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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精心策劃了自己的死亡。我的死法可不像我的人生,由一件事引發另一件事,我試圖控制,卻徒勞無功。我的人生有擴散的傾向,變得塌垮扁平、曲折糾結,就像巴洛克式的鏡框裝飾線條,總循著阻力最小的方向前進。我要的死亡恰恰相反,要利落、簡單、低調,甚至略帶嚴肅,像一座貴格派 基督教新教的一個派別。——編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者注。)教堂,或者像我十五歲的時候,時尚雜志盛贊的基本款黑色連衣裙與一條珍珠項鏈的造型組合。這一次沒有喇叭,沒有麥克風,沒有亮片,沒有未了之事。關鍵在于消失得不留痕跡,只在身后留下尸體的影子,一個會讓人信以為真的影子。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能辦到。

到達特瑞莫托的第二天,我坐在公寓的陽臺上。我原本打算曬日光浴,幻想自己是明艷照人的地中海女郎,肌膚是金褐色的,露出皓齒微笑,大步走進碧海,總算能夠無憂無慮、摒棄過去。但我記起自己沒有防曬乳液(要用高倍數型的,否則我會曬傷并長出雀斑),便在肩膀和大腿上蓋上幾條房東提供的窄小浴巾。我沒有攜帶泳衣,只能用胸罩和內褲充場面。這應該無妨,反正從馬路上看不到陽臺。

我一向喜歡陽臺,總覺得如果能在上面站得夠久——要選對陽臺——穿著飄曳的白色長禮服,尤其是在上弦月的時候,便會有美事降臨:音樂會響起,陽臺下會出現一道輕靈黝黑的人影,朝著我攀爬上來。而我忐忑不安,滿懷希望,風姿綽約地倚著鍛鐵欄桿顫抖。但這個陽臺不太浪漫,幾何線條形的欄桿有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產階級的公寓,地面采用混凝土灌漿,已經逐漸朽蝕。男人不會在這種陽臺下面彈琴,向你傾訴衷曲,或是叼著玫瑰,或在衣袖里藏著短劍,不辭勞苦地爬上陽臺。再說,它只離地五英尺 1英尺約為0.3米,5英尺約合1.5米。。假如我有神秘訪客,他比較可能從上方街道走下通往屋子的崎嶇小徑,腳步踩得煤渣沙沙作響,玫瑰或短劍只存在于他的腦海里。

無論如何,那會是阿瑟的作風。我想他寧可走路,也不肯攀爬。但愿我們能重拾以往的感情,回到他改變前的日子……我幻想他來解救我,租了輛有毛病的菲亞特汽車,順著蜿蜒的道路上山,準備等我們相擁后告訴我車子的問題。他會將車盡量靠墻停好,在下車前用后視鏡審視臉孔、調整表情,因為他向來不喜歡出丑,又無法判定自己是否即將丟人現眼。他會舒展蜷縮在駕駛座上的身軀,下車鎖好車門,以防少得可憐的行李失竊;再將鑰匙放進外套的內側口袋,向左右瞄一眼,莫名其妙地歪著頭,仿佛在閃躲向他扔來的石頭或矮門,然后溜進生銹的鐵門,謹慎地走下小徑。他常在國際邊境被攔下,因為他模樣鬼祟,鬼祟卻正當,像個間諜。

我見到瘦高的阿瑟忽然來找我,他看上去猶疑不決、面容冷酷,一心想營救我,穿著不舒服的鞋和陳舊的棉質內衣褲,不知道我是否在這里,我哭了。我閉上眼睛,前方出現浩瀚的藍,看得出那是大西洋。被我拋下的人都在大西洋彼岸。不用說,他們在海灘上;我可是看過很多部費里尼 費德里科·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 1920—1993),意大利導演、編劇,奧斯卡金像獎終身成就獎得主。的電影的。風吹亂了他們的發絲。他們笑著揮手,呼喚我,但我自然聽不見他們的話語。阿瑟走在前面。他后面的人披著做作的長披風,那是皇家豪豬,又名查克·布魯爾。薩姆、馬琳和其他的人殿后。莉達·斯波特像飄向一邊的床單,跟在一旁。弗雷澤·布克南的衣服手肘處打著的皮革補丁從海邊灌木后露出來,想必他躲藏在那里。我母親在遠處。她穿著藏青色套裝,戴著白帽。父親在她身邊毫不起眼。路姑媽也在場,只有她沒看我。她沿著海灘走,深深呼吸,欣賞浪花,不時停步倒出鞋里的沙。最后,她脫掉鞋子,披著她的狐貍皮草,戴著羽帽,穿著襪子,走向遠處賣熱狗和橘子水的攤販。攤販在地平線上,像魅惑人心的海市蜃樓般吸引她上前。

但我看錯其他人的舉動了。他們是笑著向彼此揮手的,而不是向我。唯靈論者的說法是否錯了?也許死者對活人絲毫不感興趣?盡管他們中有些人仍然在世,而我才是應該已死的人,但他們理應為我哀悼,不該歡歡喜喜。這不公平。我拼命幻想他們的海灘上出現不祥之物(一顆巨大的石雕人頭、一匹癱倒的馬),卻徒勞無功。其實,這已經不太像費里尼的電影,倒像我八歲時看過的迪士尼電影:一只想在大都會歌劇院獻唱的鯨魚游到船邊唱詠嘆調,但水手用魚叉刺殺它。它的各種嗓音幻化成不同顏色的靈魂離開它的身體,飄向太陽,仍然繼續歌唱。印象中,片名是《唱歌劇的鯨魚》。當時我看得號啕大哭。

