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反應,對阿爾德里奇·斯賓塞來說,并不是什么好結果。
相反,他只會感到深深的不安。
他本來想象過很多種杰弗瑞·斯賓塞的態度。把錄像帶扔到一邊,極度的厭惡和憎恨。或者是對著錄像帶仔細端詳了下,又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或者是直接波瀾不驚地拒絕兒子的要求,找個借口離開。
可惜,杰弗瑞·斯賓塞的狀態,早已跳脫了這三種情緒狀態的范疇......變得驚悚和猙獰。
你見過那種人嗎——他對著一個似乎承載著回憶的詭異玩物,似笑非笑地緊繃肌肉凝望著。瞳孔失去了色彩,凝結成一種黯淡的深灰色。而整張臉都如冰塊一般僵在那里。
偶爾他會想到些什么,然后脖子突然一扭,帶著些骨折般“咔嚓”的異響,旋即又想到些什么,像個提線木偶一般脖子和軀干被拉直,像懸在空間里一樣被一根無形的針線吊著。
很快,他又被什么悲傷和絕望的情緒侵染,從針線的牢獄中解脫,然后整個人失去了憑依的力量墜落到地上,跪倒在溝渠里,掩面痛哭。淚水和鼻涕混雜在一起。
他哭到失聲,哭到聲音嘶啞,哭到自己拿頭嗆地,哭到用刀割傷自己的皮膚,甚至刺進肉里,血流如注。
而這一切,阿爾德里奇·斯賓塞,都冷冰冰地看在眼里。
他依舊認為是這個男人的逢場作戲,是他應對“找到真相”的阿爾德里奇的一種,應對威脅的自我保護。杰弗瑞·斯賓塞是個骯臟可憐的騙子,哪怕他自己拿刀殺了自己,都只是罪有應得。
只是那樣的話,可能就找不到關于錄像帶的秘密了。
所以,當杰弗瑞·斯賓塞的行為和情緒越來越極端,甚至已經準備拿鋒利的鋸刃砍下自己的頭顱時,阿爾德里奇將他攔了下來。
將他,從那場噩夢中解脫了出來。
而當這個男人從那場不斷循環的“被刺殺”的噩夢中醒來時,回歸現實的他的第一反應,卻并不是慶幸和感激,而是一種深深的......羞恥和憤怒。
那群圍著自己的保安已經讓開了一條道。而那些曾圍著自己,被自己的魅力深深吸引的嫩模們則像點評垃圾一般指指點點著他。除此以外,還有那些自己曾不齒的酒鬼,流氓,罪犯,他們都簇擁在一塊,對著自己的窘態狂笑不止。
各種骯臟的,污穢的痛罵和侮辱,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難聽的字符語句,像是冬天里散發著臭不可聞的燃油味的煤炭,在他的內心澆上一層油,劇烈地燃燒。
那是種灼心的痛苦。一個原來稱霸深水酒吧的王者領袖,如今渾身是血,衣服沾滿淤泥,跪坐在地上掙扎著半天起不來。像極了一條被主人拋棄的野狗。
從此時開始......曾經如勛章般在胸前閃耀的驕傲,尊嚴和高貴,就此煙消云散,蕩然無存。
————
他轉頭望向自己的兒子。他正滿臉平靜地和自己的視線交匯著。
并沒有任何嘲諷和鄙夷的攻擊性,卻也沒有任何同情和憐憫之心。
這個不曾被噩夢侵染過的,干凈純粹的孩子,只是以一種“事外之人”的角度,靜靜觀察著關于自己的父親......所有,所有的遭遇。
在那一刻,杰弗瑞·斯賓塞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愧疚和痛苦。
貝拉·安德莉亞......或許你說得對。我的自負和任性,曾給你們帶來難以想象的痛苦......過去的事,是我不對......
但是,何必一直揪著我不放?我也曾經做過彌補啊......
他努力著爬了起來,將臟透了的襯衫撕得粉碎,卻露出健康壯碩的完美肌肉。
多少年來,他也正是靠著這些外貌條件,活躍于那些社交場上。這些他引以為傲的資本,能幫他在下個地方混跡得更好。
“阿爾德里奇。阿爾德里奇·斯賓塞。我得感謝你,把我從噩夢里拉了回來。”
“不感覺無所適從了?適應了?不哭了?我還以為你會更嘴硬點兒的。”
“經營在這里的聲望和地位確實很費時間......但我的失敗也不僅僅是這一次。所以,它不會困擾我太久......大不了換個地方繼續混。奈特威爾小鎮,有的是我立足的地方。”
杰弗瑞強撐著鎮定和冷靜,以不在孩子面前丟臉。即使身上已因自己對自己的暴行,千瘡百孔。他拉著阿爾德里奇,走到了巷子中更深的地方,直到連一束光都很難望見。
“你還真以為自己還能跟年輕時一樣啊。這么嚴重的傷不去醫院包扎,一旦感染類似破傷風的病癥,可就是一輩子的事。”
“不了。我對自己的體質有自信。我想跟你說的......是更重要也更緊急的事。”
黯淡的路燈下,杰弗瑞·斯賓塞大口呼吸著。盡管空氣無比污濁,但深呼吸能讓血液快速流動,給大腦和心臟供能,總是能讓身體更好受些。
“你是從哪......拿到這盤錄像帶的?”
