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鄧肯自傳(4)
- 舞動真情
- (美)伊莎多拉·鄧肯 (蘇俄)葉賽寧
- 3411字
- 2014-11-04 12:35:19
我對紐約的第一印象是,這里比芝加哥擁有更多的藝術與優美之處。我很高興再度來到海邊,內地城市總讓我感到氣悶。
我們暫住在第六街一條小巷子里的供膳寄宿所。寄宿所里住著各式各樣奇怪的人們,他們同那群波希米亞人一樣有一個共同之處:無力償還債務,處在瀕臨被掃地出門的邊緣。
一天早晨,我來到達利的劇場報到,我又一次獲準面見這位大人物。我想再次向他重申我的觀念,不過他似乎既忙又煩。
“我們從巴黎請來了優秀的啞劇明星簡·梅,”他說,“如果你能演啞劇的話,這里有個角色給你。”
直到這時,我依舊不認為啞劇是項藝術。動作是詩意且富有感情的表現,和語言毫無關系,但是啞劇中的人們以姿態手勢替代了語言,因此這不是舞者或演員的藝術,反倒是介于兩者之間內容空洞貧乏的玩意兒。然而,除了接受這個角色以外我別無他法。我把劇本拿回家研習,可是這個劇本在我看來是蠢不堪言,和我的理想與抱負完全背道而馳。
第一次排演,讓我大失所望。簡·梅是個脾氣超級火爆的嬌小女人,動輒大發雷霆。他們要我指著她代表“你”,按住我的心代表“愛”,然后猛烈地捶著自己的胸膛代表“我”,這一切看來真是太滑稽可笑了。由于無心于此,我表現得極其糟糕,簡·梅因此大為不悅。她轉過身去對達利說我根本沒有表演天分,不能勝任這個角色。當我聽到她這么說時,知道這意味著我們將被困在那個可怕的寄宿所里,任由冷血無情的房東太太宰割。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前一天見到一名合唱隊女孩被轟到街上,連皮箱都來不及拿的情景,想起可憐的母親在芝加哥所受的種種苦痛。一想到這一切,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猜自己當時看起來一定既可憐又可悲,因為達利先生的表情溫和多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對簡·梅說:
“你看,她哭的時候表情很豐富啊。她會學會的。”
但是這些排練卻讓我苦不堪言。我總覺得他們叫我做的動作粗俗不堪且愚蠢透頂,和他們選擇的配樂一點關系也沒有。不過年輕人適應力極強,后來我終于抓到了那個角色的情緒。
簡·梅飾演粉白臉的丑角皮耶羅,其中有一幕是我要向皮耶羅求愛。我必須配合背景音樂,在不同的三節里靠近皮耶羅,親他三次。由于彩排時過分投入,我竟在皮耶羅的白臉頰上留下紅唇印。這一下皮耶羅馬上變回簡·梅,火冒三丈地打了我一巴掌,響亮地揭開我的劇場生涯!
雖然如此,隨著排練的推進,我卻不由自主地欣賞起這位啞劇女演員出色生動的表演。假如她不是被囚禁在啞劇虛偽乏味的形式中的話,很可能會成為一位偉大的舞者。但是啞劇的表演形式真的太束縛人了!我對啞劇一直有這樣的看法:
“如果你想說話,為什么不直接說呢?為何要費力地打手勢,好比是在聾啞療養院里呢?”
首演當晚,我身穿法國督政時期的藍綢子戲裝,頭戴金色假發和一頂大草帽。我要帶給世人的藝術革命終結了!現在我穿成這樣,完全不是我自己。我親愛的母親就坐在第一排,看起來狼狽不堪。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沒有提議回舊金山,只是我看得出來她失望透了,因為我辛苦奮斗所換來的竟是這樣可憐的結果!
