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我坐在桌前喝茶。茶能安神,協助思考。茶的質量不太好,有股創可貼的味道。茶包是在大雜貨店買的,我同時買了一包皮克弗里安牌餅干,這是英格蘭的舶來品。店家囤積了大量餅干,料定英格蘭觀光人潮會涌來這里,只是那波人潮目前未到。盒身印著“英國女王御用餅干制造商”。我覺得這句話很能鼓舞人心。女王不會哭哭啼啼,因為懊悔是蠢事一樁。“振作起來。”一個嚴厲的王室口吻說。我在椅子上坐直一點,思忖下一步怎么做。

我當然采取了防范措施。我始終使用另一個名字。去看維托尼先生有沒有空的公寓出租時,我戴了太陽眼鏡,并且裹著從多倫多機場買來的頭巾。頭巾是日本制的,圖案是粉紅色騎警在落基山脈前做儀仗表演。我套上一件布袋似的印花連衣裙,也是粉紅色,上面印著淺藍色的花朵,是在羅馬的街頭小店買的。其實我想穿印有大紅玫瑰或橙色大麗花的連衣裙,這件令我活像一大片壁紙,我希望衣著不起眼。維托尼先生不記得我,這點我敢斷定。但老先生撞見過我沒有偽裝的模樣,更糟的是當時我的頭發露在外面。及腰的紅發在這種鄉下地方非常引人注目。

餅干硬得像石膏,味道像木架。我拿起最后一片餅干蘸蘸茶水,機械地嚼碎,這才意識到整包餅干已一片不剩。這不是好現象,我必須注意食量。

我決定改變發型。我的頭發很醒目,發長和發色始終像我的注冊商標。每一篇報紙報道,不論評價好壞,總會提起我的頭發,而且篇幅不少:女性的頭發比她有沒有才華更重要。“著名的《神諭女士》作者瓊·福斯特猶如一幅羅塞蒂 但丁·加百利·羅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 1828—1882),英國畫家、詩人。的華麗畫像,明艷照人,令聽眾心醉于她那超脫凡俗的……”(《環球郵報》);“散文詩女作家瓊·福斯特紅發飄逸,一襲綠衣,儀態萬千,可惜聲音模糊難辨……”(《環球郵報》)。追蹤我的頭發比追蹤我容易得多。我必須剪短頭發,再染一染,只是不知道哪里有賣染發劑的。絕不能在鎮上購買。也許我得專程跑一趟羅馬。我心想,當初應該買頂假發的。這是我的疏忽。

我走進浴室,從拉鏈化妝包里翻出指甲剪。指甲剪太小,可是不用它的話,便只能將就使用維托尼先生鈍鈍的水果刀。我耗費許多時間將頭發鋸短,一縷一縷地鋸。我試圖修整剩下的頭發,越修越短,發尾卻依然參差不齊,直到我看見頭發理得像集中營囚犯。不過,臉蛋看起來大不相同,別人可能會以為我是來度假的秘書。

頭發一堆堆、一卷卷地堆在浴室洗臉池里,我想把它們留下來,一度考慮將頭發塞入梳妝臺抽屜,又怕萬一被發現,我該如何解釋?他們會開始尋找手臂、雙腿和身體的其余部位。頭發絕對留不得。我考慮用馬桶沖掉,偏偏頭發太多,再說化糞池有點問題,會冒出沼氣和分解中的衛生紙碎片。

我將頭發拿到廚房,打開一個瓦斯爐爐口,將頭發一縷接著一縷獻祭。發絲皺縮,焦黑,猶如一把蟯蟲扭動身體,熔化,焚毀,像保險絲啪的一聲就此報銷,空留一股嗆鼻的焚燒火雞羽毛的味道。

我的淚水流下臉龐。我絕對是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最容易感傷的那一種。重點是以前阿瑟喜歡為我梳頭,往事的畫面令我不禁淚水漣漣,完全忽略他始終學不會不能硬扯頭發打結的部分,否則我會疼痛難當。太遲了,太遲了……我的情緒總是不合時宜,我應該在該生氣的時候生氣,該流淚的時候流淚,一切都錯了。

