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鉤沉
關于“七十年前魯迅親筆信”
最近,一位友人送來一張2004年10月28日的《廣州日報》,上面刊登一篇題為《70年前魯迅親筆信現江門》的報道,其中稱,發現一封1935年1月18日魯迅致青年木刻家張影的書信,“還未出現在《魯迅全集》或是魯迅作品的單行本里”,如被證實,將是魯迅研究的一個重大發現。出于職業的敏感,這篇文章引起了我極大的關注。以前并沒有看到過這則報道,因此立即對這件事展開了調查,現將調查結果報告給同好。
真是新發現?
要確定是否真的“可填補魯迅文集空缺”,首先當然是查2005年最新版的18卷本《魯迅全集》,凡是在這一版出版以前,所有見于魯迅各種文集的魯迅成文的文字,都已收入這一版《全集》。然而我一查它的第13卷《書信》卷,在第353頁上,這封信赫然在目!
老實說,我在查以前,倒是希望它真的不見于《魯迅全集》的。然而現在第一個懸念破了。
但是,問題還很多。是什么時候第一次收入的?怎樣收入的?又是怎樣發現的?難道是2004年發現后馬上就補入的嗎?在新版《魯迅全集》出版的時候,我曾經關注過新補入的篇目,怎么沒有提到過這封信呢?或許更早就已發現?
要查證這一點,就須查更早的《魯迅全集》。于是我又查1981年版的16卷本《魯迅全集》。如果1981年版沒有收,就證明是在1981年到2005年間發現的。然而,還是在第13卷,第26頁找到了這封信。這就是說,它的發現還要早于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出版。那么,索性就查更早的1956年版。這回,在1956年版的《魯迅全集》(10卷本)就真的不見蹤影了。
但是,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因為1958年版收入的書信只是很小一部分,只有853封,而現存魯迅書信有1450多封,那一版沒收的,不等于沒有被發現。但是1938年版更不會有,因為那一版根本不收書信。于是我忽然想到,或許早已珍藏在哪個博物館里,而沒有被收入各種文集?但我馬上就覺得這想法的無稽了,這是基本上不可能的。《魯迅全集》的編委會翻箱倒柜,多少人銳意窮搜,自從唐弢先生40年代編出《魯迅全集補遺》后,有多少人從事魯迅佚文佚信的鉤稽,直到新版《全集》出版至今,還不斷有《魯迅佚文全集》之類出現,怎么會一致遺漏它?
為了確??煽科鹨姡疫€真的查了1937年許廣平編、影印出版的《魯迅書信集》和1946年唐弢先生編輯的《魯迅書簡》,以及谷興云等編的《魯迅佚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編的《新發現魯迅書信集》、吳作橋編的《魯迅書信鉤沉》以及劉運峰編的《魯迅佚文全集》,還有197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到那時為止最全的《魯迅書信集》(上下冊),均未收入該信。最后,我還查了北京魯迅博物館1959年所編的《魯迅手稿和藏書目錄》,那里收的是當時已經發現的藏于全國各收藏單位的所有魯迅手稿——當然,還是不見這封信。自然,在這一切之前的更早我已查了上海魯迅紀念館的文物藏品目錄,同樣沒有。
這樣,就可以確定:1981年版《魯迅全集》是第一次收入這封書信的魯迅文集。但是,在這之前應該還有一個“發現”的過程。這封信應該發現于1981年版《魯迅全集》出版之前不久。從“文革”結束到1981年版《全集》出版這期間,曾經有過一個魯迅佚文、佚信發現高潮,披露過不少歷經磨難而終于保存下來的珍貴文獻和史料。
要查明這一點,現在還有一個途徑:查當時的報刊。好在我館收藏著歷年關于魯迅研究各種信息的剪報,查閱很方便。于是,我順著時序,從1981年9月倒著往前查,終于,就在這次報道這個“新發現”的《廣州日報》1980年9月26日第3版,發現這樣一篇報道:《魯迅一封未發表的信》,其中影印了這封信(見圖),還有一篇署名“廣東魯迅研究小組”的《關于魯迅給張影信的說明》,文中介紹了張影的生平、廣州現代木刻研究會的成立情況和背景、張影與魯迅的關系,以及張影、張競能父子幾十年中歷盡艱辛珍藏該信的來龍去脈。

1980年9月26日《廣州日報》的報道

當年寄給魯迅的《張影木刻畫集》
原來如此!這之后,這信被收入1981年版《全集》,當然是不言而喻的了。好了,現在可以確認如下事實:
第一,1980年9月26日《廣州日報》的報道是這封信最早被發現、披露的時間。
第二,因此,這封信并不是2004年的新發現。
第三,這封信從1981年版起,已被收入《魯迅全集》。并不是“未出現在魯迅各種文集”,更談不上填補《魯迅全集》的空缺。
最令人啞然失笑的是,2004年把這信當作新發現來報道的竟然正是24年前報道這封信的同一家媒體。
書信手跡原件在哪里?
