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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坐在路邊,望著馬車爬上山坡,向她駛來。麗娜想:“我已經離開了亞拉巴馬州,好遠。一路從阿拉巴馬出發,真遠。”雖然我上路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但現在已經到了密西西比州,我從來沒有離家這么遠過。從十二歲到現在,我從沒有離多恩廠這么遠過。

盡管麗娜每年都要去鎮上六七次,但直到父母去世前,她從未去過多恩廠。那時,麗娜每周六都會坐著馬車,穿上郵購的裙子,光腳丫踩在車廂里,鞋子用紙包好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馬車抵達小鎮前,她會把鞋穿上。長大后,她總會讓父親把車停在鎮子邊上,然后下車步行。麗娜沒有告訴父親為什么喜歡步行而不去乘車。父親以為她想感受一下平坦的街道和人行道。實際上,麗娜覺得這樣做能讓所有看到、遇到她的人以為她也生活在這里。

十二歲那年的夏天,麗娜的父母相繼去世。他們死在一座只有三間小房、一個廳堂、沒有紗窗的木屋里,那是一間蚊蟲繞著油燈亂飛的房間,長期的光腳行走已經把地板磨得如同舊銀器一樣光滑。麗娜是家里活下來的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她的母親先離開了這個世界,臨終前,母親告訴麗娜:“照顧好你爸。”麗娜答應了母親。后來的一天,父親說:“你和麥金利去多恩廠吧。收拾好,等他來了你就走。”說完,他也離開了人世。哥哥麥金利駕著馬車回到了家里。那天下午,兄妹倆把父親埋葬在村中教堂后面的墓地里,用松樹立了一塊墓碑。第二天早晨,麗娜和麥金利乘著馬車永遠地離開了家鄉,向著多恩廠出發,雖然可能那時她并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里。馬車是借來的,哥哥答應人家要在天黑前把車還回去。

哥哥在多恩廠干活兒。村里的男人們都在廠里干活兒或者為廠子服務。這是一家砍伐松木的廠子,開辦已有七年,再有七年多將會把周圍所有的木材砍光。然后,部分機器、大多數工人、以機器為生和為機器服務的人們,都會被裝車運走。不過,由于新的機器可以通過分期付款方式購置,所以還有一些機器會被留在原地—殘垣斷壁間、雜草叢生中兀自矗立的機輪已停止轉動,一派令人驚詫、衰敗刺目的景象;空膛的鍋爐依舊茫然而倔強地支撐著銹跡斑斑、熄火的煙囪,俯視著田野里的樹樁、無邊的寂靜和荒涼;久已無人耕種的土地經過綿綿秋雨的漫長浸潤和春分時節暴風雨的侵蝕,漸漸被沖刷成淤滯的紅色溝渠。于是,這個即使在鼎盛時期都無法出現在郵局地名冊上的村落便被人遺忘了,到現在就連那些罹患十二指腸病的后世子孫也記不清這個村子,他們推倒房舍,當作爐灶和壁爐里取暖燒飯的柴火。

麗娜來到這里時,村里大約有五戶人家,一條鐵路,一個車站,每天會有一趟客貨混編列車刺耳地呼嘯著駛過村莊。火車看到揮動的紅旗一般都會停下來,但它通常都會像鬼魅一樣突然從荒涼的村莊里鉆出來,像女妖一樣哭號著,穿過像從珠串上遺落的珠子般大小的村莊。哥哥比她大二十歲。她去哥哥家居住的時候幾乎已經記不起他的模樣。哥哥和他總是在生養孩子的妻子住在一棟沒漆過、有四間房的屋子里。每年幾乎有大半時間,嫂子不是在生孩子,就是在坐月子。每到這個時候,麗娜就承擔了全部家務,同時還要照料其他幾個孩子。后來,麗娜告訴自己:“我想,這就是我為什么會很快就有孩子的原因吧。”

她睡在屋后一間單坡頂的房子里。這間屋子有扇窗戶,麗娜學會了如何摸黑把它靜靜地打開、關上。起初,和她同住這里的是她的大侄兒,后來又來了老二,再后來便是三個侄兒。麗娜在這里住了八年后第一次打開了這扇窗戶,但在窗戶被開關數十次后,麗娜才發現自己壓根兒不該去碰它。她告訴自己:“或許命中注定吧。”

嫂子告訴了哥哥。于是,哥哥麥金利發現麗娜的身體正在發生變化,他本應該很早就發現。麥金利非常嚴厲。汗水沖走了他的溫柔和親切,盡管他才剛剛四十歲,但青春氣息早已蕩然無存,只剩近乎絕望的剛毅和固執,以及對百無一用的祖傳血統的自豪。麥金利罵麗娜是蕩婦,并且痛斥那個男人(麥金利是對的,因為村里沒幾戶人家,年輕的單身漢或滿身鋸木屑的浪蕩子更少)。雖然那個男人半年前就已經逃之夭夭,但麗娜還是不肯認輸。她執拗地重復著:“他會來接我,他說過會來接我。”她對此堅信不疑,像只小綿羊似的耐心而忠貞地等待,盧卡斯·伯奇之類正是相信并利用了這一點。然而,即使在真正需要他們的時候,這類人也不會露面。兩個星期后,麗娜又一次從窗戶爬了出來。這一次稍微有點兒困難。她想:“要是當初爬出來的時候就這么困難的話,我現在肯定就不會爬窗戶了。”她本可以在大白天從門口走出去,誰也不會阻攔她,也許她心里也明白這一點。但她還是選擇在晚上從窗戶爬出去。她帶了一把棕櫚葉做的扇子,和一個用印花大手帕包得很緊的小包裹,里面裝著零散的東西和三十五分錢的硬幣。她穿著一雙男人的鞋子,是哥哥給她的,這雙鞋子沒怎么穿過,因為男人們在夏天都不穿鞋子。走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時,她把鞋子脫下,拿在手里。

