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鄭州，陳為平繼續兩頭上班的節奏，這一晃就是大半年過去了。期間，胡院長、陶副院長偶爾來過幾次公司座談，在營銷規劃上和公司管理層似乎有些意見不一，方案也就擱置不提了。

任何改革都是這樣，最后的成果絕大部分都是和開頭的沖勁正相關。開頭一鼓作氣，成了也就成了。一旦爭爭吵吵，稍微停頓，爐子涼了再想籠熱乎，那幾乎就不可能了。豫香酒業咨詢策劃案很不幸，成為了后者，而陳為平也就成為唯一證明這個咨詢項目還似乎存在的活物了。

不過這也不影響陳為平什么，好在公司那邊還給些通勤補貼和誤餐補助。雖然不多，但對一個單身漢而言，幾乎解決了所有生活開銷問題，學校的工資可以全部攢起來，算來這也算是兩頭吃的美差了。陳為平樂此不疲。

與陳為平同宿舍的吳德友到底是沾點藝術氣息，加上有畫畫的功底，自己弄了幾張的女人裸體素描貼在了宿舍四面墻上，說這樣顯得屋里有生機。陳為平也不好拒絕，畢竟人家也有宿舍的使用權，只是每天兩個老爺們面對一圈裸體女人的注視目光，尤其還是兩個大學老師，總覺得哪怪怪的。

幸好陳為平鄭州沒有什么別的朋友來做客，只有宋家明來過。他早聽說有個吳德友學藝術的和陳為平同住，也就十分的理解了，還說畫的不錯，很逼真。陳為平不懂啥叫逼真，可能這結婚的和沒結婚的對藝術欣賞還是有差距的吧。

陳為平的朋友不來，吳德友的學生倒是沒少敲門。每到周六周日，總有幾個女學生，或單獨或結伴，來找吳德友老師。吳德友平時也只是上課那天過來午休，很少在宿舍過夜，更別說周六日大好的休閑時光，他是不會憋在宿舍等著被找的。每到周末，他一準就帶著相機，開著豪車，帶著自己記不得的第幾任女友或別人的女友去哪個風景區欣賞藝術去了。

吳德友不理解陳為平，只是每天發發短信，隔幾日給女友打打電話，就算談戀愛了？陳為平也不理解吳德友，怎么就那么多女學生女朋友天天來找，咋就不見一個男的來找呢？

相互的不理解并不影響相互的溝通。別看都是同時報到的，吳德友還晚了幾天，但新聞碩士畢業的吳德友有著天然的信息敏感性，不到半年，就把學校上上下下的情況摸的清清楚楚。不單是他所在的藝術學院，還包括陳為平所在的經濟學院，也是了如指掌。每次見到陳為平就如說評書一般，滔滔不絕，有時還留個“扣子”，讓陳為平如旱地盼雨露一般，期待著吳德友的再次出現。

經吳德友多次“供述”，陳為平對學校和學院的情況也大致了解了一些。現任校長凌校長因為業績突出、能力強，這個任期馬上到期后，很快要被提拔到教育廳了，新任校長很可能在現任的幾個副校長中選一個，這校園領導層中彌漫著血雨腥風的競爭味道。

每一個職場人都有一顆八卦的心，這和性別、年齡、學歷等等都無關，陳為平也不例外。據小道消息推斷，新任校長人選很可能就在主管教學的尚副校長和主管科研的夏副校長之間產生。尚副校長比夏副校長年長4歲，年齡不占優勢；夏副校長不是博士，學歷上吃點虧。而偏偏這尚副校長還是經濟學院胡院長博士的同門親師兄，而夏副校長和經濟學院的陶副院長是同縣同鄉的親老鄉，論起輩分來還是叔伯關系。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尚夏之爭在經濟學院也就演變成了各為其主的胡陶之戰。

可能是尚副校長的緣故，胡院長在學院工作中一直重視教學，認為教學是大學的根本，科研是老師的副業，不需要太多激勵。老師們為了評職評先，靠自覺就能有成果，所以在學院中與分管教學的龐副院長溝通緊密。而主管學院科研的陶副院長的對工作的認知卻正好相反，當然，可能也是因為夏副校長的緣故，陶副院長認為科研是大學的基本職能，通過激勵科研才能促進老師學習新知識，課堂教學才能與時俱進，和胡院長多少有點意見不一致。

