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宮殿
- 祝勇
- 2222字
- 2022-09-29 09:59:17
自序 去意徊徨
祝勇
它是一部破碎之書,它是由許多歷史的碎片組成的,它以這種破碎的方式,再現完整的建筑和完整的歷史。
大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建文帝朱允炆于公元1402年突然失蹤。從那一天起,就有許多人把搜尋朱允炆的下落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他們最初是受到了朱允炆的權力爭奪者、新任皇帝朱棣的指派上路的,在永樂年間,朱允炆無疑成為全國最大的通緝犯,但追蹤者大多有去無回,成為新的失蹤者,直到朱棣咽氣,也沒有等來有關朱允炆的任何消息。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官方搜捕行動的失敗,反而激發了后世學者更大的興趣,于是,越來越多的業余偵探們紛紛踏上尋訪建文帝蹤跡的道路。當然,他們尋訪的目的,不是為了將他捉拿歸案,而是探求歷史的真實。建文帝朱允炆的失蹤堪稱明朝最大疑案,連朱允炆也不會想到,自己在1402年6月里的悄然出走,為后人留下了一道經久不息的謎題,六百多年無人破解。他寫了一部無比深奧的逃亡之書,抵得過任何文學作品。但人們相信一個事實: 朱允炆沒有死,宮殿中的那具不堪入目的尸體,只是迷惑朱棣的一個障眼法。清代那個名叫張廷玉的白發老人,在主持編修的《明史》中寫下這樣的話:“宮中火起,帝不知所終。”這句話已經暗示了這一點。倘真如此,朱允炆就不可能從人間蒸發,總會留下蛛絲馬跡,那么,那條路是否永遠守口如瓶,逃亡者是否真的能夠在如此規模浩大又曠日持久的追蹤面前音訊全無?
明崇禎九年(公元1636年),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從江陰出發,向云貴方向,進行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長途旅行,尋訪建文帝遺蹤,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2010年,上海東方衛視開始制作一部關于徐霞客的歷史文獻紀錄片《霞客行》,我應邀參加,并于該年4月20日從江陰出發,踏上追隨徐霞客路線的道路。由于朱允炆是徐霞客的尋訪目標之一,于是,關于朱允炆逃亡旅途中的各種傳聞與他的諸多疑似遺跡,也在不經意間,從這條暗藏著許多歷史密碼的道路上接二連三地浮現出來。與明代不同,此時的大地幾乎已被探險家們翻揀了一遍,早已藏不下任何秘密。然而,當我在貴州、云南的深山古剎聆聽他的逃亡故事,觸摸他坐禪面壁的石凳時,內心的激動仍然無以言表。在尋訪建文帝的人流中,我是最遲的一個,已經難以獲得歷史深處的準確信息,但我無法抵御對破解這一歷史方程的強大興趣。1994年,我寫《北京之死》的時候,就萌生了以紫禁城為題材寫一部關于明代政治的文學作品的念頭,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入口。沒想到,那個入口最終由六百年前一個名叫朱允炆的逃亡者提供給我——2002年,我開始動筆寫一本名為《舊宮殿》的書,后來我才發現,那一年距離朱允炆失蹤剛好六百周年。我用一年時間完成了這本書,在《花城》主編田瑛先生的支持下,在2003年第5期《花城》雜志全文發表,2005年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同年我應中央電視臺之邀,為紀念鄭和下西洋六百周年擔任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1405,鄭和下西洋》總撰稿,也與探求那個失蹤皇帝的去向密切相關。2010年的《霞客行》,使我終于從一個紙頁上的解密者踏上了實地尋訪的道路。我在尋找一個六百多年前失蹤的人,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他,但如同當年的徐霞客一樣,我相信這條路總會告訴我些什么。這是我在這次尋訪之后,覺得《舊宮殿》必須修訂再版的原因。
但我并不想把《舊宮殿》寫成一部克里斯蒂式的懸疑之書,因為任何懸疑,都必然導向一個確定的結局。我希望《舊宮殿》是一個更復雜的、不確定的文本。大明王朝遷都北京,巨大的紫禁城像一個不可思議的傳奇在帝國國土的北方突然出現,以及諸多看似無關的歷史,實際上都與建文帝的離去有關。建文帝的離去如一個引信,為此后的歷史引發了一系列的激變。由此我們發現,所有人的命運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命運共同體,它們并非互不相關,而是榫卯相接、嚴絲合縫,任何局部的變化都會牽動整體格局的變化,而一個皇帝的命運轉折所帶來的震蕩,更是不言而喻。它的影響一直蔓延到今天,滲透到我們的命運里,每一個北京人,甚至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能拒絕這種影響——更不用說把北京和故宮作為寫作題材的我了。一個深藏于歷史中的事件,可能影響著幾百年后人們的命運,這是歷史的蝴蝶效應,它表明歷史與未來之間存在著某種氣若游絲卻從不中斷的關系。所以,《舊宮殿》是一部開始之書,它的終點不止一個,而是有無數個,它通向無數種可能。歷史中的許多事件都與它有著隱秘的聯系,而在所有的結局中,任何一種結局都是微不足道的。在它的內部,包含著許多個方程,一個方程破解的鑰匙,或許包含在另一個方程中。標準答案或許永不存在,但它們從不妨礙我們破解的激情。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絕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它是一部破碎之書,它是由許多歷史的碎片組成的,它以這種破碎的方式,再現完整的建筑和完整的歷史。
《舊宮殿》的寫作過程無疑是艱難的。我感謝所有幫助過我的朋友,包括發表它的田瑛先生、朱燕玲女士,以及劉心武、莫言、徐小斌、邱華棟、洪治綱、敬文東等文界友人對這一實驗性文本的鼓勵與支持。劉心武先生多次提到這部書稿,還熱心將此書介紹給法國的出版社,只因翻譯難度大而放棄出版。
《舊宮殿》寫成整整二十年后,經過增訂的《舊宮殿》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我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臧永清先生、總編輯李紅強先生及其他社領導的支持與厚愛,感謝責任編輯薛子俊、李義洲所做的大量繁雜而細致的工作,感謝逄小威先生將他拍攝的精美照片提供給本書。
我相信,《舊宮殿》可能不是一部最好的書,但它絕不會是一部索然無味的書。
2010年5月30日昆明—瀘西途中
2021年10月22日改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