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研究生的消息,陳為平第一時間告訴了家里。
陳為平的媽媽周慧蘭,在他讀大三的時候遇到廠里改制,在下崗和提前退休之間,選擇了后者。雖然提前退休的工資不高,但比起不穩定的下崗還是更可觀一些。
爸爸陳有福的單位也在改制,只是還夠不上提前退休年齡。雖然也上了年紀,50多的人了,腰病常犯,但一想到陳為平還沒有參加工作,全家還靠他頂門立戶,絲毫不敢懈怠。農民出身的樸實和工人職業的敬業,讓這個中年男人肩負了更多的責任擔當。
領到第一筆退休金,周慧蘭堅持家里裝了電話,她只想和兒子離的近一點,說說母子間的話,不想再到鄰居家轉接給人家添麻煩,或者到小賣部打電話又貴又不自在。第一個電話打通,她一個勁的說:“有事給家打電話啊,家里有電話了,有電話了。”掛了電話,也沒給兒子說電話號碼,宿舍電話也沒有來電顯示,陳為平還是不得不打給了鄰居家轉接,叫了周慧蘭過去,才知道忘了說號碼。
人得意的時候總是丟三落四的,和失意的時候是一樣的,都是大腦過多了關注了情節,而放棄了細節,從這點來看,得意和失意是一致的,沒什么不同。
陳為平這次電話傳過去的信息是考上了研究生,“自費”兩個字沒有提。陳有福兩口子只知道孩子被新鄉一個學校錄用了,腦子里的頁面還停留在年前的信息狀態。當然,他們更沒聽過什么叫研究生。陳為平說考上了碩士,兩人才有點懵懵懂懂,覺得似乎是比大學生更高級的一個稱呼,是個好事,開心,特別開心!
從為平得眼病以來,這個家庭的歡樂少了很多,高考錄取是一次,這次研究生錄取是一次。深圳做手術那一次,雖然機緣難得,但陳有福夫婦也不認為是好事,做父母認為孩子遭了罪了,而且孩子做手術都不在身邊,心里難受。
該來的總是要來,不會因為你不喜歡,就會停止腳步,它只會姍姍來遲,但絕不會消失。自費研究生首筆學費1.2萬的繳費通知,在陳為平畢業的那個暑假,隨著本科畢業證和學位證、碩士錄取通知書一起擺在了陳家三口人的面前。
大學四年,陳有福努力加班、周慧蘭努力節省、陳為平努力節約,最終一家人堅持到了大學畢業。如今又似乎回到了拿到高考錄取通知書的原點上。那次是缺三千,去了平頂山求助的陳青蓮。現在,舊賬未還,1.2萬,如何是好?
在五月,陳為平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當天,給招聘自己的新鄉那個學校傳真過去學校證明,解除了就業協議。對方領導還專程電話給陳為平說,歡迎他碩士畢業后能繼續到學校任教。陳為平覺得很對不起人家的真情厚意。
現在學費如此,要不,還是直接去上班得了?陳為平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陳有福和周慧蘭都不同意,說想都不要想,該讀書讀書,錢的事,不用他操心。
陳有福遇事,還是先想到陳為平的大舅,周愛國。
見到了大舅哥,說明來意。周愛國也有點作難了。雖說周愛國的工資比一般工人要高,屬于中層干部,但膝下兩個兒子多少有點不爭氣。大兒子技校畢業后進廠當技術工,學藝不精,出了個安全責任事故,需要照價賠償廠里兩萬損失,不然會被起訴并開除。二兒子初中畢業后參軍入伍,復員后分配的工作不滿意就想跑出租,周愛國幾乎老底掏干,給他買了輛車,托人辦了價格不菲的出租牌照。賠款加上買車辦牌照,周愛國這幾年一下回到了解放前。如今陳有福來借錢,自己有點嘬牙花子,吃力啊。
周愛國想到了一個辦法,關于自己的老母親,陳為平的姥姥。
老太太退休后不愿意去孩子們家住,兒女都孝順,只是自己作息總和他們不一樣,加上和老街坊經常一起打牌聊天,就一直在老宅獨居,兒女們經常來探望,也都放心。老太太的退休金存折一直是周愛國拿著的,每月取固定的數額給老太太零花,剩下的就留在存折上。老太太參加工作早,屬于干部待遇,退休金也高,經常每隔幾個月,就能湊夠一個一萬的整數,就讓周愛國存成定期存單,替她保管著,說是留著以后看病和百年之后辦事用。
