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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互聯網人
  • 沙梓社
  • 11168字
  • 2022-11-07 20:00:40

客戶端工程師陳遠銘[1]

互聯網行業對從業者的學歷要求沒那么嚴格。只有高中學歷的遠銘,用自己的努力和運氣換來了在國企旗下互聯網公司工作的機會。但是,面對異地的老婆孩子和水漲船高的房價,留在杭州的難度比想象的要大。他將何去何從?

我在杭州螞蟻金服工作時,每周最盼望的活動就是參加“青黛行”組織的周末徒步——這是我緩解互聯網行業繁重工作壓力的法寶。

深秋傍晚,當領隊老逗兒和喬木斯帶隊穿越吳越古道時,寒風瑟瑟吹透草木,從脖子后面鉆進早已汗濕的后背;天邊一彎清冷的白月,讓我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吳越古道,是五代十國時期吳越與南唐的主要通道,連接了今天的浙江杭州與安徽寧國。

每個周日傍晚,當寧國小伙陳遠銘剛吃過晚飯,就要告別老婆孩子,驅車趕回杭州,開始一星期“異地戀”的時候,不知道他的心情,是不是也和千年前的李煜一樣,“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 ※ ※

工作日早8點,遠銘出發去坐班車。他租住的利一家園位于蕭山寧圍鎮,是個拆遷安置小區,樓下的公告牌上貼滿了房屋和車位出租信息。他說這里離市區很遠,但靠近地鐵站,所以房租適中,年輕人多。

快步行走10來分鐘,我們到達錢江世紀城地鐵口,班車停靠點就在附近;遠銘說這里靠近錢塘江和奧體博覽中心,號稱要打造“世界級商業寫字樓群”。很多看上去20歲出頭的年輕人——應該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領——從地鐵口出來,再四散走進林立的高樓。

免費班車8點一刻準時出發,目的地是15分鐘車程的西湖國際媒體中心,也就是遠銘的公司“西游TV”所在園區。班車很空。他說,8點半的那趟比較滿,甚至會“賣站票”。如果起得早就趕第一趟班車,起得晚的話就騎電瓶車過去。

路上一點都不堵。班車經過鴻寧路與杭黃高鐵的交會處時,要從鐵路橋下穿過。橋上掛著醒目的房地產廣告牌——這里離亞運村很近,房價已經漲到了2萬多。

距公司還有500米左右時,就可以在釘釘上打卡了。“既然可以遠程打卡,”我跟他開玩笑,“你在手機上裝個模擬定位軟件,不就可以作弊了么?”

“沒必要啊!公司不壓榨我們,我們也用不著搞階級斗爭。”他表示公司還是很人性化的。“我們總部在市區,比較堵,班車有時候會遲到,只要在打卡的時候備注一下就可以了,考勤會過濾掉這種情況,不會讓員工背鍋。”

伴隨一路大貨車,避開疑似被大貨車軋出的大坑,班車8點半出頭到達園區。還有半小時才上班,我們下車后直奔一樓食堂,先吃個早飯。燈光打在大理石瓷磚上,餐廳顯得寬敞明亮;工作人員穿著黑色工服,戴著塑料口罩,感覺非常正規。

拌面2元,茶葉蛋和咸豆漿都是1元,刷工卡消費,公司補貼后的價格很實惠。遠銘告訴我,每個月工卡上打600元,干滿兩年漲到880,“根本花不完”。

吃了一會兒,人逐漸多了起來,窗口前開始排起長龍,餐廳里人聲鼎沸;放眼望去,幾乎全是女生。我很好奇:“你們公司的女生怎么這么多?”

“不一定是我們公司的”,遠銘說,園區隸屬于西湖廣電集團,旗下好幾家媒體公司都在這里辦公,“很多都是西湖衛視的編輯和青山網的設計師”。

“那你們這兒的男生不難找對象吧?”

“可能吧,反正我們團隊的男生沒有單身的。我之前留意過男女比例,大約是35:65,女生不好‘脫單’。不過,畢竟是國企,比較關心員工的個人問題,會組織聯誼活動。”

一會兒是集團,一會兒是公司,一會兒又是國企,我有點糊涂了:“你們到底是國企還是互聯網公司啊?”

