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渤海女兵西征記
- 陳璞平主編
- 5080字
- 2022-09-28 19:01:21
李星:用青春譜寫一曲紅色樂章
李星檔案

李星 女,1932年出生,河北薊縣人,中共黨員。1947年2月參加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擔任旅衛生部司藥。離休前在解放軍后勤學院院務部擔任財務工作。
一
我是河北薊縣張家莊人,娘家是個普通商人家庭。祖父在世時家境還可以,有幾十畝地、許多牲口,還雇著長工。爺爺掌管一家大皮貨店,那時候叫“掌柜的”,實際上就是東家雇來的職業經理人,一直干到老年才回老家。
我對共產黨的熱愛是從小學開始的。那時我是女生組的兒童團團長,我叔叔李更生的兒子是男生組的兒童團團長,老師經常帶著我們兩個人去參加會議。
帶我去當兵的是叔叔李更生。他在北京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回家,跟父母說一個同學在延安,讓他也去,但是父母不同意。他就跟我嬸子說。嬸子回娘家借了20塊大洋,做了兩雙鞋,給他籌集路費,幫他去了延安。
這一走很多年家里沒有任何音訊,嬸子自己帶著孩子在家苦熬,也不說他去了哪里。1946年冬天,叔叔突然回到家,爺爺才知道他去當了八路軍。回家之后,兒子都不認識他。叔叔第一次回家的時候還帶了一個小通訊員,叫黃救黎,湖南人,跟我年齡差不多。他跟我講了好多打鬼子的故事,讓我特別羨慕。
在此期間,我的一位表姐放棄了小學教員工作,參加了解放軍。看到表姐一身嶄新的灰軍裝,既神氣,又漂亮,我羨慕極了,更堅定了要參軍的決心。
1947年春天,叔叔又回到家鄉,把我帶到山東陽信,參加了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一起出來的還有叔叔的兒子李仕環、我的堂姐李曙和村里其他11個伙伴。
二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離家的那天早晨,母親特地給我做了一大碗我平時最喜歡吃的雞蛋羹,吃了早飯,我興高采烈地跟著二叔李更生和伙伴們離開了家鄉。那時候教導旅招到的全是男兵,我和堂姐李曙便成為部隊招到的最早的兩名女兵。
當時我們年紀太小,雖然說是去參加革命,但是對于革命是做什么誰都不懂。部隊里有個姓袁的教員,天天給我們講課,教我們唱歌。他教我們的第一首歌就是“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另一首歌是《運輸隊長蔣介石》,唱的是我們打了勝仗,從老蔣手里繳獲武器的事兒;還有《魚水情》,唱的是軍隊和人民魚水一樣的情誼。
我們在陽信縣大概住了3個月。大約5月份,部隊移防到慶云縣。這個時候部隊陸續招了許多女兵,開始進行軍事訓練。頭一次練習晚上緊急集合,提前通知了,我們幾個女兵就商量,晚上不把背包打開,也不脫衣服了,睡到集合的時候直接背起來就走。
后來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到了操場集合之后,領導突然又讓我們當場把背包打開,在規定時間內再把背包打好,搞得大家手忙腳亂。有好多人過了規定時間還打不起來,只好拿繩子胡亂捆一下跟著大伙一起跑。