麗娜這樣走著已近四個星期。過去的四周里,遠方的召喚就像一條寧靜的走廊一樣一直通向前方,沒有任何標志,支撐它的只有沉穩的信念和那些善良的不知名的面龐和聲音:盧卡斯·伯奇?我不認識。我沒聽說附近有誰叫這個名字。這條路?它通往博卡紅塔斯。或許他在那兒吧。這是很有可能的。這兒正好有輛馬車順道去那兒,它可以把你帶到那里。此刻,在她身后延伸著一條漫長而單調的道路,平靜而沒有任何變化,從早到晚,從晚到早,不斷重復著。在通往前方的整條路上,她坐過的馬車幾乎一模一樣,沒有任何特色,慢吞吞地前行,車輪嘎吱嘎吱作響,馬耳朵了無生機地耷拉著,就像古甕上永不止步但又沒有任何進展的畫面。

一輛馬車爬上山,朝麗娜駛來。在剛才走過大約一英里的路上,她曾經遇到過這輛車。當時,馬車停在路邊,套著韁繩的騾馬正在打盹兒,腦袋正沖麗娜前進的方向。她看到了這輛馬車,圍欄外的畜棚旁還蹲著兩個男人,她又看了他們一眼,而這一瞥卻已將一切盡收眼底,匆匆掠過,純粹而深遠。她沒有停下腳步,很可能圍欄旁的那兩個人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曾經看過馬車一眼,也看了他們一眼。麗娜也沒有再回頭,她繼續向遠方走去,慢慢地走著,鞋帶并沒有系好,松松地搭在腳踝處。她爬上一英里外的山頂,然后在水渠邊坐下,脫下鞋子,雙腳放到淺淺的水渠里。不一會兒,她又聽到了馬車的聲音,聽了一會兒后,就看到馬車爬上了山坡。

馬車的木軸和鐵架久未上油,經年累月的風化讓它在行進中不斷發出尖厲的“咔嗒咔嗒”聲,緩慢而刺耳,一連串枯燥而遲緩的聲音將八月午后炎熱而哀怨的寂靜傳遞至半英里之外。盡管騾子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拖著沉重的步子辛勤地走著,但馬車似乎并沒有往前挪一步,仿佛被永遠地懸在了半路,因為前進的每一步都是那么令人難以覺察,就像一顆破舊的珠子串在遠方那條紅線般的道路上一樣。看著這幅慵懶的景象,麗娜的視線逐漸模糊,神志也漸漸恍惚,二者融為一體,再也看不到馬車的蹤影;而這條路在白天和黑夜單調而無聲的轉換間像被事先丈量好的一段線一樣,再次被繞到線軸上。總之,馬車聲仿佛從地球外某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傳來的聲音一樣,緩慢、刺耳卻毫無意義,好像一個幽靈超脫了半英里外的形骸獨自游蕩。麗娜心想:“這聲音好像挺遠,雖然我能聽得見但還是看不到。”她邊想邊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再次坐上馬車上路。她想:這樣的話,在我坐上馬車之前,在馬車到達我停留的地方前,我好像已經搭車走了半英里;而等我下了馬車,它繼續趕路的時候,我也仍舊可以像搭車一樣又走半英里路。此刻的麗娜并沒有去看那輛馬車,只是等著,任思緒迅速而流暢地自由飛揚,眼前浮現出一張張陌生而善良的面孔,耳畔響起溫和的聲音:盧卡斯·伯奇?你說你已經在波卡洪塔斯找過了?這條路?是去斯普林韋爾的。你就在這兒等著,一會兒就有馬車來,它到哪兒,就能把你帶到哪里。麗娜想:“如果盧卡斯·伯奇一路走到了杰弗遜鎮,那他肯定在見到我之前就能聽到馬車的聲音。他能聽見馬車聲,但不會知道車上的人是誰。那樣,他能聽見卻看不見我的到來。等他見到我時,他肯定非常激動。這樣,沒等他想清楚,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兩個人了。”

阿姆斯蒂德和溫特伯頓兩人靠著溫特伯頓的馬棚外墻,蹲在陰涼處,望著麗娜從路上走過。他們一眼就看出年輕的麗娜是個外鄉人,還懷有身孕。溫特伯頓說道:“不知道她在哪里懷上的。”

阿姆斯蒂德說:“也不知道她腆著大肚子走了多遠。”

“我想,她肯定是去路那頭看望誰了吧。”溫特伯頓說。

“我覺得不是。要是的話,我準知道。況且那邊也沒什么人,要有的話,我肯定聽說過。”

溫特伯頓說:“我估計她肯定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看她走路的樣子,她應該知道。”

“再走不了多遠,她肯定就會有伴兒啦。”阿姆斯蒂德說。這個大肚子女人正緩慢地繼續往前走,誰都能看出她的肚子里是什么累贅。麗娜身穿破舊的、褪色的藍衣裙,手里拿著棕櫚葉扇子和一個小布包。當她從他倆身邊走過時,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麗娜瞥了他們一眼。“她應該不是從附近什么地方來的。”阿姆斯蒂德說,“看她那費勁兒的樣子,她可能已經走了好長時間,而且還得走很遠。”