“我們是國企旗下的互聯網公司。”他說集團是國企,把旗下的不同業務拆分成子品牌:電視業務是西湖衛視,網站業務是青山網,手機app業務則是西游TV。

“換句話說,同樣的節目,在電視上看是西湖衛視,在電腦上看是青山網,在app上看是西游TV。我們組就負責這個app蘋果版的開發和維護。”

可能是因為程序員比較神秘,很多人不了解,所以一些吸引眼球的個例被放大,演變成了針對整個群體的梗,比如“掉頭發”和“格子襯衣”。遠銘既不掉頭發,也不穿格子襯衣,我問他能不能用大白話科普一下程序員是做什么的。

“我們不是修電腦的,”他笑著說,“以前手機都是功能機,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現在的智能手機可以裝app了,我們就是做app的。”

“程序員是怎么做app的呢?簡單說,就是用手機能理解的語言寫一本‘說明書’,告訴手機應該一步一步怎么做。這本說明書就是一個app,寫說明書的過程就是編程。”

“當然,不同程序員的水平不一樣,說明書的可讀性也不一樣。如果行文啰里啰唆,手機讀著費勁,app就很卡;如果文字邏輯混亂,完全讀不下去,app就會崩。app出了問題,就需要程序員來改進說明書,讓它的可讀性更強,這樣app運行起來才更流暢。”

上午的工作大約11點40結束,遠銘下樓吃飯。他點了一份砂鍋皮蛋瘦肉粥加3個蝦餃,只要17元;每個蝦餃里面都有2只飽滿的新鮮蝦仁。窗口師傅的口音一聽就是廣東的,遠銘說是食堂專門請過來的。

因為菜品質量過硬,公司領導也吃食堂,不開小灶。如果想吃得更好,食堂3樓還有35元自助餐,價格不算高。“我吃過,菜很好的。園區有接待任務時,客人吃的就是自助餐。”

“上午在忙啥呢?”我問他。“沒忙啥,看看別人的技術博客。這一期需求不多。”遠銘說最近兩周自己只花三成的時間就可以完成日常客戶端的工作,其他時間主要是在自學后端技術。

不跟程序員打交道的人,大概不知道“需求”“客戶端”“后端”是什么。“能不能科普一下這幾個詞?”我問他。

“你下載一個app,它隔一陣子就會提示你更新,對吧?具體更新哪些東西,是由產品經理想出來,再提需求給程序員完成的。app更新一般是周期性的,產品經理每期提的需求不一樣,程序員的工作量就不一樣。”

“那什么是客戶端和后端呢?”

“舉個例子,每周日我回杭州后,都會給我老婆發條微信說‘到了’。這條報平安的消息,不是從我的手機直接傳到她的手機上,而是要通過微信服務器中轉處理一下。”

“微信這個app,是用客戶端技術開發的,你可以理解成一個app就是一個客戶端;像我是負責西游TV這個app,所以叫‘客戶端工程師’。”

“微信服務器上處理消息的程序,是用后端技術,或者叫服務端技術開發的。還有個‘前端’的概念,通俗點說,你打開瀏覽器看到的網頁,就是用前端技術開發的。這三個端的技術細節不一樣。”

吃完午飯,剛過12點,我們出去轉了轉。下午2點上班,很多員工飯后都在園區里散步。食堂外有一片人工湖,微風吹過,平靜的水面泛起粼粼波紋;岸邊種滿了綠樹青草,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讓人心曠神怡。

與其說這里是個園區,不如說這里是個園林。辦公樓從優美的自然環境中拔地而起。小樹林中藏著一個籃球場,綠化帶旁盡是富余的停車位。我跟遠銘開玩笑:“你們員工周末休息還去什么公園,直接來這里包場不強多了!?”