學校交辦的“豫香酒業”咨詢服務項目，胡院長認為屬于科研項目，就讓陶副院長做執行組長，規劃出個執行方案就行，自己正忙于尚副校長交辦的新實習基地考察，這是學校教學的新亮點，因此他對豫香酒項目本身并沒太在意。而陶副院長認為這是一次“科研大練兵”出成果的好機會。如果能夠通過咨詢服務，企業扭虧為盈，這不單是他的業績，更在關鍵時刻給了夏副校長的競聘增加了厚重的砝碼，因此陶副院長志在必得，事必躬親。

結合這些信息，陳為平才明白了：為啥胡院長讓豫香酒市場考察了七天就返回了；也明白了為啥陶副院長給自己介紹學校情況時，大夸特夸年輕的校領導有作為了。當然，也多多少少知道為啥派自己這個剛報到的人來駐守企業了，因為沒立場，兩方都放心吧。

胡院長緊盯的實習基地是和經濟專業相關聯的一些企業或公司，為的是讓大三大四的學生方便實習，也為實習后的原崗就業創造機會，可謂一舉兩得。這些企業和公司的選擇是龐副院長逐一聯系的，胡院長再進行篩選，確保優中選優，對學生、對學院、對學校負責，更要能突出尚副校長的業績亮點。這也就可以解釋陳為平到豫香酒業報到當天辦的第一件業務的由來——和豫香酒業簽訂實習基地協議。

管理學上有個墨菲定律，即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在胡陶之戰都在為各自業績添磚加瓦、劍拔弩張的時刻，一個意想不到的壞事情在擱置冷靜半年后的豫香酒業發生了：豫香酒業被媒體曝光了，投訴曝光的居然還是鄭州科技學院的學生，確切的說還是經濟學院的幾個大三學生。

這幾個學生按照實習基地協議到豫香酒業實習，因為公司搞店慶月促銷銷售，周六日一直加班。公司最終以實習生只發實習工資為由，沒有按照國家規定的兩倍工資計薪，而且工資要到實習結束一個月后才能發放。學生投訴到媒體說公司違反勞動法，拖欠學生實習工資，生活費沒著落，沒吃沒喝，更沒有錢買回家的火車票……這一上電視，鏡頭下，一臉稚嫩無邪的學生滿臉流淚求助的神情瞬間激發了觀眾的同情心，負面惡評如潮水一般涌向豫香酒業，包括學校也受到了非議，觀眾和家長、包括在校學生都說學校沒有盡到監管責任。

豫香酒業如何應對先不必說，新聞曝光后第一時間受到了教育廳的關注。新聞報道的次日就成立了調查組，直接進駐學校，督查校企合作中是否有損害學生利益的情況存在，是否有學校不作為的現象發生。

好事人都全，壞事人跑完。凌校長出差在外，責令尚副校長和夏副校長全力配合調查組把事實弄清楚。兩位副校長又同時指示讓經濟學院胡院長全力配合調查。胡院長又傳達陶副院長和龐副院長，隨時待命，并急召陳為平回學校“述職”，接受調查組談話。

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陳為平從未感覺到這職場領導和自己的距離有多遠，甚至陳為平腦子對大學校長的印象還停留在自己采訪北方農業大學時校長仉建功的印象中。那個對自己尊敬、禮貌，說話緊張的大學校長仿佛就是普通鄰家大叔般的和藹可親。農業大學宣傳部常部長就像個導游和服務生，跑前跑后，開車門、導航、講解，不像領導倒像個學生。自己和他們都沒什么差別，坐一起，談笑風生，都是普通人。

按級別，仉校長和現在的凌校長應該是同級，常部長和現在的胡院長應該也是差不多。可今天，別說胡院長，就連陶副院長和龐副院長，陳為平似乎覺得都能主宰自己的生殺大權。

陳為平瞬間明白了，是在電視臺的經歷給自己造成了位置錯覺，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只是由于省臺的平臺高才顯得自己身份高。離開了平臺，自己恢復原位，而校長、部長、院長依然穩固。就像自己來這個學校快一年了，連校長的活人都還沒見過，校長辦公室門朝哪開都不知道，更別說和校長談笑風生了。一個大學，老師都上千人，自己只是千分之一，太渺小了。