想到這里,我才真的哭得不可收拾。我始終學不會優雅地哭泣;靜默無聲,珍珠形的淚水從閃亮的大眼睛滾落臉頰,像《真愛》漫畫封面畫的那樣,不留污漬或淚痕。但愿我會那種哭法,如此便能在別人面前哭泣,不必待在浴室、黑暗的電影院、灌木叢后面或空房間里,倒在床上的派對外套上哭。如果你能靜靜哭泣,別人才會替你難過。我哭起來卻抽抽噎噎、涕泗橫流,眼睛的顏色和形狀像烹煮過的西紅柿。我雙拳緊握,我嗚嗚咽咽,我丟人現眼。最后,我引人發噱,成了被取笑的對象。我的悲傷總是情真意切,抒發出來卻淪為滑稽劇的悲傷,那夸張的模仿就像白玫瑰加油站的霓虹燈玫瑰,不再具有真實感……端莊的啜泣是我始終無法精通的藝術之一,就像我戴不好假睫毛一樣。以前真該聘請女家庭教師指導我,我應該進禮儀學校,在背部綁上矯正駝背的木板,并且學習水彩畫和自我控制。

你不能改變過去。路姑媽常這么說。唉,但我想改變過去,那是我由衷想做的事。懷舊的情緒撼動了我。天空蔚藍,陽光明亮,左邊地上的一攤玻璃碎片猶如水面,閃著粼粼的波光。一只擁有斑斕藍眸的綠色小蜥蜴在欄桿上烤暖冰冷的血液。山谷里傳來叮當聲和舒緩的哞叫,那陌生的聲音帶來片刻的靜謐。我安全無虞。我能重新開始,然而我卻坐在陽臺上,身邊的廚房窗戶在我搬入前便碎裂殘缺,座椅用鋁管和黃色塑膠條制成,發出令人窒息的噪聲。

這張椅子屬于維托尼先生。他是房東,喜歡五顏六色的氈頭筆,紅色、粉紅色、紫色、橙色,我有著和他相同的喜好。他用自己的筆向鎮民炫耀寫字的能力。我用它擬訂清單和情書,有時兩者合而為一:我去買點咖啡,愛你哦 此處楷體文字系根據原文字體進行的相應變換,余同。。想到這些被我放棄的日常采購,我更加悲從中來……再也沒有葡萄柚,剖開,一人一半,中間填入一顆紅櫻桃,看起來像肚臍,阿瑟習慣將櫻桃推滾到盤邊;再也沒有燕麥粥,我對它嫌惡至極,阿瑟卻贊譽有加,那粥結塊燒焦,全是因為我不聽他的勸,不肯用隔水加熱的方式烹煮……多年的早餐,手藝拙劣,棄置不顧,永遠不能挽回……多年來被我謀殺的早餐,為什么我會做那種事?

我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全天下最差勁的地點。我應該去清爽干凈的場所,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但我回到同一個小鎮,甚至住同一棟房屋,待在我們去年共度夏天的地方。一切都沒有改變:我得用同一個雙爐口瓦斯爐做飯,瓦斯桶的瓦斯總在菜煮到一半時用完;用同一張桌子吃飯,桌面仍有幾個白色圓圈印子,那是去年我不小心用熱杯子燙出來的;睡同一張床,床墊被歲月和許多房客的焦慮壓得凹陷。阿瑟的幻影會追逐我;我已經隱約聽見從浴室里傳來漱口聲,聽見他在陽臺上拉動椅子,椅腳啦啦地刮過碎玻璃,而他等著我從廚房窗戶遞咖啡給他。如果我睜開眼睛,轉頭一看,他必然會在那里,報紙舉在面前六英寸 1英寸約為2.5厘米,6英寸約合15厘米。的地方,袖珍字典放在膝上,左手食指(可能)插在耳朵里,這是他否認自己時會做的無意識動作。

我真笨,我錯了。我應該去突尼斯或加納利群島,甚至邁阿密海灘,就搭乘灰狗巴士去,選擇含住宿的那種行程,但我沒有那種意志力;我需要比較熟悉的環境。如果去一個我一無所知的地方,沒有地標,沒有半點過往,那未免太像死亡。

這時,我用房東的一條浴巾掩面啜泣,用另一條浴巾蓋住頭,這是我的老習慣:我以前常埋在枕頭下哭,不讓人發現。現在浴巾外傳來古怪的嘀嗒聲,那聲響必定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側耳傾聽,聲音卻停了。我將浴巾拉高。就在那里,距離我足踝只有三英尺的地方探出一顆頭顱,是老人的頭,頭上戴著松散的草帽,一雙渾濁的眼睛瞪著我。那目光或許是驚恐,也可能是不認可;他的臉頰在牙齦處凹陷,半邊嘴巴張開。他一定聽到了我的哭聲。也許他以為我生了急病,身上穿著內衣褲,蓋著浴巾待在陽臺上;也許他以為我醉了。

我消沉地笑一笑,好讓他放心,再拉攏浴巾,試圖從鋁椅上站起來,來不及記起動作不夠利落的話,椅子會自動折疊。我弄掉了好幾條浴巾才進到門里。

我認得老先生。他正是以前每星期來一兩個下午的老人。他會照顧屋下貧瘠露臺上的朝鮮薊,用生銹的大剪刀除去較大的雜草,并剪下成熟的堅韌薊頭。他不像其他鎮民那樣會跟我攀談;他不回應我的招呼,令我毛骨悚然。我穿上連衣裙(在門后,觀景窗看不見的地方),進入浴室用濕毛巾擦臉,用一些維托尼先生提供的粗糙的衛生紙擤鼻涕,然后到廚房泡茶。

自從抵達這里后,我首度感到害怕。回到這個小鎮不但令人沮喪,更是危險。如果你不能隱形,就算幻想別人看不見自己也無濟于事,而且問題是:如果我認出了老人,他可能也認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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