10月份,部隊開始向西開拔,走了大約半個月,我被分到旅衛生部藥房。被分到藥房的還有滕林和董惠華。當時衛生部部長叫黃陞仁,對待我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三
旅衛生部不是后方機構,平時緊隨部隊行動,要和戰士們一樣行軍,宿營時還要給傷病員打針發藥,打仗時就更是忙個不停。有一次,張銀、陳俊生和黃云卿3位營長先后負傷,治療后留在旅衛生部,和黃陞仁部長同吃同住。他們不到后方治療,堅持留在旅衛生部養傷,為的就是能夠早日返回戰斗崗位。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陳俊生營長。他臉部負傷,傷得很深,半邊臉塌下去一大塊。養傷期間,他每天照樣同戰士們一起行軍,條件雖然艱苦,卻非常樂觀,經常講戰斗故事,還講笑話,鼓舞士氣。當行軍又困又累時,黃云卿營長就唱起家鄉小調“狗娃子來……,雞娃娃來……”,加上他的湖南口音,不管能不能聽懂,大家全被逗得捧腹大笑,疲勞一下子也就忘了。
那時候藥品很短缺,一些治外傷的藥就得我們自己配,比如龍膽紫,就是現在的紫藥水,都是我們自己學著配的。
進口藥上寫的都是拉丁文,醫生開處方也寫拉丁文。干司藥看不懂不行,所以我一邊行軍打仗,一邊還得學習拉丁文。晚上宿營的時候,我抓緊時間學幾個藥名,白天行軍時一邊走著一邊背,休息的時候趕忙找個樹枝在地上劃拉。經過幾個月的學習,過黃河時我自己就能夠獨立工作了。
剛出山東接近山西的時候,在一個叫“石埠”的村子,遇到敵機來轟炸,我們學生隊有大趙、小趙堂兄弟兩個,年齡只有十五六歲。飛機用機關槍掃射的時候打中了小趙,小趙當場犧牲了。那時部隊還沒有參加過正式戰役。
我那時年紀還小,不知道飛機能飛多快,因此心里特別生氣,心想:我都走一夜了,怎么飛機一眨眼又追上來了?
過渭河的時候,敵機又飛過來了,對著正在過河的那部分人又扔汽油彈又掃射,當場犧牲了一個小司號員。他是頭部中彈,整個人都成了紅的。河對岸人看不清楚是什么,只看到河中央鮮紅一片,很著急,不停地喊:誰的紅包袱?誰的紅包袱?趕緊拿走,目標太大了!
我們前面的部隊也遇到敵機掃射,有個戰士被打中,內臟大出血,我們馬上實施緊急手術,但由于傷勢太重,沒有搶救過來。那時候做手術很簡陋,借老百姓一間房子,弄個臺子,鋪上被子,上面再鋪上白單子,就成了手術臺。老百姓住的都是土房子,會掉灰塵,因此手術室的人都帶著大白布,四角系著繩子,往墻上一釘,擋住屋頂,就是防塵設施。
四
我們打的第一個戰役是安邑運城戰役。獨6旅打得很好,兄弟部隊都說山東兵能打,山東兵勇敢。雖然都是新兵,但是訓練時嚴格要求,上了戰場之后都是英勇的戰士。獨6旅首戰就打出了威風。
后來參加的戰役、戰斗就沒數了。西府戰役中我們打的是寶雞,回來時國民黨軍反撲,我們急行軍7天7夜,沒能夠正兒八經休息1天,戰士們困得沒有辦法,走著路就睡著了,摔倒了就醒了;也有戰士走著走著,掉到山溝里摔死了;休息的時候,就在老百姓的田地里一倒,覺得好幸福。
瓦子街戰斗時,打死了國民黨第29軍軍長劉戡,我們把他的尸首放到一個窯洞里面,捎口信兒給國民黨,讓其過來收尸,同時還得雇老百姓的車,把俘虜的軍官家屬送到其想要去的地方。
我們司藥部有個小不點兒,大家都叫他“小白”,山東人,是馬司藥長的通訊員。小白非常勤快,人特別好,后來在西進途中失蹤了。那時候整天行軍打仗,人困馬乏的,走著走著,人就打瞌睡,甚至走著路能做起夢來。
