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英雄寶鏡》是一本講述人生謀略的書,它教人怎樣在一個只重表相、虛假橫行的世界里造就卓越。
本書所論述的是“真實的你,或者是你應該能達到的境界”,書名《英雄寶鏡》。這本書中為人格與精神的完美境界描繪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意象。在作者的心中,英雄是“一個圓成之人,他成熟完美、判斷精準、品位優異、聆理專心、出語明智、行事敏銳,是一切完美的代表。”
作者巴爾塔沙·葛拉西安,是一位耶穌教士,其察物精微,十分機智而有趣。他憑著《智慧書:永恒的處世箴言》而馳名全世界。《智慧書》收錄了他以明慎為人處世之道為主題的箴言警句三百則,在1614年問世,暢銷至今。
《英雄寶鏡》與《智慧書》所收錄的內容,都是論述明智人生的心得哲言,其形式簡短。《智慧書》就是此言簡意賅類作品中的極品。“好事簡短,它的好就會翻倍;壞事簡短,則壞處即可減半!”其真正做到了用語省凈,直取精髓。如果能讀透書中那三百則警句的奧義,必定功不唐捐,然而也決非易事。讀者必須像作者那樣運用自己的智慧,傾注全部的身心,才能揣測出其中的意蘊,明了其中的是非。因為職業的緣故,作者在《英雄寶鏡》里用字極其講究精練,這一點很多讀者定會有深刻的體會,從而真心地感激作者。葛拉西安在這本書中展示了他多種文學形式并舉的才能,除了嫉妒、思考人生的陷阱和機會外。作者認為生于“百世之末”,想要成就卓越,尤其艱難,于是奉獻一個“馳向卓越的羅盤”,論說一套“臻于優異的人生修練之術”。
《英雄寶鏡》薈萃了多部著作的精華,展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快意暢言的葛拉西安:行文運思、遣詞造句一如既往地精彩,一如既往地追求完美。但是較之以前,更加風趣、閑適,更加收放自如。每一個構思,每一處行文,無不在證明他是“無時不宜,無處不宜”的良伴:但凡明確人生常常充滿挑戰,又樂于迎接這挑戰的人,都是他樂于相處的良伴。

意大利佛羅倫薩的花之圣母大教堂,它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建筑的瑰寶。
作者認為,這樣的挑戰亦非平常之事:有時候,這個世界充斥著欺偽、骯臟,而又險象環生,人本是因為受騙才來到了世上。他問,如果知道會招致這多么的坎坷悲苦,哪會有人來繼承財富?既然我們已經繼承,就只能是明思慎慮,因地制宜,明慎地看待事物,一切都不能視為理所當然。葛拉西安認清了人世的苦難,他說我們是“陷在泥沼里”,但又提醒我們,不管怎樣,“除了一力向前,別無選擇”。一力向前的同時,也不能只是求得可生活,還要能充分成人,品嘗生命中每一個季節的深意,深思“這個世界的美與善”。
葛拉西安融各種極端于一身:以智慧為伊始,寓于Desengano(明境)。這個詞匯,在英文里沒有對等詞。它不只是“去幻”的意思,還含有剔除欺妄、參透真理的意蘊(真理即是人生的苦難,一次處境的真實,和他人性格的本質)。若如此,首先要目光銳敏,心懷疑慮,拋開那些天真與多情的幻想。然后,憑著這樣的覺悟,明察動靜,就像阿各斯那樣。阿各斯,這個明察秋毫之末的多目怪曾說過:“我向你們保證,如果想要活著,就必須從頭到腳用眼睛來武裝自己:盔甲上面不但要留有眼孔,而且眼睛還要巨大而清醒。耳中有眼,以辨別欺偽與謊言;手中有眼,以看到別人給的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可以看清他們手中拿的是什么;雙臂有眼,以衡量你的能力;舌上有眼,以慎慮該說些什么話;胸中有眼,以培育你的耐心;心中有眼,以免被表面的印象所左右;眼中有眼,以看清楚眼中看到的是什么。”