溫特伯頓說:“她可能是來這兒找什么人吧。”

“要是那樣的話我早聽說了。”阿姆斯蒂德說。那個女人繼續向前走去。她頭也沒回地爬上那條路,消失在他們的視線里:臃腫的身體,緩慢、沉穩的步子,就像漫長的下午時光一樣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她消失在他們的談話中,或許也消失在他們的思緒中。因為不一會兒阿姆斯蒂德就回到了正題上。為了這件事,他已經駕著馬車來過兩次,每次都是跑五英里的路,然后就蹲在溫特伯頓的畜棚外,在陰涼處拐彎抹角地聊天,吐著唾沫,不慌不忙地一蹲就是三個小時。他的目的就是想買溫特伯頓打算出手的那臺耕地機。終于,阿姆斯蒂德看了看太陽,講出了那個三天前睡在床上就已經決定好了的價錢。他說:“我知道,照我這個價格能在杰弗遜鎮上買到這種機器。”

“我看那你就去那兒買吧,”溫特伯頓說,“聽起來是筆好買賣。”

“行,”阿姆斯蒂德說著,又吐了一口唾沫。他抬頭又看了看太陽,站起來,說,“好吧,我看我該回去了。”

阿姆斯蒂德鉆進馬車,喊醒騾子。或者說,他讓騾子動了起來,因為只有黑人才知道騾子什么時候醒著,什么時候睡著。溫特伯頓跟著他走到柵欄邊,胳膊撐在欄桿高處。“是,哥們兒,”他說,“那個價錢我也應該買的。如果你不買,我要是再不買的話就是豬腦子了。我想那個家伙肯定有一大群騾子要賣吧,五美元一頭,對吧?”

“沒錯。”阿姆斯蒂德答道。他趕著車往前走,馬車開始慢慢地走著,發出一英里外都能聽得到的嘎吱嘎吱聲。他沒回頭,顯然也沒朝前看,因為直到馬車快到山頂時,他才注意到那個女人正坐在大路旁的水渠邊上。這一眼的工夫,他并不知道這個穿藍衣服的女人是否注意過馬車。當然,也沒人知道他是否曾經看過她一眼,兩個人都沒有要搭話的跡象,但他倆慢慢地越走越近。馬車艱難地向她走去,緩慢的節奏讓人昏昏欲睡,馬車在揚起的紅色塵土中不緊不慢地移動著,每走一步馬具上的鈴鐺都會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大野兔耳朵似的騾耳朵軟軟地上下擺動著,阿姆斯蒂德吆喝騾子停下時,它們仍舊一副懨懨欲睡的神情。

麗娜戴了一頂褪色的藍色遮陽帽,帽子褪色不是由于肥皂水的洗滌,而是因為近期的風吹日曬。麗娜從帽子下抬起頭來,平靜而愉快地看著阿姆斯蒂德—這是一張年輕而快活的臉,真誠、友好而機靈。麗娜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穿著同樣也是褪了色的藍裙子,早已走樣的身子穩穩地端坐在那里,膝蓋上放著扇子和包裹。麗娜沒有穿襪子,光著的腳丫子一起伸進淺溝里,那雙笨重的男鞋沾滿了灰塵,無精打采地躺在她身邊。馬車停下來,阿姆斯蒂德駝著背坐在車上,兩眼茫然無神,他看見那把扇子的邊緣整整齊齊地鑲著一圈和衣帽一樣褪了色的藍布。

他問:“還要走多遠?”

“我打算天黑前再走一段。”麗娜回答道。她站起來,拿著鞋子,小心翼翼地緩緩爬上那條路,走到馬車前,阿姆斯蒂德并沒有下車去幫她,只是在她笨重地爬上馬車,把鞋放在車座上時,牢牢地拽住韁繩。馬車繼續向前行駛。麗娜說道:“謝謝您,步行好累啊。”

顯然,阿姆斯蒂德從始至終都沒有好好地打量過她,不過已經注意到麗娜并沒有戴結婚戒指。就算是此刻,他也沒有看麗娜一眼,馬車再次發出緩慢的嘎吱聲。他問道:“你從哪兒來?”

麗娜長出一口氣。她并不是嘆息,只是平靜地吐了一口氣,仿佛有種淡淡的驚詫。“現在看來我已經走了好遠,我從亞拉巴馬州來。”

“亞拉巴馬州?就你這樣兒?你的家人呢?”

麗娜頭也沒抬地說:“我想,順這條路走就能見到他。說不準你認識他,他的名字叫盧卡斯·伯奇。來的路上有人跟我說他在杰弗遜鎮,在一家刨木廠工作。”

“盧卡斯·伯奇。”阿姆斯蒂德的語調幾乎和她的一樣。他們并排坐在座位上,座位下的彈簧已經壞了,塌陷下去。阿姆斯蒂德從眼角瞟見了她放在膝頭的雙手和遮陽帽下的側臉。而麗娜似乎正從騾子耷拉的耳朵間注視著伸向遠方的道路。“你這一路就靠步行,就你自己一個人來找他?”

