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笑忘錄: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 米蘭·昆德拉
- 1282字
- 2022-10-14 1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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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連德被暗殺很快掩蓋了俄國人對波希米亞的入侵,孟加拉的血腥屠殺又讓人忘記了阿連德,西奈沙漠戰(zhàn)爭的喧囂又蓋過了孟加拉的呻吟,柬埔寨的生靈涂炭又讓人忘記了西奈,就這樣繼續(xù),就這樣反復(fù),繼續(xù)反復(fù),反復(fù)繼續(xù),直到一切都被所有人完全遺忘。
在歷史依然緩慢前行的時代,不多的事件很容易銘刻在記憶之中,編織成一個無人不曉的背景,其前臺上演著令人牽腸掛肚的私人生活的諸多傳奇。今天,時間在大步前進。歷史事件一夜之間即被遺忘,晨光降臨便如閃爍的朝露般飄逝,因此也就不再是敘事者故事中的背景,而是過于稀松平常的私人生活背景前上演的一幕出人意料的傳奇。
歷史正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我應(yīng)該講一講似已千年般古老的發(fā)生在若干年前的一些事件:一九三九年,德國軍隊進入波希米亞,捷克國家不復(fù)存在。一九四五年,俄國軍隊進入波希米亞,國家重新被稱作獨立的共和國。人們?yōu)橼s走了德國人的俄國歡欣鼓舞,并且,由于將捷克共產(chǎn)黨看成俄國人忠實的臂膀,人們就把自己的好感轉(zhuǎn)移到后者身上。正是因為如此,當(dāng)共產(chǎn)黨人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奪取政權(quán)的時候,既沒有流血也沒有暴力,而是得到了半個民族的歡呼致意。而今天,請注意:發(fā)出過歡呼的這個半數(shù)更生機勃勃,更聰明,更優(yōu)秀了。
是的,不管人們怎么說,共產(chǎn)黨人都是更聰明的。他們有一個宏偉藍圖,一個全新世界的藍圖,在那個世界里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反對他們的人沒有偉大的夢想,只有一些陳腐的令人生厭的道德準(zhǔn)則,用來補綴既成秩序那破舊的短褲。因此,也就難怪那些熱情澎湃的人、那些勇往直前的人,輕而易舉地戰(zhàn)勝那些不冷不熱的人、那些畏首畏尾的人了;也就難怪這些人很快就開始把自己的夢想付諸實踐,為所有人譜寫正義的牧歌了。
我強調(diào)這兩個詞:牧歌和為所有人,因為古往今來,人類都一直向往著牧歌,向往這個夜鶯歌唱的田園,這個和諧的王國,在那一王國里,世界不是作為局外人反對人類,人類之間也不互相對立,而是相反,世界與所有人都糅合到唯一的、同一的物質(zhì)里。在那里,每個人都是巴赫壯麗的賦格曲中的一個音符,凡不愿做其中一個音符的人則成為一個無用、毫無意義的黑點,只需抓在手里并用指甲碾死它,就像碾死一只跳蚤一樣。
有些人很快明白他們并不具備牧歌所需要的性情,因而他們動了去國外的心思。然而,既然牧歌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所有人的世界,想要移居他鄉(xiāng)的人顯然就是在否定牧歌,結(jié)果他們國外沒去成,而是去了監(jiān)獄。其他的人不久也踏上同一條路,他們是成千上萬地走的,其中就有很多共產(chǎn)黨人,包括借皮帽給哥特瓦爾德的外交部長克萊門蒂斯。在電影銀幕上,戀人們羞答答地手拉著手,而通奸則被由普通公民組成的榮譽法庭嚴(yán)厲懲治;夜鶯在歌唱,而克萊門蒂斯的身體像一座鐘一樣搖擺著,敲響了人類歷史的新黎明。
就在這個時候,這些人中一些聰明又激進的青年,突然奇怪地感覺到,他們到廣闊天地里所開展的事業(yè)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與他們的理想背道而馳,并且不再理會那些賦予其生命的人。這些年輕且聰明的人開始在他們的事業(yè)后面吶喊,他們開始呼喚它,責(zé)難它,追捕它,對它進行逐獵。如果我要就這一代聰明且激進的青年寫一部小說的話,我會把這部小說定名為《逐獵失落的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