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七十年代

奶奶的乞巧布

姒奶奶把繞著藍色棉紗線的梭子裝進緯線盒，又把繞著紅色麻紗的梭子裝入經筒，開口、引緯、打緯、卷取、送經，一切有條不紊，藍紅相間的棉麻交織土布，便一寸寸蠶兒吐絲般從這臺木結構的織機間流瀉下來。

這是一間50平方米的堂前屋，墻上懸掛著一幅青銅雕像畫，畫像中的男子披一襲蓑衣，頭頂斗笠，腳踏草鞋，平凡偉岸，與不遠處禹陵山下聳立的治水英雄——大禹皇帝的青銅雕塑一個模板。畫像下是一對中年男女的相片，鑲在黑色相框里，左右兩邊各掛一面錦旗，絳色的血一樣的顏色。四圍張貼著各類獎狀。堂前屋里，手工織機占了一半空間，織布機有節奏地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

姒奶奶幾乎不剩幾根眉毛的額頭舒展著，她哼著調自語：“這乞巧布可是城里人專門來訂的喲……”

突然，門外由遠而近傳來叫罵聲：“這沒爹娘教訓的家里有人嗎？”

她放下搖把，撣了撣身上的線頭，蹣跚著迎了出去。

一位婦人虎背熊腰，拽著一個細細瘦瘦的男孩已堵在了門口：“你家孩子不入調，才回鄉里幾天，竟敢劈我兒子巴掌！”

她一把將兒子從身后拉到姒奶奶面前。姒奶奶趕緊賠上笑，招呼：“是鄰村的羅師母啊。如果我沒記錯，你家兒子叫干干對不對？”

羅師母肥厚的手掌捋了捋兒子的頭發，大聲說：“誰不知道伢羅干干聰明，小小年紀知道很多事，今遭卻被你家這沒爹娘管教的打！”

羅干干身材細瘦，十三四歲，鼻孔下留著兩道黏糊糊的血印，臉面青腫。他左右掙扎著，企圖甩掉他的媽媽像緊箍棒般牢牢拤住他胳膊的手。

羅師母叫罵著：“你教訓不教訓你那小鬼化蛋（鬼發ju的音，當地罵小孩的土話）? ”

姒奶奶一頭白發細細碎碎地奓立起來，她看了一眼鼻青臉腫的羅干干，額頭上橫橫豎豎的紋頓時緊蹙了起來，她瞇縫起眼，舉目張望，一眼看見了姒來，自己的孫子，正一步一跳地朝家走呢。

羅師母聲線繃緊了：“今天你不教訓，就別怪我動手了！”

姒奶奶連連應答：“息怒息怒，我打我打！”邊說邊走至屋檐下，抽出一根竹枝，當地稱虎嘯絲，長約丈把，粗細如指關節，小孩不聽話時，家長常用來抽打孩子的家什。

姒奶奶抓著虎嘯絲，朝姒來顫巍巍地走去。虎嘯絲隨著她的腳步，幸災樂禍般一顫一抖地跳。

姒來今年剛滿14歲，長得瘦小，膚色黝黑，長長的脖頸上頂著圓圓的腦袋，臉面雖黝黑卻清秀，高聳的顴骨上一雙烏溜溜的豆眼。遠遠瞧見了奶奶，他一步一跳奔向奶奶，像河中撲騰著翅膀戲水的小鴨。

姒來雖然去年剛被奶奶從上海帶回村，但是他對這里沒有隔閡感，相反覺得自己是去過大城市，見過大世面的人，更何況村里人從來都對外來和尚敬三分，便理所當然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奶奶舉著竹枝，一副大打出手的樣子，朝姒來搖晃晃地走去。

顯然，她被土坷垃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所幸沒有摔倒。

她往后瞅了一眼，鄰村的婦人抓著挨了打的兒子，烏梢蛇一般不依不饒地尾隨著她，看她如何懲戒孫子呢！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加快了速度，朝姒來移步而去。

姒來站定了。他瞇起眼，兇狠地朝羅干干和扯著兒子的婦人剮了一眼，然后瞪圓眼，迎著奶奶。

方才姒村和鄰村的孩子在池塘邊玩紅隊藍隊的游戲，姒來把衣服脫得精光，只剩下一條褲衩。他將身上抹滿了泥，學著大禹陵前穿著草鞋的治水英雄禹皇帝的樣子山立著，他的身邊是一圈村里村外的孩子。

他瞇起豆眼，想出了紅隊藍隊的游戲，當然姒村是紅隊。他欽點著他的士兵，不容置疑地說：“我們是姒姓皇帝家族的，我們是紅隊。”

鄰村羅干干比他小一歲，個子細瘦，抻長脖子，不服氣地說：“憑什么你們是紅隊？什么皇帝家族？姒姓只不過是給皇帝看墳守靈的下人，這也叫皇帝后裔？”

姒來一時語塞，面孔漲得發青。他停頓幾秒，隨即醒悟過來，虎起了臉，煽動紅隊道：“他在羞辱我們！”

他剛剛過了變聲期，嗓音沙啞，帶著轟轟的重音：“不是后代會看墳嗎？我們怎么不給你爺爺去守靈？”