麗娜并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她說:“鄉親們都是好人。他們對我真的很好。”

“女人們也是嗎?”阿姆斯蒂德用眼角瞟著她的側面,心想:不知道瑪莎會說什么。我猜,我知道瑪莎會怎么說。我知道女人們應該心地善良,但不一定會很熱心,男人們倒有可能。不過,只有壞心眼的女人才可能對另一個需要幫助的女人表現得非常熱心。嗯,我知道,我完全了解瑪莎會說什么。

麗娜往前坐了一點兒,仍然非常平靜。她的側面和臉頰都是那么平靜。“真是件怪事。”她說。

“你的意思是,鄉親們看見像你這樣體形的陌生年輕女人走在路上,怎么知道她的老公離開她了?”麗娜坐在那兒沒有動。漫長的午后,馬車走在炙熱的路上,沒有上油的木車軸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你打算從這兒上路去找他?”

麗娜靜靜地坐在車上。顯然,她正從騾子的兩耳間望著緩緩伸向遠方的道路,這段距離或許只是有限的一段路程而已。“我想我能找到他,這并不難。凡是眾人聚集的地方,只要有玩笑嬉鬧的地方,就會有伯奇。他一向喜歡人多熱鬧。”

阿姆斯蒂德粗魯地咕噥了一聲,惡狠狠地呵道:“嘚兒,駕!”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她能找到。我知道,那個家伙準會發現自己在阿肯薩斯州甚至得克薩斯州落腳是非常嚴重的錯誤。”

夕陽開始西沉,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會落到地平線下,夏日的夜幕將迅速來襲。前面大路上分出一條小道,比大路還要安靜。阿姆斯蒂德說:“我們到了。”

麗娜立即行動起來。她俯身找到鞋子,很顯然她甚至不愿因穿鞋讓馬車停留太久。“太感謝您了,”她說,“您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馬車再次停下來。麗娜正準備下車時,阿姆斯蒂德說:“就算你在太陽下山前趕到瓦爾納店鋪,到杰弗遜鎮還有十二英里路。”

麗娜一只手笨拙地抓起鞋子、包裹和扇子,騰出另一只手好讓自己更容易下車。她說:“我想,我該繼續趕路。”

阿姆斯蒂德沒有去扶她。“你下來,在我家住一晚,”他說,“女人會……要是你—走吧。我明天一早就送你去瓦爾納店鋪,然后你搭車去鎮上。星期六那里肯定會有人去鎮上。那個人不會一夜間就溜掉的。要是他真在杰弗遜鎮的話,明天他還會在那兒。”

麗娜坐著沒有說話,手里拿著行李準備下車。她目視前方,望著蜿蜒的道路上光影交錯,一直伸向遠方。“我想我還有幾天時間吧。”

“當然,你有的是時間,不過肯定會有個不會走路的小家伙隨時來陪你。你跟我回家吧。”沒等她說話,阿姆斯蒂德就趕著騾子走開了。馬車拐進巷子,這是一條昏暗的小道。盡管麗娜又靠后坐了一點,手里依舊拿著扇子、包裹和鞋子。

“我不想欠別人,”她說道,“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行,”阿姆斯蒂德說,“你跟我來。”騾子一反常態,不約而同地迅速跑起來。他又說:“聞到玉米味兒了。”阿姆斯蒂德心想:女人就這個樣兒。好端端一個姑娘自找苦吃,大庭廣眾之下一點兒都不覺得羞愧,因為她知道村里人都會幫她。她根本沒必要擔心女人們。沒有哪個女人把她害成這個樣子,她自己都不覺得這才是麻煩。是,哥們兒。你只要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結了婚,或者惹了麻煩卻不結婚,那你立馬就會發現這個女人從此脫離了她的群體,放棄平靜的生活,一門心思和男人們混在一起,正是這樣,她們才吸鼻煙、抽煙,還想參選。

馬車繞過阿姆斯蒂德家,朝畜棚走去。他的妻子正站在前門口看著他倆。阿姆斯蒂德沒有朝那個方向看,他根本沒必要朝那邊看,妻子肯定在那兒。他把騾子趕進敞開門的畜棚里,心里懊悔地自嘲道:“我完全知道她要說什么。”馬車停下來,阿姆斯蒂德不需要回頭就知道妻子這時沒有看他們,而是在廚房等著他們。他把馬車停好,對麗娜說:“進屋吧。”說著,他早已下了馬車,麗娜也正慢慢地往下爬,不時惦記著肚子。阿姆斯蒂德說:“你要是見著什么人,那肯定是瑪莎。我喂完騾子就進去。”他并沒有看著麗娜穿過院子走進廚房,沒必要這么做。他在心里跟著麗娜一步一步走進廚房,遇到了那個女人,她像剛才在門口看著馬車經過一樣盯著廚房門。阿姆斯蒂德心想:“我能猜到她要說啥。”

阿姆斯蒂德給騾子卸下馬具,飲了水,喂了草料,把它們趕進畜棚,又從牧場把母牛也趕進棚里。然后,他也去了廚房,妻子還在那里。瑪莎頭發花白,長著一張冷酷暴躁的面孔。她六年間生了五個孩子,一手把兒女們拉扯大。她沒有閑著的時候,阿姆斯蒂德沒有去看她,而是走到水池邊,從桶里舀了水倒在盆里,卷起袖子,說道:“她姓伯奇,至少她說自己要找的那個家伙叫盧卡斯·伯奇。路上有人告訴她那個人正在杰弗遜鎮。”說著,阿姆斯蒂德背對著她開始洗臉。“她大老遠從亞拉巴馬州過來,她說自己是一個人走路來的。”

阿姆斯蒂德太太只顧忙著準備晚飯,頭也沒抬地說:“等她再回到亞拉巴馬州以前會有好一陣子不再孤單了。”

