在埃及人建設豐碑式的雕塑和墓葬之時,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人在熱火朝天地制作器物、發明東西,忙著打交道、談買賣,也編纂律法,也作奸犯科,還有人忙著唱曲、交歡、偷盜、八卦、爭吵……這片土地上的眾多城邦中既產生了勇于開創的個體主義,也鼓勵了不畏競爭的多元精神,這成了后世伊斯蘭文明和歐洲文明的基本特征。仔細想想,這難道不應該是必然的嗎?這里的大河本就是兩條。

印度河

印度河孕育了世界上最早出現卻最晚被發現的偉大城市文明之一。直到20世紀初,幾乎都沒人知道印度河流域在五千年前就誕生了文明,并在其巔峰時期產生過兩座早已湮滅在歷史中的輝煌城市——哈拉帕和摩亨佐達羅[1]。19世紀,英國人在這里修筑鐵路時甚至還用過印度古文明時期燒制的磚塊,卻從沒想過那些磚塊竟會如此古老。哈拉帕文明鼎盛之際,也是古埃及人修筑金字塔之時。當時印度河流域的確可以用“鼎盛”來形容,方圓數千平方英里的谷地中有一千多個城鎮,生活著約五百萬居民。

在這里,文明繁榮的關鍵是水源。印度河的源頭有很多細流,涓滴匯流形成五條主要支流,在阿拉伯海入??谝员睅子⒗锾巺R成一條大河。整個流域河網密布,灌溉便利,適宜耕種。豐沛的水源讓這里毫不缺少閑情逸致,哈拉帕發展出了高度發達的藝術、手工以及工程能力,成規模的城鎮像今天的城市一樣有整齊的規劃,因為水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城鎮里還建設了很多浴場和供排水設施。

但是這里的河道有一點惱人,即時常會無故改道。河流流經土質松軟的地方,缺少巖石和溝谷約束流向時就會如此。在哈拉帕時代,印度河本來由六條支流匯成,但最大的一條支流后來消失了,只剩下五條。所以,雖然河流谷地里土壤肥沃、生活富足,但這里的人們恐怕也會有盛久必衰的憂患意識吧。

另一個地理特征也給這里的文明烙下了印跡。巍峨的喜馬拉雅山脈矗立在印度河流域旁側,山的那邊是非常適合放牧的高山草甸。游牧部族曾在歷史上多次沖出山隘進入谷地,或劫掠城鎮,或互市貿易,一有機會就落地生根,他們構成了這個地區歷史演進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大約三千五百年前出現了一次游牧部族出山的浪潮,而此時哈拉帕文明正漸漸式微。新來的移民以往生活在遼闊干燥的草場,現在卻來到人口稠密的谷地,而這里人們的思想、飲食、習俗和生活方式都形成于水源豐沛的環境。

所以,游牧部族就像一本書中突兀的插頁一樣格格不入。哈拉帕人已經是城市文明的居民,而新來的移民還是鄉野之人:哈拉帕人懂得燒制尺寸均一的磚塊來修建大房子和谷倉,而新移民只會用泥坯、竹子和草根搭蓋小棚屋;哈拉帕農民已經發展出了規模農業,而新移民只會放牧和小農生產,他們以馬代步和馱運,以鐵制作工具和武器,靠著焚毀森林形成牧場和小塊農田;哈拉帕人有生育崇拜,諸神中的很多宗教偶像都是女性形象,而新移民的崇拜對象都與其過去的游牧生活方式相關,主要是寄寓自然神力的風神、雷公、太陽神、火神等男性形象。

新移民的記憶中沒有確定的故鄉來處,于是也就沒有尋祖歸宗的想法,只有一切向前的慣性。他們向東遷徙,在所到之處建起村莊。有些人再去更遠的地方開疆拓土,建起更多同樣的村莊。這些人到達恒河谷地,在一片曾有過更古老文明的土地上定居下來。后世的考古學家發現,此地灰色陶器文化層之下存在一層黃色陶器層,這證實了更古老文明的存在。這里的先民可能使用與印歐語系截然不同的達羅毗荼語系,這種語言應該是源自非洲,漂洋過海抵達印度南部,再從那里向北遷徙。

今天,我們把來自西北的這些移民稱為吠陀人,因為他們有一整套名為《吠陀經》的宗教贊美詩,流傳至今的就有數千篇。被稱作“婆羅門”的教士們背誦了這些贊美詩,然后逐字逐句口口相授,代代相傳?!斗屯咏洝分袑湃松钣性敿毜拿鑼?,比如它記載了一種關于神秘飲料“索瑪”(soma)的儀式,“索瑪”由某種植物制成,只有教士才掌握制作和飲用這種飲料的方法,他們視之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儀式,甚至把索瑪神尊奉為主神之一。話說回來,這樣的吠陀文化從南向北擴散與另一種文化交匯時,就種下了印度文明開花結果的種子。

