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三樓住上了一家三口——一對小兩口帶個乖女兒,那小閨女也就三四歲的樣子,正是上幼兒園的年紀,幾乎每天上班都碰到她的媽媽送她去上學。她的媽媽文文靜靜柔柔弱弱的,還留著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看樣子也不大,至多二三十歲。相反的卻很少碰到她的爸爸,那個看著也是很瘦弱的年輕人。雖然不是常見到他,也是有見到的時候,或許是他太忙的緣由吧,沒幾次的碰面很是匆匆,似乎他忽閃間的就下樓去了,連他的模樣都沒看清,只能看到他瘦瘦的背影。他們買的就是肖老伯的二手房,前段時間忙過了裝修,這是過了陣子搬過來住了。本來就沒幾戶人家的樓院因為有了這三口之家也喧鬧了不少,每逢上下班走在樓道或者院子里,常常就能聽到他們家那稚氣而昂揚的呀呀童聲。
看到新來的年輕鄰居,便會想起原來在這里居住的肖老伯來。這里原來住的就是肖老伯老兩口,那時候他足有八十多歲了。肖老伯個子也不低,老了身板也硬朗,就是瘦了點。須發(fā)盡白的他老是戴著那副舊軍帽,一見面就喜笑顏開的,略顯臉長的臉龐配上那兩遛長長的白眉毛,看著就是慈眉善目的,好似一個活神仙。他這樣的慈悲模樣,如果沒人告訴你他的經(jīng)歷,你很難想象他以前也曾是某個鄉(xiāng)鎮(zhèn)的老領導。
退休的肖老伯很是熱心腸,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會去管。地上的衛(wèi)生差了,地面破損了,或者下水道淤堵了,他都會跑前跑后地去找公司領導反應解決。甚至是哪家兩口子吵架了,鄰里鬧糾紛了,他也總是揣著兩手,亦步亦趨地湊上前去,不惜費些口舌好言相勸,直至妥善解決才罷。所以肖老伯是院子里的“紅人”,沒有哪家不認識他的。不論是誰遇到在門口閑轉悠的他,總要和他打個招呼,“肖大伯好!”他也總是擠著幾乎成來一道縫的小眼,堆了慈眉善目的笑回上一句,“這是上班去的吧?”
肖老伯不修邊幅,不像其他退休的領導那么注重外表形象,弄得皮嘎子錚亮衣服板板正正的。他每天都戴著那頂帽檐斜耷拉著的舊軍帽,穿著也不知道是何時開始穿的很是破舊的綠軍裝,趿拉著那雙總也提不起后鞋幫的解放鞋。不過肖老伯的身體很好,這可能和他整日沒事愛轉悠有關。他老伴兒肖大娘和他正相反,因為腿腳不靈便,只能在門口的游園里轉轉。她人也很好,是個妥妥善良的讓人心疼的那種人。肖大娘也是熱心人,不過也被人騙過搶過。聽鄰居說,那次他獨自在院門口的路邊正坐著,忽有個中年婦女過來向她哭訴,說起自己家里的傷心事來。肖大娘心腸軟,就開導她,勸她想開些。那女人便哄她說,大娘,咱們到那邊的樹林里去說話吧。好心的肖大娘就跟過去了,誰知道到小樹林里那女人就變臉了,對她又是打又是罵的,把大娘手腕上的鐲子和脖子上的項鏈,就連耳墜都拽著搶跑了,還把肖大娘的耳朵給弄傷了。這些手飾可是大娘的愛女給她買的,可把大娘給心疼死了,為此大娘還痛哭了一場。因為心情不好,沒多久就又跌了一跤,腿也動不了了,自此以后就只能坐輪椅了。本來肖大娘身體都弱,因這件事堵心就病倒了,沒多久就撇下肖大伯一人撒手人寰了。
失去了老伴兒的肖大伯被愛女接到她家住了一陣子,后來不習慣他們的生活方式,還是回來一個人住了。女兒不放心,就時常帶著外孫女來看他。他女兒生得白白凈凈,面龐酷似肖大伯,就是說話也不大聲大嗓,很像他父親,文文弱弱的一副淑女形象。她在市場管理部門上班,肖大伯的兒子在公安部門工作,這不用說就是肖老伯當初在任上的安排。一雙兒女都有個可靠的穩(wěn)定職業(yè),當然這也是他的福氣。肖老伯一個人的日子也挺自在,每日都見他在家門口的河堤游園內(nèi)轉來轉去的,和這個談談,又和那個說說。有時候沒事了也湊上前去和他聊上幾句。
你們年輕人啊,生在了好時代,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隨后他就開始講起來了舊社會“年劫(大饑荒)”的事兒。那時候真是苦啊,他說。他們老家那可是個大寨子,四周都有寨墻。南寨門外是條大路,那里外來人多也就熱鬧些。于是那些小孩多的家庭為了讓孩子有條活路,都把孩子領到那里去,期望有過路的人能把小孩子領走也好有條生路。可他們寨子里有個殺豬的屠夫,每到傍晚就會踅到那里,把沒被人帶走的小孩子領回家去。夜里呢,翌日好去集市上賣錢。肖老伯說“年劫”那時候沒啥吃,樹皮都啃光了,河里的雜草都撈出來吃了,實在沒啥吃了,大人也領他去集市上吃過盆肉。他講的這些驚懼事兒,就像聽天方夜譚一樣,也感覺恐怖至極。隨就問他這事兒就沒人管么?肖大伯苦笑道,兵荒馬亂的命兒都沒保不住,誰還來管這啊?那時候殺個人就像殺頭豬一樣,人命不值錢啊,哎!他搖搖頭嘆道。肖大伯說的舊社會那些陳年往事還有很多,諸如殺人如草芥的就更多了,聽起來雖有些匪夷所思,但卻是那時候的真面目。由于時間久長,那些事兒大都記得七零八落快給忘完了,唯有這個吃盆肉的卻記得很清,又忘不了,只因它太可怕和恐怖了,后來解放了,肖老伯他也參加工作了,聽他說好像他做了鄉(xiāng)里的武裝部長。那時候抓壞人哪像現(xiàn)在這樣聲勢浩大啊,他說道,哪會去那么多警察!也就他一個人去,先到村里找兩個民兵,押著幾個人就回去了!他說得很輕松的樣子,還不時嘿嘿嘿地笑上兩聲,那種自豪感挺得意了。
肖大娘雖然走得早了些,可肖老伯一個人還是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他依舊是曾經(jīng)的老模樣老裝束:一身破舊的綠軍裝,斜著帽檐戴個舊軍帽,趿拉著那雙舊的解放鞋。他常在大門口和院里的老鄰居們拉家常閑聊天,他也和以前一樣熱心,愛管些這個小院里幾棟樓家長里短的雜事。不過有段時間卻沒再看到過肖老伯了,畢竟年紀大了,一個人生活,難免子女們會擔心受怕,或許是兒女們把他給接走一起住了呢!他三樓的房子大概空置了好幾年,可是后來好像是賣掉易了主人,隨后便開始了數(shù)月的裝修,叮叮咣咣的聒噪得讓人挺郁悶,但都是鄰里,也不好說什么,誰家不裝修收拾房子呢?又隔了一段時間,才來了這個年輕的三口之家,原來他們又成了房屋的新主人。他們的到來讓院子里熱鬧了不少,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那小孩子的喧鬧聲。也就是看到了他們這幸福的一家人,才莫名地又忽然想起來了肖老伯。有些年頭沒再見過他,不知道他是否還健在。倘若安好,那他起碼得是九十多歲的耄耋老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