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心里已經(jīng)不再欣喜。盡管我不是真的宿醉,卻不想立刻翻身下床。仙山露酒瓶立在桌上,滴酒不剩。我覺得狀況不妙,不記得自己幾時將酒喝干。阿瑟常叫我別太貪杯。他酒量不大,卻習慣不時帶一瓶酒回家,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想來,我在他眼里就像兒童化學實驗器材:他私心里喜歡讓我暈頭轉向,知道這樣能引發(fā)刺激的變化。但他從不確定后果,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假如我當初明白這一點,經(jīng)營婚姻就會比較容易。

天空飄著細雨,我沒有雨衣。在羅馬時本來可以買一件,但在我的印象中,這里的氣候是陽光不斷,夜晚溫暖。我沒有帶雨衣、雨傘,其實我根本沒有攜帶多少私人物品,因為我不想暴露打包行李的明顯跡象?,F(xiàn)在我惋惜起衣柜里的衣服:紅金色的印度紗麗、土耳其式繡花長袍、杏黃色的縐邊天鵝絨禮服。其實在這種地方,那些衣物又能穿到哪里亮相?但我躺在床上,苦苦思念我那一柄孔雀羽扇(只缺一根毛)、我的寶藍色串珠晚宴包(不折不扣的古董)。

阿瑟對我衣物的態(tài)度很奇怪。他不喜歡我將錢拿去添購新衣,因為他以為我們負擔不起。起初,他不是說衣服跟我的發(fā)色不搭,就是說衣服讓我看起來很胖。后來,他獻身婦女解放運動,苦口婆心地告誡我不該想要那種服飾,任憑剝削者擺布。不僅如此,他還覺得這些服飾冒犯了他,是對他個人的侮辱。但他同時迷戀我的衣服,就像他迷戀一切他不認可的我的個人風格。我猜他覺得那些衣物很撩人,因此他惱火自己怎么如此不爭氣。

最后,他令我羞慚不已,不好意思穿著長裙見人,只能關上房門,披上絲綢或天鵝絨的衣服,將垂蕩的金色耳環(huán)、項鏈、手鏈統(tǒng)統(tǒng)翻找出來,在身上搽一點香水,脫掉鞋子,在鏡子前起舞,慢慢轉圈,與隱形的男伴跳著華爾茲。他身姿挺拔,穿著晚禮服,披著晚宴斗篷,眼神深情款款。他一邊帶著我回旋轉圈(偶爾撞上梳妝臺或床尾),一邊低喃:“讓我?guī)氵h走高飛,共舞到地老天荒。”雖然他其實不存在,但誘惑仍然難以抵擋……

阿瑟絕不會陪我跳舞,即使私底下也一樣。他說他一向不會跳舞。

我躺在床上看雨,聽見鎮(zhèn)上某處傳來哀傷的哞叫,聲音粗嗄得像金屬,猶如一頭鐵牛。我覺得很悲傷,公寓里沒有能令我歡喜的東西?!肮ⅰ边@個詞很貼切。英國報紙背面的廣告會說這是“花園別墅”,其實屋里只有兩個房間和一間狹窄的廚房。墻壁用灰泥板覆蓋,沒有油漆,布滿由漏水造成的污痕和霉斑。幾根木梁橫越天花板。維托尼先生必然認為木梁具有鄉(xiāng)村情調,饒富趣味。蜈蚣棲息在木梁里,有時會摔落地面,尤其是夜晚時。墻面和地板間的裂縫里有中等體型的褐色蝎子,小浴缸里偶爾也看得到。它們的毒性應該不會致命。屋外的雨令屋內陰沉寒冷,不知哪里的滴水發(fā)出在洞穴里似的回音,這可能是因為樓上兩戶仍是空屋。上次來時,樓上住了一戶南美籍的人家。他們彈奏吉他到深夜,呼喊、跺腳,震得灰泥碎屑如冰雹般落下。我也想上樓呼喊、跺腳,但阿瑟覺得主動上樓自我介紹太莽撞,因為他是在新不倫瑞克省的弗雷德里克頓長大成人的。

我翻個身,脊椎被床墊刺到。有一根彈簧裸露在外,就在床墊正中央。我知道如果將床墊翻面,則會有四根外露的彈簧。這是同一張床墊,凹凸不平,難以信賴,不曾因為一年來的其他房客而改變。我們曾在上面做愛,猴急得有如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蜈蚣令阿瑟興奮,因為蜈蚣帶來了危險的氛圍(蜈蚣是著名的春藥,經(jīng)歷過黑死病)。再說,他喜歡拎著皮箱漂泊。那一定讓他覺得自己像政治難民。淪為政治難民八成是他的幻想之一,只是他從不說出口。

此外,他可以想象我們正前往某地,去一個更好的處所。事實上,每一回搬家,他確實認為新家比較好,但一陣子后便覺得新家只是和舊家不同,最后則認為新家和舊家沒兩樣。他比較重視身為過客的假象,輕視天長地久的虛幻,而我們的整段婚姻則在某種心靈火車站上演?;蛟S,那與我們邂逅的方式有關。我們的感情以告別揭開序幕,以至于我們習慣道別。即使他不過是到街角買香煙,我也會凝視他,仿佛那是永別?,F(xiàn)在,我永遠看不到他了。