他大聲喊叫著，跳下石礅，掄起石頭蛋一樣的拳頭朝羅干干臉上擊去。姒村孩子便一哄而上，圍住了羅干干你一拳我一腿。

羅干干顯然沒挨過打，抱著腦袋就往家的方向逃跑。姒來帶著伙伴追到村口，叫罵著：膽大搡年糕，膽小做烏龜。幾聲歡呼后，便鳥散了。

姒來攥緊拳，胳膊支棱著，英雄站立的姿勢，迎著奶奶。

走近姒來，奶奶朝后看了一眼，鄰村婦人抓著兒子，已幾近跟前。

她高高地舉起了竹枝，朝著姒來的身體蛇一樣甩了過去，“你……你……又給我闖禍！”

隨著竹枝的起落，姒奶奶有節奏地數落著：“我織乞巧布呢，你不在家幫我繞線，在外面野玩，才回村幾天，竟敢欺負人家了！”她喘著粗氣，竹枝在她枯瘦的指間，呼呼地發出虎嘯般的聲音。

姒來瞅著竹條朝自己抽來，身體一抖，被抽中了一下，他在上海跟著弄堂的孩子學過跳搖滾，他馬上發現，奶奶的竹枝抽打完全有節奏可循，他可以順著節奏起跳搖擺，不至于讓竹枝抽到自己。

果然，他隨著竹枝起落的節奏彈跳起舞，一鞭一鞭的抽打化成了風，擦肩而過，甩落在地，掀起細細的塵土，然后竹枝又騰空飛了起來。姒來隨著節奏起落，像一個機靈的舞者，竹枝的抽打成了舞者的道具。

奶奶抽累了，大口大口喘氣，姒來卻舞得起勁。他咯咯笑著：“奶奶加油！”

奶奶扔掉竹枝，一屁股坐在石礅上，流下了眼淚：“你沒爹沒娘的，還去打人家，我一個孤老婆子怎么保護你啊！”

見奶奶流淚，姒來慌了，他伏在奶奶腿邊，氣哼哼地說：“奶奶，他們罵我們不是大禹皇帝的后裔，只是給皇帝看墳的下人，我這才揍他。你說如果不是后裔，誰會給人家守靈看墳呢？”

說話間，鄰村婦人扯著孩子跟了過來，見姒來毫發無傷，便對著姒來叫罵起來：“你這個小鬼化蛋，看把我兒子打成什么樣了，我回你幾個巴掌，讓你也嘗嘗被打的味道！”說著放下兒子，氣咻咻上前，一把拽起了姒來的衣領，擺開了掄掌的架勢。

姒來風一樣將衣衫順勢一脫，往前一躥，好像被拔了幾根羽毛的水鴨，撲騰著羽翼逃離了捕捉人。婦人徒然地抓著襯衣，搖晃了一下，笨重的身體摔倒在地。姒來站在不遠處拍著掌，笑得前仰后合。

婦人爬起，張著胳膊要撲上前去，姒奶奶擋住她，說：“你別作弄自己了，這小孩鬼機靈，會瞅機會找空子，你根本打不到他。你看我這抽了上百鞭了，老命都要絕脫了，他幾乎鞭鞭都能逃開。”

婦人拊著掌罵：“聽這奶奶的口氣，還夸贊他呢，真是個沒爹娘教訓的！”姒來烏溜溜的眼像冒著青煙的眼鏡蛇，瞪著婦人又掃向羅干干。羅干干腿一軟，膝蓋幾乎挨地，他媽媽一把拉起他：“別怕，人家沒爹娘，你有爹娘給你撐著呢！”

奶奶扶著石礅站了起來，皺紋滿布的臉面有兩行淚簌簌地滾落：“沒錯，伢姒來沒有爹娘，但是他的爹娘都是救火英雄。去年，他們工作的上海棉紡廠發生火災，他爸爸是做工廠保安的，一次次沖進大火，就為了抱出那一堆堆棉條，最后被大火吞了。他媽媽是細紗車間的擋車工，也不幸在火災中犧牲了。兒子媳婦雙雙殉職，大紅獎狀還掛在我家堂前呢！”

她拉過孫子，摸了一下姒來的腦袋，說：“本來他可以在大上海讀書成才的，村里的算命先生說他八字里有塊大木頭，是大作料，可憐成了孤兒，我只能把他接回鄉下來。”邊說邊撩起衣襟擦了把淚。

她抬起頭，溫和地說：“你看見的，我打也打了，只不過打不著而已，這不，你也沒打到他，反而跌翻了？這樣吧，咱們紹興人，作興跌跤坐坐順勢而為。”

姒奶奶把姒來往身邊攏了一攏，貼向自己的身體，繼續道：“咱們鄰里鄉親的，看著你兒子鼻青眼腫的，我也難過，我今天剛織出幾米乞巧布，純手工織機搖出來的土布，還是紅做經，藍做緯，紅藍相間，做衣裳可好看啦！城里人專門找到我這里來訂織的，送你一塊衣裳料，算我賠罪了！”

鄰村婦人聽說此，瞪了一眼姒來，順水推舟道：“看在他爹娘也是為救火死的，你們好歹也算烈士家屬，我們就吃虧一回，以后可不能再讓我看到這個小猢猻打我家干干！既然你拿乞巧布賠禮，我就給你老臉一個面子！”

婦人眼神鐵錘般砸向姒來，足足盯了1分鐘，這才拉起兒子的手，揚聲道：“走，拿布去嘞！”

姒奶奶將姒來的手挽進自己溫熱的腋下胳膊里，輕輕拍著孫子的手背，說：“別怕別怕，咱們回家！”

她緊緊挽住姒來的手走在前面，邊走邊哼哼：“乞巧布乞巧布，沒有伊辦不到的事，沒有伊走不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