因為起得早,中午休息時間也很充裕,所以他一般要午睡半個多小時。我們轉了一圈回辦公樓準備午休,發現顧家家居租下了一樓挑高足有5層的大廳,正在開招商會。

公司實行“965”工作制,6點準時下班,加班的人很少。下午的工作還算波瀾不驚,遠銘一邊自學后端技術,一邊處理了一個小插曲——3點左右有人上報了一個bug(程序故障),他先花一小時定位到問題,然后又花了一小時修復。

“A功能失效了,我調試了半天,發現是有人改動了代碼有關聯的B功能之后沒有充分測試,影響了A功能。我修復之后又測試了幾遍,確保各功能都沒問題了,才提交代碼。”

“那也就是說,A功能至少失效了兩小時吧?這段時間用戶使用你們的app受到了影響,改代碼的那個人會擔責嗎?”

“不擔責吧,”他說,“這種情況都是優先解決問題。故障會報給領導,也會組織復盤,但是問題解決了就行了,一般不會追究誰的責任、去處罰誰。”

應老婆要求,遠銘每周一、三、五都要去公司健身房跑步。他在漳州當過兩年兵,身體底子不錯,但是來杭州工作后就沒怎么運動了。當程序員,一坐就是一天,加上公司伙食又好,盡管他穿著當兵時配發的寬松體能訓練服,肚子上的“游泳圈”也若隱若現。

因為下班早,大多數成家的同事都回家吃飯,食堂晚飯準備得不多,跑完步已經沒飯了。公司附近比較荒涼,我們騎車去耕文路上的一鳴真鮮奶吧,他買了點輕食帶回公司吃。

寬敞的茶水間有冰箱和微波爐,還有電視和沙發;早上把帶的飯往冰箱一放,中午用微波爐熱一熱,邊看電視邊吃,吃完靠在沙發上睡個午覺,美滋滋。

吃完三明治,汗也干得差不多了,遠銘先去淋浴室洗了個澡,然后帶我去公司圖書館看看。借閱登記本寫得很滿,我翻了一下,大多數人借的是閑書,有《重生之學霸千金》,也有《北海道夢幻旅行》。我問他:“你有時間看這些閑書嗎?”

“有啊!”他說西游TV的工作強度,在他所知道的互聯網公司里算是比較小的。“我們部門沒有KPI(績效考核),新功能一般也不著急上線,所以需求提過來時,我們都會多預估一些工時,這樣干起活來比較從容。”

參觀完圖書館,他帶我去跟同事打個招呼。辦公室里,4位男同事都沒回家,但看樣子也沒有在忙工作。他的主管是1982年的,扎了個挺潮的小辮兒,顯得很年輕,也沒什么架子。

大家正在聊著,隔壁辦公室的女生拿著剛切好的菠蘿過來串門。此情此景,在我看來,與其說是大家晚上“加班”,不如說是下了班回家也沒啥事,干脆在辦公室跟關系本來就不錯的同事們玩一玩。氛圍這么輕松,我問遠銘:“來應聘的人不少吧?”

“其實不多。”他說西游TV這款app不復雜,用的都是現成的技術,工作難度一般,有兩年經驗的客戶端工程師就可以勝任了;其他的要求主要是跟團隊合拍。“聽起來要求不高,但不好招人。”

“主要是定位問題。”他說國企旗下的公司并不完全按照市場方式運作——西游TV的薪資低于市場平均價,自己每個月到手1萬多點,如果去實行“996”的公司,可以翻倍;app本身做得一般,用戶量不多。“收入和成長的想象空間不大,主要就是圖個穩定。”

“但是,符合我們條件的工程師,尤其是市場上那些踏踏實實干了兩年的年輕人,往往偏向于去更辛苦,但收入和成長也更多的地方拼一下。穩不穩定不是他們這個階段的考慮重點。”

“其實,在互聯網行業,‘996’才是常態;我們這種節奏的算是異類。”他說西游TV不像純商業化的公司那樣只談錢,而是會兼顧薪酬待遇和人文關懷。“比如過年那個月的工資會在放假前發,新項目上線了還會組織慶功宴啥的。”

“因為我跟老婆孩子是異地,需要花比較多的精力來維持家庭關系,所以我更偏向于現在這種生活和工作可以兼顧的狀態——不是每個人都愿意為了工作犧牲生活。”他說即使一家公司給他開雙倍工資,但要“996”,他也不會去。“我本來就是降薪過來的。”

“不過,等我在公司站穩,把生活理順之后,會考慮在事業上多投入一些精力。”他說自己了解過,公司有內部創業計劃,員工自己提交項目申請,評審通過后集團投資,員工全職參與;原崗位停薪留職,項目失敗了還可以回去,沒有后顧之憂。

公司開出這種留足后路的創業條件,說實話挺厚道的。但是,以公司現在的人員構成,內部真的能夠涌現有實力、敢冒險的創業型人才嗎?