這定期存單能不能動動呢?周愛國反復權衡。最后給陳有福說:
“有福啊,咱媽的錢就這個情況,如果老太太能同意,能借給你那為平上學事就解決了。可如果咱媽不同意,或者你二哥和你妹妹慧芳知道了,有意見,那也都不得勁了。嗯,這樣,你容我兩天,我給老太太說說。你那邊也讓為平和慧蘭去看看咱媽,孩子考上研究生是好事,也許老太太一高興,啥都好說了。”
老話常說隔輩親,周愛國給老母親一提陳為平這大外孫考上了研究生了,老太太很是高興。老太太也不懂什么是研究生,就知道她曾經帶過的學徒,如今的分廠廠長趙德友費了牛勁才弄了個函授本科,這大外孫弄了個比本科還高級的學歷,以后當廠長都綽綽有余,樂的合不攏嘴。
之后的日子更是,逢人便說遇人便講,她的大外孫是研究生,腰板都比過去直溜許多,聲調還高了幾個臺階。街坊四鄰也都羨慕,逢家里有孩子考高中、考大學報志愿都來找老太太要外孫家的電話號碼,老太太這話務總機當的倍兒有面兒,開心!
當然,這份令人羨慕的榮耀也不是白來的,周愛國說明來意的當天,老太太特批準從定期賬戶中提前支取1萬塊給為平,這也算注資入股了。外孫子的研究生學費是她出的錢,說到天邊,這是實話。
隔日的中午,周愛國讓二兒子開車,送自己到銀行,取了錢直奔陳有福家。周愛國是個謹慎小心的人,身上帶了一萬塊現金,自己騎車去怕有個閃失。
說明來意,一個不薄不厚的一個灰色信封擺在了陳有福家的桌面上,陳有福問周愛國:“大哥,這么多錢,是咱媽給的,還是借的啊?我得聽明白,不然不敢接啊。”
周愛國:“這個…咱媽也沒說太清楚,就讓我從她存折中提1萬塊給你,說是支援為平上學用。沒說借,也沒說給。”
周慧蘭:“大哥,我這情況你也知道,真要是給,那二哥和慧蘭那怕有意見。我聽說慧蘭家孩子今年高考,考上了也要交學費,咱媽那怕是……”
周愛國:“對,也是,還是你想的周到。這樣吧,既然咱媽說的是支援,那就有借有還,算為平借的吧。等為平參加工作了,讓為平還給他姥姥,咱們這輩人中間不摻和,你二哥他們也挑不出理。你看咋樣?”
陳有福:“中中中,我也是這么想的。那我讓為平寫個借條給你,以后萬一誰問起來,也好有個說法,不能讓大哥為難。”
陳為平第一次寫借條,本就沒練過字的他,加上緊張,歪歪扭扭的寫了幾行字:
借條
今因上研究生學費不夠,向姥姥借1萬元學費,待畢業參加工作后一定歸還。
借款人:陳為平
2002年7月15日
周慧蘭看著借條,提醒為平:“你不打算給你姥姥利息啊?”
“呀,忘了忘了,我重寫。”為平趕緊重新拿起筆。
“給我,我看看。”周愛國拿過來借條,“挺好,挺好,就這就中,他姥姥白撿個研究生外孫,高興還來不及呢,要啥利息啊。我說了算,就這就中。不過為平,你這字寫的可真不像研究生寫的啊,以后多練練啊,字是人的門面,馬虎不得。”
為平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學費的問題基本解決了,剩下的二千塊,家里還能勉強湊湊,問題不大。周慧蘭沒想到母親能主動給錢,或者說是借錢。
和娘家多年來的隔閡到底也沒擋住親情的疏通,當年知青返城,老太太對小兒子小閨女的偏愛也可以理解,當娘的天生都心疼小的,但凡家里條件富裕,也不會故意為難任何一個自己的兒女。時代的烙印加在每一個家庭上的痕跡不同,對周家,承壓的是周慧蘭,對其他家庭,就是張慧蘭李慧蘭。總之,在大環境下,每個家庭都被迫的從某一處做出犧牲,不能因為犧牲到個人,就怪怨這個家庭。
這是社會發展的代價,作為家庭,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