頭發燒到一半時,碎石小徑傳來腳步聲。我整顆心揪起來,愣在原地。那條小徑只通往這棟公寓,這棟公寓只有我一個住戶,其余兩戶是空屋。阿瑟怎么這么快就找到我了?也許我終歸沒有看錯他;也許來人不是阿瑟,而是其他人……被我硬是置之不理一個星期的驚恐頓時化為冰冷的灰色大浪,卷過我的腦海,浪中夾帶著我恐懼的形體:動物尸骸、只有喘息聲的騷擾電話、幾張用商業電話簿剪貼拼湊成的殺手紙條、左輪手槍、怒火……一張張臉孔在我腦海中浮現又散去。誰會找我?有何來意?我永遠無法回答。我想要尖叫著沖進浴室,浴室里有一扇高高的方形窗戶,也許我能鉆出窗戶,跑上山去開車,又一次迅速逃逸。我拼命回想車鑰匙放在哪里。

門口傳來一聲敲門聲,敲得嚴肅而自信。一個聲音叫道:“你好?你在嗎?”

我又喘得過氣了。原來只是維托尼先生,只是滿面笑容的雷諾·維托尼。他來巡視自己的房產。就我所知,這棟公寓是他唯一的產業,但他應該是鎮上的巨富之一。萬一他進來檢查廚房,他會對獻祭的頭發作何感想?我關掉瓦斯爐,將落發塞進裝垃圾的紙袋。

“馬上來。”我叫道,“等一下。”我不希望他走進屋子里。我的床沒有鋪,衣服和內衣披在椅背上、扔在地板上,桌面和洗碗槽里堆著臟碗盤。我用一條毛巾裹住頭,經過桌子時匆匆戴上墨鏡。

“我剛剛在洗頭。”我開門向他說。

他不明白我為什么戴墨鏡。但他只是略感不解,不算太困惑。就他所知,外國婦女奉行怪異的美容習慣。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我禮尚往來。他拉起我手的姿勢像是要行吻手禮,但他只和我握了握手。

“很高興見到你。”他并攏腳跟,行了一個怪里怪氣的軍禮。彩色氈頭筆在他胸前口袋里一字排開,猶如勛章。他在戰爭時發跡,方法不明。現在沒有人過問這種事情,反正戰火已經熄滅。戰爭時他也學了一點英文,以及幾種外語的皮毛。他為什么在傍晚來我的公寓?在這個時間登門拜訪年輕的外國女子,應該不太妥當吧?畢竟他是體面的中年人,家里有一位門當戶對的水桶腰太太,以及無數的孫子、孫女。他腋下夾著東西,眼睛看著我的肩膀后方,一副想要進屋的模樣。

“你在做飯吧?”他說,顯然聞到焚燒頭發的味道了。我能聽見他心里暗想,天曉得外國人到底吃什么。“但愿我沒打擾你。”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由衷地說,立在門口正中央。

“屋里東西都沒壞吧?燈又會亮了?”

“是。”我說,點頭點了太多次。前一任房客積欠電費賬單,因此我搬來時屋子被斷電。但維托尼先生動用關系解決了問題。

“陽光充足,不是嗎?”

“是啊。”我說,努力不流露出不耐煩。他站得太近了。

“很好。”現在他切入正題,“我帶了東西給你,能讓你覺得比較……”他舉起空著的手,手心向上,熱情洋溢,殷勤地簇擁我進屋,“讓你覺得在我們這里比較有家的感覺。”

我心想自己真可鄙,原來他這一趟來,是要送我喬遷之喜的禮物。這是他們的習俗嗎?我該說什么?“你太客氣了。”我說,“可是……”

維托尼先生擺擺手,不讓我道謝。他拿出夾在腋下的正方形包裹,放在塑膠椅上拆開系繩,解到最后一個繩結時停頓了一下,營造懸疑的氣氛,猶如魔術師。褐色的包裝紙松開了,露出里面的五六幅油畫,天啊!是畫在黑絨布上的,裱著鍍金的塑膠框。他取出畫,一幅幅地展示。這些畫的主題全是羅馬古跡,每幅畫只有一個色系:競技場是艷紅色,萬神殿是淡紫色,君士坦丁凱旋門是如煙似霧的黃色,圣彼得大教堂是蛋糕的粉紅色。我像評審一樣皺眉審視。