聊完快10點了,他準備收拾收拾下班。我跟他一起走,看看他的合租房。他的房東是拆遷戶,把160多平方米的房子隔出5間,較小的那間租給了他,一個月1 700元。

打開房門是一條走廊,左邊擺著鞋架,右邊是個小灶臺。走廊盡頭是遠銘的臥室,一張床幾乎占滿了整個房間,沒法再放下一張像樣的桌子。“在公司還能學點東西,回來啥也干不了,跟老婆孩子視頻一下,刷刷抖音,12點左右就睡了。”

臥室隔壁是個干濕分離的衛生間,擺了一臺洗衣機。因為當兵整理內務的習慣,屋里還算干凈,但畢竟退伍多年,老婆也不在身邊,整潔程度一般,當“單身宿舍”來住是足夠了。

我問遠銘以他現在的薪資,買不買得起這樣一套房。他搖了搖頭,說這樣的房子,房東有4套。“房東40多歲,有個10來歲的孩子在讀中學。這個孩子的起點就是我的終點。”

※ ※ ※

這天下午剛上班不到一個小時,遠銘就拉我一起去籃球場,給集團的五四青年節籃球賽當啦啦隊。“行政說沒啥事的都過去。”

操場上已經來了好些人,場邊都站滿了。我很感慨:“這也算是你們公司的人文關懷吧?工作時間帶薪打球也就算了,還鼓勵大家帶薪看球,這是很大的隱性福利啊!”

他說公司不是壓榨型的,工作量本來就不大;多數工作內容都是提前規劃好的,而且不難,所以推進比較順利。安排工作的時候把控好節奏,就可以做到勞逸結合。“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是,我們不用在騰訊和阿里之間站隊,消耗比較少。”

“怎么說?”

“現在國內最大的兩家互聯網公司就是騰訊和阿里,競爭很激烈。”他說其他互聯網公司在初創時期找資金、找資源,往往都會找到這兩家公司頭上;接受了誰的投資就相當于站到了誰那邊,跟另一邊說再見了。

“比如摩拜拿了騰訊的投資,阿里就不跟它玩了;最直觀的表現是摩拜可以用微信掃碼騎,不能用支付寶掃碼騎。阿里肯定不甘示弱啊,為了對標摩拜,阿里就投資了哈啰;阿里系的哈啰跟騰訊系的摩拜正好相反,支持支付寶掃碼,不支持微信掃碼。”

“微信和支付寶都是國民app,用戶量都是天文數字。你想想,如果沒有站隊問題,摩拜也對接了支付寶,它的客服每天可以少處理多少‘不能用支付寶掃碼騎’的投訴?”

下班跑完步,我們去外面吃了碗面,然后趕緊回公司,遠銘的弟弟要過來找他模擬面試。食堂隔壁是個咖啡廳,我們趕到時,弟弟已經在那里等我們了。他穿著寬松的水洗牛仔夾克,一條黑色的褲子,膝蓋位置破了兩個洞,還穿著一雙白色的三葉草貝殼頭休閑鞋。

“這其實是我老婆的弟弟,我小舅舅的孩子。”遠銘一邊在吧臺買橙汁,一邊跟我說弟弟從皖南醫學院畢業,對本專業不感興趣,不想找對口工作。

小舅舅平時對弟弟很嚴厲,口頭上說“我不會管你,你自力更生”,但真到了兒子面臨職業選擇的時候,還是偷偷給遠銘打電話,“低聲下氣”地請他幫忙。遠銘給弟弟介紹了互聯網的從業情況,弟弟比較感興趣,想走后端開發這條路,就報了個半年的培訓班,快畢業了。

因為不是本專業,遠銘還特意邀請做后端的同事幫忙一起把關。弟弟把簡歷發到我們的手機上,遠銘的同事快速掃了兩眼,問了幾個基礎問題。沒想到弟弟一問三不知,用飄忽的眼神瞟我們一眼,嘟囔著“老師好像講過……百度一下應該可以搞定”,然后就低下了頭。