西府戰役中我們打下寶雞,很快又撤了出來。寶雞有一個很大的裝備庫,里面都是武器彈藥,搶出來的槍支彈藥,人人都背上了一些,我們女兵力氣小的也會背幾塊炸藥。離開寶雞30里后,斷后的戰士把裝備庫給炸了,當時我們在前面已經上了山,回頭一看,還能看到一片火海。
那場戰斗我們衛生部損失最慘,丟了一個休養連。撤退時他們走不動,沒來得及撤出來,寶雞就又被敵人占領了。
五
1948年8月,獨6旅參加壺梯山戰斗,全殲守敵1個團,俘虜了敵團長。戰斗剛結束,我和紀淑英一起趕往前方。當時正是中午,還沒來得及打掃戰場,到處都是敵人的尸體,還有不少牲口,活著的四處亂跑,受傷的趴在地上,打死的四腳朝天,由于天氣炎熱,肚子脹得鼓鼓的。
我們路過一個土地廟時,看到里面有一條腿在動,好像有人,便齊聲喝道:“不許動!快出來!”聽到喊聲,一個國民黨兵顫抖著走出來,乖乖當了俘虜。我們仔細一看,那個人腿上還負了傷,就問:“還有沒有人了?快出來!”從土地廟后面又出來一個敵兵,也負了輕傷。
我們倆當時只是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卻一點也不害怕,而且沒有忘記解放軍的俘虜政策,用毛巾給他們的傷口做了包扎;看到他們很餓,我們又掏出身上帶的饅頭干給他們,兩個俘虜趕緊吃起來,表現得很老實。
后來,部隊休整的時候我們去休養連剪頭發,有個戰士老看著我們笑,我很納悶,就問他:“你笑什么呀?”他說:“你不認識我?”我說:“不認識。”他說:“你忘了?你還給過我饅頭干吃。”我恍然大悟,也笑了,說:“哦,原來是你呀!當時面黃肌肉,現在紅光滿面的,真是不認識你了。”
過了黃河,進入陜西,只要進村宿營,村里的大媽、大嫂見到我們就問:“有大沒有?有媽沒有?”我們說:“有,我們出來是參加革命的。”她們也不懂什么是革命。也有的人問:“部隊還用你們這些女娃娃去打仗?”我們說:“我們也可以做其他工作呀!”她們很好奇,問:“啥工作啊?”我們說:“打仗傷了人,總要有人管呀。”
陜西老鄉對待我們特別熱情。有個夏天的晚上,部隊行至陜西周至眉縣的村莊宿營,有戶人家的大嫂端出晚上剩的稀飯給我,說:“喝吧,夏天喝著涼涼的。”喝了之后,我感覺又香又甜,真痛快啊!晚上不管住在誰家,那些大嫂、大媽總會找些東西給我們吃。她們把自己種的豌豆煮熟了,一邊和我們聊天一邊給我們吃。她們也會把養的蜂蜜割了給我們吃。1948年春,部隊進入黃龍山區。我和許多在平原地區長大的新戰士第一次見到了大山。我看到山下小溪潺潺,漫山遍野盛開著粉紅色的山桃花,小松鼠和野山雞在樹林間跳躍、飛動,時隱時現。這景致讓我感到仿佛來到了童話仙境,一下子把饑餓和疲勞全都忘掉了。山里很少見到人家,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但是,黃龍山區非常窮,部隊只征到一些玉米,于是分給各個班組,在臉盆里面煮,嚼玉米粒兒嚼得腮幫子都疼了也吃不飽。荒山里有的是枯樹,我們就弄來當柴燒,渴了就捧小河溝里的清水喝。眼看著這山頭跟那山頭近在咫尺,可是走兩三天也走不過去。
晚上露營,因為是春天,找不到干草,就直接倒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幾個女同志擠在一塊,睡著睡著就會凍醒。我就是那時候落下了胃痙攣的毛病,一直到現在也不能吃涼東西;要是喝上一口涼水,胃馬上就會疼起來。
我們從西府回來到韓城時,大家都病了,我也病了。這時候藥房只剩下我一個女同志,男同志們把我放在老百姓家里躺著,也不方便照顧我。有天下午他們叫我,沒聽到我吭聲,趕緊叫來房東大媽,把我從屋里抬出來,放在房檐底下扎針放血。好一會兒,我感覺有點力氣了,便想去藥房,結果剛一出門就跪倒在院子里。