葛拉西安堅信,以修養與智慧的力量可達此敏銳的境界。人與他人共處的這個世界,也許確實是一場“戰爭”,是一場與惡意對抗的戰斗。因此,我們需要有策略護身,修養將給予我們。這些策略都經歷了數代智者的驗證,只要你愿意向有識之士討教,與道德高尚者交談,以及檢索人類經驗之岫者,都可以得到它的保護。葛拉西安認為,修養也是惑魅之術。然而色絲把人變為動物(荷馬史詩《奧德賽》中,色絲是把男人變成豬的魔女),修養卻使我們成為只有修養、明計智慮以及機鋒的光芒,使自己更加明慎遠慮。人生無一處不存在挑戰,我們要在挑戰中無往不利地選擇朋友,并時時地向他們學習;明白自己最適合什么樣的工作;擺脫情緒的控制;要知道什么樣的話可以對別人講,什么樣的事要保持沉默;并且要以甜美的口氣說出令人不愉快的事物真相,以使人得到啟發而不得罪他。
在葛拉西安的世界里,沒有一個規則、教誨和習慣可以直接換來成功。規則都是僵化的,缺乏彈性;永遠也沒有一本教材可比得上人類生活的無規律可循;習慣和行為模式容易顯現缺陷,令人有機可乘:“射落直飛的鳥易如反掌”。若出牌的方式一成不變,也容易被人算計。葛拉西安在《英雄寶鏡》這本書中,審閱以往一切有助于成功的道德與精神“品質”。它們是明智行為的常數,但并非絕對;各個品質與《智慧書》中的每一則箴言,都只是“自省的出發點”。
這些品質要細思明鑒,與環境很好地配合,并且表現恰到好處,以便最高地發揮它們的奧妙,有時候甚至需要適當地偽裝。這樣,膽怯會讓人認為那是謹慎,魯莽為贏取勇敢之名,不自信可獲謙遜的贊譽,善變也能被稱為活力自發。造物主吝嗇賦予我們那些高貴的品質,但我們可以善加修行而自己學成;許多人并不關注勇敢是天生的還是后天得來的,只要有勇氣,皆會受到歡迎。即便是愚人,也可以用沉默來隱藏缺陷。唯有明智之人才能辨明本質與影子,以精確地解讀生命,“在各種真相的說法之中取得平衡”。
葛拉西安也認為,事物的表相也非常重要。這也是他的作品最突出的一個現代層面。天地萬物,平庸愚蠢之輩遠多于智者,想來甚為可悲。庸愚之人,多到不可勝數,之所以說他們愚蠢,絕大多數是因為沒有能力通過事物的表相看透本質。葛拉西安認為表相十分重要,表相不僅僅是我們探尋事物本質時必須拋棄的外殼。皮殼與果實是同等重要的,兩者都要處理。無論怎么樣,人人皆憑封面判斷書籍,以道袍判斷僧人。因此,封面與道袍都應該盡最大力量做得內容吸引人,而且其表現適當,或“半隱”,期望可以喚醒神秘感和好奇心。我們認知事物都是從表相開始的,并且無論我們喜歡與否,認知事物也都只能“由外而內”。欲求成功,應該重視外飾,再進一步地研討其內在的美與惡。
智者是如何來重視外飾的呢?在《英雄寶鏡》中,葛拉西安以“孔雀寓言”別出心裁,言論非常明了。孔雀展美,百鳥嫉妒。孔雀爭辯說,上帝創造光,自己看到了才稱頌光,這樣看來,上帝是許可夸贊的。如果美好的品質不令人看到,那么上帝又為什么要創造玫瑰、鉆石或者身上有羽毛的太陽——孔雀呢?這真是很好的辯論。然而,孔雀忘記了,美或許稱得上美,但這是不夠的,還必須要平息那些不美者的嫉妒之心。因此,雌狐來裁奪這個案件,聆聽孔雀及誹謗者的說詞,作出妙判:孔雀開屏示美之時,將會引得嫉妒者過度關注她那奇丑的雙腳,讓其稍作收斂。葛拉西安認為,天賦異稟的人要顯露一些瑕疵,犯一些不傷大雅的錯誤,正如“丟給嫉妒一根骨頭”,以“去其心之毒液”。
一切的稟賦,都遵從這個道理。做到了明智、優雅、有才、卓越,還是不夠,你還要很好地運用智慧與才能,適應時代的特色,依情形或夸或藏:卓越并非時時皆宜,有時候最好會變成最糟糕,普通反會更安全。葛拉西安的言下之意,并非只論事物的表面而不注重事物的內在,而是要內外兼顧,表面如何,全部仰仗于如何呈現。從嚴格意義上說,這其中的區別是“真相與表相”的區別,是“內在真實”與“外在真實”的辯證:外在的真實能透過感官而被察覺,而內在的真實只能猜度。內在的品質,如智慧、勇敢、機鋒要結合一定的外在表現,如敏捷、溫文爾雅、變化、高雅、儀容,才能展現出“美”。然而就是這樣的原則,有時候也要作一修改。“口隨大眾,心隨精英”,這一則箴言,在《英雄寶鏡》和《智慧書》中都進行了用心地闡述:這句話意在告訴人們,在有些情勢之下,大智若愚,隨波從流,與眾同塵,才是最好的。
深辨真偽,沉思內外。寫下了這樣“功成名就的捷徑”的教士,究竟是怎樣的一位人物呢?