仔細查看他的簡歷,我發現項目經歷部分都是點到即止,沒有涉及任何技術細節;工作年限也虛構成了兩年。遠銘給弟弟打預防針:“今晚你就老老實實,有一說一,不要說假話。”

在追問下我們才得知,他的簡歷套用了培訓機構給的模板,工作經歷部分著重做了美化。“你這能忽悠得了公司嗎?”遠銘很生氣。弟弟坦白:“老師給我們做面試培訓時,都是按照兩年經驗來準備的,說是一般公司的面試官分辨不出來。”

弟弟上培訓班期間沒有收入,但一天光吃飯就能花100元,消費水平不低。我們帶著一定的心理準備問他的預期薪資是多少,他說出了一個我們覺得沒有必要再聊下去的數。遠銘覺得有些崩潰,讓弟弟先回去休息,我們討論討論再找他聊。

弟弟走后,我向遠銘吐槽:“你弟弟跟你的差距也太大了吧!感覺上了個培訓班,把人給毀掉了。”他有些尷尬,告訴我弟弟上培訓班其實是他出的主意,“因為我也是培訓班畢業的”。

“我沒上過大學。”他說當兵退伍后,自己沒啥技能不好找工作;他喜歡電腦,知道程序員收入還算不錯,就在合肥新華電腦學校報了個為期3年的脫產班。“非科班畢業,沒有任何基礎,想當程序員的話,培訓班好像是入行的唯一途徑。”

“學費很貴,退伍費全花光都不夠,又找家里要了幾萬塊錢。”他說家里人不懂電腦,得知開銷這么大,還要脫產學3年,死活不同意;最后實在拗不過他,只能妥協了,但讓他承諾,這是最后一次任性。

可能是為了彌補當兵時的辛苦,在學校的前兩年,他過得比較散漫,休息時經常跟同學出去長途騎行。“最后一年,可能是當過兵吧,有種責任感,我突然意識到已經虧欠家里那么多了,再不努力,畢業要‘涼’,才開始認真對待學業。”

“第三年的前半年,我發現前兩年落下的課根本補不回來,所以在后半年的沖刺階段改變了策略,不跟著學校的節奏走了。那時,小碼哥MJ的視頻比較火,我看了下發現能看懂,就自學了iOS開發。”

“畢業之后,先在老家看了看,沒什么工作機會。因為寧國到杭州比到合肥還近,所以2015年初我就來杭州找工作了,到2017年間輾轉了3家公司,吃了很多虧。”

“我剛來杭州時人生地不熟,沒什么公司要我,就去了一家‘割韭菜’的電商培訓公司。當時的老板套路很多,找各種理由克扣了我不少工資,但那時我沒什么社會經驗,個人能力也沒到說走就能走的地步,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就當交學費了。”

“后來跳槽去了一家健身公司,互聯網只是輔助業務,要求相對沒那么高,我才進得去。技術部門人少,哪里缺人我就往哪里補,鍛煉機會比較多。因為分工沒那么明確,我有時候要兼職做客服,直接解答用戶的問題。有一次用戶報了個bug,我修復之后告訴了他,他說沒想到客服就是工程師,覺得好厲害。那是我第一次得到用戶的肯定,感覺特別開心。”

遠銘就是從那時起,養成了主動瀏覽用戶評論的習慣;對產品有了主人翁意識,也真正喜歡上了互聯網這個行業。隨著技術日益精進,他在杭州的圈子也慢慢打開了。

西游TV這樣半國企性質的公司,面試門檻不低;只有高中文憑、培訓班畢業的遠銘,理論上進不了“海選”。但在朋友的極力推薦下,公司破格給了他一次面試機會。

“聊得還不錯,面試官對我挺滿意的;但也很糾結,怕萬一我進來之后不給力,他們要背鍋。”他說后來面試官又給他打了幾次電話,反復確認他是合適人選,再多次跟上級溝通協調,才爭取到了他的offer,過程一波三折。

好在結果皆大歡喜。“我記得很清楚,我是2017年8月1日建軍節當天入職的。”因為自己的起點不高,能進這樣的公司很不容易,團隊招他又表現出極大的誠意,所以他非常珍惜這份工作。