“我看那個叫伯奇的家伙也不會孤獨了。”阿姆斯蒂德忙著在水池邊擦肥皂,他能感覺到妻子的目光,她正看著自己的后腦勺,看著因汗漬浸透而褪色的襯衣下的肩膀。“她說薩姆遜那邊有人告訴她,有個叫伯奇什么的人在杰弗遜鎮上的刨木廠干活兒。”

“她指望能在那兒找到那個人,那個人也會等在那里,還把房子、家具什么的都準備好了。”

阿姆斯蒂德無法從妻子的語氣中判定她是否還在看自己。他用一塊破麻袋布把臉上的水擦干,說:“說不準她真是這樣想的。要是那家伙想過要躲開她的話,我想他馬上就會發現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他在跨過密西西比河之前不該停步。”這時,阿姆斯蒂德清楚妻子正注視著他。阿姆斯蒂德太太頭發花白,不胖也不瘦,像男人一樣堅毅,而且吃苦耐勞,她穿著一件便于干活兒的灰色衣服,顯得粗魯而莽撞。她的雙手搭在髀骨上,臉上一副將軍戰敗了的神情。

瑪莎說道:“你們這些男人!”

“你打算怎么辦?把她趕出去?要么讓她睡在谷倉里?”

“你們這些男人,”她說道,“該死的男人們。”

阿姆斯蒂德夫婦一起走進廚房。不過,阿姆斯蒂德太太走在前面,她徑直走向爐灶。麗娜站在門里邊,摘下了頭巾,頭發梳得光潔整齊。就連那件藍衣服也顯得鮮艷而平整。阿姆斯蒂德太太在爐灶旁邊叮叮咚咚地打開鐵爐門,像男人一樣用力把柴火塞進去。麗娜說:“我來幫您吧。”

阿姆斯蒂德太太沒有抬頭,繼續粗暴地撥弄著爐灶門。“一邊兒待著去。這會兒歇一歇,說不準還要走很久才能再歇腳呢。”

“要是能讓我幫您就好了。”

“待在那兒。這種活兒一天三次,我已經干了三十年了。要別人幫忙的時候早過去了。”瑪莎忙著燒火,頭也沒回地說,“阿姆斯蒂德說你姓伯奇。”

“是的。”麗娜回答道。這時,她的聲音異常平靜而嚴肅。她靜靜地坐在那里,雙手一動不動地放在膝頭。阿姆斯蒂德太太也沒有回頭看她,因為她正在爐灶旁忙活著。瑪莎似乎必須使出渾身力氣才能搞定爐火,又好像在照看一塊貴重的手表一樣全神貫注地伺候著這把火。

“你已經姓伯奇了?”阿姆斯蒂德太太說。

年輕的麗娜并沒有立即回答。雖然阿姆斯蒂德太太這會兒已經不再捅爐子,但她始終還是背對著麗娜。過了一會兒,阿姆斯蒂德太太轉過身來。她倆互相對視了一眼,剎那間兩人毫不掩飾地注視著彼此:年輕女人坐在椅子上,頭發整整齊齊地梳著,雙手懶懶地放在膝蓋上;而另一個稍年長的女人剛剛轉過身來,一動不動地站在爐灶旁,長著一張石雕一樣生硬的臉,花白的頭發簡單地在腦后盤了個發髻。不久,年輕的麗娜開口說道:“剛才沒跟您說實話,我不姓伯奇。我叫麗娜·格羅夫。”

兩個人望著對方。阿姆斯蒂德太太的口吻不冷不熱,根本聽不出什么味道來。“所以你想追上他,好早點兒姓伯奇,是嗎?”

此時,麗娜低下頭,似乎正在端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雖然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但平靜里透著安詳和固執。“我想我不需要盧卡斯的任何承諾,只不過是很不巧,他不得不離開。后來,他又沒能按計劃回來接我。我覺得我倆之間不需要任何語言的許諾。那天晚上,他發現自己非走不可時,他—”

“哪天晚上?你告訴他懷孕的那個晚上?”

麗娜停頓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她的面容像石頭一樣沉靜,但并不冰冷。麗娜的固執中透著一絲溫柔、一種內心的澄明和寧靜,不理智中透著一種超然。阿姆斯蒂德太太凝視著她,而麗娜卻只顧說話,并沒有注意到她。“在那之前,他就得知自己可能得離開,只不過他沒有早點兒告訴我,因為他不想讓我擔心。起初,他得知非走不可時,他就明白離開最好,在其他地方可能會過得更好一些,工頭也不會刁難他。可是,他一拖再拖沒有走,到后來因為這事兒,我們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工頭總是欺負他,因為他不喜歡盧卡斯。盧卡斯年輕有活力,而且工頭想把盧卡斯的活兒派給他堂弟。可盧卡斯并不打算告訴我,他怕我擔心。自從出了這事兒,我們沒法再等了。是我讓他走的,他說只要我讓他留下,不管工頭待他如何,他一定不會離開。可我讓他走了,即使在那個時候,他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但我堅持要他走,等他準備好讓我去時,給我捎個口信就好。可惜,后來總是沒能按他計劃的那樣及時讓我去。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出門在外,置身陌生人中間,得費些時候才能安頓好。他離開時絕對沒有想到得那么久才能安頓下來,比他預想的還要長。尤其像盧卡斯這樣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喜歡鄉親們,喜歡熱鬧,而鄉親們也喜歡他。他并不知道時間會比計劃的要久,他這么年輕,又是講笑話的能手,鄉親們也都喜歡和他在一起,這樣無形中就會打擾他的工作。因為他從不愿傷害別人的感情。我也想讓他好好享受最后的快樂時光,因為結婚對于年輕人、一個天性活潑的年輕男人,和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不同的。他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接受。您不覺得嗎?”