葛拉西安(1601—1658),出生在西班牙東北亞拉岡的貝蒙特。曾在札拉哥札和瓦倫西亞等地的學院研修學習,后來,他立誓加入耶穌教會。此后,歷任神學與哲學教授、傳道師、告解神父、隨軍牧師及行政官員,還從事文學創作。
他竭力適應和生活的那個時代充斥著幻滅。至1620年,西班牙的統治擴張到新世界、歐洲大陸,以及亞洲的一些地區。然而不到半個世紀,西班牙帝國因為戰爭、內亂和經濟問題而國力衰落,盛世一去不返。這就是歷史上的巴洛克時代,它是一個政治衰頹的時期,卻又是一個文化興盛的時代。葛拉西安的時代,出現了諸多文化的英杰與文學精品。如劇作家巴卡(Calderon De La Barca)與維加(Lope De Vega),詩人襲多揭與奎維多(Congora And Quevedo),書壇上的杰出人物有維拉斯奎茲、穆里羅,以及朱爾巴蘭(Velazquez,Murillo,Zurbaran)。作為傳教士的葛拉西安,身受很多的限制,但有機會欣賞諸多當世的藝術精華。葛拉西安運氣非常好,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被派往惠斯卡任職,并在這個地方結識了好朋友拉斯塔諾沙。拉斯塔諾沙是個貴族,多才多藝而且非常富有,比他小六歲。葛拉西安懷著無比欣喜與羨慕的心情,贊美他的府邸達到了“品位的極致”。拉斯塔諾沙廣泛結交學者和政治界的優秀人士,他的家圓書充棟,府上文人集聚。他遍搜畫作、雕刻、詩書、鎧甲及錢幣,成為了在天然與人力兩個方面集中了人類思想與特技精華的中心。拉斯塔諾沙出資供葛拉西安出版了大多數的著作,并為他的著述作辯護,安慰他,幫助他度過了在耶穌會遭遇的困境。

法國加尼葉歌劇院,被認為是新巴洛克式建筑的典范之一。它也是我們了解西方文化和藝術需要觀注的一景。
葛拉西安在耶穌教會中的任職并不順利,而且困境很早就開始了,直至他去世都未曾解開。諸事不順,其原因不是他書中的文字內容,因為他的文章沒有“不正統”的地方,只是他在書中談論的多是世俗問題,還有他一再拒絕出版前先呈送耶穌教會的上司批準。葛拉西安擔心,正式請準難免會遭遇挫折,多有延遲,再加上他性情高傲,不愿意讓學問不如自己的人審議自己的作品,于是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匿名出版,上司所謂“難謂嚴肅,且有傷教士禮統”之作,遂一一問世。在1638年,他的第一部著作《英雄》出版一年后,耶穌會會長就自羅馬發函于亞拉岡行政官,要將葛拉西安調往他處。書中稱:他已成為上司的十字架,引發了許多的難堪,影響并危及到了教會的安寧,并且非常不明智,妄想要撫養離會者之子,并代他請款,還用假名“羅倫佐”出版《英雄》。
《慎思明辨》出版后,教會也是一樣的反應。1658年3月,也就是葛拉西安去世前幾個月,會長尼可向他發出了最后的警告。20年來,葛拉西安寧愿求得文章的名聲,并且因此而偏廢他身為傳教士時的服從誓言。尼可遞書于葛拉西安的上司,書中有言,因于他連年違背命令,應當以法律治之,對他進行監視,時時檢查他的雙手、房間以及用紙等,不允許他藏匿任何物品。如果發現葛拉西安神父撰寫有違本會的文章,應該立即把他禁閉起來,直至其屈服認錯……禁閉時,不得給他紙、筆和墨水。