但是,文字雖然被收入了《魯迅全集》,那么這封書信的手跡是否也被收集起來了呢?在1980年的《廣州日報》上,手跡已被影印了,這既是根本必要的證據,也就有可能被收集。這對從事相關研究的人來說,也是值得關心的。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查它個水落石出。
魯迅手跡影印本版本并不很多。最集中的有兩部:一是1979年文物出版社編輯出版的《魯迅手稿全集》;二是北京魯迅博物館編的《魯迅著作手稿全集》。前者有《書信》兩函,按年代編排,沒有發現該信。1935年1月18日魯迅寫了好幾封信,分別寫給王志之、唐訶、段干青、賴少其和張影,但其中收入的只有給王志之等四人的信,獨缺寫給張影這一封?!@也反證了到那時為止這封信還沒有被發現。
于是看后者。但后者是“著作全集”,按例不收書信。其中當然也沒有收入。此外,還有幾種影印本,都是從上述書中選出,都沒有收入這封信。由此可以確定:該信手跡還未被上述各魯迅博物館(紀念館)所收藏。據2004年的報道,它曾于1981年被借到廣東省魯迅紀念館展覽,兩年后由家屬收回。
那么,結論顯然是:該信仍在家屬手上。在2004年《廣州日報》報道該信的時候,有一張張影之子張競能手持該信的照片,那么,很顯然就是答案了。再仔細一讀報道,其中說:
至于“如何肯定這封信件是原件呢?”張競能說,“信里的水漬大小、顏色及信紙的多少個折痕,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因此,當信到他手中的時候,他堅信該信件必是真品無疑”。從這些報道看,家屬手上這信應該是原件。
于是,我通過友人,得到了張競能先生的電話號碼,我立即迫不及待地撥通了電話。
“……?……?”我問了他很多問題。
“……!……!”他對答如流。
“……!……!”我連連稱是。

魯迅致張影的信原件
兩個星期后,我館的兩位專家專程赴江門,從種種方面確認了張競能先生手上這封信的真實性。不僅基于這信已經非常陳舊,有陳舊性水漬,還有當年裱托的痕跡,尤其是與魯迅同時寫給賴少其的信仔細比較,發現二者無論是信箋的質地、式樣、大小,墨色的濃淡,魯迅的筆勢、筆意、落款都完全一致,證明這兩封信是接連寫的。根據魯迅給賴少其的信中說:“有給張影先生的一封信,但不知道他的地址,今附上,先生一定是認識他的,請轉交為荷”,同日魯迅在日記中又有記載:“夜復賴少麒及張影信”,綜合以上各個方面的分析,該信為魯迅先生當年致張影的信原件,是完全可以確定的事。后來有的媒體還說“真實性有待于證實”,反而使已經認定的史實又變得模糊起來。
怎樣保存到今天的?