“我不是說了嘛。克萊因護士。雖然我并不知道你和她之間發生了什么,但她確實告訴我,這盤錄像帶能讓我知道關于祖父的故事,而且只有你能破譯它。”
“克萊因。我記得她。那個天真到無可救藥的女護士......以自己的身體為交易條件,跟我換來了那個破到根本沒法用的老放映機。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什么......?”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她還是個剛進入倫道夫診所沒多久的年輕護士,負責關于你祖父,也就是凱文·斯賓塞的看護工作,卻總是覺得你祖父他沒精神病。為了尋到真相,她向診所的所長......誰來者,咳咳咳。”
他劇烈地咳了幾聲。傷口處的疼痛感讓他的視線一陣模糊。
“不管是誰了。反正所長給了她一盤錄像帶,并告訴她,找我就可以知道真相。她點名道姓地要凱文老爹小時候送給我的那老牌放映機,我想著反正也沒什么用,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她,盡管以要求她跟我在深水酒吧喝酒為代價。”
“然后,我讓跟我很熟的,酒吧的服務生在酒里下了安眠藥......成功地迷暈了她,并做了我想做的事。”
“你這個人渣......杰弗瑞!你腦子里除了那二兩肉就沒什么別的東西了嗎?惡心的下三濫的混蛋!我真以你為恥!還說什么她的交換條件,這只是你單方面這樣想這樣做罷了!!!”
憤怒在腦海聚集著。阿爾德里奇一把將趴在自己身上的杰弗瑞推開。后者一個踉蹌,栽倒在了地上。下水道嘩啦啦的聲音在這暗溝小巷里混亂地交響著。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接受能力已經夠強的了,沒想到杰弗瑞居然還干過這么下賤的勾當......還是對克萊因護士。這簡直罪加一等。
“咳......別急,孩子。我想跟你強調的并不是這個。是接下來的東西——聽完,你再罵我也不遲。”
他靠著墻壁半躺著,腹部一起一伏。
“我發現了她不對勁的地方。她的身體周圍散布著一圈氤氳的陰影。它們如鬼魅般潛行在她的身體四周......而當我想去觸碰它們時,我卻什么都抓不到。你能想象嗎?就好像有另一個人附在她的身上,有另外的某種生物,跟她達成了某種統一。”
“我的興致銳減。這種怪奇現象很快打消了我的欲望。我退出了她的身體,并等待她醒來。”
“她也知道了我對她做過些什么。但她對此有覺悟......她平靜接受了這一事實,并開門見山地對我提出了要求——用放映機,放映那盤錄像帶。當場。否則,她就公布和我的錄像......攝像頭,她早做了手腳。”
“我當然沒有選擇。事實上,我也沒打算抵賴。我早帶來了那臺放映機。但是那臺破爛的放映機,明顯不能用了。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做到了我答應她的事,其余的就不負責了。”
“我于是準備離開,扭動了門鎖。但——”
他的表情逐漸猙獰起來。猶如一塊印泥被狠狠拍在桌上,油漆被火花點燃得到處都是。
“但是什么?”
阿爾德里奇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他最關注的信息......即將到來。
“門,上鎖了。”
傳來聲音的,并不是奄奄一息的杰弗瑞·斯賓塞,而是暗街中的一道,若有若無的黑影。
他猶如古樸電視機中那些黑白的亂碼條紋,橫亙與錯亂在那團不知名的混亂陰影里,連聲音都無法辨別清楚形態——那更像是尖銳的廣播噪音和低沉的水流混音交雜的顫動感。
準確來說......那是個無法用精確的辭藻和語言狀態形容的存在。而他的那一聲低喃,讓阿爾德里奇·斯賓塞和杰弗瑞·斯賓塞渾身一顫。
漫山遍野的恐懼感,隨之而來。
“你......是——”
“門上鎖了。斯賓塞。”
他依舊那般沉靜。
“而你,也該再次入眠了。”
“——————————”
一道橫亙城市的巨大黑色閃電,夾雜著洶涌奔騰的黑色毀滅氣息,如流星般將整個大地分為熱浪中灼燒的兩半。
連帶著的,還有阿爾德里奇·斯賓塞那被一分為二的焦炭尸首。
至于杰弗瑞·斯賓塞......
他的死相,比屠宰場里的豬更為凄慘。肢體分解,殘落和崩壞的軌跡,濺得暗巷到處都是。
而那黑影......在這場暴力的屠戮過后,有如鬼魅般退散,消失無蹤。
天色已暗,黑夜將至。
深水酒吧,卻正將迎來搏殺活動的最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