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讀家書(全2冊)
- 唐浩明編著
- 3193字
- 2022-10-28 11:00:42
孝道平衡了“三從四德”

原文
諭紀澤
字諭紀澤兒:
予自在太湖縣聞訃后,于二十六日書家信一號,托陳岱云交安徽提塘寄京;二十七日寫二號家信,托常南陔交湖北提塘寄京;二十八日發三號,交丁松亭轉交江西提塘寄京。此三次信皆命家眷趕緊出京之說也。八月十三日在湖北發家信第四號,十四日發第五號,二十六日到家后發家信第六號。此三次信皆言長沙被圍,家眷不必出京之說也。不知皆已收到否?
余于二十三日到家,家中一切皆清吉,父親大人及叔父母以下皆平安。余癬疾自到家后日見痊愈。地方團練,我曾家人人皆習武藝,外姓亦多善打者,土匪決可無虞?;浄酥针m惡,我境僻處萬山之中,不當孔道,亦斷不受其蹂躪?,F奉父親大人之命,于九月十三日權厝(cuò)先妣于下腰里屋后山內,俟
(sì)明年尋有吉地再行改葬。所有出殯之事,一切皆從儉約,惟新做大杠
,六十四人舁
(yú)請,約費錢十余千,蓋鄉間木料甚賤也。請客約百余席,不用海菜,縣城各官一概不請。神主即請父親大人自點。
丁貴自二十七日已打發他去了,我在家并未帶一仆人,蓋居鄉即全守鄉間舊樣子,不參半點官宦氣習。丁貴自回益陽,至渠家住數日,仍回湖北為我搬取行李回家,與荊七二人同歸。孫福系山東人,至湖南聲音不通,即命渠由湖北回京,給渠盤纏十六兩,想渠今冬可到京也。
爾奉爾母及諸弟妹在京,一切皆宜謹慎。目前不必出京,待長沙賊退后余有信來,再行收拾出京。茲寄去信稿一件,各省應發信單一件,爾可將信稿求袁姻伯或龐師照寫一紙發刻。其各省應發信,仍求袁、毛、黎、黃、王、袁諸老伯妥為寄去。余到家后,諸務叢集,各處不及再寫信,前在湖北所發各處信,想已到矣。
十三日申刻,母親大人發引,戌刻下肂。十二日早響鼓,巳刻開祭,共祭百余堂。十三日正酒一百九十席,前后客席甚多。十四日開□(評點者注:原件此字不清),客八人一席,共二百六十余席。諸事辦得整齊。母親即權厝于凹里屋后山內,十九日筑墳可畢。現在地方安靜。聞長沙屢獲勝仗,想近日即可解圍。爾等回家,為期亦近矣。
羅劭(shào)農[蕓皋(gāo)之弟]至我家,求我家在京中略為分潤渠兄。我家若有錢,或十兩,或八兩,可略分與蕓皋用。不然,恐同縣留京諸人有斷炊之患也。書不能盡,余俟續示。
滌生手示
譯文
我兒紀澤:
我在太湖縣收到訃告后,于二十六日寫了一號家書,托陳岱云交安徽提塘寄到京城;二十七日寫二號家信,托常南陔交湖北提塘寄往京城;二十八日發三號,交丁松亭轉交江西提塘寄到京城。這三封信的內容都是要求家眷趕緊離京返鄉。八月十三日在湖北發第四號家信,十四日發第五號,二十六日到家后發第六號家信。這三封信內容是說長沙被太平軍圍困,又告訴家眷先不要離京。不知都收到沒有?