葛拉西安與拉斯塔諾沙以及其他權要們的交往,有助于他在困境中好過一些。也許正是由于拉斯塔諾沙,他才被耶穌教會任作亞拉岡總督、拿破里人法蘭西斯拉·馬利亞·卡拉法的個人禱告神父,并且隨著他進宮面見國王陛下。雖然他并不十分喜歡這個經歷。他在給拉斯塔諾沙的一封信中,就寫下了他對首都的印象,還有他對不得不與之往來的貴族們的觀感:“我不需要和這些人來往,他們是否需要我,我不是很清楚。我渴望再與您的那些收藏相親。這里處處充斥著狡詐、謊言,還有傲慢與虛榮,因為這些人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不會再有別人。至于我,并不在他們面前極力謙卑,也不是逢人奉承,我與他們各不相干。”
如果有心想要在馬德里青云直上,葛拉西安也不缺少那樣的本領。他常常為群眾講道,曾有一位目擊者說,有一次有四千人聚集在街巷等候他來講道。他鄙視瓦倫西亞,不停地嘲笑它,那兒肯定也有人渴望聽他宣講。在瓦倫西亞,他在講壇上宣講他與冥世通信,并且宣講將在哪一天宣讀陰差送來的信件,從此,他在瓦倫西亞的傳道事業就此擱淺。
葛拉西安為人非常風趣,而且心思縝密細膩,對朋友極為忠誠,鄙視一切庸俗,喜愛自然美,和他外出游玩,可以稱得上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如此人物,與耶穌教會文獻所記述的相差甚遠。耶穌教會的上司對他所作的評語,有的說他易怒,有的說他脾氣惡劣,還有的說他憂郁不樂。因為那些為他引起麻煩的“地獄通信”,他在“明慎”方面的評語十分惡劣。然而,即便在那種時刻,他也曾得到“適任教職、治理及其余多種職務”這樣的評語。45歲的時候,他在一支皇家軍隊中擔任牧師,那是一支對抗法國入侵雷里達的軍隊,在此他發揮出了多才多能,并且驗證了他樂天自信的氣質。在給朋友的信中,他描述了他鼓舞西班牙官兵,親自奔赴前線,救死扶傷,為西班牙軍隊及其敵軍實話終敷等經歷。那可以說是他最顯英雄氣概也最刻骨銘心的一段經歷:“他們向我歡呼,”他自豪地寫道,“稱我為勝利的神父。”
葛拉西安出版的第一本書是《英雄》,于1637年出版,當時他36歲。初次出版題獻是國王菲利普四世,可能也是希望得賜皇恩吧。這本書由拉斯塔諾沙出資印行,是一種口袋本,制作精良。拉斯塔諾沙說,國王菲利普讀了這本書后評價說:“它有如小珠寶,我認為,書中很有一些偉大的東西。”菲利普讓這本書在“在其珍籍異本中占一要位”——葛拉西安數年后進宮,曾親眼看見一本,除此以外,這本書并沒有得到更多的榮寵。在第二版時就刪去了菲利普的獻詞。后來的《智慧書》就有這樣的警句“不要相信僅出于禮貌的口惠”。
葛拉西安的聲名初次嶄露頭角,就是由于《英雄》一書。1646年,這本書印行第四版,并且有了法語、葡萄牙語的譯本。有一名法國耶穌教會的傳教士竊取了此書的內容,命名為《法國英雄》。《英雄》殘缺不全后,又有一名居心不良的加太隆尼亞的僧人譯回了西班牙文。當時已是這樣,后世更甚,在以后的三個多世紀里,葛拉西安的作品屢次遭到剽竊和摹仿,并且被譯成世界多種文字,從匈牙利文到拉丁文,到日文、芬蘭文,不一而足。在摹仿者中,較有名的在法國有拉羅福冠德。他的作品在17世紀和18世紀被譯成德文至少有十次之多。對他仰慕最深的人之中,就有德國的哲學家尼采與叔本華。
對于馬基雅維利的《君王論》,葛拉西安戲稱其“與其說那是治國的策略,還不如說是一本養馬手冊為好”。《英雄》就是他回應《君主論》之作,探討在三百六十行中達至“英雄境界”所必備的品質。《君王論》中主要論述政治與軍事權力的得與失,而《英雄》卻重在“治己的政治學”。治國之術,在他的《政治家》這本小書中另有論述。《慎思明辨》延續《英雄》的理路,而且另有新見。這時的葛拉西安閱歷豐富,行文構思風格多樣,不再如第一部那樣力求簡潔。《慎思明辨》與《智慧書》多用對話的形式,嬉笑怒罵,充分發揮了諷刺喻世的風格,為他后來的一部不朽著作《批評大師》奠定了很好的基礎。