我放聲大哭,將頭埋到枕頭下。我決定不能這樣下去,不能讓阿瑟繼續(xù)控制我的人生,尤其是他遠在天邊。現(xiàn)在我是另一個人,我?guī)缀踝兞艘粋€人。以前常有人對我說:“你看起來跟照片完全不像?!边@話不假。因此,只要稍微改變造型,哪天在街上和他擦肩而過,他都不會認得我。我從凌亂的被單里爬出來(維托尼先生的被單很薄,有細密的修補痕跡),到浴室扭開冷水,將毛巾沖濕,準備為臉消腫。我及時察覺到有一只褐色小蝎子躲在毛巾折疊處。要習慣這種埋伏實在很困難。假如阿瑟在這里,我會尖叫。但阿瑟不在,于是我將毛巾扔到地上,用清潔粉的鐵質罐底砸爛蝎子。那罐清潔粉也是維托尼先生提供的。他在公寓里囤放了許多居家清潔用品:肥皂、馬桶消毒劑、刷子。但烹飪用具只有一個煎鍋和兩個湯鍋,其中一個湯鍋沒有握柄。

我蹣跚離開浴室到廚房,扭開瓦斯爐。早上不喝咖啡的話,我會精神不振。我得將熱食送進嘴里,才能有安全感;在這里,那個熱食就是加入窗臺上三角形紙盒包裝的牛奶的過濾式咖啡。公寓里沒有冰箱,但牛奶仍未變酸。反正牛奶得煮滾,這里的食物都得煮滾才能下肚。

我捧著熱咖啡在桌前坐下,杯子又將桌面燙出一圈白色印子。我啃著脆餅,試圖規(guī)劃我的生活。我跟自己說:一步一步來。幸虧帶了氈頭筆,我可以列清單。我在紙張上端用蘋果綠色筆寫下“染發(fā)劑”。我要到蒂沃利購買,甚至跑一趟羅馬,越早越好。等我染了頭發(fā),便沒有能把我和另一個世界聯(lián)結在一起的個人特征了,只剩指紋能證明我的身份,但沒人會管一個正式宣告死亡的女人的指紋。

我寫上“錢”,并在下面畫兩條線。錢很重要。如果節(jié)省開支,錢應該夠用一個月。實際上,我大概能撐兩個星期。黑色天鵝絨競技場令我荷包縮水。我沒能從銀行賬戶領出多少金額,因為死亡前夕提領巨款未免可疑。如果當初時間寬裕一點,我便能利用另一個賬戶轉賬,也就是我工作上的賬戶。偏偏通常是錢一入賬,我便立刻將絕大部分轉到自己名下的賬戶。不知道誰會繼承那筆錢,十之八九是阿瑟。

我寫下“給薩姆的明信片”。明信片已經(jīng)有了,是在羅馬機場買的,上面有比薩斜塔的照片。我用綠筆工整地寫下我們約定好的內容。

玩得很開心。圣彼得教堂很棒。我們很快就會見面,愛你的米策和弗雷德。

這能讓他明白我已安然抵達。假如出了狀況,則寫:“天氣很冷,弗雷德得了痢疾,幸虧有抗痢疾的藥!愛你的米策和弗雷德。”

我決定先將明信片寄出去,晚點再解決錢和染發(fā)劑的事。我喝完咖啡,吃掉最后一片脆餅,換上第二套猶如布袋的新連衣裙。這件白色連衣裙印著灰色和紫色的菱形圖案。我發(fā)現(xiàn)睡衣中間的縫邊裂開了,就在大腿的高度?,F(xiàn)在沒有人盯著我挑毛病,我會不會變得邋遢?心里的聲音說:為什么你不好好照顧自己?你不想爭口氣嗎?“針線?!蔽以谇鍐卫锛恿诉@一條。

我用那條粉紅色騎警頭巾包好頭,戴上墨鏡。雨停了,但天空仍然灰暗,戴墨鏡顯得奇怪,但我也顧不了了。我踏上彎彎曲曲的大卵石街道,前往市集廣場。沿途有老婦人們坐在路邊。她們天天坐在古意盎然的石屋門前,龐大的蒼老身軀被塞進黑色連衣裙里,有如守喪。她們的腿像套著羊毛的熏香腸。她們是前一天下午打量過我的老太太們,她們一年前、兩千年前都在這里。她們亙古不變。

“Bongiorno.”(你好。)每位老太太在我路過時說。我向她們點頭致意,笑著復述這句招呼語。她們似乎對我不怎么感興趣。她們已經(jīng)知道我的住處、車款以及我來自異邦。每回我到廣場買東西,她們都一清二楚。對于外國人,還需要知道別的嗎?她們唯一可能看不慣的事情是我獨居,認為這樣違反自然。其實我也覺得獨居很別扭。