“那些留在老家、出身和學歷比我好的同齡人,收入都沒我高,”他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親戚朋友的很多事都是我來拿主意。”

“但是,我這一路在文憑上吃了不少虧,”他話鋒一轉,嚴肅了起來,“如果能夠重來,我在高中時一定努力學習,考個好大學。等我兒子懂事了,我也會把這個觀念灌輸給他,一定要好好學習。”

我想,部隊對他“三觀”的塑造、互聯網對出身的包容、更大的城市和上升的行業,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現在的思維層次比老家的同齡人高,讓他成了家中的KOL(關鍵意見領袖)。

※ ※ ※

在杭州穩定下來后,為了更方便回寧國,老丈人掏首付,送了小兩口一輛新凱美瑞。為了買這輛車,遠銘跑了4家豐田4S店,最后選擇了報價最低的湘湖店。

周四剛提的新車,就停在小區外的路邊。小區里的收費停車位包月500塊,他覺得沒必要。“能省就省,找路邊停車位無非就是多花點時間,無所謂的。”

搖不到杭州車牌,周五下午他特意調休了半天,準備開車回寧國,趕在車管所下班前上皖P牌。我問他:“你每周在杭州和寧國間往返一趟,考不考慮開順風車帶兩個人,賺點油錢呢?”

“以前做過,象征性地收50塊錢意思意思。”他說開舊車時帶過在杭州工作的老鄉,不為賺錢,只是做個順水人情而已。現在換了新車,怕乘客不愛惜,為了50塊錢搞得不愉快,劃不來,所以不做了。

走杭瑞和宣桐高速,160多公里的路程本來只要3個多小時,但恰好趕上高速限流,我們到達寧國政務服務中心交購置稅時,比預計時間晚了近1個小時,他爸爸和花100塊錢雇的熟悉上牌流程的“黃牛”已經等了很久。

辦事大廳里人不多,一位掛著實習胸牌的小伙子接待我們,手腳很麻利,10分鐘不到就結束了“戰斗”。這個速度,和大廳里擺放的“皖事通”app宣傳牌,讓我對寧國這樣一個縣級市留下了敢用年輕人、擁抱互聯網的第一印象。

趕到車管所時,離5點下班還有不到15分鐘。但網壞了,只能周一再辦。叔叔覺得無所謂,招呼我們先回家吃飯,等網好了再說;但遠銘請假不方便,他擔心周五下午和周一上午連著請假不太好,所以有點沮喪。

遠銘的老婆在寧國大市場開了一家“淘氣猴精品童裝”,晚上我們就在店里吃飯。因為老婆正常上班的話孩子沒人管,經濟實力又不允許她做全職媽媽,所以她和遠銘的姐姐合開了這家店,兩人輪班:跟打工掙的錢差不多,但好在時間靈活,可以照顧孩子。

我們到店里時,遠銘的兒子阿寶正在供顧客休息的小沙發上玩,遠銘一把抱起他,親了一口,之后就鉆進了里屋,看廚房在做什么好吃的。

為了招待我這個客人,晚餐非常豐盛——筍干燒肉和牛肉鍋兩個硬菜,搭配新鮮時蔬,再來個剛出鍋的寧國粑粑,味道好極了。遠銘的媽媽、奶奶、姑姑也來了,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有說有笑。我也在這種歡樂的氛圍下,跟叔叔多喝了幾杯。

吃完飯,我本想幫忙洗碗,被姑姑一把搶了過去,說我難得過來,讓我多跟遠銘聊聊。家里人不懂他的工作,幫不上什么忙。

店里來了客人,遠銘的老婆在接待;阿寶被爺爺抱到旁邊散步去了,遠銘在店門口吹風。“你們家的氛圍真好啊!”我跟他感嘆,“很和睦,親戚之間沒有那種客客氣氣的距離感,很放松。真羨慕!”