《批評大師》是一部以人類的經驗為主題的諷喻小說,被哲學家叔本華稱為“人間杰作”。書中的克利提洛明智、安德列尼歐天真,他們小心謹慎,穿過人生舞臺,有如自童年之春以至暮年之冬。他們一路上經歷了許多的波折,經歷了“偽善的沙漠”,進入過“虛無洞窟”,又走過“然否之橋”……葛拉西安一路寫來,把他們的人生舞臺安排為整個西班牙社會及歐洲大部,其諷刺之筆處處生花。這本書也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大力烘托了機緣、技巧和計算的完美結合,使人生就像一場大型的溜滑梯游戲。舉凡那些高明的策略,無不危險暗伏,超越了挫折,就有可能臻于英雄境界。一切機智的計謀都有應對之策,唯有“變化”才可能是永遠不變的。“幸福舉足,憂傷躡跡”。只有美德這種特質,才能引導著人們達到“不朽之島”的境界。
所有葛拉西安作品的主旨與動機,都在于“智力是為道德和精神上的敏銳提供服務的”。他那本令人無法放下的《智慧與智術》,從語言到行動層次,步步深入地分析了人類智性的系統和資源。機智令從古典學問家的作品中搜尋選擇的真理名言脫胎換骨,形成一個個新的意境,也讓葛拉西安在一個“機智股報價遠勝于知識股”的世界中意氣風發。機智不僅僅具有美學的價值,也不只是風格上的元素,機智更能使我們識破狡猾奸詐之人的真面目,“在遍是鯊魚的水中游泳”,在對鏡自照時可以適度存身經百戰,以及認清自己的“大我”。葛拉西安思索人的一生,有如面對難解之書,力求甚解,苦心孤詣來解碼;反過來說,讀書的法則,即是揣度作者的用心與立意,也就是生活的法則。在葛拉西安的觀念中,一切的黏滯都是無趣的,皆令人嘆惜,對于愚蠢,他卻是極其厭惡:“大凡愚蠢之類,沒有不是又愚又惡的。”
根據這一觀點,能不能說葛拉西安是悲觀主義論者?據叔本華的見解,正是這樣。叔本華曾精心研討過葛拉西安的諸多作品,并稱他為“最得我心的作家”。他在札記中摘錄下葛拉西安昧于愚者也必懷惡意的語句,后來又記下了這樣一句話“一切事物,我們一旦到手,那么它看起來都與未曾到手時非常不同”,并黯然為此注解:
現在永遠不盡如人意;未來,永遠不確定;過去,永遠不復返。對于生命的這種無時或已的Desenagano,就像其他一切事物,讓我們不得不相信,沒有什么值得我們作為、奮斗、生活,因為一切好的事物也都是虛妄和徒勞,而且歸根到底,世界是要破產的,生命是一筆永不能回本的生意。
而西班牙的哲學家烏拉穆卻與之有不同的看法:
悲觀主義論者?若是這樣就是庸俗地界定了他,以不知道悲劇是何物的懦夫,那反悲劇者,賦予這個詞的含義而言,的確如此,葛拉西安看起來像是悲觀主義論者。但是,寫出了“啊,人生何處不是一場戰斗?”這句子的人,會是悲觀主義論者?不是。之所以說他不是,在于世間最壞的,是樂觀主義者的平靜,平靜主義者的平靜。明白戰爭為何物的人,他的“平靜”與這一平靜大相徑庭,非常地不一樣。

《羅馬角斗場》,1896年,油畫。
對于人類生存的戰爭,寫得最痛快淋漓的莫過于葛拉西安了,這極為罕見。葛拉西安以Desengano出世,然而,我們能從他的字里行間體驗到他對人性的熱烈欣賞,對生命的深切熱愛,以及對美德與修養完美的渴求。他真摯地祝福所有的讀者“用愉悅面對多變不專的運勢,憑健康對抗強硬不移的定律,以修養克服欠缺完美的自然,借通達的領悟因應一切苦與樂”。下面的兩句話一方面顯示的是幻滅,同時也透露著希望,是可以拿來為他做墓志銘的:
啊!生命,你本不該開始。
既然已經開始,就永遠不應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