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海茵,當然知道這噩夢的重量。
打那場集體性精神感染,被謊稱為普通瘟疫掩蓋而過后,克萊因·海因的生活,就徹底變了味。
情況自然不如政府所描述的那般普通而輕松。一場高燒?一次物理上的病變?別扯淡了......你何曾見過一個發高燒的人,天天拿著一把刀想要自殺,或者對著那些空氣不斷張牙舞爪?
診所里治療的這些病患......是精神病患。或者說已超越精神病患的范疇。
連克萊因都未能幸免。
她經常在診所里看到些詭異而恐怖的幻象。無數道重疊的影子,和那影子中不斷浮現的扭曲,畸形生物......渾身長滿肉瘤,又如枝干般伸出數十米長的尖刺,密集的毒性孢疹便蔓延其上,散發著令人嘔吐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他們看不清臉,他們渾身都被一種陰郁的詭霧所包圍。他們拖著一把長刀,向著克萊因匍匐爬行而去。那長刀不斷在地板上拍打,留下混亂恐怖的無數道匝痕。
于是克萊因撕心裂肺地尖叫著,不斷奔跑著遠離這些噩夢生物,卻總是會發現,他們無處不在......他們會出現在門后,出現在隔間,甚至出現在窗戶的一道微小的夾縫里。
他們追逐著這可憐的護士。他們存在于克萊因所恐懼的每一道陰影里。自那時起克萊因才明白,自己所遭遇的,是多么可怕的詛咒,是多么折磨人的噩運。
她瘋了。無可抑制的瘋狂在她的腦海扎根了。這個心善的護士總是竭盡所能地努力醫治那些“感染未知瘟疫”的患者,卻完全沒有發現她已被感染的事實。
直到這些噩夢成為她生命里無法排除的一部分,直到這一切的毀滅,終究都無法避免......克萊因·海茵才一路走向淪落。
可是有趣的是,當克萊因已經放棄了抵抗,連遇到噩夢生物都已不再奔逃,靜待死亡之時,那些糾纏著她不放的陰影,卻都漸漸消弭了。
沉積和凝聚在它們身上的霧散了。它們就好像從未存在過那般,從克萊因的生命中消失了。明明已瀕臨毀滅,明明已被這噩夢折磨到發瘋,沒日沒夜地睡不著覺,眼睛布滿血色,這些噩夢生物,卻并沒有給克萊因帶來最終的毀滅。
克萊因不由得因為這神明之賜而感到萬分喜悅。她煥然一新,歡呼雀躍。她似乎是這些患病者中,自動恢復的第一個案例。她是幸運的,受眷顧的,也是唯一的。
那些同樣患病的人,并沒有如她一般的好下場。她眼睜睜地望著那些因精神失常而瘋癲狂暴的人,被關在病房里整日以頭搶地,她只能聽著那些痛苦的絕望之人,面對上天的詛咒跪地慟哭祈禱的低吟聲。
她卻無計可施,她始終無計可施。
但她卻一直秉持著自己的倔強。直到倫道夫診所的大多護士都已辭職離開,她卻還在盡心竭力地服務那些已日暮西山的病人。她理所當然地被提拔為了倫道夫診所的護士長,統領那些因為高薪而依舊留在這兒的護士和醫生們。
她無法忘卻那一天。倫道夫精神病院的院長,那位從未在任何活動中露過面,甚至沒有任何人知道祂姓甚名誰的院長,派她手下的助理,輕輕叩響了她辦公室的大門。
“我是院長助理。克萊因護士,請打開門。有要事相談。”
而她打開了大門,門外站著的人卻令她瞬間雙腳癱軟地跌倒在地。
那是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仿佛是一面鏡子的女人。穿著和自己一樣的制服,微笑著望著自己。言語根本無法形容那種顫栗和緊張......如果天底下真的存在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一個人,那自己的所有行為和所有形象......不都是可以被取代的嗎?
不——這不可能。一定是幻覺......院長助理怎么可能會是——
她那樣安慰著自己。而那個鏡子中的人卻似乎洞察了她的想法,這般輕輕低語著:
“別否認了......克萊因護士。看清楚吧。這就是噩夢的力量。噩夢的低語。”
“噩夢是世界的倒影,是一切真相化為虛無后的殘照。而一旦噩夢化為現實,也就意味著一切真實都會被虛妄所傾覆。那塊化石......為人類帶來了神明的奇跡。”
“為我所用吧,克萊因·海茵。名門望族之人啊。你會成為我的傀儡,會被取代,會成為一切真相的犧牲品。會成為那位神祇,從噩夢降臨世間的養料。”
“盡管祈禱吧。祈禱那注定到來的毀滅,再晚一些些。你還能再多活一點兒時間。只要你聽話,院長承諾,會把你留到最后再做處理。”
那是一種力透紙背的聲音,仿佛能穿透身子直達靈魂。那種恐懼在心中醞釀成巨大的風暴,在無盡的心神之海中引發滔天的巨浪。
克萊因·海茵說不出一句話,她只能癱軟在地,跪倒,膜拜著。
這并非是她能對抗的力量。一介小小的護士,又能抵抗些什么?