“小地方嘛,大家走動多,關系比較近,互相之間的家長里短都知道,就像一家人。”他說很多親戚都是郵政系統的,有房,寧國的生活開銷也不大,所以大家對經濟不敏感,生活很安逸。

“我在杭州,我老婆在老家帶孩子,比較辛苦,所以親戚們沒啥事都會來店里幫忙做做飯啥的。”他說為了幫小兩口減輕負擔,親戚們來往更多了。

過了一會兒,遠銘的姐姐過來換班了,他就開車帶老婆和孩子去濱河路散散步。他周末難得回來,我識趣地落在后面,給他們留下享受三人世界的空間。

西津河邊的塑膠跑道十分干凈,叔叔阿姨有說有笑地散步走過,年輕男女滿頭大汗地在這兒夜跑;景觀燈照出建筑的輪廓,遠山若隱若現。河風溫柔吹過,濃濃的生活氣息讓我對寧國好感倍增,這里真是一個宜居的好地方。

寧國的生活節奏比杭州慢很多,老百姓的面部表情是放松的。老婆抱著阿寶在聽老人們唱戲,遠銘微笑著走過來問我:“感覺寧國怎么樣?”我反問他:“這里的生活這么舒服,留在杭州還是回老家,你將來怎么打算?”

他說寧國正在創城,城市面貌的改善挺明顯的。“幸福感很高,老百姓都說‘個吊寧國人沒得幾個吊錢,還喜歡玩!’”他打開微信上的“寧國城管”公眾號給我看——每天更新,匯報當日工作,接受公眾監督。一個縣級市能有這樣的治理水準,讓我刮目相看。

“去杭州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愿意跟老婆孩子分開呢!主要是寧國沒有合適的工作機會啊。”他說選擇了互聯網行業,就意味著要告別老家,這是很多來自小地方的互聯網人的無奈。

家人剛開始不懂這個行業,不理解他的選擇。后來,阿里巴巴名氣大了,關于互聯網的新聞也多了,他在杭州的收入比寧國的同齡人高不少,家人才知道這個行業發展前景好,支持他在杭州好好干。

“好在杭州比較近,我每周都能回來。”他說雖然跟老婆孩子異地,但起碼周末可以團聚,目前還能接受。“如果是去北京工作的話,太遠了,就不考慮了。”

“那就是準備留在杭州了?”

“留不住啊,”他說,“如果把老婆孩子接來杭州,我就不想租房,覺得有房才像個真正的家。我也考察過杭州的房子,覺得紫金港高速路口那邊不錯,開車上班50分鐘左右;但是也要3萬了,買不起,家里也支持不動。”

“那再努努力,跳槽去阿里呢?阿里的很多員工是可以不靠家里買房的。”

“去了阿里要‘996’,不能照顧家里。犧牲家庭的話,我沒法接受。”他說對大公司沒什么執念,如果只是漲點工資,對去阿里的興趣不大。

※ ※ ※

周六中午,我們去遠銘的丈母娘家吃飯。老丈人本來在廠里加班,得知來了客人,特地趕了回來。今天遠銘的姐姐輪班,她的女兒小蘋果跟我們一起回來吃午飯。

可能是因為姐姐動了自己的玩具,阿寶和小蘋果鬧別扭,打了她兩下。遠銘馬上就很嚴肅地命令阿寶站好:“跟姐姐說對不起!以后不能再打人了,聽到沒有?”

我問他:“阿寶這么小,明白你在說什么嗎?”他說孩子有一點點意識時就要開始引導,這樣以后講道理才會聽;如果現在讓他當小皇帝放任不管,將來再逼著催著,那就難改正了。

我覺得他對孩子的教育還挺有一套,就問他阿寶有沒有上什么興趣班。他說沒有。“我跟我老婆都覺得報不報班無所謂,等孩子大一點有了明確的興趣之后再說。我們在阿寶的教育問題上不焦慮,不盲目攀比。”

遠銘的丈母娘家擺了架鋼琴,原來他老婆從小彈琴,大學念的也是師范音樂類專業。他跟著學了點,但不認識五線譜,只是生硬地記住了鍵位,能簡單地摁一首《兩只老虎》。

“樂器是越小學越好,所以我和老婆都很想讓兒子學學彈鋼琴。”說完,他坐到鋼琴前,想彈首曲子給阿寶做個榜樣。但是阿寶只對爸爸的電腦感興趣,在鍵盤上一通按,看來長大了是要做互聯網接班人。

遠銘和阿寶在屋里玩,他老婆在客廳刷手機。我跟她開玩笑說:“遠銘的公司可是‘女兒國’,你們異地,不怕出事嗎?”沒想到她很篤定:“我老公很老實的!異性朋友找他說話,他都會第一時間向我報備。我當初跟他在一起,就是因為他給我的感覺特踏實,特有安全感!”