郵局位于其中一棟潮濕古屋的前部。里面只有一張長椅、一個柜臺和一個布告欄,欄上釘著一些像通緝令的照片:滿臉戾氣的男人的正面和側面;兩個警察(還是士兵?)懶洋洋地坐在長椅上,穿著老舊的墨索里尼式制服:硬邦邦的高筒靴、條紋褲,口袋的袋蓋上有幾道小麥花紋裝飾。我后頸發(fā)麻,在柜臺前試圖讓女柜員明白我要航空郵票。我只想到“Par Avion”(乘飛機),但那是法語。我揮動手臂做出振翅的動作,感覺很愚蠢,但她猜出了意思。身后的警察哈哈大笑。他們必然會發(fā)現(xiàn)我的護照,因為護照像熔化的鐵一樣,像警笛一樣,從皮包側面透出光亮。他們想必會請我出示護照,詢問我,通報警方……警方會怎么處置我?

女柜員從柜臺玻璃上的洞口接下明信片。薩姆收到明信片后,立刻就會通知我我們的計劃有多成功。我離開郵局,警察凸亮的眼珠看著我出去。

我們的計劃很高明,我心想。我很得意自己一手安排了一切。忽然間,我很希望讓阿瑟知道我的聰明。他向來認為我太缺乏條理,連穿過屋子、走出家門都成問題,更別提出國了。我會沖出門采購,帶著細心擬訂的購物清單,其中包括許多他提議添補的物品,然后發(fā)現(xiàn)忘記帶皮包,回家拿皮包又忘了帶車鑰匙,將車開走后才發(fā)現(xiàn)忘記帶清單。或者,我會買回兩罐魚子醬、一盒昂貴的薄餅和小瓶裝的香檳,然后試圖向他辯解這些美食正在特價售賣。每回都是謊言,唯獨第一次例外。我很想讓他知道,我完成了復雜而危險的事情且沒有犯錯。我始終想做會讓他贊賞的事情。

想到魚子醬,我不禁饑腸轆轆。我穿越市集廣場到大雜貨店,那里有罐頭和包裝食品。我又買了一盒皮克弗里安牌餅干、一些奶酪和意大利面食。外面的小餐館附近,有一輛老舊的蔬菜卡車,稍早聽見的喇叭聲想必就是來自這輛卡車。豐腴的主婦們圍著卡車,穿著棉布家居連衣裙,露出小腿,嚷著要買的菜名,手里揮著整捆的紙鈔。菜販很年輕,濃密的發(fā)絲抹了發(fā)油,站在卡車后面,將菜放進菜籃,陪著婆婆媽媽們說笑。我經(jīng)過時,他向我微笑,嚷了一句話,逗得主婦們又笑又鬧。他拎起一串葡萄,晃一晃示意我買,但我不敢上前,因為我的詞匯有限。我走到平日買菜的蔬菜攤前,雖然蔬果不太新鮮,但菜販上了年紀,態(tài)度和藹,我只要指指要的東西就行了。

在肉鋪,我買了兩片薄如紙張的昂貴牛肉,我知道它們一定淡而無味。那是18個月以下的牛身上的肉,因為(這里)沒人有財力和精力將牛放牧到18個月以上。而我始終沒學會料理牛肉,做出來總是像塑膠。

我提著大包小包走下山坡回公寓。我向赫茲租車公司租的紅車停在通往回家的小徑的一扇鍛鐵大門的對面。我在機場租下這輛車,車身的刮痕來自羅馬的一條街道,當時我不知道那條路是單行道。幾個鎮(zhèn)上的小孩圍繞在車邊,在車身的薄薄灰塵上畫圖,以近乎恐懼的眼神窺視車窗里面,撫摸擋泥板。他們看見我便離開車子,聚在一旁交頭接耳。

我向他們微笑,心想他們模樣真可愛,圓圓的棕色眼睛機靈得像松鼠;幾個孩子都有一頭金發(fā),配上橄欖色的皮膚,對比很強烈。我想起有人跟我說,十個或十五個世紀前野蠻民族常來這里,因此這里的城鎮(zhèn)都建在山坡上。

“Bongiorno.”我向他們說。他們害羞地咯咯笑。我彎身進鐵門,走下小徑。兩只羽毛花色像碎瓦楞紙板的小母雞匆匆閃避。走到一半,我停下來,努力回想有沒有鎖門。盡管我在這里很安全,卻承擔不起粗心或懶散的后果。說來不可理喻,但我覺得有人在公寓里,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等我。

主站蜘蛛池模板: 金坛市| 和顺县| 油尖旺区| 绥滨县| 石城县| 峨眉山市| 宜兰市| 绥棱县| 东台市| 莆田市| 杭州市| 濉溪县| 泌阳县| 凤凰县| 册亨县| 金平| 玛曲县| 互助| 普宁市| 平山县| 中超| 衡南县| 灌阳县| 黄浦区| 张北县| 左贡县| 武夷山市| 黄平县| 鄂伦春自治旗| 长宁县| 江陵县| 福鼎市| 龙州县| 杨浦区| 安塞县| 新昌县| 惠水县| 忻州市| 灌云县| 石台县| 信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