在啞劇的排演過程中我們身無分文。我們被趕出寄宿所,搬進一八○街上兩間空蕩蕩的房間里。我沒錢坐車,常常要徒步走到達利先生位于二十九街的劇場。為了抄近路,我時常在泥路上跑著,在人行道上跳著,在木板上走著。我自有一套對付貧窮的辦法。因為沒錢,中午沒辦法吃午飯,我就在午餐時間躲在舞臺包廂里,用睡覺來消除疲憊,然后下午再起來空著肚子排演。這樣的排練持續了六個星期,直到演出一星期后,我才真正領到薪水。
在紐約演出三個星期后,劇團開始到各處做只演一場的巡回表演。我領到一星期15塊錢的薪水,我用一半作開銷,將另一半拿回家交給母親。當我們來到某一站時,我并不去旅館休息,而是提著行李徒步去找便宜的客棧。我的極限是一天包括吃住50分錢,為了找到符合這種條件的地方,有時必須辛苦跋涉好幾里路。有時也會找到非常詭異的地方,我記得有個地方曾租給我一間沒有鑰匙的房間,住在那里的男人多數是醉醺醺的,不斷試著要闖入我的房間。我害怕極了,只好把笨重的衣柜推到房間門口堵著。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敢睡,整夜保持警戒。我想象不出還有什么比四處巡回演出的戲班更為凄慘和沒有保障的生活了。
簡·梅永遠不覺得累,每天早上都要召集我們排練,而且對每一件事都看不順眼。
我隨身帶了幾本書,不停地看著,每天都寫信給米羅斯基,不過并沒有向他傾訴自己可憐的處境。
這樣巡演兩個月后,啞劇班回到紐約。但這次演出卻虧了本,對達利先生的財務造成嚴重的打擊,簡·梅因此黯然返回巴黎。
我該怎么辦呢?我又去見了達利先生,試著讓他對我的藝術感興趣。可是他對我說的依舊毫無興趣。
“我正要表演《仲夏夜之夢》,”他說,“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跳精靈那一幕。”
我主張舞蹈要表達人性的情感與情緒,對精靈根本毫無興趣。但是我還是答應了,并提議在泰妲妮亞和奧伯龍出場前的有森林的場面中,合著門德爾松的詼諧曲跳一段舞蹈。
《仲夏夜之夢》正式演出時,我身著一身白色和金色薄紗做成的束腰長衣,還有一對亮晶晶的翅膀出場。我試著告訴達利先生說我不需要紙糊的翅膀就能演出翅膀的感覺,可是他相當固執。首演當晚只有我一個人上臺跳舞。我很高興,終于能單獨在這個大舞臺上跳舞了!我真的是在跳舞,跳得臺下觀眾全都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我創造了所謂的“滿堂彩”。我期待當自己穿著翅膀下場時,達利先生會高興地祝賀我。事實剛好相反,他氣急敗壞!“這里不是音樂廳!”他暴跳如雷地說,好像沒有聽見觀眾的如雷掌聲。第二天晚上,當我出場跳舞時,發現所有燈光都熄滅了。此后每次我都在黑暗中跳《仲夏夜之夢》,觀眾除了看到一個不停振動的白色東西外,什么也看不清。
《仲夏夜之夢》在紐約演出兩個禮拜后,開始到各地巡演,我又開始找尋客棧的沉悶之旅了。只是,這時我的薪水已經調高到一周25塊錢。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我非常不快樂,我的美夢,我的理想,我的抱負,似乎全都成了泡影。我在劇團里只有幾個朋友,他們都覺得我怪。我常常捧著一本奧列留斯[奧列留斯,羅馬君主,斯多葛派哲學家詩人。]的書在舞臺布景后走來走去,試著以斯多葛派哲學來緩解長久的挫折感。不過在這次巡回旅途中我結交了一位朋友,她就是飾演泰妲妮亞皇后,本名叫穆德·溫特的年輕女孩。她很甜美又有愛心,不過卻有一種怪癖,除了以橘子果腹外拒絕吃其他食物。我覺得她并不適宜生活在這個世界,果然,幾年后我得知她已死于惡性貧血。
奧古斯丁·達利劇團里的臺柱是艾達·里恩,她是一位偉大的女演員,不過對地位比她低的人卻冷漠無情。我在劇團里唯一的喜悅就是可以看她表演。她很少像我一樣跟著流動戲班到各地演出,但當我回到紐約就能時常看到她演出羅莎琳德[莎士比亞的田園式愛情喜劇《皆大歡喜》中的女主人公。]、貝亞特麗斯和波西婭[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中的佳人。]等人物。她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偉大演員之一,可是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在日常生活中卻絲毫不在意在劇團里贏得好人緣。她非常驕傲拘謹,似乎連向我們說聲早安都覺得費事,這從有一天劇院后臺貼出的以下布告便可見一斑:敬告劇團同仁,無須跟里恩小姐道早安!
在我跟著奧古斯丁·達利的戲團的兩年時間里,的確從沒榮幸能同里恩小姐說上話。顯然她認為戲團里的所有配角都不值得她注意。記得有一天她在等達利的調配時,用手揮過所有人的頭說:“天啊!經理,你怎么可以讓我等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呢!”(我也是這些小人物之一,因此一點也不喜歡她的這種稱呼。)我無法理解為什么像艾達·里恩這樣偉大的藝術家和迷人的女人,竟然會犯這樣的錯誤。我只能將此解釋為當時她已年近50,一直被奧古斯丁·達利捧在手心,可能她痛恨他近來不顧她的反對,接二連三地選中了劇團里的一些漂亮女孩,讓她們連續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擔綱演出重要角色。身為一個表演藝術家,我對里恩小姐崇敬萬分。如果當時她能對我稍為友善的話,對我的人生將會意義重大。但是在這兩年當中她從沒正眼瞧過我。事實上,我記得有一次當我在《暴風雨》(莎士比亞名劇)的尾聲為慶祝米蘭達同費迪南德的婚禮而跳舞時,從頭到尾她都故意掉過頭去,讓我尷尬到幾乎沒辦法繼續跳。
當我們巡回演出《仲夏夜之夢》,終于來到芝加哥時,我高興地去找我所認定的未婚夫。當時已是夏天了,在沒有排練的日子,我們都在林間漫步,我愈來愈欣賞伊凡·米羅斯基的聰明才智。幾周后當我要返回紐約時,我倆商定他將隨我回去結婚。我哥哥得知這個消息后,開始打聽他的背景,并發現他在倫敦早有妻室。我母親一聽嚇壞了,堅持我倆必須分手。