我問她對目前的異地狀態怎么看,沒想到她的心態相當佛系——以遠銘為主,聽老公的;現在這種生活方式,5年內都沒問題。“如果是去杭州租房子,一邊打工一邊帶孩子的話,壓力太大了,還不如在老家有人幫忙。”

開飯了,遠銘的老丈人說啥也要跟我喝兩杯。我問老丈人對小兩口異地是什么態度,沒想到老丈人也不介意。他認為女兒留在寧國更好,可以陪孩子;陪孩子的時間只有這幾年,錯過了就錯過了。嘿,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吃完飯,遠銘想到小區門口理個發,老婆在家帶孩子,就不下去了。我很好奇,問他為什么全家都對異地這么寬容。他說其實老丈人是廠里的一個小領導,需要常駐廠里,也不經常回家——全家都習慣了。

另外,自己只有高中文憑,上了個民辦培訓機構的培訓班,起點很低;而老婆從小學藝術,現在做的又是服裝生意,算是文藝女青年。兩人差異蠻大的,相處起來會有摩擦;但聚少離多,一些容易產生矛盾的點,平常暴露不出來,忍忍也就算了。

杭州的房子買不起,老婆和孩子過不去;寧國沒有互聯網產業,老家肯定回不來。難道永遠這樣異地下去嗎?

他說希望在兩年內把異地問題解決掉。但當我問他怎么解決時,他愣住了:“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承認最近一年多比較舒服,有些懈怠了。

西游TV工作輕松,也不怎么加班;家人體諒他獨自打拼的辛苦,身體力行地支持他。沒有房貸,車貸也不多,對他而言,來自工作和家庭的壓力都很小。壓力小當然有很多好處,但副作用是“溫水煮青蛙”。

公司沒有KPI,家里沒有KPI,如果自己再不主動設個KPI,要在兩年時間內在杭州買房等于做夢。我幫他算了一筆賬,下班之后接點外包,一個月到手小2萬塊錢:補貼家用是夠了,買房肯定不夠。

我問他:“你身邊的同事和朋友,有沒有不靠家里買房的?”他說一個也沒有。

“現在國家不是倡導軍地融合嗎,你是軍人出身,在寧國本地也算互聯網專家了,有沒有相關的機會呢?”

“沒有關注過。”他說自己比較宅,下班除了做外包,就是跟老婆孩子視頻、刷刷抖音,也不繼續鉆研技術了。杭州的朋友都沒什么想法,安安穩穩地工作;老家的朋友更不用說了,過過小日子就很滿足了。大家在事業上沒有什么規劃,更不用說創業了。

互聯網的發展日新月異,這是一個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行業。如果長時間原地踏步,可能面臨這樣的局面:工作難度不大,意味著可替代性很強。如果真的有一天離開西游TV,往上走,進不了大公司;往下走,薪資待遇打折,那可就動搖他的基本盤了。

華為被美國制裁時,Google和ARM公司紛紛終止與華為的合作。如果不是未雨綢繆,幾年前就攻克了核心難題,確立了市場地位,華為應對制裁很可能不會像今天這般從容。

看他已經一臉凝重,我把這段話咽了回去。

※ ※ ※

周一上午,遠銘又請了半天假去車管所。剛上好牌,他老婆打來電話:孩子發燒到了38度。他很擔心阿寶,但又不得不趕緊出發回杭州。雖然這種情況已經出現了很多次,但每次都會有使不上勁、有心無力的感覺,這讓他很懊惱。

我們幾乎一路無話。我想,讓他短暫地沉浸在不舒服的情緒中,或許更能激發他對未來的思考。下了高速,我們融入秋石高架路的滾滾車流中,繼續在忙碌的城市中尋找自己的方向。


注釋:

[1]本章畫師:絨絨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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