“至少,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并沒有罪過——”
“不。”
那聲音冷冷回復道。
“人類的存活本身,就是最大的罪過。你們的貪婪,你們對知識的渴求......最終將葬送自己。”
“即日起,我會擔任護士長的職務。而你將作為我的替身,活躍在倫道夫診所當中,阻止一切......意圖揭露真相之人。無論是以殺戮,或者是坑害的手段。這都是為了最高的福祉。”
“為神獻上足夠多的祭品吧。直到祂的降臨......一切的苦難都會終結。”
“信徒啊。為了那份神祇的憐憫,付諸一切吧。”
她的聲音回蕩在這一片虛無中,隨后與窗外吹進的冷風一起消散無蹤。
而至于克萊因,直到半個鐘頭之后,冷風已經將肢體徹底麻木,什么感覺都已喪失之時,她才努力支起身子,把身體如一灘爛泥般地拉了起來。
她曾在全貝利亞第一的亞桑大學受過的高等的教育,并無法將她從這份恐懼中救贖。當這一切都已經超過了她所有知識的范疇,即使只是試圖理解這種現象,腦子都會如漿糊一般完全運轉不開。
這是人類的局限,并非只是她一個人。
因為有些東西,注定無法抵抗。
可是,她從恐懼中恢復過來之后,竟只是到洗手間使勁洗了把臉,就重新回到了辦公室里整理“瘟疫”的資料,繼續工作。是的——身為知識分子的心高氣傲,讓她的心底懷揣有一絲僥幸,一絲“我能找到解困之法”的僥幸。
她那樣聰明,那樣美麗,那樣高貴,她的父母都是數一數二的心理和生物專家,她也沒那么容易,就對一個“未曾見過的神明”這么快地屈服。
于是,那一天之后,她雖然開始擔任護士長,看似妥協和屈從,有些沉寂和頹廢,但實際上,她只是在思考一個周密的計劃,關于如何處理掉院長助理對自己的恐嚇。如何處理院長的潛在威脅。
可是連日以來,都只是不斷的有精神病患送進來,不斷的有精神病患死掉,被送入跟診所幾乎連在一塊的殯儀館。她只能一直沉寂,沉寂,沉寂和等待著。她一直擁有著的那純粹的正義感,永遠不容許她當個奴隸,當個叛徒。
直到一個吵嚷著的,囂張跋扈的男人,帶著身后的一個頹然老者,突然出現在了倫道夫診所,把一沓鈔票狠狠往她臉上一摔,她才敏銳地意識到——機會來了。
她當然認識那個舉國聞名的老者了,海洋學家,考古學家凱文·斯賓塞。他帶來的巨大化石,可是一夜之間讓奈特威爾小鎮,登上了全國新聞的巔峰。游客無數,小鎮空前繁榮。
直到這場至今仍未解決的瘟疫,奧里哈剛部長的失蹤,以及弗爾丁鎮長的被捕......才讓這座小鎮淪落至此。但他依舊是所有鎮民眼里的大英雄。
難道他,他也染上那種“瘟疫”了嗎?
男人自稱“杰弗瑞·斯賓塞”,是凱文的兒子。而他吐沫星子亂飛地跟克萊因描述著凱文的瘋癲行徑,想要把自己的父親送進這鬼地方。
克萊因那樣聰明,當然知道這男人的詭計。無非,是他嫌自己年老的父親是個燙手的山芋,耽誤他享受榮華富貴了,就想把他打發來這里,而他口中的什么瘋癲行徑,完全都是捏造的。
但也正因為如此,一個沒病的患者被送入這地獄之中,也正好能由此,來對院長展開攻勢了。以此為借口,先見他一面,然后再慢慢把杰弗瑞和凱文都牽扯其中,就完全可以從這診所脫身,從這噩夢中脫身了。
沒錯......雖然這樣會很委屈凱文先生,但之后再彌補好了。
克萊因這般興奮地暗自說著,臉上卻波瀾不驚,一陣犯難,直到杰弗瑞·斯賓塞又扔給了她三十卷鈔票,她才慢慢點頭答應,開始在簽收單上簽名。
只是,即使再細心如她,也未曾注意到兩抹打量著她的余光。
一抹,是看似沉默的凱文·斯賓塞。而另一抹就來自角落。
一個十四歲的男孩默默站在陰影里。他冷冷凝望著克萊因·海茵。
克萊茵·海茵怎么也不會想到,那一天,她的結局就早已注定。
是啊......“純粹的正義感”。
意圖通過加害別人來解決自己的困境。多么純粹,多么正義。
當你在心中打著這樣的小算盤,請千萬注意,你也只是別人算盤上的一顆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