黃河

從印度河流域一路向東,我們就來到了被稱為中華民族母親河的黃河。黃河之“黃”指的是黃土,這里的黃土幾乎是世界上最肥沃、最深厚的一層土壤,是被風力從遙遠的西部山脈搬運到此。黃河流域氣候干旱,古代農人必須依賴河流灌溉。但這里的山坡往往太陡,人們需要開墾梯田才能耕作,也就是說,要自己動手改造其賴以生存的土地,這可算得上是一項壯舉。因為這里土壤實在肥沃,所以人們不惜挽起褲腿辛勤勞作,在此定居下來。

把黃河稱為水道幾乎名不副實,因為沒有哪段河道可以航行。黃河水流湍急,在其中行船無異于送死。人們在沿河兩岸能住人的平地上發展聚落,但無法借河流在聚落間交流從而形成單一文化,因此黃河流域形成的各個農耕小社會都是基本獨立的。

然而,這些小社會時時處于憂患之中。黃河因攜帶大量泥沙而得名,是世界上泥沙含量最大的河流。泥沙在河床上不斷沉積,抬升水位,沿岸居民必須修筑堤壩才能攔住不斷抬升的河面。一旦汛期水量偏大,河水就會漫過堤壩形成洪災,洪水迅猛時更會直接沖垮堤壩。

就這樣,黃河沿岸人們的生活一直籠罩在災難可能隨時來襲的陰影中。這條大河就像一個喜怒無常的母親,一面滋養了豐饒,一面又不時以災難突襲,沿岸居民必須時刻提防。當出現垮壩或暴雨洪峰過境時,人們沒有時間爭論該聽誰指揮,所以要預備好一套權力機制。黃河流域的小社會規模不大,人們彼此相熟,所以紀律、等級、服從關系等自然始于家庭。一家之中以長為尊,即使長者去世,其余威猶在。黃河流域的人們認為,過世的長者成為祖宗,仍會蔭庇子孫,影響后人的日常生活。家庭在社會關系中的核心地位以及家庭中的長幼尊卑關系,構成了發祥于黃河流域的中華文明的基本特征。

黃河流域的早期聚落有一定的分布規律:典型的聚落是一圈十八到二十個村莊環繞著中心的集市,再外一圈是田地。每個村莊有幾十戶人家,以父系親緣維系在一起。村民的住處靠近自家田地,去集市也是走路即可到達。在集市上,鄰近村莊的人互相交往,解決爭端,共商大事。發展得好的聚落會不斷擴張,直到形成小型王國的規模。當時可能出現了很多這樣的小王國,但它們在中國歷史傳說中被籠統地歸為一個王朝——夏朝。

神秘的夏朝堪比傳說中的亞瑟王宮,人們雖未見過它的遺跡,但不能否定它曾經存在。夏朝之后的商朝也在很長時間內被認為是神秘不可考的時代,直到20世紀初,考古學家偶然發現了商朝最后的都城——殷墟。那里出土了成千上萬件精細的文物,其中包括刻有文字的甲骨,即經過炙烤和冷卻形成裂紋的龜背。甲骨顯然是用于占卜的,先向神提出問題,再由解卦的人從裂紋中解讀答案,這跟有些預言家用杯中的茶葉渣占卜有些類似。而讓歷史學家喜出望外的是,占卜的問與答都以文字刻在了甲骨上,這種文字與現代中文有些相近,學者能夠逐一解譯,從而證實了中華文明綿延不絕,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七百年前。

草原游牧文明

人類文明的另一支又流向了哪里?草原游牧民族是如何發展的呢?農耕文化在若干條件適宜的地區繁榮起來了,游牧文化也沒有落后。有的環境太適宜游牧了,簡直就像量體裁衣,游牧民族最主要的發祥地是歐亞大陸北部的廣闊草原。如果從尼羅河三角洲到黃河三角洲畫一條線,那么從這條線上任何一點往北都是草原游牧民族曾經繁衍生息的腹地。

讀者如果認為農耕更加復雜先進而游牧則愚鈍落后,那就大錯特錯了。游牧民族同樣探索出了能完美適應環境的生活方式,毫不遜色于農耕文明的居民,其中也產生了不少文明。

從字面上看,“草原游牧文明”似乎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英文中的“civilization”(文明)一詞來自“city”(城市)這個拉丁詞根,而游牧恰恰是指不在城市定居的人。在歷史上,游牧民族常被視作并稱作“蠻族”(barbarians,源自希臘語“外來的”一詞)。但這不過是城市人給他們貼的標簽,以“(城市)文明”和“(外來)蠻族”做區分,體現的是城市人的偏見。所以在本書中,我們定義“文明”這個詞為所有地理分布范圍較廣、人口眾多,雖在內部有具體差異和多樣性,但有著共同文化認同、審美和價值取向的文化整體。

