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福克納諾貝爾獎精品文集:八月之光作者名: (美)威廉·福克納本章字數(shù): 3347字更新時間: 2022-10-27 16:56:57
序言
當最初的美好遇上殘酷的現(xiàn)實
—淺析《八月之光》
明明已經(jīng)是十一月,我卻單單看上了一部書,名叫《八月之光》。這本書是美國文學家福克納的代表作之一,出版于1932年。此時的福克納已經(jīng)走向了成熟期,風格已經(jīng)成形。在創(chuàng)作這部書的時候,福克納“對小說文本的無限可能性進行了前衛(wèi)性的試驗”,堪稱美國意識流文學的典范。而福克納本人,也稱得上是美國意識流文學的先行者。
提到美國文學,我們首先想到的會是馬克·吐溫、海明威、杰克·倫敦、歐·亨利等等,實際上,福克納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絲毫不遜于上述諸位。1949年,福克納因為“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海明威獲得諾貝爾獎,則是在1954年。從這點上說,若海明威見到福克納,還得叫一聲“前輩”呢。
其實說起來,福克納也是個傳奇,他是個典型的美國南方人(1897-1962),出生在密西西比州的一個小地主家庭。他的曾祖父是個讓他驕傲的南北戰(zhàn)爭時期南方軍的上校。這點上,他還真是繼承了曾祖父的本事,曾祖父在戰(zhàn)爭結束后就寫過不少小說,而且有的還賣得不錯。在福克納的書中,一個叫沙多里斯的上校就是以其曾祖父為原型的。
結束了充滿田園樂趣的童年后,福克納在青年時期開始了他的傳奇。起初,和他青梅竹馬的初戀跟人跑了,情敵是個校級軍官,他則是個不務正業(yè)的小職員。可能為了逆襲,后來憑借編故事加入了加拿大的英國空軍,退伍回來后就開始吹噓自己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據(jù)說,就是在這反復的編故事和自吹自擂中,他的思維變得越來越廣,歡樂也越來越多。
無心插柳柳成蔭,沒多久福克納開始嘗試靠“編故事”賺稿費生活了,經(jīng)歷了一系列有各種束縛的作品后,《八月之光》這部汪洋恣肆、空前前衛(wèi)的意識流小說問世了。
筆者是個地地道道的皖南人,從小生活在白墻黑瓦之間。正如我所在的地域一樣,我更傾向于古典東方的口味。相比而言,《八月之光》這類的近現(xiàn)代西方文學著作(而且還是很前衛(wèi)的),對我來說更是一種調劑。抱著吃慣了徽菜的人也會去吃肯德基的心態(tài),我開始了閱讀。
但是,當我把這部書讀完之后,我對福克納的敬仰,真真如黃河之水一發(fā)而不可收。這本書沒有我想的那么簡單。
《八月之光》的故事是有原型的。
就在福克納十一歲那年,也就是1908年,一名叫勒爾斯·伯頓的黑人因殺死一名白人婦女,而被一群清教徒?jīng)_進監(jiān)獄殺害。不僅如此,憤怒的清教徒們還掠奪了這名黑人的尸體,百般“虐待”這個死去的可憐人。他們割掉了尸體的耳朵,閹割了尸體的睪丸,最后清教徒們用繩子吊著他的脖子,在大街上一直拖行到法院,就這樣赤裸裸地掛在了法院門前的大樹上。一切仿佛一場神秘的儀式,但是實際上,清教徒又是基督教中最反對儀式化的派別之一。
對于像福克納這樣一個信仰清教的人來說,這個新聞對于他們實在是相當“痛的領悟”!
福克納出生在美國南部,雖說當時南北戰(zhàn)爭早就結束了,但是種族歧視、南北矛盾就像詛咒一樣依然籠罩在整個二十世紀上半葉。直到1957年,美國還發(fā)生了小石城事件。當時要不是美國中央政府動用陸軍的101空降師控制了整個小石城,并且和城中的一萬多名國民警衛(wèi)隊對峙,到現(xiàn)在很多州的黑人小孩在美國上不了公辦高中。甚至可以說,當時差點爆發(fā)了第二次南北戰(zhàn)爭。五十年代尚且如此,在三十年代的美國南方可想而知。
老爺子生于斯,長于斯,曾祖父還是個失敗的蓄奴主義者,而他小時候家里還有個勤勞勇敢的黑人保姆,一直含辛茹苦地照顧著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對美國南方當時的種族歧視和南北分歧有著清醒的認識。陰暗浮躁的現(xiàn)實與他自身對種族平等觀念的理智之間滿是矛盾與糾葛,就這樣,這部《八月之光》誕生了。
這本書并沒有直接進入主題,而是先展開了一幅詩一樣的畫卷,描繪著美國南方鄉(xiāng)村生活的美好。美麗的麗娜,伴隨著麗娜的場景通常都是陽光明媚的。她挺著大肚子,天真地認為只要到了杰弗遜鎮(zhèn)就可以找到孩子的父親—一個負心漢,不負責任的“盧卡斯·伯奇”。
麗娜天真得有點傻氣。但是因為天真,她又給人以安全可信的感覺,加之美麗的外表,一路上得到了不少人的幫助。整個故事,似乎很溫情,一切都沉浸在一種美麗祥和的氣氛中。但是當麗娜到達目的地之后,我們才知道,麗娜的故事只是整本書的一個小小的調劑,真正的主角,是克里斯默斯。