阿姆斯蒂德太太沒有作聲,只是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這個女人—頭發梳得光溜溜的,雙手放在膝頭,還有那張溫柔沉靜的臉。“說不準,他已經給我捎過信兒了,不過在半道丟了。從亞拉巴馬州到這兒走了這么遠,可我還沒到杰弗遜鎮。我跟他說過,我不需要他給我寫信,因為他不擅長寫作。要是他準備好了,給我帶個口信就好,我跟他說我會等他。他剛走那會兒,我也有點兒擔心,因為我還沒有跟他姓伯奇。我哥哥和他一家人都不像我這樣了解他。他們怎么能知道他呢?”麗娜臉上慢慢泛起柔柔的驚詫,那么明顯,仿佛她剛想起一件自己以前并沒有意識到的事情。“您想啊,他們怎么能理解呢?但他必須先安頓好,到了陌生的環境,他得處理好各種麻煩,這個時候我不能給他添麻煩,我只要等他就可以。可過了些時候,我成天忙于關注肚里的這個小家伙,沒有工夫考慮自己的姓氏和鄉親們的想法。但我和盧卡斯之間不需要任何言語的承諾,或許發生了什么沒預料到的事情,或者他給我捎的信丟了。所以,有一天我決定不再干等,就上路了。”

“你出發時怎么知道要走哪條路呢?”

麗娜盯著自己的手—雙手全神貫注地卷折著衣角。這個動作并不是缺乏自信的羞怯表現,顯然只是雙手下意識的動作。“我一路不斷打聽。盧卡斯是個活潑開朗的年輕人,很容易和朋友們打成一片。我知道不管走到哪兒,人們都會記住他。所以,我一直打聽,而且鄉親們也非常熱心。不出所料,兩天前我在路上就聽說他在杰弗遜鎮的一家刨木廠干活兒。”

阿姆斯蒂德太太望著這張低垂的臉。阿姆斯蒂德太太的雙手搭在髀骨上,用輕蔑的眼神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年輕女人。“你以為等你趕到時,他就在那里。就算他真的在那兒,等他知道你倆在同一個鎮上時,他會在太陽落山前還在那里等著你!”

麗娜低俯的面龐凝重而平靜。此刻,她的雙手停止了摩挲。她用平靜而富有穿透力的聲音倔強地說道:“我覺得小孩子出生時,全家應該團聚,尤其是生第一個孩子。我想上帝會保佑我們的。”

阿姆斯蒂德太太粗暴而刻薄地說:“我想上帝應該會的。”阿姆斯蒂德躺在床上,稍稍抬起些腦袋,越過床尾擋腳板看見妻子仍舊穿著衣服,在梳妝臺的燈影里彎著腰,使勁在抽屜里翻找。她摸出一個鐵盒子,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從里面掏出一個布包,然后解開布包,取出一只小瓷公雞,雞背上有一道塞硬幣的口。阿姆斯蒂德太太輕輕一搖,里面的硬幣便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她把公雞反過來,在梳妝臺上用力搖晃,硬幣從縫隙里陸續掉下來。阿姆斯蒂德躺在床上望著妻子。

“大半夜的你拿這些賣雞蛋的錢干嗎?”他問。

“我自己的錢,想干嗎就干嗎。”她在燈光里彎著腰,面容嚴厲而尖刻,“上帝知道,這錢是我辛辛苦苦攢下的。你從沒搭過一把手。”

“那當然,”阿姆斯蒂德說,“村里除了黃鼠狼和蛇以外,誰敢動你的那些雞。這只公雞錢罐也一樣!”這時,阿姆斯蒂德太太突然俯下身,扯下一只鞋子,朝瓷公雞猛地一擊。阿姆斯蒂德斜倚在床上,看著妻子從碎瓷片中撿起硬幣,連同剛才抖出來的幾枚一起放進布袋里,然后用力打了三四個結。

“把這個給她,”阿姆斯蒂德太太說,“明天太陽出來,你就套上騾子帶她離開這兒。要是你愿意的話,可以把她一直送到杰弗遜鎮。”

阿姆斯蒂德回答道:“我看她可以在瓦爾納店鋪搭順車去。”

天還沒亮,阿姆斯蒂德太太就已經起床,開始準備早飯。阿姆斯蒂德擠完奶回來時,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餐。阿姆斯蒂德太太說:“叫她來吃飯吧。”阿姆斯蒂德和麗娜回到廚房的時候,瑪莎已經離開了。麗娜朝屋里掃了一眼,目光在門口稍稍停留了一下,臉上就已泛起了發自內心的微笑。阿姆斯蒂德明白她想開口,講出心中早已準備好的話。然而,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稍微愣了一下。

“咱們吃吧,吃了上路,”阿姆斯蒂德說道,“你還有好遠的路要走。”他一直看著麗娜吃飯的樣子,還是昨天晚餐時那般嫻靜、端莊,不過現在有些客氣,幾乎可以說是過分拘謹。接著,他把打了結的布袋遞給麗娜。麗娜并沒有感到太意外,歡喜地接過袋子。

“噢,阿姆斯蒂德太太真是太好了,”她說道,“不過我用不著它,我馬上就快到家了。”