因為不定居生活,游牧民族沒有形成君主國或帝國之類,而是以變動不居的部落聯盟形式不斷融合、沖突、分裂。他們的世界幅員萬里,橫跨中亞,穿過里海與烏拉爾山之間的關口,經過黑海北岸,越過波羅的海海岸的群山,一直延伸到歐洲中部的平原。大河流域的農耕文明是各自孤立的,好似一塊塊兀自生長的菌斑。而游牧文明則占據了北方大地上一大片廣袤貫通的土地,并向南經阿拉伯橫貫非洲直抵大西洋,猶如在兩個大河流域的農耕文明間形成了一個連通的淋巴系統。

當然,游牧民族中并不是每個人、每個部落都從東邊的蒙古一路遷徙到了西邊的波蘭,但思想會借由鄰近部落間的交往像漣漪一樣向遠方傳播開來。游牧社會中如果哪里出現了生活方式變革,就會向周圍擴散,能從歐亞大陸腹地一路滲透到游牧文明的最南緣。

游牧社會中產生了不少歷史性的技術發明。例如,生活在今天烏克蘭與吉爾吉斯斯坦之間的游牧民族首次馴化了馬??赡馨闯@砣藗儾话疡R歸為工具一類,但換個思路想想,馬匹和石器一樣,都是本就存在于環境中,后被人類改造利用(包括馴化),從而讓人類能更好地應對環境。馴化了馬之后,游牧民族還發明了馬鐙和馬鞍。游牧民族的女人也有不少創造,先是發明了褲子讓人兩腿能自如分叉,又發明了有袖的上衣——雖然今天的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不會想到這也算發明,但在當時,有了這種服飾,游牧民族才得以躍馬馳騁。

牧民騎上了馬背就能跑得更快更遠、放更多的牲畜、吃得更好、生活得更富足。同時,他們也必須走得更遠,因為馬吃起草來比牛吃得干凈,養馬多的草場很快會被啃光,所以牧民必須頻繁遷徙。

一般而言,生產效率的提高必然帶來人口的增長,但游牧部落總是不會超過一定的規模,其道理很簡單:百十口人四處為家并不成太大問題,但數千人則不然。因此,部落一旦壯大就會分裂,會有人離開去另討生活。在城市文明中,人口增加會讓城市發展得更壯大、更稠密。但在游牧文化中,人口增加則意味著要開拓更廣大的空間。

游牧民族還有兩項意義更重大的發明,這兩者無疑算是工具。其一是不同于早前四輪車的兩輪車。車輪和四輪車應該是古埃及人或美索不達米亞人的發明,是搬運大塊石頭等重物的有力工具。但四輪車轉彎困難,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前行也很費力,所以發明了四輪車之后不久就要興修道路:一項創造催生另一項創造。

但兩輪車的情形就不同了。它只有兩個輪子,不僅可以靈活轉彎,甚至還能原地旋轉。四輪車要求修建道路,而兩輪車推動了輪轂的發展,出現了由輻條攢集在一起形成的鏤空車輪,既輕便又減震。這樣的兩輪車雖然運不了建金字塔的磚石,甚至承重不過三人,但如果把馬套在車轅上,載上車夫、弓箭手和刀斧手,就組成了一輛絕佳的戰車。

這就引出了第二個發明——彎弓。這是草原民族發明的武器,更早的弓是用一整個有彈性的樹枝制成的,弓太短彈射力會很差,因此一把強弓需要一人多高。中亞大草原上的牧民發現,把若干打磨平整、厚度均勻的木條黏合在一起能制成更好的組合弓,其中的要訣在于強力的黏合劑。黏合劑要從哪里獲取呢?這還要說到由他們最早馴化的馬匹,從馬蹄上取材制作黏合劑,這又是一項創造催生另一項創造。新的彎弓比早期的弓小巧很多,力道卻大得多,騎手可以把弓裝進馬鞍袋里,邊騎馬邊張弓,從此騎兵成了比車兵更善戰的兵種。

草原游牧部落四海為家而交游廣闊,不喜聚居又驍勇善戰,他們的這些特征影響了古代歷史。大約四千到五千年前,在里海和黑海之間的草原上,一次文明的浪潮向東西兩邊而后向南翻涌,席卷了游牧民族的廣闊土地。黑海畔大草原上的這個民族的語言到今天已經在輾轉流離中佚失,隨著時間推移,民族開枝散葉,語言也發生了分化,從中演變出的語言包括梵語、印地語、拉丁語、意大利語、波斯語、俄語、德語、希臘語以及英語。這一語系從印度一直覆蓋到西歐,所以最早使用這種古老語言的人被稱為“印歐人”。讀者應注意,“印歐人”既不是印度人也不是歐洲人,甚至不一定是單一民族,只是為了指代方便,我們不妨稱他們為“印歐人”。其游牧生活的腹地,一定有過一次文化向外傳播的浪潮。


注釋:

[1] 這兩座城市的遺址以及印度河的主體均在今天的巴基斯坦境內?!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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