克里斯默斯是一個非婚生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的父親也僅僅只是可能有黑人血統(tǒng),就因此被克里斯默斯的外祖父殺了。克里斯默斯依然飽受歧視,也被自己的家人視為異類,甚至在他的母親生他的時候,外祖父拒絕讓醫(yī)生救治,這讓他的母親死于難產(chǎn),年幼的克里斯默斯徹底淪為孤兒。這位外祖父,正是一個整天把“上帝”掛在嘴邊的清教徒。整個故事由綺麗的鄉(xiāng)村風光墜入到地獄,由種族壓迫和宗教狂熱產(chǎn)生的地獄。宗教一旦狂熱,它的意義不再是改變地獄,而是讓人間變得和地獄一樣,讓地獄變得像煉獄一樣。
而這個人物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克里斯默斯(Christmas),也就是圣誕的意思,那么他是不是出生在圣誕節(jié)呢?如同咱們中國人的國慶、春節(jié)?顯然是這樣。出生在圣誕節(jié),而又沒有父親,想必是身為基督徒的福克納對那些殘忍迫害黑人的白人清教徒的諷刺—圣子耶穌,正是出生在圣誕節(jié),又沒有父親。克里斯默斯有家等于沒家,被送進了孤兒院。但是他的外公依然不滿足,依然執(zhí)著地對克里斯默斯繼續(xù)加以迫害。他讓孤兒院的孩子們都認為克里斯默斯是個黑鬼,孤立他、歧視他。之后,五歲的克里斯默斯被領養(yǎng),可憐的是,領養(yǎng)這個孩子的家庭依然是清教徒家庭。只要稍微背錯長老會的教義,可憐的孩子就會被毒打一頓。在這樣壓抑的環(huán)境下,克里斯默斯的內心扭曲地成長,他反感清教徒,更反感對自己種族的歧視。最后不僅殺了養(yǎng)父,甚至在懷疑自己的初戀女友對自己有歧視之后,他再次以謀殺的方式結束了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
克里斯默斯就是南方種族歧視下產(chǎn)生的悲劇。如果不是被家中懷疑有黑人血統(tǒng),他不會被家人遺棄,更不會被人罵成黑雜種、黑鬼。他長得比白人還白人,卻被白人歧視;跟黑人生活在一起,卻發(fā)現(xiàn)更不適應。他游離在社會之外,承受了他的生命不能承受的一切。在壓力下,他殺了養(yǎng)父和初戀女友。然而,如果沒有南北分歧(本質上還是種族歧視),喜歡他的姑娘不會孤獨半生,乃至對他產(chǎn)生依賴。沒有這種依賴,一向不愿意合群甚至害怕人群的克里斯默斯也不會對這個人生最后的歸宿動了殺機。克里斯默斯最后沒有善終,實在是可憐可嘆、可悲可恨。
如果只有這一條故事線,我只能說福克納是個冷血的作者,就像一個黑暗料理界的大師,做出讓人難以言喻的苦澀,卻又讓人無法拒絕的黑暗美食。
故事還有個分線,那就是默默旁觀這些事情,甚至在不自覺中參與進去的麗娜,她讓我們在窒息的壓迫感中看到了希望。麗娜的善良、單純、坦然,加上拜倫的無私和柏拉圖式的愛情觀,使整個故事的結尾充滿了希望。
有意思的是,克里斯默斯死去的時候,麗娜的孩子也恰好出生。隱約之中,暗含了不盡的寓意。麗娜最終沒有找到孩子的父親,正如圣母瑪利亞受圣靈感應而懷孕。而那個在鎮(zhèn)上一直陪伴著她,幫助著她,最后與她一起浪跡天涯的拜倫,亦正像瑪利亞的丈夫、耶穌的養(yǎng)父約瑟一樣。
正如我們知道的,福克納老爺子也是基督徒。福克納的矛盾,在于社會上的宗教狂熱、種族偏見和他自己的理智認識。如果社會能夠放下偏見,保持清醒,一切的一切就可以回到原點,“回到最初的美好”。
實際上,這本書原本不叫《八月之光》,而叫《黑屋子》,但是這個書名讓福克納頗為不滿。就在八月初的一天黃昏,他坐在門廊上與妻子一起飲酒。妻子看著庭院的風景,突然問道:“比爾,你有沒有想到過八月的光線跟一年里任何別的時候都不一樣?”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讓福克納靈光一閃,回到辦公桌前,將書名改為《八月之光》。“1954年,當有人就這個書名發(fā)問時,福克納答曰:故鄉(xiāng)‘八月之初有那么幾天,陽光柔和得像圣靈降臨……’”(引自惠民《福克納故鄉(xiāng)的八月之光》)
是不是我們可以理解,一切回到最初,回到最本真的美好,一切都可以如同圣靈般柔和?人生若只如初見,是不是有太多太多的悲劇可以避免?我們本不必制造出越來越多的克里斯默斯,而是可以成全更多的麗娜與拜倫。
傲慢只能制造隔離,偏見只能產(chǎn)生怨念,狂熱只能帶來仇恨。如果有一天,你我遇上了諸多事情,失去了理智,無論是傲慢、偏見還是狂熱,你我都不如摸著自己的胸口,回想一下我們曾經(jīng)的那一顆“初心”。
何志浩
2013年9月書于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