六
新中國成立的時候,我們正好走到蘭州,部隊便停下來做了短暫慶祝。我和幾個當地新入伍的小戰士還一起表演了節目。
這時候我調到衛校去學習,說是學習,可一直在行軍,學學停停,一路走一路學,比如我們要學維吾爾族語和俄語,不學俄語進疆之后就看不懂蘇聯藥物,不學維吾爾族語跟當地人就沒法進行交流。
進疆時開始坐車,到哈密后改步行,過火焰山的時候看到山上的石頭全是紅的,另一邊則是白茫茫的,也不知道是砂石還是鹽堿地。
過沙漠的時候,茫茫戈壁灘上渺無人煙,看不到1戶人家。部隊沒有燒的,就只能邊走邊撿柴火,有駱駝草、芨芨草。駱駝草很大,像撐開的傘,根扎得很深,上面滿是刺兒,你想抓都沒地方下手,把手都扎得爛糊糊的。有人便想了個法兒,拿鎬敲爛,挖出來燒火做飯。做飯的時候挖一個坑,支上行軍鍋。有一輛車專門負責給部隊拉著糧食。
我們醫訓隊有些在甘肅蘭州附近剛參軍的女學生兵,因為途中沒有水,她們也不洗頭,頭上長滿了虱子,等到終于有地方有水了,洗完頭之后,盆底上布滿了“黑芝麻”。
過星星峽時特別冷,我凍得手發木,連褲腰帶都解不開。到了晚上,星星峽風大得連帳篷都能掀開。進了新疆之后,我們學習沒有教室,就去尋找那些廢棄的城墻磚蓋教室,背磚背得棉襖開了花,后背也磨破了。
七
我是1949年5月結的婚,愛人叫賀盛桂,江西永新人,老紅軍,原來在第359旅當參謀長,到山東擴軍后擔任山東渤海軍區教導旅副旅長,結婚時任第6師副師長。

開國少將賀盛桂(1955年)
解放西安以后,當時供應部的曠政委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我說打完仗我還要回老家哩,不在外面找人結婚,結了婚就回不了家了。曠政委說:“革命者四海為家,你怎么老想著回家,你們老家有什么好的?”就這樣,我和賀盛桂結了婚。
進疆后不久,老賀調到第2軍當參謀長,我們各自住各自的宿舍。他的宿舍里沒有我的東西,我的宿舍里也沒有他的東西。我只是星期六的時候回到他家里,一個布衣包當枕頭,里面裝著自己的幾件衣服,既是包袱,又是枕頭。1951年,我從新疆調西安辦事處工作,老賀正在南京軍事學院上學,我們仍然分居兩地。
1952年夏天,老賀從南京軍事學院畢業,分配到后勤學院指揮組織系當主任,我分配在后勤學院院務部做財務工作。那一年,我們才算有了自己固定的家。后來老賀任副教育長,退休之前是副院長,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1990年病逝。

1952年李星與賀盛桂在南京。
過去習慣了行軍打仗,不能帶多余的東西。解放好幾年了,思想也沒有轉過彎來。剛到北京報到那天,總后派兩輛車去接我們,但是我們除了幾件衣服、幾雙鞋子,什么都沒有,甚至都沒有帶被子過來,接我們的人特別驚訝,問我們:“東西呢?”
我生養了兩兒兩女。兩個女兒都是軍醫,大兒子從海軍航空兵俱樂部主任崗位上退休,小兒子在房地產公司做技術工程師,兩個兒媳也都是軍人,可以說是軍人之家。

2018年李星在北京接受采訪。
我現在已是耄耋之年,過著幸福的晚年生活,但是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名戰士,更不會忘記為革命犧牲的先烈。
(李星口述,彭彥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