“你喜歡嗎?”他威嚴地問。我是外國人,理應喜歡這種東西,而他帶畫來送我、討好我,我盡本分地假裝喜歡,不忍傷他的心。

“很棒。”我說。我指的不是畫作,而是他送禮的心意。

“是啊,說得好。”他說,“我兄弟的兒子,他有天賦。”

我們靜靜地看著畫作。此時畫在窗臺上發亮,像微弱金色陽光下的高速公路路標。我凝視著畫,畫面漸漸沾染上或者散發出某種可怕的能量,就像關上門板的火爐或墓室。

對他來說,我看畫看得不夠快。“你喜歡哪個?”他問,“這個嗎?”

我不知道每一個選項代表的意義,該從何選起?語言只是問題的一部分。還有另一種語言問題,也就是做與不做某件事的意義。如果我收下一幅畫,是不是必須成為他的情婦?選擇哪一幅畫重要嗎?這是一場測試嗎?

“嗯。”我試探地說,指著霓虹色的競技場……

“二十五萬里拉 意大利在1861年至2002年間使用的貨幣單位。。”他立刻說。我頓時松了一口氣。單純的現金交易并不復雜難懂,容易應付。我心想,這些畫當然絕不會是他侄子的作品。他必然是在羅馬向街頭小販買下這批畫,轉售圖利。

“好。”我說。我根本負擔不起,卻始終學不會討價還價,也怕得罪他。我可不想讓公寓被斷電。我進屋拿錢包。

他將鈔票折好收進口袋,收起其他幾幅畫。“也許你能買兩幅?寄回家里?”

“不用了,謝謝。這幅畫很棒。”

“你先生很快就會來嗎?”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地點頭。我租公寓時刻意營造了那個假象。我要鎮民知道我已婚,省得招惹是非。

“他會喜歡這些畫。”他說得好像很篤定。

我不禁納悶起來。他是否認出了我?識破我墨鏡、浴巾和假名的偽裝?他家道富裕,想來不需要四處兜售廉價的觀光畫作。或許賣畫只是借口,但目的何在?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有太多我掌握不到的弦外之音,這也不足為奇。阿瑟常說我遲鈍。

維托尼先生走遠了以后,我拿畫進屋,尋找懸掛的地方,絕不能選錯位置。多年來,我房間里各個主要物品的擺設一定要和諧,這是受到母親的影響。無論喜歡與否,這幅畫會是主要物品。它非常紅艷。最后,我將畫掛在門左邊的釘子上,坐著時才能背對它。我常常重新擺放家具,忽然無預警地變換擺法,惹得阿瑟生氣。他始終不明白我為何那么做。他說人不該在乎周遭的環境。

但維托尼先生錯了:阿瑟不會欣賞這幅畫。這不是他喜歡的東西,而是他認為我會喜歡的東西。他會說這幅畫搭配得宜:血紅色的競技場畫在粗俗的黑絨布上,金框,喧囂又紊亂,喝彩的群眾,沙地上的橫死,野獸的嘶吼、呼號、尖叫,烈士在囚房內啜泣,準備成為犧牲品;而最重要的是那種情緒,恐懼、憤怒、笑與淚,一場令群眾癡醉的表演。我想這是他對我內心世界的看法,只是他不曾明言。在這一片吵嚷騷動中,他在哪里?他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紋絲不動,幾乎不笑,要滿足他可不容易。他不時做出那個決定生死存亡的小動作:拇指向上或向下。我心想,現在你得獨挑大梁,擁有自己的情緒。我已經厭倦在人前演出喜怒哀樂,因為偽裝的情緒變得太過逼真了。

這會兒我對他憤恨難當,想砸東西泄憤,手邊卻只有盤子(維托尼先生的),而且能砸的目標只有維托尼先生本人,想必此刻他正慢慢爬上山坡,因為腿短又挺著枕頭似的肚腩而輕喘。如果我怒氣沖沖地追上去,用盤子砸他,他將作何感想?他會報警。警察會逮捕我,搜索公寓,發現裝滿紅發的紙袋、我的皮箱……