“我看你最好收下。我想你已經看出來了吧,瑪莎不喜歡別人和她對著干。”

麗娜答道:“她是個好人。”說著,她把錢放進自己的包裹里,戴上太陽帽。馬車等在外面。他們駕著馬車穿過小道,路過屋舍時,麗娜回頭看了一眼,說道:“你們倆對我太好了。”

“這是她做的,”阿姆斯蒂德說,“我可沒資格接受夸獎。”

“不管怎么樣,你們都是好人。請你代表我向她問好。我本打算自己和她道別的,不過……”

“行,”阿姆斯蒂德說,“我想她挺忙的,或者有別的什么事兒要做。我會轉告她。”

他們在初升的太陽中駕著馬車來到瓦爾納店鋪。男人們吐著痰,蹲在被腳后跟蹭得掉了皮的門廊里,望著麗娜小心翼翼地從車座上拿起行李和扇子,緩緩地走下馬車。這次,阿姆斯蒂德還是沒有去扶她。他坐在車上說:“這是伯奇女士。她想去杰弗遜鎮。要是今天有人去那兒的話,順便捎她一程,她會非常感謝你們的。”

麗娜那雙笨重的、沾滿灰塵的鞋子踩在了地上。她抬起頭,安詳而平靜地說:“太感謝你了。”

“不用謝,”阿姆斯蒂德說道,“我看你這會兒能去鎮里了。”他低頭看著麗娜,舌頭不斷搜索著字句,可思緒卻平靜地疾馳而去。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會為了多管閑事兒錯過做一百次好買賣的機會。即使這件事根本不需要他去管,他也會錯失所有機遇,發財的機會,做好事,甚至作惡的機會。可無論怎樣,他永遠也不會丟掉多管閑事的機會。他傾聽著,終于,舌頭找到了想要說的話,此時的他或許有點像麗娜一樣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驚詫,“不過,要是我的話,我不會抱太大希望……”說著,他心想,她什么都聽不進去。要是她能聽到的話就不會腆著肚子,拿著扇子,拎著包袱走下馬車了。她一個人朝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出發,去找一個再也見不到的男人,一個見一次面就已經夠多了的男人。“你要是回來的話,明天或者今晚……”

“我覺得肯定沒問題,”麗娜說道,“他們說伯奇就在那兒。”

阿姆斯蒂德調轉馬車往回趕。他瞇著眼睛,彎腰駝背地坐在松松垮垮的座椅上,心想:說啥也沒用。別人說的話,她自己聽到的,她都不會相信,就像她不相信周圍人的想法一樣。她說現在已經走了四個星期,現在的她什么都不考慮,什么都不相信。她準是坐在最高的一級臺階上,雙手放在膝蓋上,那群男人蹲在那兒,在她面前朝大路上吐痰,而且不等別人開口,她就能主動開口,說起那個該死的家伙。她好像從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即使朱迪·瓦爾納告訴她刨木廠干活兒的那個人叫邦奇,不是伯奇,她都不會發愁。我看她比瑪莎都堅信,就像她昨晚告訴瑪莎的那樣,上帝一定會保佑她全家團聚的。

麗娜坐在最高層臺階上,膝頭放著扇子和包袱。不出一兩個問題,她就會像個撒謊的孩子一樣,耐心而平淡地開始再次講起她的故事。那些身穿工裝褲的男人蹲在門廊里靜靜地聽著。

“那家伙叫邦奇。”瓦爾納說道,“他在刨木廠已經干了七年啦。你怎么知道伯奇也在那里?”

麗娜的目光投向去往杰弗遜鎮的大路。她面容沉靜,期待的眼神有些迷離,但并不困惑。“我想伯奇肯定在那里,就在那家刨木廠。盧卡斯總是喜歡熱鬧,從來不愿平靜地待著,所以,多恩廠對他來說并不合適。所以,嗯,我們決定換個地方,能掙錢又熱鬧的地方。”

“為了錢,為了熱鬧,”瓦爾納說,“盧卡斯不是第一個扔下該做的事,拋下依靠他的人,去掙錢、去尋開心的年輕人。”

然而,麗娜并沒有聽進去。她靜靜地坐在高層臺階上,望著空蕩蕩的大路蜿蜒著伸向杰弗遜鎮。那些靠墻蹲著的男人靜靜地看著她安靜的面容,產生了和阿姆斯蒂德、瓦爾納一樣的想法:她正在思念一個拋棄了她、讓她陷入困境的無賴。他們知道麗娜再也見不到這個家伙了,或許最多給她瞅見他逃跑時的上衣后擺。“也許她正在回憶那個叫斯羅恩或伯恩的工廠吧。”瓦爾納心想,“我看,就算是傻子,也用不著大老遠從密西西比州出來,最后發現自己逃離的那個地方和現在所處的環境沒什么不同,即使家里有個反對妹妹深夜干什么見不得人勾當的哥哥,也不會糟糕到哪里去。”我要是她哥哥的話,也會反對,當父親的也一樣。她沒有母親,父親出于心疼和自尊,肯定痛恨這種事情,可母親雖然因愛生恨,但還是會和她住在一起。