張影,廣東開平縣人,1910年出生于印尼一個華僑家庭。他熱愛祖國,1931年回國后在廣州市立美術學校西洋畫系學習,并同一些進步同學如賴少其等一起參加廣州現代創作版畫研究會。他在廣州市市立美術學校畢業后,一直從事中學的美術教學工作。后來長期從事革命活動,1950年參加粵中軍分區文工團工作。1952年轉業在江門市解放戲院負責宣傳工作。1961年秋,因患癌癥病故。
廣州現代創作版畫研究會,成立于1934年上半年,由從日本留學歸國在廣州市立美術學校任教的李樺組織,其中成員都是當時思想傾向進步的廣州市市立美術學校學生,賴少其、張影就是其中的兩位。他們提倡新興木刻創作,并用木刻這一文藝形式,開展革命宣傳活動,曾經在廣州、上海等地舉辦展覽,作品大都以勞苦大眾為題材,表現工農生活。魯迅在收到李樺寄去的部分展品后,曾給李樺寫下熱情洋溢的復信。在李樺的主持下,該會編輯出版了《現代版畫》,發表了大量優秀版畫作品,從創刊起,每出一期總是寄請魯迅指導,魯迅每收到一期總是非常高興,熱情地鼓勵和認真地點評。這些情況在《魯迅全集》的魯迅日記中有許多記載,僅魯迅與李樺通信就達24次。也就是在這個期間,李樺將張影及其他廣州現代創作版畫研究會的青年木刻家介紹給魯迅。
據魯迅日記1934年12月25日記載:“……午后得李華信并賴少其及張影《木刻集》各一本……”信中的李華就是李樺。張影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通過自己老師李樺將自己手印自編的《張影木刻畫集》寄給了魯迅。魯迅于是就寫了這封回信。另據1935年1月18日夜魯迅致賴少其信中得知魯迅是將致張影信請賴少其轉交張影。那么,為什么魯迅不請別人而要請賴少其轉交呢?原來因為賴少其當年與張影是廣州市市立美術學校西洋畫系第十一屆的同班同學,并一同參加廣州現代創作版畫研究會活動,所以,魯迅判斷賴少其一定是認識張影的。因此,就將這封信夾在寫給賴少其的信中,請他轉交。
在這封信里,魯迅首先肯定了作品好的方面:“……其中的作品,我以為《收獲》、《農村一角》、《歸》、《夕陽》這四幅是好的。……”同時指出今后“在學習的途中”應注意的問題,并鼓勵說:“這些是并不要緊的,只要不放手,我知道一定進步起來。”
體現了魯迅對文藝青年的熱情關懷和殷切期望。

魯迅信中提到的張影版畫《農村一角》
魯迅這封信,對張影一生影響極大,魯迅的一句“只要不放手”的教誨,成為他之后幾十年的人生信條,他不但在幾十年的革命生涯中,為革命事業作出了很大貢獻,而且始終沒有放下木刻刀和畫筆。過去有人把張影僅僅說成是個教書匠,或者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藝術工作者,其實,張影不但是一位卓有成效的藝術家,還是一個對革命有突出貢獻的革命者。
張影在革命活動中始終注意藝術實踐,每當出外,總要帶上畫筆寫生。1957年,張影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一個農場去看地,但他仍然堅持藝術實踐,就是因為魯迅的話經常在激勵著他。
他一直十分珍惜地保存魯迅先生的這封信,張影去世之前,立下遺囑,要家屬妥善保管好這封信,這封信從此成了張影家的傳家寶。張影逝世后,他的親屬又把這封信用鏡架框好,妥為保存。在“文革”期間,張影的兒子張競能同志也受到沖擊批斗,在被挨打和被侮辱的惡劣環境中,他父親當年收藏的許多名畫都被造反派抄掉,唯獨這封信硬是被保存下來。
這封信的被保留,還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張競能把這封信藏在毛主席的像背后。在抄家的時候,所有的地方都被翻到了,就是沒人敢動毛主席像,這才得以逃脫劫難。長期以來,張影一家比較低調,因此,這封信一直不為外人所知,在那個年代如果稍有不慎,被有關部門獲知,這封信肯定不保。直到粉碎“四人幫”、改革開放以后的1980年,張影兒子張競能將這封信一度借給廣東省魯迅博物館的研究人員,后經本人追討,兩年后,信又回到家屬身邊,此后,該信再也沒有借與他人。目前,這封信由張影的兒子張競能先生保存。
結論
綜上所述,結論是:這封信早在1980年已被發現,并已收入1981年以來的兩版《魯迅全集》,2004年的“新”發現是并不“新”的。但是這份手跡還沒有被收集,也是極有價值的重要文物:它見證了、體現了魯迅對青年木刻家的悉心指導和培養,而且張影家屬歷盡艱辛,珍藏了七十余年,是張影家族的傳家寶,更是我們全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產,我們都有保護好它的責任和義務。
魯迅
一月十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