調查組的談話是在學院的大會議室封閉式進行的。陳為平坐在了平時胡院長開會主持的主位。三名調查組成員一列排開，衣著統一，表情嚴肅。此時此刻的陳為平，就像是一名出庭的犯罪嫌疑人，接受法庭的審判，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

陳為平的緊張，一方面來源于這種嚴肅的氣氛，自己才參加工作不到一年，不會因此被開除吧？另一方面，自打從吳德友那里得知“尚夏之爭”和“胡陶之戰”的來歷，今天自己的陳述很可能影響到學院領導乃至學校領導的前途命運。想到這里，有點左右為難的困惑，似乎還有那么點點小興奮。

調查組一位工作人員記錄，另兩位依次提問：

“陳老師你好，今天請你來呢，想必你也知道原因了。你也不用緊張和擔心，我們受上級指派，就是想把事實調查清楚。你知道什么，如實回答就行了。那我們就正式開始吧？”

“好的。”

“咱們學校和豫香酒業開展合作是哪一年開始的？”

“這個，我不太清楚，我是去年6月份新報到的。大概是9月份剛開學不久吧，學院就派我去豫香酒業做聯絡員，至于兩邊什么時候開始合作的，我就不清楚了。”

“你是去年才報到的？哪畢業的？”

“是的，北方師范大學。”

“是誰通知你去豫香酒業做聯絡員的？”

“是我們學院的陶副院長。”

“是他個人的意思？”

“陶院長給我說是學院開會集體研究決定的，我就服從安排了。”

“你在豫香酒業都負責什么？”

“主要負責學校和公司兩邊的聯系，因為要為學院要為公司制定營銷規劃，兩邊關于產品、管理等方面都需要保持信息溝通，我就起到個聯絡作用。”

“咱們學校的學生實習是你安排的么？”

“不是，我第一次去公司時，學院就讓我帶過去一份實習基地的協議蓋章，我就是跑腿聯絡，之后帶回來了。學生實習的事情，我不了解。”

“誰給的你實習協議？”

“這個……我想想啊，時間有點久了……想不起來了了，對不起，真想不起來了。”

“那你蓋完章回來交給誰了呢？”

“我交給院辦主任了啊，他負責收集所有蓋章的文件存檔的。”

“那，學生到豫香酒業實習，你從來沒見過學生嗎？”

“應該沒有，我的辦公地點在鄭州總公司銷售部，學生實習應該是在零售店或直營店，沒機會來總公司的。再說，我才給大一的上課，也沒教過大三的學生，就是見了，也不認識。”

“豫香酒業給你發工資嗎？”

“不發，不過每個月給我發點交通補貼和誤餐補助，也就500塊錢吧。”

“實習生也有嗎？”

“這個，不了解，沒接觸過，不知道。”

“公司每月都是什么時候發工資？”

“工資不知道，我的補貼是每月21號發到卡里。”

“當月工資當月發？”

“我沒工資，津貼是這月發上個月的。”

“公司加班有加班費沒有？”

“有吧，我在銷售部見過加班費的核算表格，應該是有的。不過我沒加過班，我沒領過。”

“你見過的加班費表格中，有實習生的沒有？”

“這個沒注意過，我說過，我不認識誰是實習生，即使有，我也看不出來啊。”

“學生在豫香酒業實習，學院領導知道不知道？”

“這個，我不清楚。”

“那在公司，遇到這種工資問題，歸哪個部門管呢？”

“應該歸人力資源部吧，他們負責所有工資的核算，應該也包括實習工資的。”

“你和人力資源部有過溝通沒？”

“都在總公司上班，我和他們溝通不多，日常也就是月底績效核對時，銷售部袁部長會讓我去人力資源部協助核對一下業務員的出勤和績效，其他很少來往了。”

“學院領導和他們有聯系嗎？”

“很早以前，胡院長和陶副院長搞營銷規劃企業調研時，和他們座談過。”

“學生實習工資有問題后，學校或者學院和人力資源部那邊聯系過、溝通過沒？”

“這個，我不知道了。我在銷售部，其他部門的情況真不了解。”

“那好吧，再問最后一個問題，你覺得，這次學生沒有及時足額的拿到實習工資，主要原因是什么？”