而麗娜卻根本沒有想這些。她只是在想手中包裹里裝著的硬幣。她想起了早飯。這會兒可以去店里買些奶酪和餅干,如果她愿意,甚至還可以買些沙丁魚。她在阿姆斯蒂德家里只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塊玉米面包。盡管阿姆斯蒂德勸她多吃點,可她別的什么也沒有吃,麗娜心想:“我吃飯時挺有禮貌的。”她的雙手放在布包上,清楚里面有錢。她又想起了那杯咖啡,還有那一小塊怪味面包,心中便一陣自豪:“我像優雅的女士一樣吃飯,像她們一樣旅行。可現在如果我愿意的話,我還可以買沙丁魚吃。”

麗娜似乎沉浸在起伏的道路上,而那群蹲著的男人正慢慢吐著痰,偷偷望著她,以為她正在思念那個男人和即將出世的“小麻煩”。實際上,麗娜的腦海中正經歷著一場并不激烈的斗爭,她在和那片熱衷的土地所賜予的謹慎做斗爭。這次,她勝利了。她站起來,認真而又略顯笨拙地走著,在男人們灼灼的目光中走進店鋪,店員跟在后面。麗娜心想“我要買”。就是在點奶酪和甜點時,她都在想“我要買”。麗娜大聲喊道:“一盒沙丁魚。”她把沙丁魚說成了“酸丁魚”。“五分錢一盒的。”

店員回答道:“我們沒有五分錢的酸丁魚。”“酸丁魚十五分錢一盒。”他也把沙丁魚說成了酸丁魚。

麗娜沉默了一陣,又問:“你們有什么五分錢一罐的東西嗎?”

“別的沒有,只有黑鞋油。我想你是不會要的。那也不能吃。”

“那我就買十五分錢的吧。”說著,麗娜解開包袱和扎緊的布袋。想解開袋子上的那些結可得費些工夫,可她還是耐心地把它們挨個兒解開了。麗娜付了賬,又把袋子和包袱系好,拿起買好的沙丁魚。當她出現在門廊處時,一輛馬車停在臺階下,座位上坐著一個男人。

“這輛馬車要去鎮上。”人們告訴她,“他會帶你去那兒。”

馬車慢慢走著,穩穩地行駛在灑滿陽光的廣袤而寂寥的大地上,仿佛這一切都與匆匆的時光無關。從瓦爾納店鋪到杰弗遜鎮有十二英里。麗娜問道:“我們能在晚飯前趕到嗎?”

車夫啐了一口,說道:“說不準。”

顯然,車夫從沒瞧過她一眼。即使在她上車時也沒有去看她。同樣,麗娜也沒有留意他。這時,麗娜仍然頭也沒抬:“我猜,您常去杰弗遜鎮。”

車夫答道:“有時候去。”馬車嘎吱嘎吱地走著。田野和樹林似乎總是懸在半空,時靜時動,海市蜃樓般迅速變換著。不過,馬車還是走了出去。

“我想您不知道杰弗遜鎮上有個叫盧卡斯·伯奇的人吧?”

“伯奇?”

“我正要去那兒見他。他在一家刨木廠工作。”

“不知道,”車夫說道,“我不認識他。不過,杰弗遜鎮有好多人我都不認識。或許他在那兒。”

“說實話,我希望他在那里。旅行真是一件煩人的事兒啊。”

車夫頭也沒抬地說:“你走了多遠來找他?”

“我從亞拉巴馬州來。挺遠的。”

車夫沒有看她,只是漫不經心地問:“你懷著孩子,家人怎么能讓你出門?”

“我父母過世了。我和哥哥生活在一起。是我自己決定出來的。”

“明白了。他帶信兒讓你來杰弗遜鎮的吧。”

麗娜沒有回答。車夫從遮陽帽下看到了她沉靜的側面。馬車不停地緩緩向前行駛,紅色的道路在騾子沉悶的步子下,在嘎吱嘎吱的車輪下,不緊不慢地向前延伸。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遮陽帽的影子落在她的膝蓋上。麗娜抬起頭看著太陽,說:“我想這會兒該吃飯了。”車夫瞟見她取出奶酪、餅干和沙丁魚。麗娜把食物遞給車夫。

車夫說:“我什么都不想吃。”

“您別嫌棄,跟我一起吃吧。”

“我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麗娜開始吃起來。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津津有味地吮吸著手指上的沙丁魚油。過了一會兒,她也不吃了。雖說不是突然停住的,卻也是靜靜地停止不動了。正在咀嚼的下頜也不動了,手里拿著咬了一口的餅干,臉龐略微向下,兩眼空洞,仿佛她聽到了遠方的什么聲音,這聲音又似乎來自體內。她面無血色,全身奔騰的血液似乎都已流盡。她靜靜地坐在車上,側耳傾聽,感受著古老大地的躁動,沒有絲毫的恐懼和緊張。她唇齒未啟,心中暗想:“至少是雙胞胎。”陣痛過后,她繼續吃起來。馬車并未止步,時間也未停腳。馬車爬上最后一座山,兩人望見了炊煙。

車夫說:“杰弗遜鎮。”

“哦,我想說,”麗娜說道,“我們快到了,是嗎?”

這會兒,車夫卻沒有去聽她在說什么。他目視前方,越過山谷,朝對面山嶺的城鎮望去。順著他用鞭子指示的方向,麗娜看見兩道煙柱:一道是從高聳的煙囪中冒出的滾滾濃煙,另一道高高的黃色煙柱顯然是從城鎮那邊的一片樹林中升起的。“那兒有房子著火了,”車夫說,“看見沒?”

這下輪到麗娜充耳不聞了。“噢,噢,”她說,“我上路才四個星期,這會兒就已經到了杰弗遜鎮。天哪,我可真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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