我于二十三日到家,家中一切都好,你祖父大人及叔祖父母以下皆平安。我的癬疾自到家后也日見好轉。現在地方上正辦團練,我們曾家人人皆習武藝,外姓之人也有很多能打的,完全不用擔心太平軍。太平軍的氣焰正盛,我們家鄉處在偏僻的大山之中,不當交通要道,也不會遭到他們蹂躪?,F奉你祖父大人之命,于九月十三日將你祖母的遺體暫且安葬于下腰里屋后山內,等明年找到更好的墳地再改葬。所有出殯之事,一切皆從儉約,只有新做的大杠,需要六十四人抬,大約要花費一萬錢,這還是因為鄉下的木料很便宜。請客一百余席,不用海鮮,縣里的各級官員一個也沒有請。你祖母的神主牌位就由祖父大人自己點上“主”字的一點。
丁貴自二十七日已打發他走了,我在家并沒帶一個仆人,既然回到家鄉,就要恢復過去淳樸的樣子,不參半點官宦的習氣。丁貴自回益陽,到家住了幾天后,仍回湖北為我搬取行李回家,與荊七二人一同回來。孫福是山東人,到了湖南聽不懂方言,我就命他由湖北回北京,給了他十六兩盤纏,估計他冬天就能到北京了。
你在北京侍奉你母親還有幾個弟弟妹妹,一切行動都要謹慎。目前不必出京,等圍困長沙的太平軍撤退后,我給你去信,你們再行收拾出京?,F寄去信稿一件,各省應發信單一件,你可將信稿求袁姻伯或龐師照寫一紙發刻。各省應該發的信,仍然求袁、毛、黎、黃、王、袁各位老伯妥善幫著寄去。我到家之后,事務繁忙,各處沒有時間再寫信,之前在湖北所發各處的信,估計已經都到了吧。
十三日申刻,你祖母大人出殯,戌刻下葬。十二日早響鼓,巳刻開祭,一共祭了一百余堂。十三日正酒一百九十席,前后客席很多。十四日開□(評點者注:原件此字不清),來客八人一席,共二百六十余席。每件事都辦得很周到。你祖母就暫且葬于凹里屋后山內,十九日筑墳能夠完工?,F在地方上比較安全。聽說長沙屢獲勝仗,估計過幾天就能解圍了。你們回家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羅劭農(蕓皋之弟)來到咱們家,求咱家在北京適當接濟他的兄長。你們要是有錢,可以分個十兩八兩的給蕓皋用。不然的話,只怕咱們同縣在京的那些人會淪落到吃不上飯的地步。還有一些我沒寫到的,等下封信再告訴你吧。
滌生親筆
評點
這是曾氏身份改變之前所留存的最后一封家信。信不長,辦喪事的過程說得也很簡單,但我們從這幾句簡單的話里卻可以感受到當年曾府喪事的熱鬧風光。
我們都知道,中國封建時代的女人地位低下,“三從四德”將女人自身的人格和尊嚴都給剝奪了。女人是人類世界的另一半。倘若人類世界的文化僅僅是這樣一條直線的話,那么女人絕對是壓抑的、委頓的、沒有生命力的。人類世界的一半失去了生命力,那么整個人類又怎么可能具有勃勃生機呢?
原來,人類世界的文化并不是簡單的直線型的,而是復雜交錯的。中國禮教中的“孝順”又將“三從四德”拉了回來:兒女要孝順父母?!鞍偕菩橄取?,“孝”為全社會所提倡所公認的美德。在“孝”的面前,父與母處于同等地位。結婚儀式的拜高堂,拜的是并坐的父母。做官的兒子為父母請封,父親請的是某某大夫,母親請的是幾品夫人,這時的地位也是一樣的。父親死了,叫作丁外憂,母親死了叫作丁內憂。對于做官的兒子而言,外憂與內憂一個樣,都要離職守喪三年。中國的女人便在這些時候為自己爭得了體面和榮耀。女人也不是絕對地都低于男人的:在做兒孫的男人面前,女人一樣地受到尊敬;培育了優秀男人的女人,一樣地贏得社會的敬重。于是,女人活著也便有了奔頭,女人的胸腔里也便充滿著生命力,人類世界也就因此而具有勃勃生機。
曾江氏便是這樣一位受到社會廣泛敬重的女人。她生了五個兒子,五個兒子個個精明能干,不甘人下,尤其是她的長子不僅為曾家,也為整個湘鄉縣、整個湖南?。ó敃r湖南沒有品級比曾氏再高的官員)贏得了榮耀。這樣的女人,是中國封建文化中具有典型性的為社會做出重大貢獻的女人,理應得到這種文化所帶給她的一切榮譽、地位和尊嚴。你看她的出殯由六十四人抬棺木、三次請客達五百五十余席,此外的流水席當不下百席。以八人一席計算,來賓及辦事人員多達五千余人次。對于小小的湘鄉縣而言,這無疑是千百年不遇的重大喪儀。氣氛之熱烈、鄉民之踴躍,當可想而知。而這些,都還是在一種節制的狀態下進行的(“不用海菜,縣城各官一概不請。神主即請父親大人自點”);倘若主家有意講排場的話,喪事的熱鬧程度,必定可擴大數倍。
曾江氏不僅為她本人,也為中國女人掙來了體面??梢韵胂蟮贸?,當時二十四都的四面八方會有多少女人從曾江氏這里獲得啟發,得到鼓舞!這個本身低微柔弱的女人,依仗兒子的成就,將男尊女卑的兩性格局做了一次短暫的扭轉。
當然,在封建社會里,人們的一切活動莫不與功利緊密相連。這么多人來參加曾府的喪儀,其源蓋因為曾府出了一位現任的朝廷卿貳大臣。那時有兩句俚話,道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無人埋?!睘槭裁刺懒说鯁?、送殯的人多到把街壓斷,而老爺死了居然連掩埋的人都沒有呢?這兩句頗為夸張的話的背后,藏著的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易:對于死者的吊唁其實就是對生者的巴結。太太雖死,老爺還在,送出的可得到相應或更大的回報。老爺一死,前途斷絕了,也就沒有巴結的必要了。讀者諸君看看這封信中最后講的一樁事,便可以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