“嗯，我個人估計，實習工資應該是和我的津貼差不多，應該是次月發放的。畢竟公司和學校不一樣，企業發工資有個當月核算的過程，下個月才能發上個月的。我覺得學生要求實習完就馬上發工資，這個不現實，也和企業慣例不一致。企業不只是對學生如此，對員工、對他們領導也都是如此的。所以，我認為不存在拖欠的問題。至于說是不是足額？實習生的加班費咋算，這個我就不了解了。”

“好吧，謝謝陳老師配合我們的工作。今天談話就先到這，以后我們如果還有其他信息需要核實的話，還請陳老師繼續支持我們的工作。”

“一定一定！”

“那，陳老師，麻煩你在這個筆錄上簽個字，再按個手印吧。”

記錄的工作人員把整理好的一個本子遞過來，另一個工作人員遞過來一支筆，第三個工作人員打開了攜帶的印油盒蓋，都擺在了陳為平面前。

“你可以核對一下，看看記錄的是否屬實。”

“沒問題的，簽到最后是吧？”

“是的，寫上日期。”

“用哪個手指頭按啊？”

“用右手食指。”工作人員舉出他的食指，示意給陳為平。

陳為平食指沾了沾紅印油，小心翼翼按下的同時，總有種被賣身的感覺。可能是小時候看《白毛女》太認真的，沒想到自己也有按手印的這一天。和楊白勞一樣，按下后，誰知道后面會發生什么呢。

陳為平被約談之后的一周，學校根據調查組的意見，公布了調查結果和處分決定：

“鄭州科技學院經濟學院大三部分學生，通過學校經濟學院官方網頁瀏覽查詢得知豫香酒業為學院與企業共建的實習基地，經學生自主聯系企業投遞電子簡歷，得到企業實習用工許可，于6月13日至7月12日到豫香酒業指定零售店開展促銷工作。工資待遇與人力資源部招聘主管口頭約定每天50元工資，共1500元。實習結束后，學生提出期間的周六日應按照加班費標準雙倍計算工資，并應當即發放共計2300元。雙方在發放數額和時間上存在分歧，引起輿論關注。

經調查組調查，豫香酒業實習工資發放慣例是當月核算，下月21日發放，即正常發放應在8月21日，因此不存在拖欠實習工資情況。學生提出的加班費，因存在雙方口頭約定不清楚的事實存在，經學校和企業溝通協商，豫香酒業認可2300元的實習工資數額，并在7月15日已經發放到學生指定銀行卡上，學生及家長均表示認可和滿意。

對本次輿情事件的相關責任人，經學校黨委會研究決定，給予以下處理情況通報：胡熾生院長因對實習基地建設溝通協調不到位，對學生實習過程把關不嚴，導致學生和家長產生誤解，對學校的聲譽產生了較大的不良影響，免去院長職務。龐順利副院長在實習基地選擇和學生實習任務布置中，未履行風險警示和過程監管責任，接到學生反饋后沒有及時協調溝通和處理，導致事態擴大化，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一次。特此通報。”

陳為平算是平安落地，同時長出一口氣還有陶副院長。雖然說這次是和學生實習相關，不干主管科研的陶副院長的事，但畢竟牽連到了豫香酒業，而自己又是與豫香酒業聯系最緊密的干部，非要說自己和這事一點干系都沒有，那也未免太不唯物了。

處理通報下達的前一天，夏副校長就給這個陶副院長指示：豫香酒業咨詢項目立即全部停止！道理也簡單，在尚副校長主管教學業務出現問題的關鍵時刻，自己的科研領域決不能再授人以柄了。有一種撤退叫做勝利！陶副院長收到指令后，責令陳為平立即撤出豫香酒業。

在陳為平鄭州報到上班一年后，終于全身心的回歸到學校當老師了。學校新校長也任命了，不是尚副校長，也不是夏副校長，是從教育廳空降的一位師校長。又半個月后，經濟學院的新院長也任命了，陶副院長正式轉正了。

同事們都說陳為平運氣不錯，剛來，就跟著陶副院長歷時一年的出差、調研、搞項目，如今陶副院長扶正，陳為平作為陶院長的人，前途無量啊。

只有陳為平自己知道，在陶副院長，不，陶院長眼中，自己是前胡院長親自錄取和培養的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管他呢，以后只管教書，再不參與是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