我迅速回到現實。我的皮箱放在仿巴洛克式的大五斗柜下面,柜面的漆斑駁脫落,嵌著貝殼圖樣的裝飾。我拉出皮箱,將它打開,里面的快樂牌綠色塑料袋內是我的濕衣服。衣服散發著我死亡的氣息,以及安大略湖、滲漏的油污、海鷗尸體、棄置在沙灘上腐敗的銀色小魚的味道。牛仔褲和深藍色T恤是我的壽衣,過去的我潮濕褶皺,五彩靈魂已經飛離。我絕不能在特瑞莫托穿這種衣服,即使衣物不起眼也不能穿。我考慮把衣服扔進垃圾桶,但依據以往的經驗,我清楚本地孩童會翻看垃圾桶,尤其是外國人的垃圾桶。前往特瑞莫托的路上交通繁忙,沒有適合丟棄的地點。我應該在多倫多機場或羅馬機場將衣服處理掉,但遺留在機場的衣物會啟人疑竇。

黃昏了,但天色仍然夠亮,可以看清四周。我決定埋掉衣服。我將快樂牌塑料袋揉成一團,塞到腋下夾著。那是我的衣服,我沒有做錯事,卻仍舊覺得像棄尸,扔掉一個我謀害的人。我蹣跚地踏上屋旁的那條小徑,走到底部的朝鮮薊菜圃,涼鞋的皮質鞋底在石子上打滑。地面硬得像打火石,沒有鏟子,挖不了洞。再說,在菜圃挖掘必然會被老先生察覺。

我審視房屋地基。幸虧地基建得粗劣,有好幾處的水泥龜裂。我找到一片松動的水泥,用扁平的石頭撬開,見到里面滿是泥土:房屋地基是直接嵌進坡地里面的。我扒出一個洞,竭力將快樂牌塑料袋揉成一小團,塞進土坑,將水泥塊嵌回原位,蓋住塑料袋。或許幾百年后,會有人挖出我的牛仔褲和T恤,推斷那是被世人遺忘的儀式、一樁孩童謀殺案,或密封的墳墓。這個想法令我欣慰。我踏平散落在四周的泥土,湮滅痕跡。

我爬回陽臺,如釋重負。等我染好頭發,一切明顯的個人特征便會消失殆盡,我可以開始成為另一個人,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我回到廚房燒完落發,拿出藏在碗柜里盤子后面的仙山露水果酒。我不要鎮民知道我暗中小酌,其實這不算偷喝,只是這里沒有能夠讓我正大光明喝兩杯的地方。在這里,婦女不該在酒吧獨酌。我斟滿一小杯,向自己敬酒:“敬生命。”話說出口,我氣惱起自己扯開了嗓門。我不要自言自語。

螞蟻正忙著搬運我前一天買的菠菜。它們住在外墻,只會積極搜尋菠菜和肉類,不碰其他食物,但前提是你得為它們準備一碟糖水。我備妥糖水,它們也找到了,正在碟子和蟻窩之間往返,前往碟子時瘦巴巴的,回程時胖乎乎的,將自己撐得像迷你油輪。一圈螞蟻圍繞在糖水邊緣,幾只涉入水中太遠而溺斃。

我又倒了一杯酒,手指在碟中蘸了蘸,用糖水在窗臺寫下姓名縮寫。我等著看螞蟻拼湊出我的名字:一則活傳奇。

主站蜘蛛池模板: 巴彦县| 临城县| 开阳县| 钟山县| 神池县| 金寨县| 阳泉市| 友谊县| 吴江市| 枣阳市| 汉源县| 同心县| 长泰县| 尉氏县| 马山县| 武宣县| 光泽县| 鸡西市| 巫山县| 蒲城县| 岳池县| 开江县| 栖霞市| 大同县| 贡山| 静海县| 淳化县| 浙江省| 吉林省| 民丰县| 哈尔滨市| 大连市| 巴塘县| 石渠县| 巨鹿县| 巩义市| 汉中市| 怀宁县| 龙陵县| 崇义县| 南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